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这位才子,”毕加索夫时常这样说,“他说起话来矫揉造作,活像我们小说里的英雄。他先说一声‘我’,于是就无限感动地顿上一顿……老是‘我’呀‘我’的。用的一些字眼总是拖沓累赘。假如你打个喷嚏,他当场就会给你发一通议论,为什么你硬是要打喷嚏而不咳嗽。假如他称赞你,那就好像他是在给你封官……他一自责起来,就把自己骂得粪土不如——叫别人以为从今以后他恐怕不会再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了吧?满不是那么回事!他反而更神气了,好像灌了一杯烈性的烧酒一样。”
庞达列夫斯基有点害怕罗亭,只是小心翼翼地试图博得他的欢心。伏玲采夫和罗亭之间则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关系。罗亭称他为骑士,无论当面或背后都很恭维他;但是伏玲采夫却总也无法喜欢他,每一次当罗亭当他的面着手来分析他的优点的时候,他总是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不耐烦和讨厌。“他莫不是在开我的玩笑吧。”他想道,于是心中便涌出了一股敌意。伏玲采夫也想对自己的感情加以抑制;但是因为娜达丽亚的缘故,他却不由自主地嫉恨他。罗亭自己呢,他虽则总是热热闹闹地欢迎伏玲采夫,虽则称他为骑士,向他借钱,对他其实也并不真正亲热。当他们像朋友般互相握手道好,眼睛彼此对望着的时候,他们两人心中的真正感受确实是很难分辨的。
巴西斯托夫继续崇拜着罗亭,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敢遗漏。罗亭却很少注意到他。有一次他和他谈了一整个早晨,讨论着人世间最重大的问题和任务,唤起了他的无限蓬勃的热情,但是此后他就一直把他扔开了。……很显然,他之所谓要寻找纯洁的、热诚的灵魂,只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列兹涅夫近来也常到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家来,但罗亭却很少和他争论,甚至好像在规避他。列兹涅夫对罗亭也很冷淡,可是也并没有把他关于罗亭最后的结论告诉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这可使她很有几分迷惘。她崇拜罗亭;但是她信任列兹涅夫。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家中的每一个人都顺着罗亭的好恶;对他的极微细的愿望也全都照做。每天的日程都由他来决定。任何游乐少了他都是不行的。可是他也并不十分喜欢各种兴之所至的出游和奇想,只好像大人参加孩子们的游戏一样,带着一种和蔼而又觉得有些无聊的神气来迁就一下罢了。但另一方面,他对任何事务也都参加:和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讨论她的田庄的经营,孩子们的教育,家务的处理,以及各种事情;他听着她的各种计划,甚至不以最琐屑的细节为苦,他还提出了一些建议和改进的方案。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在口头上对他的意见都极表赞同,但只是口头赞同而已。在经营管理上,她是以她的管家的意见为准的,这位管家是一个年老的独眼小俄罗斯人,一个和善而又狡猾的老家伙。“新姜嫩,老姜辣。”他时常这样说,安详地一笑,𥅴着他那只独眼。
除了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以外,罗亭只和娜达丽亚谈得最多,最长。他时常偷偷地给她书看,把自己的打算和她密谈,把他想写的论文和著作的头几页念给她听。娜达丽亚往往不能完全捉摸到其中的意义。但是罗亭并不在乎她懂不懂,只要她听着便好。他和娜达丽亚的亲近并不太令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欢喜。“好吧,”她想,“在乡间让她和他去胡扯吧。她还像个小姑娘似的,使他感到好玩。这也没有大害处,她倒反可以从他那里学些见识。回彼得堡以后,就可以把一切都改变过来的。”
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错了。娜达丽亚并不像女孩子似的和罗亭胡扯:她如饥似渴地倾听着他的言语,极力探索它们的意义,把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怀疑,都交给他来判断;他成了她的导师,她的领袖。直到这时为止,还只是她的头脑沸腾起来了……但是年轻人是不会长久地只有头脑沸腾的啊!在花园的凳子上,在梣木的透明轻影里,当罗亭给她朗诵着歌德的《浮士德》,或霍夫曼,或贝蒂娜《书简》,或诺瓦利斯,并且屡屡停下来,为她解释那些对她似乎费解之处的时候,她体验过的该是多么甜美的时刻!像几乎所有的俄国贵族小姐们一样,她德语说得不行,但却很善于理解,而罗亭则是沉醉于德国诗歌、德国浪漫主义作品和德国哲学的天地中的,他把娜达丽亚带进这个禁苑里来了。神奇的、美丽的世界,在她的无限期待的眼睛之前展示开来;从罗亭手中的书的篇页里,奇妙的憧憬,新的、光辉灿烂的思想,如淙淙的流泉一般地流入了她的灵魂,而在她那受伟大感情的崇高喜悦所鼓舞的心灵里,圣洁的热情的火花就静静地燃成烈焰了……
“告诉我,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有一天,坐在靠窗口的绣花架旁,她开始说道,“冬天您会到彼得堡去的,是么?”
