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上帝,是他給予我們獲勝。
我們當中的所有人,生命在受到不可擺佈的過程中,往往在這樣的情形下,就會感到生不如死。
作為一位殉道者就算面對肉體帶來的痛苦與折磨的那種死的威脅,同時也可以在這可怕的死神面前找到一份安慰和自信。那些飽經滄桑的激動事蹟,那震顫的熱情使他克服著種種困難,緊接而來的是天國榮耀和那永恒不滅的誕生寫照。
生活還是需要這樣日復一日地過下去,日子不得不在這卑微、絕望、低下而惱人的奴役的無奈中消遣著時光,神經的每一個角落都在沮喪不堪,每一個細胞都在漸漸沉睡──這種在精神上百般無奈的折磨,這種在生命深處一滴一滴、一個時寸一個時寸,日復一日地緩緩離去,對於男人們和女人們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考驗。
當湯姆與他的主人正面站著,聽著他的威脅恐嚇,此刻他不得不相信屬於自己的最後時刻已經來臨,一下子他便變得更加勇敢了。他覺得自己承受鞭笞、火燒不會有太大問題,他堅信自己能夠戰勝所有折磨。憑他的感覺基督和天堂也不過在一尺之遠了。就在烈格雷一走開,他心血澎湃的激動時刻一過,便感覺到身上的傷口痛苦難忍,四肢已無知覺。在別人眼裡抬不起頭、地位低下、又沒指望的情況下,悲涼的心情又占據了他所有思緒,一天的生活簡直慢得讓人無法忍受。
還沒等到湯姆的傷口全部恢復,烈格雷便一再強調,一定要他到地裡做事。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地令人苦不堪言,那個狼心狗肺的壞東西又在對他打壞主意,使出所有手段、殘暴和凶狠的招數去攻擊他,這些更使湯姆加深了痛苦。在我們當中任何一人,只要嘗試過痛苦的滋味,就會感覺出是從痛苦中引發而來的是什麼樣暴跳如雷的壞性子。就算這有許多種花樣俱全的神藥來幫助我們,事情也仍然不會改變。湯姆目睹所有夥伴們的粗暴行為、放肆無禮的脾氣一點也不以為然。還不只是這些,一直以來他還覺得自己是個十分和睦的人,在一樣的痛苦煎熬中和種種的摧殘下,也同樣受到阻礙,不易繼續了。開始他還想著能在空餘時間看看《聖經》,但在烈格雷那莊園裡,根本就沒有空餘這個詞的存在。在農活最繁忙的情況下,烈格雷會自然而然地把自己身邊的所有人手都派去,像臺機器地不停勞作,就連星期日也不放過。他為什麼這樣做呢?要是這樣的話他不僅僅是收更多的棉花,還能夠贏得和其他人打的賭,如果累死幾個黑奴,他還可以買更年青力壯的勞動能手。開始幾天疲憊不堪地幹完地裡的活回來後,湯姆還利用那微弱的火光,翻看一下《聖經》。就在他受到各種各樣的摧殘之後,他幹完活回來時已經精疲力盡,他掙扎著想讀《聖經》,此時頭暈眼花,因而也就只有和那些人一樣倒下便睡。
直到今天為止,一直以來就這樣支撐著他的宗教信仰和心中的那份安慰,然而又被那百般無奈。沒法安寧的思緒所占去了。這難道有什麼稀奇嗎?在那變化萬千的人生旅途中,一個最讓人無法接受的問題在他身邊不停地演變著:靈魂慘遭毒蛇般的摧殘,壞人每次都獲勝,挺胸闊步,上帝卻絲毫沒有反應。在磨難與煎熬當中,湯姆的軀體苦苦掙扎了幾個星期,接著又是好幾個月。他記起了以前奧菲利亞小姐送他一位肯德基朋友的信,便真心祝福著,懇求仁慈的上帝能給他派來救兵。他抱著一種試試的態度等待著,日盼夜盼為了祈禱上帝能奇蹟般給他派來救兵。當他領悟到不會有人來時,發現這自始至終是沒有目的的等待時,他的心靈深處又有著這樣一種想法:信仰上帝根本起不了作用,他早被上帝給遺忘了。他偶爾也會遇到卡西,偶爾他被叫到主人們所住的地方,能看到十分憂鬱的埃米琳,可是他與她們兩個從來沒有交談過,說實在的,他無法抽出時間與任何人交談。
