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很快地回来,回报说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请他过去。罗亭便到她那里去了。
她在自己的私室里接见了他,正跟两个月以前她第一次接见他的时候一样。但现在却不是她一个人了;她身旁坐着庞达列夫斯基,永远是那么谦逊,整洁,满面春风,而且自作多情。
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很客气地接见了罗亭,罗亭也很客气地向她行礼,但是看一看他们两人的笑脸,就是缺少经验的人也会看出在他们中间是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即使没有说出口来。罗亭知道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是在恼他。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也猜疑到,他对一切已经都清清楚楚的了。
庞达列夫斯基的密告确曾使她大为不满。门第的骄矜使她不能平静。罗亭这个穷困的、毫无名位的、默默无闻的人,竟敢和她的女儿——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拉松斯卡雅的女儿——秘密约会!!
“就算他是个聪明人,是个天才!”她说道,“又算得什么呢?难道说,随便是个什么人都可以妄想做我的女婿么?”
“我很久很久都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庞达列夫斯基还插上了一句,“我很奇怪,他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地位!”
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非常激动,而娜达丽亚就受罪不起了。
她请罗亭坐下。他坐了下来,但是不再像往日那个几乎是屋子里的主人的罗亭,甚至于也不像一个好朋友,而只是一位客人。这一切都是在一霎时之间发生的……正和水在突然之间变成了坚冰一样。
“我到您这儿来,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罗亭开始说道,“是为了要谢谢您的盛情的款待。今天我接到了敝庄的来信,要我一定在今天就动身回去。”
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注意地端详着罗亭。
“他倒先发制人呢,这一定是他已经看清了风色,”她想,“他让我省得来一番麻烦的解释。再好也没有了。啊!上帝祝福聪明人吧!”
“真的吗?”她高声回答,“啊!多么叫人扫兴呀!唔,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希望冬天能在莫斯科再见到您。我们不久也要离开此地的。”
“我不知道,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我能不能有办法到莫斯科去;但是假如我办得到的话,我一定会专诚来拜见您的。”
“啊哈,好家伙!”庞达列夫斯基不禁想道,“不久以前你在这儿还俨然像个老爷,可现在你也得低声下气了啊!”
“那么说,也许您从贵庄得到了什么不满意的消息么?”他用他那惯常的腔调说道。
“是的。”罗亭干涩地回答。
“也许是,收成不大好?”
“不……是别的事……请相信我,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罗亭继续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您府上度过的这些日子。”
“我,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也会时常愉快地回忆起咱们之间的友谊……您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午饭以后。”
“这么匆促!……好,我祝您一路平安。可是,假使您的事务不用逗留太久,也说不定您还可以在这儿再见到我们。”
“那恐怕很难了,”罗亭回答着,站了起来,“请原谅我,”他又添说道,“我现在还不能归还我欠您的款子,可是我一到家……”
“得啦,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打断了他的话,“您怎么好意思说这个!……现在几点钟了?”她问。
庞达列夫斯基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镶有珐琅瓷面的金表来,把他那红润的下巴向他那坚挺雪白的硬领上极力弯下去,仔细地看了一看。
“两点三十三分。”他报告说。
“是我梳妆的时候了,”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说,“咱们再见吧,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罗亭站了起来。他和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的全部谈话都带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演员们就是像这样来复习他们的台词,外交官在会谈时就是像这样来交换他们预先斟酌好了的文句的。
罗亭走了出来。现在他由经验知道,这些场面上的男女,对于他们再也不需要的人,甚至不是甩掉,而干脆是随手抛掉,好像随手抛掉舞会后的手套,抛掉糖果的纸包或者没有中彩的彩票似的。
他很快地已把行李收拾起来,不耐烦地等待着动身的时刻。知道他的打算以后,一屋人都感到奇怪;连仆人们也以迷惑的神气看着他。巴西斯托夫并不隐藏自己的悲伤。娜达丽亚显然是在闪避罗亭。她极力避开他的眼睛;可是他终于找到机会,把信塞到了她的手里。午饭后,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又一次说起她希望在她们动身去莫斯科之前能够再看到他,但罗亭没有回答。庞达列夫斯基显得特别热心地跟他攀谈。好几次,罗亭真想扑上前去,在他那满面红光的脸上掴他一个耳光。彭果小姐不时用一种狡狯的、奇特的眼神瞟他一瞟:在一只聪明的老猎狗的眼睛里,有时是可以看到这种表情的。“哈!”她好像在对自己说,“这回你可糟了!”
