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两年过去了。五月的最初的日子又来了。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已经不再姓黎宾娜而姓列兹涅娃了,正坐在屋前的阳台上;她和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结婚已经一年有余。她依然和过去一样妩媚,只是近来出落得更丰盈了。在阳台前面,有一道阶台通到花园里去的,一个保姆正在那里走着,手里抱着一个两颊红润的婴孩,他披着白色的小斗篷,帽上还有白色的羽饰。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的眼睛一直望着孩子。孩子没有哭,只是很庄严地吮着指头,满不在乎地转眼四顾。已经可以看出,他是会成为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的好儿子的。
在阳台上,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的身旁,坐着我们的老朋友毕加索夫。自从我们跟他分手以来,他明显地苍老了,身子佝偻而瘦削,说话带点咝声:他的一颗门牙掉了;这点咝声使他的话语更显得恶毒……他的偏激并不曾随着年龄而减少,但那种锋利劲头却已大不如前,他并且更爱重复一些老话。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不在家;他们正在等他回来喝茶。太阳已经西沉了。在日没的一方,一道暗金色和橙黄色的夕照展开在地平线上;在对面的天空则另有两抹彩霞,下面一抹淡蓝,上面一抹暗紫。浮云在高空渐渐消散。一切都预示着天气已经晴稳。
突然,毕加索夫扑哧笑了。
“您笑什么,阿夫利康·谢妙尼奇?”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问道。
“唔,这么回事……昨天我听一个老乡对他老婆(娘儿们正在叽叽喳喳)说:‘别呱呱!’这话可把我乐坏了。别呱呱!说实在的,女人能谈出什么道理来呢?您知道,我是从不讲眼前的人的。咱们的祖先可比咱们聪明得多。在他们的神话里,美人总是坐在窗前,额角上有一颗星星,从来也不哼声的。这才是正理。可您评评看:前天,咱们的贵族长的老婆像往我的脑壳里打进一颗子弹似的,对我说她不喜欢我的倾向!还倾向呢!假如有什么仁慈的自然的法令突然褫夺了她的运用舌头的权利,那对她自己、对所有的人岂不都是更好些么?”
“哦,您还是您那个老德行,阿夫利康·谢妙尼奇,老爱攻击我们可怜的女人……您可知道,这真是一种不幸。我替您可惜。”
“一种不幸?您怎么能这样说呢?第一,据我看,世界上只有三种不幸:冬天住冰冷的房子,夏天穿夹脚的靴子,跟不能用杀虫药粉让他不哭不闹的小孩子同在一个房间睡觉;第二,我现在可以算得最和平的人了。简直可以说是个习字的范本!这就是我的道德准则。”
“您真是好德行,没有什么说的!不过,前不久叶莲娜·安东诺夫娜还跟我抱怨您来着。”
“真的吗?她跟您说什么来着,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您一整个早晨都不回答她的问话,只是一个劲‘啥’呀‘啥’的,还故意怪声怪调呢。”
毕加索夫哈哈笑了。
“难道您不以为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吗,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呃?”
“好极啦!可是,难道可以这样无礼地对待一个女人么,阿夫利康·谢妙尼奇?”
“什么!您以为叶莲娜·安东诺夫娜也可以算个女人么?”
“那么您把她算个什么?”
“对不起,就是一面鼓,一面普普通通的、可以用槌子来敲的鼓……”
“哦,这样啊!”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截断了他,想掉转话头,“我听人家说,应该给您道喜呢。”
“道什么喜?”
“听说您的官司赢了。格林诺夫斯基牧场还是断给您了……”
“对,断给我了。”毕加索夫阴郁地回答。
“这是您好多年来就想争取的,可现在到了手您反倒不乐意似的。”
“我告诉您,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毕加索夫慢吞吞地说道,“没有比来得太迟的幸福还更坏,还更叫人抱屈的了。它并不能给你什么满足,反而把你的骂人的、怨天恨地的权利——一种宝贵的权利——给褫夺了。是的,太太,这种迟暮的幸福真是一种辛酸的、叫人难受的勾当。”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只耸了耸肩膀。
“保姆,”她说,“我想该是米沙睡觉的时候了。把他抱过来。”
于是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忙着料理自己的孩子去了,而毕加索夫则咕咕噜噜地退到了阳台的一角。
突然间,在不远的地方,绕过花园的路上,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赶着他的跑车出现了。两只高大的守门狗跑在马前,一只黄的,一只灰的;这两条狗是他新近买来的。它们不停地相互追逐着,是一对分不开的伙伴。一只老猎犬从大门里跑出来迎接它们,把口一张,好像要吠的样子,但结果只是打了一个呵欠,转回头来,友好地摇着尾巴。
“你瞧,萨沙,”列兹涅夫老远就对妻子喊道,“瞧我跟谁一块儿来了。”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一时还认不出坐在她丈夫背后的人。
“啊!巴西斯托夫先生!”她终于喊出来了。
“是他,就是他,”列兹涅夫回答,“他给咱们带了多么好的消息来啦。你等等,我马上来告诉你。”
他把马车赶进了院子。
几分钟以后,他和巴西斯托夫一道在阳台上出现了。
“乌拉!”他高叫着,抱住了妻子,“谢辽沙要结婚了!”