一個夜晚,湯姆垂頭喪氣、悶悶不樂地在一堆柴火邊坐著,把粗餅烤烤便把它充當晚餐。他又添了一些柴火,盡量使火能燒得更旺,接著又從口袋裡拿出那本破舊的《聖經》。有些他做過標記,在以前的生活中,時常讓他的靈魂異常興奮的句子都依舊在那兒──全部是些始祖、先知,詩人與聖人們講的話。從它們誕生那日開始已在激勵著人類,它們是那些專門為上帝作證的人的聲音。它們還會在我們的生命過程中,一直伴隨在我們左右,永遠被我們銘記在心。此刻是這些話語已經失去了力量,或是那日漸衰敗的視力和漸漸麻木的感覺再也無能為力感應這種萬能的啟示!湯姆深深地吐了口氣,把《聖經》又放回口袋。這時他被一陣嘶啞的怪笑聲驚動,他把頭仰起,卻發現烈格雷就在他的對面站著。
「是你!死東西!」他說,「你似乎感到自己的宗教快不靈了吧?我早有所聞,直到現在我才讓你的腦袋瓜明白這一點。」
這樣殘酷的諷刺比嚴刑拷打、饑餓、寒冷和被人赤身裸體還要痛苦。湯姆沉默不語。
「他媽的你真是個沒用的東西,」烈格雷叫道,「當初我買下你的時候,本來想待你好一點。你本可以比桑博或昆博他們還要舒服,還要過得快活些。別說像你現在,每過一至兩天就會受苦受罰挨打挨罵。你完全可以自由自在,耀武揚威,還可以揍揍其他的黑奴,也還可以時常地喝上一杯上好的熱威士忌混合酒。是啊!湯姆,難道你不認為自己該放聰明些嗎?還不把那本沒用的破書扔到柴火中去,來信我的這種教吧!」
「上帝是絕對不同意這樣做的!」湯姆滿懷信心,意志堅定地說道。
「你想,上帝肯定不會幫你。如果他誠心幫你的話,今天你就不會落在我的手中!湯姆,你這狗屁宗教完全是欺騙人的謊言。我可是了解得一清二楚,你最明智的選擇還是來投靠我,我可數得上是有名的人物,能做出一番大事!」
「不可能,主人,」湯姆說,「我不會改變自己的信仰。無論上帝幫不幫我,我都會全心全意依賴他,信仰他直到我死。」
「那你就更是個大傻瓜了!」烈格雷說著,向湯姆嘲諷地吐了吐舌頭,又不懷好意地踢了他一下。「沒關係,你遲早都要向我屈服,看你嘴硬!」說完,他掉頭就走。
當沉重的心理壓力達到人的心理所能承受的極限時,人們會立即想辦法來擺脫這種壓力。最深重的苦難的到來,往往都需要巨大的歡樂與勇氣。湯姆現在正是如此。主人不敬神靈的百般嘲諷讓他早已失落的心靈更增添了傷痕,他的情緒十分低落。即使他那意志堅定的手依然死死地緊抓住那塊永恒的岩石,但這種嚮往的做法卻是沒有知覺的、沒有目標的。湯姆很無奈地靠在火邊,好像不知做什麼才好。一瞬間,他身邊所發生的一切都化為烏有。一個頭戴刑法帽子、受盡折磨渾身血淋淋的人浮現在他眼前。湯姆用驚訝的眼神注視著那嚴肅而緊繃的臉,那雙似乎有神卻又帶憂鬱的眼睛深深地被打動了。他的靈魂慢慢張開雙眼,他內心的苦水被感情激盪著,奔流著,他默默無聞地伸出了雙手,向地上跪了下去。
這幅場面千奇百態地變化著。那刺目的魔法變成了一道道燦爛的光芒,在難以想像的奪目的光輝裡,他看見有一張慈祥的面龐在注視著他。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迴蕩:「勝利者,我要賜他寶座與我同坐一起,就像我獲勝了,我的父親賜我同他坐在寶座上一樣。」