终于,六点钟响了,罗亭的旅行马车来到了门口。他开始和大家匆匆告别。他的心绪极其恶劣。他没有料到竟会像这样离开这个屋子的,就好像被人撵走一样。“这算怎么回事啊!这么匆匆忙忙,究竟为了什么?可是,到头来,终归一样。”当他强带笑容向着各方道别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着的。他最后一次看了看娜达丽亚,他的心悸动了:她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在这分别的时候,她的目光是哀怨的,谴责的。
他急速走下台阶,跳进了马车。巴西斯托夫自愿送他一程,在他的身边坐下了。
“您可记得,”当马车从庭院中走到枞树夹道的大路上的时候,罗亭开始说道,“您可记得唐·吉诃德离开公爵夫人的宫殿的时候对他的随从所说的话么?‘自由,’他说,‘我的朋友桑丘,自由是人的最宝贵的财产。能有上帝赐给一片面包而不必仰人鼻息的人,有福了!’唐·吉诃德在那时所感到的,现在我也感到了……愿上帝赐福,我亲爱的巴西斯托夫,您也有一天会体验到这种感情的!”
巴西斯托夫紧握着罗亭的手,这个诚实的青年人的心在他那热情的胸腔里强烈地跳动着。罗亭一路谈到了车站,他谈到人的尊严,真正的自由的意义——谈得非常热情、崇高、公正——而在分手的当儿,巴西斯托夫再也忍不住地扑在他的颈上,呜咽起来了。罗亭自己也涕泪交流;但是他并不是因为要和巴西斯托夫分别而落泪,他的眼泪是为了自己的自尊心而流的。
娜达丽亚回到自己的房里,读着罗亭的信。
亲爱的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决定走了。再也没有别的出路。我决定在还未明明白白地叫我离开之前,自己走掉。我这一走,所有的误会都会了结;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惋惜我。我还能期待什么呢?……事情就是这样的;但是为什么我还要写信给您呢?
我就要离开您了,也许就此永远离开;在您的心上留下一个较我所应得的更为恶劣的记忆,这对于我是太痛苦了。这就是我要写信给您的原因。我既不想替自己分辩,也不想除了自己之外埋怨任何别人;我只想,在可能范围内,解释我自己……最近几天来的事情是这样出乎意料,这样突然……
我们今天的会见对我将是一课永不忘记的教训。是的,您是对的;我其实并不了解您,而自以为了解了您!在我的一生,我曾经交往过各色各样的人,我接近过许多妇人,许多少女;但是只在遇到您以后,我才第一次遇见一个完全真实的、正直的灵魂。这对我是意料以外的事,所以我不知道怎样来珍重您。和您相识的第一天,我就觉得被您吸引住了——这您可能注意到的。我跟您经常相处而并没有了解您,甚至也不想去了解您……但我竟然自以为爱上了您!!为了这个罪孽,我现在是受到惩罚了。
曾有一次我也爱上过一个女人,我对她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样;但是,正因为她自己也并不单纯,所以这样也好。在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作真实,我不认识它,而现在,当它呈献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终于认识它了,但已经太迟了……过去了的,是不能追回的。……我们的生命本来也许能够结合——而现在却永不可能了。我怎么能向您证明我也许是在用真正的爱——衷心的爱而不是想象的爱——来爱您的呢?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这样的一种爱情!