“我不知道,”罗亭回答,让正在浏览的书本跌在膝上,“要是能找到钱,我是会去的。”
他说话无精打采;他感到疲倦,从清早起就觉得懒懒散散的。
“我想,您怎么也会找得到的。”
罗亭摇摇头。
“您这样想么?”
于是,他似含无限深意地把眼睛转到一边。
娜达丽亚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抑制了自己。
“您瞧,”罗亭说着,指向窗外,“您可看见那棵苹果树?它被自己丰富果实的重量压断了。它是天才的真实象征……”
“因为它没有得到支持,所以它断了。”娜达丽亚回答。
“我了解您的意思,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但是一个人要找这种支持,是不容易的。”
“依我看,别人的同情……无论怎么说,孤独……”
娜达丽亚有点迷乱了,脸面微微一红。
“冬天您在乡间要干什么呢?”她匆匆问道。
“要干什么?我可以完成我的长篇论文——您知道的——关于生活中与艺术中的悲剧——前天我已经把大纲给您说过了——将来我还会送给您看的。”
“还要付印出版的么?”
“不。”
“为什么不?那么您是为谁工作的呢?”
“就算是为您吧。”
娜达丽亚垂下了眼睑。
“那我可领当不起了。”
“对不起,请再说说,论文的主题是关于什么的?”巴西斯托夫是坐在稍远地方的,这时很谦恭地问道。
“关于生活中与艺术中的悲剧,”罗亭重述了一遍,“巴西斯托夫先生也可以读到它的。可是我还没有完全确定论文的基本思想。直到此刻,我自己也还没有十分弄清楚爱情的悲剧的意义。”
罗亭很喜欢谈到,也时常谈到爱情。起先,一听到爱情这个字眼彭果小姐就会一怔,好像老战马听到号声就会竖起耳朵一样,但是到后来她却渐渐听惯了,于是,就只噘起嘴唇,不时闻闻鼻烟罢了。
“在我看来,”娜达丽亚胆怯地说,“爱情的悲剧就是不幸的爱情。”
“完全不!”罗亭回答,“这倒不如说是爱情的喜剧的一方面……对这个问题应当有完全另外的一种看法……应当更深入地挖掘它……爱情!”他继续说道,“爱情的一切:它怎样产生,怎样发展,怎样消灭,都是神秘的。有时它突然来了,毫不犹豫,像白昼那样光明愉快;有时它又像槁灰之下未熄的余烬,只是冒烟,而在一切都已毁灭之后,却在灵魂深处突然爆出烈焰来;有时它又有如一条蛇钻进你的心里,而突然之间,溜了出去……是的,是的;这是重大的问题。但是在我们的时代,有谁在爱?又有谁敢爱?”
