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天早晨,伏玲采夫仍然不见高兴。早茶过后,他原想出去料理田庄工作的,但却留在家里,躺在沙发上,开始读起一本书来,这在他真是少有的事情。伏玲采夫对文学是没有什么缘分的,而诗歌则简直使他头痛。“这就和诗一样的不可理解。”他惯常这样说,而为要证明自己的话,还时常引用诗人艾布拉特下面的诗句,作为实例:
直到悲伤的日子完结,
无论骄傲的考验和理智,
都将不能用手捻碎
生命的血染勿忘我花。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不安地打量着自己的弟弟,但是并不用问讯来烦扰他。一辆马车驰近门前。“好啦,”她想道,“谢天谢地,列兹涅夫可来了!”进来的却是一个仆人,报告着罗亭的来到。
伏玲采夫把书抛在地板上,抬起头来。
“谁来了?”他问。
“罗亭——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仆人重复说。
伏玲采夫站了起来。
“请他进来,”他说,“你,姐姐,”他转向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添说道,“请你回避一下,单留下我们。”
“那为什么?”她正要开始说。
“我自然知道为什么,”他急躁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求你躲开。”
罗亭进来了。伏玲采夫站在房间当中,只冷冷地点了点头,没有向他伸出手去。
“您想不到我会来的吧,对吗?”罗亭开始说,把帽子放在窗上。
他的嘴唇微微有一点痉挛。他有点不自在,但是想极力隐藏自己的局促不安。
“对,我并没有想到您会来,”伏玲采夫回答,“在昨天的事情以后,我倒是想着会有什么人——受您的委托到我这里来的。”
“我懂得您话里的意思,”罗亭说着,坐了下来,“我很高兴您的爽直。这就更好了。我亲自到您这里来,是因为我把您当作一个有身份的人。”
“可不可以免掉这些客套?”伏玲采夫说。
“我想给您解释一下,我是为什么来的。”
“您跟我原就相熟,您为什么不可以上我家里来?再说,您也并不是初次光临。”
“我到您这里来,是作为一个有身份的人来找另一个有身份的人的,”罗亭重复说,“现在我想请您对我加以评判……我完全信任您……”
“评判什么?”伏玲采夫说道,仍然一直站在原处,悻悻然望着罗亭,不时拈一拈自己的短髭。
“请您容许……我来,当然是为了要有所解释;可是,这终究不能一下子就说得明白的。”
“为什么不能?”
“这里面还牵连着一个第三者……”
“谁是第三者?”
“谢尔盖·巴夫里奇,您明白我的意思。”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就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高兴……”
“我高兴您别这么吞吞吐吐!”伏玲采夫插了一句。
他认真地开始发火了。
罗亭皱了皱眉。
“好吧……目前只有咱们俩……我得告诉您——不过,您大概早就看出来了(伏玲采夫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我得告诉您,我爱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并且有权利可以相信她也爱我。”
伏玲采夫的脸发白了,但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窗边,转过身去。
“您懂得,谢尔盖·巴夫里奇,”罗亭继续说,“假如我没有这种自信……”
“得啦!”伏玲采夫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我一点也不怀疑……这就行啦!祝您幸运!只是我真奇怪,是什么鬼主意让您想着偏要照顾我,来给我报这个喜信?这与我何干?您爱谁,谁爱您,关我什么事?我简直不懂。”
伏玲采夫继续望着窗外。他的声音有点喑哑。
罗亭站了起来。
“我要告诉您,谢尔盖·巴夫里奇,为什么我决定上您这儿来,为什么我认为我并没有权利把我们的……我们的相互感情瞒住您。我是深深地尊敬您的——正是为了这个,我才来的;我不愿意……我们俩都不愿意在您的面前表演喜剧。您对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感情我是早知道的。……相信我,我还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是多么不配在她的心里代替您的地位;但是,如果命运已经这样安排,难道说狡诈、虚伪、欺骗,会更好一些么?难道说任凭彼此误会,甚至可能弄出像昨天晚餐席上的那种局面,会更好一些么?谢尔盖·巴夫里奇,您自己说吧,对不对?”