湯姆忘記了自己究竟在那躺了多長時間。當他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爐火已經熄了,他的衣服被潮濕的寒氣打濕了。可怕的幽靈危機已經過去,他發自內心的喜悅,以後再也感覺不到人世的饑餓、寒冷和令人絕望的屈辱了。在他的靈魂深處,自從他有生命的那一刻起,塵世的一切幸福希冀幾乎與他絕緣。因此他把全部的真情與意願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仁慈的上帝。湯姆抬起頭看了看掛在天邊的星星,那群默默無聞的永恒的傢伙總在黑暗來臨時俯視人類!湯姆開始唱歌,他唱起了一首以前在快樂的日子裡常常歌頌勝利的讚美詩,雄厚的嗓聲打破了寂靜的夜空,湯姆帶著以前從未有的激情,動情地唱道:
到地球如雪般融化時,
太陽的光輝不再照耀大地;
關注人類那萬能的上帝在召喚我,
他永遠不會將我拋棄。
在可貴的生命走到盡頭,
肉體和靈魂都將化為虛有;
我依然享受快樂,寧靜,
在那神奇的天國。
當我們在天國生活了萬年之久,
幸福依舊如旭日東升;
我們在讚美上帝的心情如初,正如我們剛剛跨進天國。
所有了解我們黑奴宗教歷史的人都知道,有關奴隸之間的描寫是極為常見的。他們親口敘述了自己悲慘的身世,常常是催人淚下,感人甚深。心理學家曾經說過,有這樣一種類似現象:在一個人的情感和幻想排斥心理難以抑制的時候,他常常會命令自身外部的感官為之效力,極力將一些虛幻的想像,構思成具體鮮明的個體。有誰能夠預估到萬能的神靈會怎樣利用我們這種潛在的動力呢!又有誰能預估出他人對那些可憐人起著多大的鼓舞作用呢!如果一位被眾人遺忘的不幸黑奴相信耶穌總有一天會出現在他面前,跟他說話,誰又敢駁斥他的這種想法呢?書上明明寫著,仁慈的耶穌無處不在,他的使命不就是慰藉世間千千萬萬受傷害的靈魂,解救人類的苦難嗎?
黎明的曙光撒向大地,喚醒了辛苦一天還在沉睡中的人們,他們又要下地幹活了。在這群疲憊不堪、衣衫襤褸的可憐人當中,有一位踏著輕鬆明快的步子,似乎忘記了他現在身居何方,勞苦工作。因為他對萬能上帝的信仰比他腳下踏著的這片土地還要踏實、堅硬。他在心裡不停地呼喚,來吧!烈格雷,使出你最狠的一招吧!極度的殘暴、苦刑、屈辱和窮困只會讓他早日回到上帝的身邊,做一位仁慈的神父或一名聖明的君主。
以後,這位被欺壓的奴隸,他的心靈被一種不容侵犯的氣氛打動著,而那無以言喻的救世主成了心目中最美好的殿堂。他忘掉了塵世的遺憾和悲哀,不再追求世俗所謂的希冀和渴望,面對一切的誘惑,他心如止水。那顆受盡了欺凌傷痕累累的心,經過長時間地苦苦掙扎,已經完全和神靈的意志融為一體了。生命剩下的歷程是那麼地短促,而天國幸福的召喚卻唾手可得,近在咫尺。因此,即使是人間最深重的痛苦,也無法再傷及他的靈魂了。
他超出尋常的反應,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似乎又回復到原來那個歡樂的人身上。他的態度是那麼地平靜安詳,似乎任何屈辱、苦刑都無法使他受到傷害。
「莫非湯姆有鬼魂附身呀?」烈格雷對桑博說道,「前幾天他還沒精打采的樣子,今天卻如此地神氣活現。」
「主人,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是為什麼?莫非是想逃跑?」
「哦,是嗎?但願如此!我倒是很希望讓他逃跑一次,讓他試試被抓回來受苦刑的那種滋味。桑博,你說呢?」烈格雷冷笑道。