罗亭坠入沉思了。
“怎么这么许久没有看见谢尔盖·巴夫里奇?”他突然问道。
娜达丽亚的脸红了,把头低向了绣花架上。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
“他是个多么好,多么高尚的人啊!”罗亭说着,站了起来,“他真是俄国贵族的一个最优秀的典型……”
彭果小姐用她的细小的法兰西式的眼睛斜瞟了他一眼。
罗亭在房间里来回踱着。
“您可注意到,”他说着,脚跟急遽地一转,“在槲树上——槲树是一种坚强的树木——只是在新叶开始萌发的时候,旧叶才会脱落的。”
“是的,”娜达丽亚缓慢地回答,“我注意到的。”
“在一颗坚强的心里,旧的爱情也正是这样;它已经枯萎,但依然恋着故枝;只有等到新的爱情萌芽,那时它才会凋落。”
娜达丽亚没有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想。
罗亭站住不动,于是把头发往脑后一甩,就走开了。
娜达丽亚回到自己的房里。她久久困惑地坐在她的小床上,久久思索着罗亭的最后一句话,于是,突然握紧双手,伤心痛哭了。她哭的什么——谁知道呢!她自己也不知道,眼泪为什么要这么急遽地淌了下来。她拭掉它们,但它们却像久壅顿开的泉水,又重新涌流出来了。
就在同一天,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和列兹涅夫之间也进行了一次关于罗亭的谈话。起初,他只是一直默不作声;但是她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我看得见,”她对他说,“您是不喜欢罗亭的,正跟从前一样。直到此刻,我是故意熬着不来问您的;可是现在,您已经尽有时间来看准他是不是有了转变了,所以我现在一定要知道您究竟为什么不喜欢他。”
“好吧,”列兹涅夫用他那惯常的冷腔冷调回答,“既然您已经熬不住了,那我就谈吧;不过,请注意,可别生气……”
“好吧,开始吧,谈起来吧。”
“可得让我谈完。”
“行,行,您倒是谈啊!”
“是的,好太太,”列兹涅夫说,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我承认,我的确不喜欢罗亭。他是个聪明人……”
“对呀!”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不过,实际上也很浅薄……”
“说别人是容易的。”
“不过实际上也很浅薄,”列兹涅夫重复说道,“但这也还不算太坏;咱们大家都很浅薄。我甚至也不想责备他内心是个暴君,懒惰,学问也并不怎么样……”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互握了两手。
“罗亭!学问还并不怎么样!”她喊道。
“学问也并不怎么样,”列兹涅夫用完全同样的声调又重复了一次,“他喜欢沾别人的光,摆空架子,如此等等……这也不算稀奇。坏的就是,他冷得像块冰。”
“他!这个火一般热的灵魂,还冷!”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截断了他的话。
“是的,冷得像块冰,他自己也知道,可是还装作火热的样子。最坏的是,”列兹涅夫接着说,渐渐变得兴奋起来,“他在玩一种危险的把戏——当然,对他自己是毫不危险的;他不费一文,不损一毛——但是别人却把灵魂都押上了……”
“您说的什么?说的谁呀?我不懂。”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说。
“坏的就是,他不诚实。他不是个聪明人吗?那么,他就应该知道自己的话能值几文;可是当他高谈阔论的时候,倒好像他真花了本钱似的。他有口才,这我并不争辩,但这种口才却不是俄国式的。真的,说漂亮话,在一个青年人,当然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在他这种年纪,说话只是为了自己听着怪好听,只是为了炫耀自己,那就可耻了!”
“我想,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炫耀也罢,不炫耀也罢,在听的人是不会有什么两样的……”
“对不起,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并不是没有什么两样。有人说一句话,可以使我衷心感动;另一个人说同样的话,也许说得更漂亮些——可是我连耳朵一动也不动。这是什么缘故?”