“跟谁?”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激动地问。
“当然跟娜达丽亚呀……是咱们的这位朋友从莫斯科把喜信带来的,还有给你的一封信。……你听到了么,小米沙,”他把儿子抢在手里,继续说,“你舅舅要结婚啦!咳,瞧你这个满不在乎的小鬼!只会一个劲儿𥅴眼睛!”
“他困了。”保姆说。
“确实的,太太,”巴西斯托夫说着,走到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跟前,“我今天从莫斯科来,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让我替她查查她田庄的账项。信在这儿。”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急急地拆开了弟弟的来信。信里只写了很少几行。在第一阵的狂喜中,他告诉姐姐他已向娜达丽亚求婚,且已得到了她本人和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的同意;他答应在下一次信里再写得详细一些,并向各人遥寄他的拥抱和亲吻。很显然,他是在一种欣喜若狂的状态中写下这封信的。
茶来了,巴西斯托夫就座。问题就像雨点般落到了他的身上。每一个人,甚至连毕加索夫也在内,都为了他带来的消息十分高兴。
“请告诉我,”列兹涅夫顺便说道,“我们这里还风传过一位什么科尔查金先生。看起来,这就完全是无稽之谈喽?”
(科尔查金是一个漂亮的青年人,社交界的雄狮,非常倨傲,自以为了不起;他把自己的行止装得异常尊严,好像他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座由群众集资竖立起来的铜像似的。)
“唔,也不完全无稽,”巴西斯托夫带笑地回答,“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倒是很喜欢他的;可是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连听都不高兴听到他。”
“我可是知道他的,”毕加索夫插了进来,“咳!这可是个双料的笨蛋,呱呱叫的笨蛋!……要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样,咳,天哪!……那么,要想人答应活着,得悬赏多少钱啊!”
“也许是这样吧,”巴西斯托夫说道,“可是他在社交界也不算小角色呢。”
“好,别管他!”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喊道,“由他去吧!啊,我是多么替我弟弟高兴啊!娜达丽亚呢,她快活么,幸福么?”
“是的,太太。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很平静的——您是知道她的——但是,看起来,她好像也很满意。”
黄昏在愉快活泼的谈话中过去了。他们坐下来吃晚饭。
“哦,说起来,”列兹涅夫替巴西斯托夫斟了一杯红葡萄酒,问道,“您可知道罗亭在什么地方么?”
“现在我也不确实知道。去年冬天他到莫斯科来住了一个很短的时期,以后就同一个家族一起到辛比尔斯克去了;我和他通过一段时期的信:他在最后一次信里告诉我说,他要离开辛比尔斯克了——没有说要到什么地方去——这以后我就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他是不会丢失的,”毕加索夫插口说,“也许正安坐在什么地方说教呢。这位先生无论在什么地方总会找到两三个崇拜他的人的,他们会张口结舌地听他吹牛,还借钱给他用。你们注意,他终归会在查列窝科克沙伊斯克或楚赫罗木辽远的一角,死在一个戴假发的老处女的怀里,而她还相信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呢……”
“您说得也太刻薄了。”巴西斯托夫不高兴地轻声说。
“一点也不刻薄,”毕加索夫回答,“而且十分公允。据我看,他只不过是一条寄生虫。我还忘了告诉您,”他转向列兹涅夫,继续说道,“我认识一位杰尔拉霍夫,罗亭在国外的时候是同他一起的。哎!哎!他告诉我的罗亭的故事,你们连想都想不到——说起来简直是笑死人!这倒是可以注意的一个事实:所有罗亭的朋友和崇拜者,到时候都成了他的敌人。”
“请您在这些朋友中间把我除开!”巴西斯托夫激烈地插口道。
“哦,您——这可是另一回事!我说的并不是您。”
“杰尔拉霍夫告诉您什么来着?”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问。
“他谈得可多呢:我不完全记得。中间最好的是罗亭的一段趣事。他总在不断地发挥着(这些先生总是在发挥着的;别人,比方说,只是吃和睡;——可是他们却是连吃带睡又发挥的;是这样的么,巴西斯托夫先生?——巴西斯托夫没有回答)……这样,不断地发挥着,罗亭沿着哲学的路线,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他应当恋爱了。他就开始物色了一个可以配得上他的惊人的结论的对象。幸运向他微笑了。他认识了一个法国女人,一个很漂亮的时装店老板。请注意,事情就发生在莱茵河畔的一个德国小城里。他开始常去看她,给她送去各种各样的书,和她高谈什么大自然和黑格尔。你们能想象一下这位女老板该怎么办好?她把他当作了一个天文学家。可是,你们知道,他的样子生得不坏,又是个外国人,是个俄国人,所以她就看上他了。这么一来,终于,他就和她约会了,是一个饶有诗意的约会,在河上的小艇里。法国女人答应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他一起到小艇上去。他们在艇上消磨了两个钟头。你们以为,他在这整整两个小时里干了点什么?他只是摸抚着那个法国女人的头,沉思地望着天空,三番两次地说他对她感到一种父亲般的慈爱。法国女人气得发昏,跑回家来了,后来就把这整个故事告诉了杰尔拉霍夫。这位先生就是这样的!”