「對,主人說得對!嘿!嘿!嘿!」桑博討好地說。「看他掉在沼澤地裡,渾身是泥,被獵狗追得到處亂跑那才有趣呢!天啦!上次我們抓莫莉的時候,把我都樂壞了。現在想想,如果那時不是我把獵狗趕跑的話,說不定她已被撕成碎片,全身上下都是疤痕呢?」
「我想她恐怕要帶著這些疤痕下地獄了,」烈格雷接著說,「哦,桑博,記住了!從今天開始你得好好看著他,一旦他有什麼想逃走的企圖,你就要想辦法制止他。」
「主人,您放心,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如果他是主人手下的一隻狐狸,我就是主人手下的一位獵人。嘿!嘿!嘿!」桑博奸笑道。
烈格雷在桑博說完之後,便騎著馬去附近的城鎮了。晚上,他回來之後,覺得有必要去奴隸們住的地方看看,便調轉馬頭,巡察那裡的情況去了。
這天晚上,夜色很美,月亮的銀灰把高大的楝樹的影子牽得細長,印在蔥翠的草地上,四周景物清晰可見,非常寂靜,讓人有種不忍心打破這種安逸靜謐氣氛的心理。烈格雷走近奴隸居住區的時候,突然,聽到從裡面傳來了一陣歌聲。這在那兒可是非常罕見的事,他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側耳細聽。只聽見有一個男高音在唱著,聲音十分好聽。
當我能在天上的宮闕,
找到我的官銜,我便對恐懼揮手說再見,
再拭去有淚滴的眼睛。
就算整個地球都對我進攻,
瞧著我的胸口放出浸有劇毒的利箭,
我仍然笑對撒旦喜怒容顏,
坦然地面對不公平的全世界。
即使憂患像洪水般洶湧,
即使苦難像暴風雨般傾盆而下,
我只求能夠讓自己重建家園,
我的上帝、天堂和萬有世界。
「哦!」烈格雷恍然大悟道,「我現在才明白,原來他是這麼想的!該死的讚美詩,你完全腐蝕了他的靈魂!閉嘴!你這個死傢伙。」他快步走到湯姆面前,揚起馬鞭威脅道:「你的膽子真夠大的,大家都在睡覺,你卻還如此大聲吵鬧!如果不想被我打死的話,現在最好閉上那張烏鴉嘴,滾回去睡覺!」
「好的!主人,我馬上回去睡覺。」湯姆一點也不生氣地回答道。很樂意地服從了烈格雷的命令,大踏步往房間裡走去。
湯姆滿不在乎、得意的表情,深深地激怒了烈格雷。他追上前去,瞧著湯姆的頭部和胸部一陣猛抽。
「聽著,你這頭蠢豬,這下你還開心嗎?」烈格雷痛罵道。
鞭子抽在湯姆的身上,但他卻感覺不到那種深深的痛楚。軀體上的懲罰傷不了他的靈魂,他再也不像以前那麼難受了。湯姆呆若木雞般站在那裡,沒有絲毫懼怕,烈格雷非常清楚,自己一向用來懲治黑奴們的鐵腕政策對他已經失效了,面對湯姆,它幾乎毫無用處。當湯姆轉身走進屬於他的那間小屋,烈格雷迅速調轉馬頭。與此同時,他的腦海中閃出了一絲光亮,這種光亮通常會阻止那些惡人繼續行惡下去,復蘇他本性的善良。他心裡面清楚,是上帝站在他和湯姆面前,保護著那位受難者啊!想到這,他忍不住大罵起來,開始詛咒謾罵上帝。討厭那個沉默不語的湯姆,不論受到怎麼樣的欺凌、懲罰、威脅、虐待和恥辱他都能沉得住氣,對此無動於衷。這會令他更為生氣、怨恨和不滿,一如昔日他的救世主激怒了魔鬼的靈魂,使得凶殘的魔鬼發出這樣的怨恨:「屬於納薩雷特人的耶穌主啊!我幹什麼與你有何相干?你為了向世人稱告你的仁慈,來懲罰我了嗎?」