“那是说您一动也不动。”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插了一句。
“是的,一动也不动,”列兹涅夫回答道,“虽然我的耳朵也许不算不长。主要之点就在这里,罗亭的话始终只是一句话,永远也不会变成行动——而同时,就是这些空话,它们也会扰乱一颗年轻的心,也会把它毁了的。”
“可是您说的,您指的,究竟是谁呀,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
列兹涅夫停了一下。
“您想要知道我指的是谁吗?就是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当场一怔,但马上就笑起来了。
“天哪!”她开始说道,“您的想法总是这么古怪!娜达丽亚还是一个孩子呢;再说,要真有像您说的什么,难道您以为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
“第一,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是个自我主义者,她只是为自己而生活的;其次,她深信自己教育孩子的本领,根本就没有想到要为他们操心。呸!这怎么可能呢!只要她一挥手,一瞪眼,就百事如意,天下太平了。这位太太就是这样想的;她自以为是个女梅西纳斯,是个女学者,这个那个的;事实上,她不过是个俗不可耐的老太婆罢了。但是娜达丽亚可不是一个小孩子;请相信我,她比你我想得更多,更深刻。像她这样一个诚实、真挚而又热情的灵魂,偏偏碰上了这样一个戏子,一个卖俏的娘儿们!但是,这种事情也不算稀奇。”
“卖俏的娘儿们!您管他叫作卖俏的娘儿们?”
“当然,就是他……您自己说说吧,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他在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家里,究竟算个什么?成了个玩偶,家庭的巫师。什么家务呀,造谣呀,拌嘴呀,他都插一手——难道这还成个男人体统么?”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愕然望着列兹涅夫。
“我都认不出您来了,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她说道,“您脸都涨红了,激动起来了。我相信这中间一定还别有隐情。”
“咳,正是这么一回事。你按自己所确信的,给女人去谈一桩事情;除非她捏造出一些毫不相干的琐屑的因由,来解释你为什么正是这样说而不是那样说,她是怎么也不会甘心的。”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生气了。
“好哇,列兹涅夫先生!您也跟毕加索夫先生一样,拼命攻击起女人来了;这都听便吧。不过,不管您有多么能干,我总难得相信,您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就能了解每一个人,每一桩事。我看,您错了。照您这种看法,罗亭就是个达尔丢夫一流的人物了。”
“成问题的是,他连达尔丢夫还够不上。达尔丢夫至少还知道他所追求的目标是什么;可是这一位,尽管满腹才学……”
“又怎样,又怎么样呢?把您的话说完吧,你这个不公平的,讨厌的人!”
列兹涅夫站了起来。
“您听我说,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他开始说道,“不公平的是您,可不是我。您为了我对罗亭的看法有些苛刻,就生我的气,可是我是有权利比较苛刻地说到他的。我可以说,为这权利我付过相当高的代价。我很了解他:我和他一同生活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您可记得,我曾经答应过您,将来有一天会把我们在莫斯科的生活跟您谈谈。看样子,我现在就非谈不可了。可是,您有没有耐性听完?”
“谈吧,谈吧!”
“好吧,遵命。”
列兹涅夫开始在室内踱着,有时停立一会,低下头来。
“您也许知道,”他开始说,“可也许不知道,我从小就成了孤儿,从十七岁起就没人管束我了。我住在莫斯科我姑母家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小时候,我也相当轻浮而且自负的,喜欢说大话,夸本领。进了大学以后,我还是像个小学生似的随随便便,所以就搞出麻烦来了。我不想跟您谈这个;这值不得一提。我只是告诉您,我说了个谎,一个相当恶劣的谎……事情给拆穿了,证实了。我受到了公开的羞辱……我急了,像孩子般哭了起来。事情是在一位朋友的房间里发生的,当着一大群同学的面。他们都笑话我,只有一个同学例外,而这个同学,请您注意,在我坚不吐实的当儿,原是比任何人都还要气愤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反而替我难过起来了;总之,他牵了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他的房间里去。”