毕加索夫高声大笑了。
“您这个老恨世者!”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懊恼地说道,“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更加相信,就是存心诽谤罗亭的人,到底也说不出他真有什么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咳!他一辈子靠别人过活,他借人的钱……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他也少不了向您借过钱的吧,对吗?”
“听我说,阿夫利康·谢妙尼奇!”列兹涅夫开始说了,脸上现出严肃的表情来,“您听我说:您知道,内人也知道,近年以来,我对罗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甚至还时常责难他。可是,不管怎样(列兹涅夫把各人的杯子斟满了酒)我现在要向你们提议:刚才咱们已经为我们的兄弟和他的未来的夫人的健康干过杯了;现在我向你们提议,咱们为罗亭的健康干杯!”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和毕加索夫惊奇地望着列兹涅夫,而巴西斯托夫则高兴得浑身震颤起来,红着脸,睁大了眼睛。
“我很了解他,”列兹涅夫继续说道,“也深知他的缺点。正因为他本人是一个不容小看的人,所以他的缺点也就更是显而易见了。”
“罗亭真有一种天才的性格!”巴西斯托夫喊道。
“天才,也许,他是有的,”列兹涅夫回答道,“至于性格……这正是他的全部的不幸,他根本就没有性格……但问题不在这里。我所要说的,只是他的好的、难得的地方。他有热情;而这正是——请相信我,我自己就是一个够冷淡的人——这正是我们时代的最可宝贵的品质。我们大家都变得不可容忍地理智、淡漠,而且懒惰了;我们沉睡了,僵冷了,所以只要有谁能够唤醒我们,温暖我们,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们也该感谢他的!是时候了!你总还记得,萨沙,有一次我跟你谈起他,我曾经责备他冷。我说对了。同时也错了。这个冷,是在他的血里——这不是他的错处——而不在他的脑里。他并不是一个戏子,像我从前说的那样,也不是一个骗子,也不是一个无赖;他靠别人过活,但即使这样,他也并不狡诈,而是像一个小孩子……是的,他也许真的会在什么地方在穷困潦倒中死去;但是我们能因此就向他下井投石吗?他也许一辈子也干不出什么正经事来,因为他没有性格,没有血;但是谁有权利说他不会,并且从来不曾发生作用?说他的话不曾在青年们的心里播下许多良好的种子?要知道,对于青年们,大自然并没有像对罗亭那样,剥夺了他们行动的力量和实现他们自己的理想的才能。真的,我自己,首先就有过亲身的体验……萨沙知道,罗亭在我的青年时代给了我怎样的影响。我记得,我还断言过罗亭的话不能对人产生什么影响;但是我那时所指的是像我自己,像我这般年纪的人,那些已经生活过、在生活中受过折磨的人。只要话里有一个错误的音符,在我们听来那整个的和声就破坏了;但是对于青年人,幸而他们的耳朵还没有这样熟练,还不会这样挑剔。假如他所听见的在他看来本质上是美的,他还管它是什么声调!他自己就会找到合适的声调的。”
“妙哇!妙哇!”巴西斯托夫喊道,“这才说得公允!要说到罗亭给人的影响,我敢向你们发誓,这个人不但知道怎样激动你,他还会把你高举起来,他不让你停下,还把你连根翻起,让你尽情燃烧!”