伏玲采夫把双手交叠在胸前,好像在用力按捺住自己似的。
“谢尔盖·巴夫里奇!”罗亭继续说道,“我使您痛苦,这我也知道……但是请了解我们……了解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来证明我们对您的尊敬,来证明我们能够珍重您的正直和高贵。坦白,完全完全的坦白,对任何别的人也许不合适;但是对您,这却成了一种义务。我们很高兴地想到,我们的秘密都在您的手里。”
伏玲采夫勉强地笑了。
“谢谢您的信任!”他大声叫道,“不过,请您注意,我并不想知道您的秘密,也不想把我的秘密告诉您,可您已经把它当作自己的财产似的动用起来了。但是,对不起,听您的口气,好像您是代表两个人似的。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您的光临和您此行的目的,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都是知情的喽?”
罗亭有点慌乱了。
“不,我没有把我的主意告诉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但是,我知道她会赞成我的想法的。”
“这统统都好极了,”伏玲采夫停了一会以后说,一面用手指敲着窗户,“可是,我得告诉您,您对我少几分尊敬倒好得多。说句老实话,我一星半点也不稀罕您的尊敬。说吧,您现在要我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啊,不!我只要一件:我只要您别把我看作一个阴险狡诈的人,要您了解我……我希望您现在总不至于怀疑我的诚意……我希望,谢尔盖·巴夫里奇,咱们能像朋友般地分手……您能跟从前一样,把您的手伸给我……”
罗亭说着,就跨进一步,来到伏玲采夫跟前。
“对不起,我的好先生,”伏玲采夫说着,转过身来,后退了几步,“我可以承认您的来意光明正大,这一切都是很好的,甚至可以说,很崇高的,但是我们是些平平常常的人,我们吃的是普普通通的姜饼,我们跟不上像您那样的大思想家的迅飞疾驰……在您看来是真诚的,在我们却觉得无礼,放肆……对您说来是简单明了的,对我们说来却复杂隐晦……我们要讳莫如深的,而您却偏要大吹大擂……那叫我们怎样能了解您呢!对不起,我既不能把您当作我的朋友,也不能把手伸给您……也许,这是很小气的,但是我就是个小气的人。”
罗亭从窗上拿起了帽子。
“谢尔盖·巴夫里奇!”他悲哀地说道,“再会;我的初衷落空了。我的拜访确实也显得相当唐突……但是我曾经希望,您……(伏玲采夫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请原谅,我不再提起这些了。仔细想一想,我看得见,正是这样:您是对的,您也没有别的办法。再会,并请容许我至少再一次地,最后一次地,向您保证我的来意的纯真……我信任您的谦虚……”
“这就尽够了!”伏玲采夫喊了起来,气得发抖,“我从来没有要求过您的信任,因此,您也就没有任何权利来指靠我的谦虚!”
罗亭还想说些什么,但只是摊开了双手,一鞠躬,走掉了,而伏玲采夫则往沙发上一倒,把脸朝向了墙壁。
“我可以进来么?”门口传来了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的声音。
伏玲采夫没有即时回答,只偷偷地把手摸了摸脸。
“不,萨莎,”他回答说,声音有点变样了,“再等一会儿。”
半点钟后,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又来到门边。
“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来了,”她说,“你要见他么?”
“好,”伏玲采夫回答,“请他进来。”
列兹涅夫走了进来。
“怎么,你不舒服么?”他问,在沙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伏玲采夫欠身起来,斜靠在肘上,对他的朋友的脸久久地凝望了一会儿,于是一字不漏地把他和罗亭的谈话全部告诉了列兹涅夫。在这以前他从来连提也没有对列兹涅夫提过他对于娜达丽亚的感情,虽则他早知道这对他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好兄弟,这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伏玲采夫一说完这故事时,列兹涅夫说道,“我意料到他会做出种种出奇的事来,但这一件却未免太……然而,就在这里面也仍旧可以看出他来。”
“哎,天哪!”伏玲采夫兴奋地叫道,“这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侮辱!我差点没有把他扔出窗口去。他是向我示威呢,还是讨饶?这都为了什么?他怎么竟能打定主意跑到别人……”
伏玲采夫把手抱在头上,不说话了。
“不,兄弟,不是这么回事,”列兹涅夫平静地回答,“你尽可以不相信,可是他的动机倒的确是好的。真的……你看得出来,这样才显得又崇高又磊落,才能捞一个讲话的机会,露一露漂亮的口才;须知道,这正是咱们需要的,没有这咱们就不能活呀。啊,他的舌头就是他的仇敌……可同时,也是他的仆人。”
“你想也想不出,他跑进来,高谈阔论,那神气是多么严肃!”