“这就是罗亭么?”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问。
“不,这不是罗亭……这是另一个人……他现在已经去世了……他是一个非常的人。他的名字叫做波科尔斯基。要用几句话把他描写出来,我的能力还办不到,但是只要一开始谈起他来,我就不高兴再谈别人了。他有一颗崇高的、纯洁的心,和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绝顶智慧。波科尔斯基住在一间小小的、低矮的房间里,在一间木屋的顶楼上。他很穷,靠教课之类来勉强维持生活。有时候,对来访的客人,他甚至连一杯茶也招待不起;他的唯一的一个沙发,已经坍得像一只破船。但是,尽管有这些不安适,还是有很多人常去看他。大家都爱他;他牵住了每一个人的心。您简直想象不出,坐在他那贫困的斗室里该有多么甜蜜,多么愉快!就是在他那里,我认识了罗亭。那时候,他已经把他的小公爵甩了。”
“在这位波科尔斯基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问。
“我该跟您怎么说呢?诗和真实——这就是他吸引了我们大家的地方。他虽然头脑清醒,知识广博,但还是和孩子一样可爱和有趣。直到此刻,我耳朵里还响着他那愉快爽朗的笑声,而同时,他就
在善美的神殿
燃起了夜半的明灯……
正和我们小组里如痴如狂的可爱的诗人所说的那样。”
“他的谈吐怎样?”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又问。
“在他高兴谈的时候,他谈得很好,但也不太出色。就是在那个时候,罗亭的口才也要比他好上二十倍。”
列兹涅夫停下来,交叠着两手。
“波科尔斯基和罗亭是不相同的。罗亭谈得漂亮得多,堂皇得多,会唱高调,看来也许更热情。他的天赋也好像比波科尔斯基高得多,但实际上,两相比较起来,他却显得贫乏极了。发挥别人的思想,罗亭是擅长不过的,在辩论上他也是个好手;但是他的思想不是从他自己的脑里生长出来的:他只是剽窃别人的思想,尤其是剽窃波科尔斯基。波科尔斯基看来很恬静温和,甚至有几分文弱——但他发狂似的喜欢女人,爱热闹,从来也不肯受人家的委屈。罗亭看来就像一团火,充满了勇敢和生命,但内心却是冷的,几乎是怯懦的,除非损伤了他的自尊心;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勃然大怒的。他总想千方百计抓住人,但是所凭借的只是一些一般的原则和思想。对很多人他也的确发生过有力的影响。说老实话,没有一个人爱他;只有我也许是唯一喜欢他的人。人们只是忍受着他的支配……但对于波科尔斯基却是倾心相从的。不过罗亭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和任何初见面的人谈话或者争辩……他书读得不算太多,但无论如何远远超过波科尔斯基和我们每一个人;此外,他还有个系统的头脑,异常的记忆力,这些对于青年都是能起作用的啊!他们要的是论证,结论,哪怕是错的也罢,只要是结论就行!这对于一个完全老老实实的人,是办不到的。试一试对青年人说,你无法给他们一个完整的真理,因为你自己也没有,那么,他们就不会来听你的了。但是你也不能骗他们。你至少要一半相信你自己已经掌握那个真理了……正是这样,所以罗亭才对我们这一伙发生了那么强烈的影响。您瞧,刚才我已经告诉过您,他书读得也不太多,但是他读了些哲学书,他的头脑又是生就的能把所读过的马上抽出要点来,抓住事物的根底,于是从这里向各方面演绎开去,连贯成鲜明坚实的思想线索,展开广阔的精神天地。那时候,我们的小组成员,老实说,都是些孩子,还是些学识浅陋的孩子。什么哲学呀,艺术呀,科学呀,以至生活本身——所有这一切,对于我们只不过是一大堆词汇,也可以说,只是一堆概念,迷人的、美丽的概念,但是,都是不连贯的,孤立的。这些概念的总的联系,宇宙的总的法则,我们一点都不理解,也毫无感触,虽则我们也糊里糊涂地讨论它们,也想要探究其中的奥秘。听了罗亭的话以后,我们才第一次觉得我们仿佛到底把这个总的联系掌握住了,而帷幕也仿佛终于揭开来了!就算他所说的不是他自己的话,那又有什么关系!于是,我们所认识的一切,都确立了和谐的秩序;一切原来没有联系的,忽然间形成了整体,取得了定形,像一座大厦一般在我们面前矗立起来了,一切都是光明灿烂,到处都是生气蓬勃……再也没有什么是无意义的、偶然的了,一切都显示出一种合理的必然性和美,一切都获得了一种明晰而又神秘的意义;每一种孤立的生活现象都融入了普遍的和谐,而我们自己,也怀着一种神圣的敬畏之情,一种愉快的心灵的悸动,觉得自己就是永恒真理的活的容器,活的工具,注定要发生一种伟大的作用了……这一切在您听来不觉得很可笑么?”