湯姆對其他人充滿了同情和憐憫的心理。在他看來,痛苦對他已經顯得不那麼重要了,他熱切地渴望上帝給予自己那份難能可貴的幸福與安寧和那些可憐人一塊分享,希望可以帶給他們一點點安寧和幸運。這種機會在他身邊不是很多,但在去地裡幹活和從地裡返回的途中,以及幹活的同時,他總是尋找合適機會,盡可能地援助那些病弱、疲憊不堪的可憐人。起初他這種看似愚昧的做法很讓那幫人費解,長期遭受暴力欺凌已使他們變得麻木不仁。但湯姆沒有因他們的遲鈍絲毫動搖自己的意志,他將這種做法持續了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終於有一天,他們那些麻木不仁,昏睡已久的頭腦開始復蘇了,有了一點反應。很自然地,他的沉默寡言、樂於助人對他們產生了一種很深的感染力,他總是那麼無私,那麼謙讓,每當碰上好日子有東西分發下來的時候,他總是去得最遲,拿得最少,還總是不忘把自己那份少得可憐的食物分給其他的可憐人;在寒冷的冬天,夜裡,他會無私地將自己那床破毯子鋪到因患病而凍得發抖的婦女身上;在地裡幹活時,他會冒著挨打的風險,把自己的棉花塞到不足分量的人的籃子裡;儘管他一樣會受到那位暴君的懲罰,他卻從來不詛咒痛罵,這是他與其他人不相同的地方。當農忙季節過去以後,他們終於獲取了片刻的安寧,有權任意支配屬於他們快樂的週末了。時常,很多人就會聚在一塊,圍著湯姆聽他講上帝的福音,唸一段讚美詩。他們總是特別高興能在那兒聚會,然後一起聽他講道,一起祈禱,一起祝願。但烈格雷堅決制止他們這種做法。因此他多次搗亂聚會,企圖打消他們這種念頭。他在心裡面時時都在詛咒他們。所以,一有好的音訊,他們只能悄悄地從一個人那兒傳到另一個人那兒。這些被世人遺忘的可憐人,他們的生命只是一條通往茫茫無歸途的黑暗旅程。因而,在聽說有慈悲的天主和幸福的天國時,他們掩不住從心底發出一陣竊喜。傳教士們曾經說過,不論在世界上的哪一個民族,都不會像非洲人那樣虔誠那麼熱切地崇拜上帝。其基礎是毫無依靠和毫無援助的前提條件,這一原理恰恰是非洲人與生俱來的本性,其它的民族很難有這種理念。人們時常發現,在這些難民當中,只要有一顆隨意灑落的真理的種子,它們都會生根發芽,很好地發展下去,其昌盛程度會令那些有名望的文明人側目,自慚形穢。
至於那個不幸的混血女人,強加在她身上殘酷的迫害和災難,幾乎徹底消滅了她本能的善良和希望。在他們幹完地裡的活回來的途中,她意外地聽見了一位地位卑微的傳教士在唱讚美詩,朗誦《聖經》上的一些段落,刹那間她覺得體內注入了一種興奮劑,精神一下就振作起來了。卡西似乎處於半沉睡半瘋癲的狀態,感染他那和善謙遜的態度,她也受到了深深的影響,覺得日趨不平衡的心理暫時得到了撫慰,所以她的情緒變得比以前平靜多了。
卡西一生遭受了無數次厄運,她歷經的痛苦折磨使她幾近瘋狂、絕望之際。她時常暗自在心裡下決心,一定要用自己的智慧親手殺死那惡棍,讓他備受折磨,像他慘不忍睹地傷害他人和推殘自己一樣。
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已熟睡,湯姆卻突然驚醒了過來。他四周打量著沉睡中的人們,無意中透過圓木頭板中那當作窗戶使用的小洞眼時,他驚呆了,這時他看見了一雙閃爍著狂野和復仇火焰的眼睛,那是卡西,她瞧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出來。
湯姆走出了房間。這是午夜一兩點鐘左右,月光如水般照在卡西那雙清澈透明的大眼睛上,周圍萬籟俱靜。湯姆發現現在的卡西與平時有著截然不同的表情,凝滯絕望的眼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裡面閃爍著興奮而奇異的光芒。