自然禀赋给我的很多。这一点我知道,我不欲以虚伪的羞惭来向您伪作谦逊,尤其在我这样痛苦、这样难堪的时候。……是的,自然禀赋给我的很多;但是我将碌碌而死,连一桩和我的能力相称的事也做不出,在身后任何可以供人感激的痕迹也将不会留下。我所有的财富都将白白地浪费;我将看不到我所播的种子结出果实。我缺少……我自己也说不出我究竟缺少什么……也许,我缺少的是这个:没有它,就既不能打动男子的心,也无法征服女人的心;而仅仅控制人们的头脑,那是既不稳定,也无用处的。我的命运真是奇怪,几乎近于滑稽:我本想献出我的一切,诚诚恳恳地,全心全意地——但我又不能献出。我也许会为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傻事来把自己牺牲掉,就此完结我的一生……天哪!到了三十五岁还在那里奢谈要做出什么事业来呢!……
我从来还没有向什么人这样披露过自己——这是我的忏悔。
但是关于我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我想要谈谈您,给您贡献一些意见;所有别的一切,对我已经都谈不上了。……您还年轻;但是不管您生活多久,您总应当顺随您的感情的冲动,不要受您自己的或别人的理智的钳驭。请相信我,生活得愈简单,范围愈狭,就愈好;问题不在于去追求人生的新的意义,而在于让生命的各个阶段按时完成。“上帝赐福在青年时代年轻的人。”但是我注意到,这个劝告对于我自己倒比对您还恰当得多。
我老实告诉您,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对于我在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心中所引起的感情的性质,我从来也没有存过什么奢望;但是我曾经希望过我至少找到了一个暂时栖身之所。……现在我又要在这世界上漂泊无依了。对于我,还有什么能够代替您的谈话,您的亲近,您的关注而智慧的眼神呢?……我自己果然是该受责备的;但是您也会承认,命运好像是故意要嘲弄我们似的。一星期以前,连我自己也好像没有觉察到我在爱您。前天晚上,在花园里,我才第一次听见您……但是为什么要重提您那时所说的话呢?——既然我今天就要走了,含羞忍诟地走了,在跟您经过一番残酷痛苦的解释之后,并没有携带着任何希望……您还不知道我对您负疚到什么程度……我真是糊涂而且缺少涵养,十分多话……但是提这些干什么呢!既然我要永远离开了。
(在这里,罗亭本来给娜达丽亚写下了他和伏玲采夫的会见,但一转念又把这一整段涂掉了,而在给伏玲采夫的信上添上了那个“又附启”。)
我在这世上仍然只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去献身于——像您今天早晨以残酷的讥讽向我所说的那样——更值得我去做的事业。哎,假使我真能献身于这些事业,假使我终于能够克服我的惰性,那也好啊……但是不!我始终将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正和从前一样……只要碰到第一个阻碍……我就完全粉碎了;我和您之间的经过就是证明。假如我是为了我将来的事业,为了我的使命而牺牲爱情,那也好;而我却只是为了落在我肩上的责任,畏难胆怯,所以我真是配您不上的。我配不上您真去为了我而和您的环境脱离……也许,这样反而更好。从这次考验,我也许可以变得更纯洁些、更坚强些。
我祝您一切幸福。别了!请有时想到我。我希望您今后仍能听到我的消息。
罗亭
娜达丽亚让罗亭的信落在自己的膝上,很久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望着地下。这封信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楚地给她证明了她是对的,当今天早晨和罗亭分手的时候她曾经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他并不爱她!但这也并不使她宽慰些。她呆呆地坐着;好像有黑暗的波涛向她无声地涌来,淹没了她的头顶,而她则木然无语地沉到底层去了。初恋的幻灭对于任何人都是痛苦的;但对于一个诚实的灵魂,一个不想自欺的、与轻佻和夸大绝缘的灵魂,这几乎是不能忍受的了。娜达丽亚记起了她的儿时,当她在傍晚散步的时候,她总是要朝着晚霞灿烂的光明一方走去的,而回避着那黑暗的一面。现在,生活在她面前变成了一片黑暗,而她则背对着光明了……
眼泪从娜达丽亚的眼睛里渗透出来了。但眼泪也并不总是携来安慰的。当眼泪在心头抽咽了许久之后,终于倾流出来,开始是急遽地,慢慢地变得轻松了,甜蜜了,这种眼泪是令人安慰、令人舒畅的,无言的痛楚因此也就可以消解了……但也有一种眼泪,它们是冷的,只是很吝啬地渗出来,被沉重的、推移不动的苦痛的重压从心头一滴一滴地挤出来,这种眼泪就不会给人安慰,不会使人轻松了。只有真正的伤心人才流这种眼泪;没有流过这种眼泪的人是还不能懂得不幸的。娜达丽亚今天是尝到这种滋味了。
两个钟头过去了,娜达丽亚重新打起精神,站起来,拭干眼泪,点燃了一支蜡烛,把罗亭的信在烛焰中烧光了,将纸灰抛到了窗外。于是她随手翻开一本普希金的诗集,读了那首先映入眼帘的几行(她时常是用普希金来占卜休咎的)。这几行是:
曾经有情的人
萦怀着往事的幽灵……
对他,一切都成了幻影,
记忆有如毒蛇,
悔恨咬啮着深心。
她站立了一会儿,带着冷峻的微笑,在镜子里望了自己一眼,微微一点头,于是来到了客厅。
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一看到她,就叫她到自己的私室里去,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爱抚地拍了拍她的面颊,同时注意地,几乎是好奇地望着她的眼睛。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暗暗地困惑起来了:第一次她感到她实在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当她从庞达列夫斯基口里听到娜达丽亚和罗亭约会的时候,她的懂事的女儿竟会采取这种步骤,与其说令她生气,倒不如说使她惊奇。但是当她将女儿喊来,开始责骂她的时候——并不像我们所期待于一个受过欧式教育的贵妇人的骂法,而是一种颇为粗野的叫骂——娜达丽亚的坚决回答和她的眼光中以及动作中的决心,却使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惘然不知所措,甚至于感到胁迫了。
罗亭的突然的、并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离开,使她的心头卸去了重负;但是她是期待着一定会有眼泪呀、精神失常呀之类的表现的。但娜达丽亚的外表的镇静又使她莫名其妙了。
“唔,怎么样,孩子,”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开始说,“你今天好么?”
娜达丽亚凝望着自己的母亲。
“瞧,他走了……你的那个好对象。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急忙忙就要走么?”
“妈妈!”娜达丽亚低声说,“我给您担保,假使您不再提起他,您永远也不会听到我提到他的。”
“那么说,你承认你是对不起我了?”
娜达丽亚只是低头复述了一遍:
“您永远也不会听到我提到他的。”
“好,说话算话,”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微笑地回答,“我相信你。可是前天,你可记得怎么来着……啊,别提了。一切都过去了,解决了,埋葬了。对么?现在我又认出原先的你来了;但是,在那时候,你真把我弄糊涂啦。好,吻吻我,我的懂事的孩子!……”
娜达丽亚把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的手举到唇边,而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则吻了吻女儿的低垂的头。
“总要听我的话。不要忘记你是拉松斯卡雅家的人,是我的女儿,”她添说着,“你将来会幸福的。现在,去吧。”
娜达丽亚默默地走了。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她像我——她也容易迷恋的;但是她比较能克制。”而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就不禁想起了她的过去……久远的过去来了……
于是她请了彭果小姐来,和她密谈了好久。在她辞去之后,她又叫了庞达列夫斯基来。她一定要找出罗亭离开的真正原因……庞达列夫斯基终于使她完全安下心来。他在这方面确是出色当行的。
第二天伏玲采夫和他的姐姐同来午餐。达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对他总是很和蔼的,而这一次更是特别亲热。娜达丽亚感到难堪地痛苦;但伏玲采夫是那么样尊敬她,那么畏怯地和她说话,使她不能不从心坎里感激他。
那一天过得很平静,甚至很平淡,但在分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回到了常轨;这就不错了,很不错了。
是的,所有的人都恢复了常轨……所有的人,除了娜达丽亚以外。等到人们终于散去,留下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很困难地挣扎着来到床上,疲倦而乏力地把脸埋到了枕头里。生活对于她好像是这样苦恼,这样可憎可鄙,她对她自己,对她的爱情和她的哀愁,都感到这样耻辱,在这个时候她也许真可以同意不如死掉……以后还有许多悲怆的白昼,无眠的夜晚,和摧心摧肝的激动在伫候着她呢;但是她还年轻——生活在她还刚刚开始,而生活,或迟或早,是会走上自己的道路的。不管一个人受到了怎样沉重的打击,他在当天,至多在第二天——恕我说得粗鄙些——总得吃饭,而这,就是慰藉的第一步了……
娜达丽亚难堪地痛苦着,她第一次地痛苦着……但是最初的苦痛,也像初恋一样,是不会重复的——为了这而感谢上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