“一点也不!”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缓缓地回答说,“您为什么这么想呢?虽然我不能完全听懂您说的话,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往后,我们当然也变得聪明一点了,”列兹涅夫继续说道,“这一切,咱们今天看来可能显得孩子气……但是,我得重复一次,在当时,我们大家从罗亭那里是受益匪浅的。波科尔斯基当然是不可比拟地在他之上,这是无可争辩的。波科尔斯基把火和力嘘给了我们大家,但是他有时也很颓唐,沉默。他有些神经质,身体也不很好;但是,当他一旦展翼的时候——天哪!那真是一飞冲天啊!一直飞到蓝天深处!可是罗亭这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实际上却很有些琐琐碎碎,叽叽喳喳;他像有这样一口瘾,事事都想插一手,事事都要发议论,讲道理。他的这种乱哄劲儿一辈子也没有个完——是个天生的政客喽,太太。我说的是那时我所认识的他。可是,他,不幸还没有改变。但是,话说回来,到了三十五岁的年龄,他的信念也还没有改变!……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自吹自擂的啊!”
“请坐下吧,”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说道,“您怎么老像个钟摆似的,在屋里摆来摆去啊?”
“我觉得这样好些,”列兹涅夫回答,“且说,太太,自从我加入了波科尔斯基的小组以后,我可以告诉您,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我就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我变得谦虚起来,热心学问,勤勉读书,衷心欢喜,满怀崇敬——一句话,就仿佛走进了一个什么神圣的殿堂一般。真的,回想起我们的集会,我敢发誓,这中间该有多少优美的,甚至动人的记忆啊!您想象一下吧,五六个青年人聚集在一起,燃着一支蜡烛,喝的是劣等茶,吃的是陈年饼;可是,只要您看看我们的脸,听听我们的谈话啊!每个人的眼睛都发出光辉,两颊红着,心跳着,我们谈上帝,谈真理,谈人类的将来,谈诗——我们有时简直是胡聊,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高兴得了不得;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波科尔斯基盘腿坐着,苍白的脸托在手里,眼睛里闪放着光芒。罗亭站在房间中央,高谈阔论,谈得非常漂亮,恰似年轻的德摩斯西尼站在澎湃的海滨;蓬头乱发的诗人苏波金,不时好像从梦中突然发出一声感叹;而谢列尔,四十岁的老学生,一位德国牧师的儿子,由于他那永恒不破的沉默,在我们中间享有深刻思想家的称誉,此时就带着分外的庄
严,三缄其口;就是爱逗笑的施托夫,我们集会中的阿里斯多芬,也安静了,仅仅露出微笑;此外,就是两三个新人,怀着狂热的欢欣,一心倾听着……而长夜就好像驾着轻翼似的,静悄悄地,不知不觉地飞过去了。只是在灰白的曙光已经来临的时候,我们这才分手,满心的感动和高兴,纯洁而且清醒(那时候,闹酒的事,我们想也没有想过),灵魂里带着一种愉快的疲倦……想起来,走过那空无一人的街道,我们是多么衷心感激啊,就是仰睇晨星,好像都有一种新的信心,好像它们都更亲近,更知己了……啊,这是多么光荣的日子啊,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它们是白白浪费的!不,并没有白费——就是对于此后在生活里变得鄙吝不堪的人们,也没有白费……有多少次我恰巧碰到这样的一些人,我以前的老同学们!一个人,好像已经完全堕入畜生道了,但是,只要你在他的面前一提起波科尔斯基的名字,所有高贵的感情的遗留就会马上在他的心头骚动起来,正好像在什么暗黑肮脏的屋子里打开了一瓶被遗忘的香水的瓶塞一样。”
列兹涅夫又停下来了;他的无血色的脸泛红了。
“可是您究竟为什么,在什么时候跟罗亭吵翻的呢?”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说着,惊讶地望着列兹涅夫。
“我并没有跟他吵闹;我在国外最后认清了他的底蕴,就和他分手了。但是早先在莫斯科的时候,我倒是很可能跟他吵一架的。那时候,他就已经让我上了一次大当。”
“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我……该怎么跟您说呢?……和我的这副仪表似乎不大相称,我倒也曾经是很容易钟情的。”
“您!”