「到這邊來!湯姆,我有話要跟你說。」她用自己的那雙小手緊緊地攥著湯姆的臂膀,用力地拉著他向前走。那雙小手仿佛是鋼筋鐵骨鑄成的,有使不完的勁。
「卡西太太,你到底有什麼話要說啊!」湯姆奇怪地問道。
「我問你,你想重獲自由嗎?」
「太太,當上帝要讓我自由的時候我就自由了。」
「湯姆,可是今天晚上你就有機會自由了,」卡西陡然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跟我來吧!」
湯姆猶豫了。
「快點走啊!快點!」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爍著希冀的光芒。用興奮的口氣說,「他現在睡得像條死豬呢?一下子絕對醒不過來。我往他的白蘭地酒裡倒了些安眠藥,藥力已經起效。我真後悔沒有多放幾顆進去,要不就不用來叫你了。可現在,幹完這些以後,我的手臂已經開始發軟,快跟我來,後門沒有鎖,那兒放著把斧頭,因為他的房門開著。來,快點,跟著我!」
「太太,你不能這麼做。」湯姆堅決地停住了自己的腳步,拼命地拉著她的手,不讓她繼續往前走。
「不為自己想,也替那些可憐人想想呀!」卡西生氣地說,「我們乘著黑夜,把他們都放走。然後我們藏到那塊沼澤地裡去,只要躲過這一關,我們便可安全地遷往一座美麗的小島,大家在一塊過著幸幸福福的生活。以前,我聽誰說有人這麼幹過,我真希望能過那種幸福的生活。」
「不行,我們絕對不能這麼做,那會遭報應的。」湯姆肯定地說,「我寧願在這裡受苦受難,寧可砍斷自己的右手也不幹這種事情。」
「你不幹,那就看我的吧!」卡西轉身想走。
「噢!卡西太太,求您看在上帝賜你生命的份上,別去出賣自己的靈魂吧!」湯姆跪在地上誠懇地說,「一旦你把靈魂交給了罪惡的魔鬼,你就可能帶來罪惡呀!上帝賦予我們善良的本性,並沒有叫我們去報仇,我們必須忍受暫時的苦難,等待上帝給予我們好的安排!」
「等待!我已經等待夠了。」卡西痛苦地喊道,「難道我不曾等待嗎?從我踏入這個莊園開始,我就一直在忍受,在受折磨中等待。可他根本沒有絲毫回心轉意的念頭,每天都有許多可憐人要受到他的迫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種無休止的摧殘只會榨乾你的血汗直到你在痛苦中死去。上帝他不會怪罪我,如果他真要怪罪的話,我責無旁貸。至於他,我一定會要了他的命。」
「不能,不能這麼做呀!」湯姆使勁地拉住她的手,由於太用力,那雙手被攥得一陣痙攣。湯姆繼續說道:「你千萬不能這麼做呀!你這忘了歸途的小羊羔。仁慈的上帝寧可讓自己流血流淚,也不讓他人受罪。即使對待他的敵人,他也依然如此。上帝!請睜眼看看我們吧!給我們援手,讓我們瞧著你走的那條路去愛別人,也愛我們的敵人吧!」
「愛,去愛我們的敵人!有感情的人類肯定無法做到。」卡西斬釘截鐵地說。
「你說的對,太太!是的,有感情的人類很難做到這一點,但上帝賦予我們博大的愛心──包括萬物,那就等於勝利。」湯姆稍微抬起了頭繼續說道,「不論我們在任何時候,只要想到如何去善待別人,超越時空地去愛、去感化、去祈禱時,矛盾和戰爭也就無處可存,勝利就要來到,功績歸於我們萬能的上帝!」說完這些,湯姆的眼睛潮濕了,他哽咽地抬頭望著夜空。
啊!非洲!你是最後一個被上帝召喚的民族呀!你這個給召去,被戴上荊棘的帽子,要受烤打摧殘,去滴血滴汗,擔起受折磨的十字架的民族啊!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啊!當基督的國王來到人間的時候,你會因為這些與他一起成為君王的。