“对,他不这样就是不行。他还要把衣纽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好像在尽一种神圣的义务。我真想把他送到一个荒岛上去,躲在远远的角落里看他要玩些什么把戏。而他还老是高谈什么单纯朴素呢。”
“看在上帝的分上,老兄,你告诉我,”伏玲采夫问道,“这究竟算个啥?是哲学还是什么?”
“我怎么跟你说呢?一方面,可以说,这正是哲学;另一方面,又完全不是。把什么乱七八糟都往哲学上扯,这也是不行的。”
伏玲采夫望着他。
“那么,照你看,他是在撒谎?”
“不,我的孩子,他没有撒谎。可是,你知道,关于这件事咱们已经谈得够了。老弟,咱们点起烟斗,把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请进来吧……她跟咱们一起,咱们说说话也愉快些,不说话也轻松些。她会给咱们预备一点茶的。”
“好的,”伏玲采夫回答,“萨莎,请进来!”他高声喊。
阿列克山得拉·巴夫洛夫娜进来了。他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唇上。
罗亭转回家去,心绪十分烦乱不宁。他对自己很着恼,他责备自己的不可原谅的鲁莽,孩子气的冲动。有人说得好:没有什么比意识到自己做了一桩傻事还要痛苦的了。
罗亭被悔恨噬啮着。
“真见鬼,”他在齿缝里喃喃道,“去会见这么个地主老爷!真是想入非非!简直是自讨没趣!”
而在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家里,情形也有点异样。女主人整个早晨都不见露面,也没有出来午餐:据唯一进过她房间的庞达列夫斯基传言,她有点头痛。娜达丽亚呢,罗亭也很难得见到她:她只和彭果小姐一起坐在自己的房里……当她在餐室里看见罗亭时,她也是那么悲哀地看着他,使得他的心都战栗了。她的脸容改变了,好像从昨天起有一种不幸笼罩了她。一种模糊的不祥的预感使罗亭开始感到不安。为了多少可以排遣他的愁绪,他便去找巴西斯托夫,和他谈了很多,他发现他是一个热情的、生气勃勃的小伙子,满怀着热烈的希望和锐气。向晚时候,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在客厅里出现了大约两个钟头。她对罗亭仍然是和颜悦色,但有几分疏远,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打鼻孔里说话,话说得比平时更含蓄。她已经是彻头彻尾地宫廷贵妇人的神气了。总之,她对罗亭似乎有些冷淡。“这个谜怎么解法呢?”他想,斜眼望着她那骄傲地昂着的头。
他等不了多久便得到这谜的解答了。晚上十二点,当他正经过黑暗的走廊回到自己房里去时,有什么人突然把一张纸条塞到了他的手里。他转身一望:一个女孩子,看来好像娜达丽亚的女婢,正从他身边走过。他回到自己房里,把用人遣开,展开短简,读着娜达丽亚手书的这样几行:
请在明晨,至迟不过七点,到槲树林后的阿夫杜馨池来。别的时间都不可能。这将是我们最后的会面,一切都会完结,除非……请来吧。我们必须做出决定。
又及:假如我没有来,那就是说我们将不会再见了;那时我会通知您。
罗亭堕入了沉思,将信在手里翻来覆去,把它塞在枕下,脱了衣服,睡下去,但很久不能入睡。他只睡了一忽儿,还不到五点钟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