“就是我。有点奇怪,对吗?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对啦,太太,当时我爱上了一位很可爱的姑娘……您怎么这么望着我呢?我还可以告诉您比这奇怪得多的关于我的事情呢!”
“是什么事情,我可以知道吗?”
“比方说,有这么回事。在莫斯科的那些日子里,我每晚都有个约会……跟谁,您猜猜?跟我的花园尽头的一棵小菩提树。我拥抱着它那苗条整齐的躯干,就仿佛拥抱了整个自然似的;我的心扩张了,心花怒放,恍如整个自然都流入了我的怀中。那时候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哪,太太……还有呢!也许,您以为我从来没有写过诗么?写过,太太,甚至还模仿《曼弗雷德》写过一整本戏剧。人物里有一个幽灵,胸前染着鲜血,请注意,并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全人类的血……是的,太太,是的,您用不着这么奇怪……可是我要继续给您讲我的恋爱故事了。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您就终止和菩提树夜会了么?”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问。
“对。这女孩子是个十分善良美丽的姑娘,有一对活泼清秀的小眼睛和银铃一般的声音。”
“您的描写能力很不坏呢。”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带着微笑打趣说。
“可您也是个不含糊的批评家啊,”列兹涅夫回答说,“好啦,太太。那女孩子跟她的老父亲住在一起……可是,详情我也不想多说。我只要告诉您,那个女孩子的心地实在是十分善良的:您只向她要半杯茶,她准会给您斟上大半杯的!在和她初次会见的第三天,我就火热地爱上了她,在第七天,我就再也忍不住,把底底细细都向罗亭倾吐了。年轻人一旦落到情网里,是不可能闷声不响的;而我就向罗亭倾吐了一切。在那时候,我是完全在他的影响之下的,而他的影响,平心而论,在许多方面都是对我有益的。他是第一个不轻视我,想把我培植成材的人。我热爱波科尔斯基,但在他的纯洁的灵魂面前我不免感到有些畏惧,而罗亭却好像离我近些似的。当他听到我在恋爱的时候,他显得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祝贺我,拥抱我,马上就着手来教诲我,来给我解说我的新的处境有多么重大的意义。我真是竖起耳朵来听的……您当然知道,他该多么会说话。他的话对我发生了非常的影响。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惊人的了不起,于是装出俨然不可犯的样子来,连笑也不笑了。我记得,我那时候甚至于连走路也谨慎起来了,好像怀里揣着一个宝瓶,里面满装着无价的液体,生怕它洒出来似的……我很幸福,尤其是当我看见她显然很喜欢我的时候。罗亭想和我的爱人认识;而我自己几乎是坚持着要给他介绍的。”
“啊,我明白了,现在我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打断了他的话,“罗亭抢走了您的爱人,所以您直到今天也还不能原谅他……不会错的,我简直可以跟您打赌!”