湯姆那深厚的情感,柔和的聲音和明亮的淚光,就像甘露那樣灑落到這可憐的女人急躁不安的心靈上。她目光中那邪惡的火焰漸漸地熄滅了,接著是非常柔和的光芒。她低著頭注視著湯姆。就在她講話時,湯姆能看出她的心情在慢慢平靜下來。
「難道我沒有向你說過,魔鬼一直在纏繞著我嗎?噢,湯姆大老爺,我根本沒法請求──可我是多麼的希望自己能擺脫妖魔的纏身啊!自從我的孩子被賣掉之後,我再也沒請求過了。你的做法是對的,我肯定它是正確的。但就在我有請求的念頭時,我心中早已被滿腔仇恨占據了!我想詛咒其他人!我無法請求啊!」
「苦難的人啊!」湯姆憐憫地說,「撒旦想起你了,他會像選王妃那樣地選中你。讓我代你向上帝感恩吧。噢!卡西太太向我們尊敬的上帝耶穌祈求幫助吧!他也是為了治癒所有受傷的靈魂,撫慰所有悲痛的世人才到人間來的。」
卡西靜靜地在那兒站著,一顆顆淚珠從她那雙低垂的黑眼珠裡不停地往下滑落。
「卡西太太,」湯姆默默盯了她許久,接著左思右想地開了口,「假如你能從這裡逃走──假如真的實現了的話,我倒想提醒你和埃米琳這麼做。說明白點,不要流血、也不能受一點點的傷,如果不是這樣就不可以。」
「湯姆大爺,你想不想和我們一起逃呢?」
「我不能這麼做,」湯姆說道,「在以前我倒有這種打算,但上帝給了我這項使命,吩咐我留在你們這幫苦難人之中。我之所以留下來是想和他們待在一塊,將這十字架一直伴我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但你們就一點兒也不同了。這裡對你們來說,無非是個火坑,你們可待不住。假如你們能從這裡逃走,還是離這遠一些好。」
「除了死著出去,我實在是難以想像還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們活著出去。」卡西說,「那些飛禽走獸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甚至就連蛇和鱷魚都可以找到一個去處,安安穩穩地躺著休息。但我們卻無處可去,即使是我們躲到了沼澤地裡最隱蔽的地方,他們那可惡的狗也會追隨腳印把我們找到。世上那些千奇百態的事和物都與我們過不去,就連跟隨在身邊的畜牲也是如此。我們可以想像能逃到哪裡去呢?」
湯姆沉默不語。後來他終於開口說道:「上帝從獅子的口中救出了旦以理;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拯救出他的女兒;他在海灘上漫步,喝退了海風。他直到今天還照樣活著,他一定會來幫助你們的,這些我可以發誓。試一試吧!我會盡我所能為你們祈禱的。」
這樣的想法是多麼奇怪多麼讓人懷疑啊!一直以來被人遺忘,就像毫無用處的石頭那樣被人踩在腳下的想法,一瞬間像一塊寶貝被人鑒定似的,放射出耀眼奪目的光輝。
卡西時常想著各種奇奇怪怪逃走的辦法,有時想得連時間都忘了,最後又覺得它們是可想而不可做的,又將它們全盤否定了。但就在這時她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它的做法是那樣簡單,而且行得通,這念頭突然在她心裡點燃希望之火。
「湯姆大爺,我肯定會試一試的!」她大聲叫道。
「主啊!」湯姆說,「上帝會助你們一臂之力的!他與你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