“您听见了么?”列兹涅夫继续说着,朝向毕加索夫,“您还需要什么进一步的证明呢?您老爱攻击哲学,一谈到哲学,您再也找不出更刻毒的话来了。我自己也不太爱好哲学,也不大懂它;但是我们主要的灾难并不在哲学!俄国人从来也不会沾染上那种哲学上的狡狯和空谈;他们的常识是够丰富的;但是不能够在哲学的幌子底下,对于任何对真理和理性的诚实的向往,都一概加以攻击。罗亭的不幸在于他不了解俄国,这当然正是一种大大的不幸。俄国可以没有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但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却不可以没有俄国!以为可以的,他该倒霉了;真的不要俄国的,该双倍倒霉了!世界主义只是胡说,世界主义者等于零——不,比零更坏;离开了民族性,就既没有艺术,也没有真理,也没有生命,什么都没有。没有自己的面貌,就不可能有一张理想的脸;只有那种庸俗粗鄙的脸才可以没有自己的面貌。但是我再说一遍,这不是罗亭的过错;这是他的命运,一种残酷而不幸的命运,对于这,我们并没有资格来责备他。假如我们要追究一下为什么罗亭们能在我们中间出现,这就离题太远了。但是,让我们感谢他身上的优点吧。这比对他不公平总要容易些,而我们一直是对他不公平的。惩罚他,这不是我们的事,也不需要:他自己已经远远超过他所应受的,严厉地惩罚过自己了……愿上帝能借不幸把他身上的坏处涤除,而只留下他的优美之处吧!我为罗亭的健康,干杯!为我的最美好的年头的老友,干杯!为青春,为青春的希望、憧憬、信念和真诚,干杯!为二十岁时我们的心曾为之跳动的一切,为比我们在生活中已经领略到和将要领略到的还更可贵的一切,干杯!……我为你,黄金时代,干杯!我为罗亭的健康,干杯!”
大家都和列兹涅夫碰杯。巴西斯托夫在狂热中几乎把杯子碰碎了,一口饮干,而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则握紧了列兹涅夫的手。
“我呀,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我真想不到您也是一位演说家呢,”毕加索夫说道,“简直和罗亭先生不相上下;连我都给感动了。”
“我压根儿不是什么演说家,”列兹涅夫回答,不免有几分愠恼,“可是要感动您,我想是很不容易的。但是,谈罗亭已经谈得够了;咱们还是谈谈别的什么吧……那个……那个什么玩意儿……庞达列夫斯基?他还住在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家里吗?”他添说了,转向巴西斯托夫。
“可不,还在她那里。她替他张罗了一个很肥的差事。”
列兹涅夫冷笑了。
“瞧,这种人是怎么也不会穷死的,我敢打赌。”
晚餐收场了。宾客们散了。当只有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和她的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她微笑地望着他的脸。
“你今晚多妙呀,米沙!”她说着,一面抚着他的前额,“你说得多么通情达理,正大光明!可是凭良心说,你今天袒护罗亭是有些过分的,正和你从前反对他也有些过分一样。”
“不能墙倒众人推呀。从前,我是怕他会让你也昏了头呢。”
“不会的,”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天真地说,“他在我眼里总是太有学问了。我怕他,在他的面前就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可是今晚毕加索夫对他的嘲笑不是太恶毒了一点么,对吗?”
“毕加索夫?”列兹涅夫回答,“正是因为毕加索夫在座,所以我才那么热烈地袒护罗亭的。他胆敢说罗亭是一条寄生虫!据我看哪,他扮的角色,毕加索夫的角色,更坏一百倍!他有独立的地位,目空一切,可是对有钱有势的人却是那么一副阿谀逢迎相!你可知道,就是这个恶毒地骂人恨世,攻击哲学,攻击女人的毕加索夫——你可知道,当他做官的时候,还贪赃受贿,做出种种见不得人的事呢!哎!就是这么回事!”
“真的么?”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喊道,“我可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我说,米沙,”她停了一停,继续说道,“我要问问你……”
“什么?”
“我看,我弟弟跟娜达丽亚一起会幸福么?”