“您会赌输的,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您错了。罗亭并没有抢走我的爱人,他也并没有想抢,但是,他还是照样断送了我的幸福;不过,冷静地想想之后,我现在还打算为这一点来感激他呢。但在当时,我几乎发狂了。罗亭一点也没有想损害我的意思——完全相反!但是,由于他那该死的习性,喜欢用空话来钉死活生生的感情——无论是他自己的或别人的——像钉蝴蝶标本一样,他于是就着手来替我们剖析我们自己,剖析我们的关系以及我们应该怎样待人接物;他暴君似的硬要我们去弄清我们的感情和思想;他称赞我们,责备我们,甚至给我们写起信来——您想想看!……好家伙,结果把我们完全搞糊涂了!就是在那时候,我大概也不会和这位姑娘结婚(我多少还剩有那么一点清醒的头脑),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甜蜜地过它几个月保罗与薇尔日尼式的生活;可是,实际上,我们中间却发生了各色各样的误会和别扭——一句话:一团糟!到头来,在一个美丽的早晨,罗亭大发了一通议论,说他自己确信,作为一个朋友,他有最神圣的义务把一切事情都去告诉她的年老的父亲——他就这样做了。”
“真的吗?”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喊道。
“真的,而且,请注意,是我同意他这样做的——妙就妙在这里!……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的头脑该是多么昏乱;一切都简直是天旋地转,好像在摄影机的暗箱里一样:白的变黑,黑的变白;假的像真的,妄想反而成为义务……啊,就是现在回忆起来,都还觉得可耻!可是罗亭——他倒毫不在乎……无所谓!他照旧从各种各样的误会和麻烦中间一掠而过,好像燕子掠过池塘一样。”
“您就这样离开了您那位姑娘么?”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问,天真地把头歪在一边,掀了掀眉毛。
“离开了……这是个很糟的离别——令人屈辱地狼狈、公开,完全不必要地公开……我自己哭了,她也哭了,鬼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是结上了这么一个‘戈登结’——是该砍断它,但是那是痛苦的!可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安排得挺好的,她嫁了一个很好的男人,现在很幸福……”
“可是,您得承认,您还是怎么也不会原谅罗亭的……”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说。
“那可不然!”列兹涅夫打断了她的话,“在送他出国去的时候,我小孩子似的哭了。只是,说实在的,种子也就在那时候埋在了我的心里。后来,当我在外国碰见他的时候……是的,那时候我已经老练一些了……罗亭的本来面目也就给我看出来了。”
“您从他身上究竟看出了一些什么呢?”
“就是我在一小时以前告诉您的那些。但是,说他已经说得够了。也许,事情会变好的。我只是想要向您证明,假如我对他的评判不免苛刻一些,那并不是由于我不了解他……关于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不想多费口舌;但是您得多多留心您的弟弟。”
“我的弟弟!为什么?”
“为什么,您瞧瞧他吧!难道您真的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么?”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垂下了眼睑。
“您说的对,”她说道,“是的……我的弟弟……近来他真是大大改变了。……但是,您真的以为……”
“小声点!好像是他来了,”列兹涅夫轻声说,“但是,请相信我,娜达丽亚并不是一个小孩子,虽则,不幸得很,和小孩子一样没有经验。您将来会看到,这个女孩子会使你我大吃一惊的。”
“那是怎么的呢?”
“是这样的……您可知道,正是这样的女孩子才会去投水,服毒,等等!……您别看她外表上是那么平静:她的感情是强烈的,她的性格也同样强烈!”
“得啦!照我看,您简直诗意盎然了。也许,在您那样冷淡的人看来,连我都像是一座火山呢。”
“哦,不!”列兹涅夫微笑地回答……“说到性格的话——谢谢上帝!您根本没有性格。”
“您怎么敢这么放肆?”
“放肆?请原谅……这是最高的崇敬。”
伏玲采夫进来了,疑惑地望着列兹涅夫和他的姐姐。他近来瘦了。他们两人开始和他谈话;但是他对于他们的打趣,却连笑意都难得有,他脸上的表情,正如毕加索夫有一次所说的一样,就好像一只忧郁的兔子。但是,一生之中,哪怕只有一次,看来不比忧郁的兔子还要忧郁的人,在世界上大概是从来也不会有的。伏玲采夫觉得娜达丽亚已经从他身边溜走,而同她一起,他脚下的土地好像也在崩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