獨有她仍是坐在這片森林的西北角上,靠了塊大石,向着對面幾棵樹上彼此一啼一聲鳴着的小鳥們,癡癡地看。我本來和她熟識,而且很知道她的,每見她這樣,我覺得替她深深地擔了一重憂慮!這回,我也在這個野餐會中,照例同一些人說了一會閒話,我心裏彷彿有點事記起,回頭看她的時候,果然又不見了。於是那重深深埋藏在我心底的憂慮,又重行蕩落起來!我便轉過一條不很平整的小道,穿過陰密的樹林,轉幾個彎子,方看見她癡癡地坐在一塊大石前面。
我走過去,在一棵數抱的柏樹下,便立定了,也沒說話。她似乎知道是我來了,但她還在繼續作她癡想的工作,未曾動一動身。我便帶了悲嘆的聲音,向她說:
“老是這樣的孤寂呵!你看人家都是出來尋快樂的。……”
她如沒聽見地一般,眼睛裏卻有點紅暈了。我更不能不繼續我的話了。
“人在自然界裏固然不可時時爲自然所征服,但也不宜過於違背了自然,你看在這個清新空爽的野外,一切的自然,都是有待我們去賞玩的,涵化的,你終是這樣的沉鬱而慘淡,雖在這樣新秋的野外,似乎這偉大的自然,並不能感引起你的興趣。你的身子,又素來弱些,如此長久下去……”
我沒有說完,她在癡望中,作勉強地微笑道:
“自然麼?只不過騙騙小孩子罷了!”
這句話真使我過度地疑惑了!平常我也雖聽到她好作絕對懷疑的話,不想她竟然懷疑到自然本體上去。我突然覺得我對於她的話沒可置答了,她向我看了一看,點頭嘆道:
“你過於懵懂了!自然的花,只須開在獨立的樹上吧。你以爲天半的雲霞,郊外的鳥聲,都是自然之靈魂的表現。不錯的,然人類活在世上,不也是自然現象之一嗎?然而人生的自然之花有幾枝曾開過,幾曾將自然的芬芳,傳遍人間?罷了!再不要提起了,你看我只是小孩子嗎?……噯!……”
我聽她悽咽而悲感地說了這段話,我不禁將頭低了下去,我同時很懊恨不應該不加思索說出上面勸她的話來。因爲熟知她的情形如我的,也會說出如同不關心而隔膜的話來。我更同時想到她的家境,她的深慮的悲哀,並她的無故的被人,——被缺乏同情的人們的誹言。一一的印象,同時在我腦中映現而籌思起,我真誠地悔恨我不應該說那些話。
夕陽斜掛在林外,幾個小的飛蟲,嗡嗡地由身旁經過,她仍然癡望着樹林中,眼裏紅紅的,我也沒得話說。暫時的沉默。我覺得人生的痛苦,不必是在監囚與飢苦中呢,正不必是在絕望的失意與特別的境遇的,片時的無聊,而深鎖着永久的悲鬱,微末的感嘆,包括了無盡的同情,人與人的中心的關切共照到深深的痛苦之淵中,這片時的不快,正足以抵得過長遠的有形的鎖鏈,來束住身體呢!
她用手巾,揉了揉眼睛,冷冷地道:
“我們,自然更是人們所嘲笑與輕侮的女子呵!若不知屈服與心悅的卑辱,那末,人間就要騰起謠諑的冷酷的譏誚聲了。況且有些知識的女子,你如命她向惡毒的人間,作降虜去,不是更苦了麼!什麼?人的心腸,都幾乎是冰與鐵作成的。他們爲什麼只知在口頭上作輕薄地冷酷地誇說與侮辱?他們都自命爲知識者啊!……這也不必提了,……一個人何嘗能得以自然地生着,自然地任着天性,而能在滿浮了灰塵的世界上立住呢!人誰能彼此作真心的慰藉!家庭吧,親族吧,虛僞與假作的面具,冷淡與應酬的言語,夠了,足夠了,而傷人的火,就在足下燃了起來!……還說什麼呢?何必向事實提呢?自然啊,只是草上的小蟲,與葉中的歌鳥,或者尚能分享與發揮一點吧!人嗎?……”說到這句,她便將許久鬱結的心情,齊涌上來,將頭俯在臂上,雙肩有點震動,雖在平日她是不肯輕灑一點淚的。
我勸她什麼呢?我這多事的來到。這回卻使我踟躕不知要怎樣辦了,其實我也正在深沉地感想着。回思着人間的片刻,片刻,所層積與壘集的事:曾經聽到在流水的小橋上的微語,在牽牛花開滿了的院中留連,由山頭擷花歸來,在街心中的迅疾一遇呵!生命的迅忽呵!細葉的松針,在靜中彼此微動着。遠遠的墳墓,如怪物般地排坐着;鳥音婉囀的歌,野草散出自然的香氣,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而痛苦與悽慘的印紋,在人生行程上,又深深地鐫上一道了!無端的尋思,與因同情而起的戰慄,似乎使我也無力再支持着在松樹下立定的身體。
末後,她忽然擡起頭來說:“你快去吧!看人家找不到你,又不知編派些什麼話了。人們都是有猜疑性的,而且無時不會放射出惡毒的言鋒來,刺着他人,他感到痛時,人們就會放出狡黠的笑聲來!其實呵,松針與鳥的朋友們,會知道的……自然……”她本來就想催我早走,但我正在草地上徘徊着,於是她又說了。
“不要再提自然的話來,我知道自然只是藏在鳥翼裏罷了!我們在這等冷酷與權威佈滿的人間,快不要再拿這兩個字來欺騙自己了。上月裏,我看見一本小說雜誌中,有人作的一個短篇說:‘光明不能增益你什麼,黑暗不能妨害你什麼,你以何因緣而生出差別心來?’噯!這人也太過於有平等觀了。我不向世人生差別心,人家偏向我生差別心;而且過度生出猜疑與侮辱的差別心來。世界本沒有光明的,而黑暗卻到處都是,不久了,太陽落了下去,夜之黑暗,便開始張開它的威權來。也像我們生命的行程一樣。這樣沒曾有同情的世界,哦!人們的差別心太多了!且太狠了!……我們在荒野中啼泣,向哪裏去找到自然,……我的一切你是都知道的,……說什麼呢!……”
我覺得如燙人的熱淚,已在我眼瞼裏流轉了,我覺周身的熱力之大,彷彿恨不得快將這個世界來焚化了一般。我便興奮地大聲答她:
“怯怕的什麼!不埋向墳墓中去的時候,總有自由活躍的勇力,管它呢,人間的差別過重,自然是永遠隱藏起,但終須向永遠中用青春之力活躍去!……”這時我說話,竟也不像平時了。一個過分的感動,使我再不能忍得住。忽然由樹後跳出一個人影來,笑着喊道:
“好啊,好啊!你們竟會在這裏說閒話呢。”
我一看,才知是她的最好的女友密司林呢。她遊戲般地說了這句話,便過去拉了她的手道:“罷罷!好孩子,走呵!我同你去覓得自然去!……”
衣裙飄動着,她們走了。松針在靜地裏,刷刷地彷彿與小鳥們正自微語。
一九二二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