“叫我怎么说呢?……从各方面看起来,会幸福的……当然,她会占上风……在咱们中间用不着掩饰这个事实——她比他能干;可是他是个极好的人,并且全心全意爱着她。还要怎么样呢?就说咱们俩,不是彼此相爱而且十分幸福么?”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微笑了,握紧了他的手。
同一天,就是在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家里发生上面所写的那一切的那天,在俄罗斯僻远的一个省份,有一辆破旧的带篷旅行马车,由三匹耕马拖着,在酷热的阳光下沿着驿道徐徐地蠕行着。驭者座上踞坐着一个头发斑白的农民,衣衫褴褛,两只脚斜挂在车辕的横木上;他不住地抖动着驭马的绳子,挥着小鞭子;车里面,一个高大的男子坐在薄薄的行囊上,戴一顶遮阳帽,穿一件积满灰尘的旧外衣。这就是罗亭。他低头坐着,帽舌拉齐了眼际。车子不匀的震动把他左右抛甩着,但他好像一点也没有觉得,仿佛正在打盹。终于他挺直了身子。
“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站?”他问坐在驭者座上的农民。
“喏,小爷,”农民说,更有力地抖动着缰绳,“咱们一爬上坡去,再走两俄里就到了,不会再多……咳,你呀,你在想心思呀……咱教你想吧。”他用尖锐的声音加上了一句,就鞭打起右边的一匹马来了。
“我看,你好像不会赶车,”罗亭说着,“咱们一大早就上路了,这会儿还没到。你还是唱点什么吧。”
“哎,有什么办法呢,小爷?您自己瞅瞅,马这么瘦……天又热。咱不唱。咱不是驿站里的那些小伙……喂,小羔崽子!看你这头小羔崽子!”农民突然朝着一个穿着棕色外衣和破木鞋的过路人喊道,“让开,小羔崽子!”
“马车夫……了不起!”那人在他后面喃喃着,停了下来。“好一副莫斯科架子。”他带着充满责备的声音说,摇摇头,一拐一拐地走开了。
“你往哪儿跑?”农民歌唱似的叱喝着,拢了拢辕马,“啊!你这个狡猾鬼!真格的,狡猾鬼!”
精疲力竭的马总算挨到驿站了。罗亭从马车里爬了出来,付了钱(农民并没有鞠躬道谢,只是把钱放在手掌里颠了好一会——显然酒钱是给得太少了),于是自己提着行囊,走进了驿站。
我有一位当年曾在俄国各地旅行得很多的朋友,他曾经说过,假使驿站墙壁上挂的是《高加索的俘虏》中的插画或者是俄罗斯将军们的肖像,你就准定可以很快得到马匹;但是,假如画中画的是著名的赌棍乔治·德·日耳曼尼的生平,那么,旅行者就不用希望很快离开了;他尽有时间去细细鉴赏那蓬起的鬈发,那白色的开襟背心,以及那位赌棍年轻时候所穿的异常紧窄而短小的裤子,和他到了老年,在一间斜顶草屋里挥起椅子打死他儿子时的疯狂的面部表情。罗亭走进去的这间屋子恰好正是挂着《三十年》,又名《一个赌徒的一生》中的插画的。他喊了一声,驿站管理员应声出现了,还是睡昏昏的样子。(顺带说一句:难道有人见过不是睡昏昏的驿站管理员的么?)他不等罗亭动问,就用带睡的声音宣布说:没有马。
“您怎么可以就说没有马呢?”罗亭说,“连我要到哪儿去您还不知道!我是借老百姓的马来的。”
“哪儿去也没有马,”管理员回答,“您到哪儿?”
“到××斯克。”
“没有马。”管理员重说一句,走掉了。
罗亭愤愤地走到窗边,把帽子扔在桌上。他的样子改变得不多,但是两年来他到底苍黄了些;缕缕银丝已经在他的发上发闪了;他的眼睛依然很美,但好像也有点黯淡了;纤细的皱纹,苦恼和劳思的痕迹,已经爬上了他的嘴角、颊上和鬓间。
他的衣服旧损而破烂,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衬衣。他的如花怒放的日子显然已经过去了:他,正如园丁所说,已经是结子的时候了。
他开始读着壁上的题词……这是无聊的旅人们通常的消遣……突然,门咯吱响了,管理员走了进来。
“到××斯克的马没有,很久都不会有,”他说,“但是回××沃夫去的倒有。”
“到××沃夫?”罗亭说,“您得了吧,那跟我完全是两条路。我要到彭查去,可是××沃夫是坐落在唐波夫那个方向上的,对吗?”
“有什么关系?您可以先到唐波夫再转彭查,要不,就从××沃夫岔过去。”
罗亭想了一想。
“唔,好吧,”他终于说道,“告诉他们备马吧。对我反正一样;我就先到唐波夫去。”
马很快就驾好了。罗亭拿起了自己的行囊,爬上车子,坐了下来,和先前一样低垂了头。在他那垂头的姿态里,有一种无可告助的、只好屈服的哀愁的神情……三匹马不慌不忙地小跑起来了,断断续续地发出了一串串丁丁当当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