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克萊爾的這棟房子裡,光陰仍一寸一寸地流逝。小舟雖已沉沒,但波瀾之後一切仍復歸平靜。日常生活的軌跡是辛苦、冷酷和乏味不堪的,但是它毫不顧及人的情感,仍然專橫無情、冷漠嚴峻地向前不斷延伸。人們仍得吃喝拉撒,仍得討價還價,買進賣出,仍得問長問短,答對不休。說得更簡單直白一點吧,儘管我們的生活樂趣早已蕩然無存,但依然得如行屍走肉般生活下去,儘管主要的愛好已消失無影,但空洞機械的生活習慣仍在延續!
以前,聖克萊爾的全部生存的樂趣和希望都不自覺地寄託在伊娃身上。他所經營的產業,他安排時間都是圍著伊娃展開的,他為她購買東西,為她改變安排和布置……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伊娃。長久以來,他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可是,現在伊娃已逝,他好像整個落空了,無論想什麼、做什麼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事實上,還存在著另外一種生存方式──人們只要對它持有信心,它就會在那些了無意義的時間密碼前變成一個嚴肅重要的數字,從而把其後的密碼都破解成難以言傳的神奇的秩序。聖克萊爾非常清楚這一點:當他萬念俱灰時,就仿佛會聽見一個細微而純真的聲音在召喚他到天上去,並看見纖細的手指向生命的道路。但是,聖克萊爾已被深重的傷感的倦怠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真的是一蹶不振了。聖克萊爾有一種天性,那就是憑著他的才能和見識,他對宗教事務的了解往往比那些講求實效的基督徒們還要深刻透澈。有些人確實是如此,他們對靈性問題並不甚關心,但對其中的細緻的差別和奧妙卻有天生的敏銳的感受力和領悟力。故而摩爾、拜倫、歌德描述真摯的宗教情感的話語,會比一個終生懷有宗教情感的教徒更為精闢。在這些人心目中,漠視宗教是一種更可怕的背叛,是更重的罪孽。
雖說聖克萊爾從未受過任何宗教義務的束縛,但他敏銳的天性卻使他對基督徒應盡的各種義務有直覺的深刻理解。因此,他倚仗著自己的超凡見識,竭力不去做那些有可能讓他受到良心譴責的事,以免將來有一天會為此付出代價。人真是矛盾的複雜集合體啊!尤其是在宗教理想問題上,更顯得搖擺不定。因此,冒然去承擔一種義務而做不到,反倒不如不去承擔它。
無論如何,現在的聖克萊爾與以往是截然不同了。他虔誠而仔細地閱讀《聖經》,冷靜而認真地思考自己和僕人們的關係──這樣難免會使他對從前和現在的許多做法感到厭惡。他回到新奧爾良後就開始處理湯姆的事,一旦把那些法律手續辦妥,湯姆就可以獲得自由了。聖克萊爾每天和湯姆待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因為只有湯姆是這廣闊的世間最能讓他想到伊娃的人。儘管以前聖克萊爾總是把感情埋得很深,現在卻固執地把湯姆留在身邊,止不住把心中的點點滴滴向他傾訴。不過,如果誰見到湯姆這位時刻緊跟在主人身後的僕人臉上流露出的關切忠厚之情,對聖克萊爾的傾吐就不會感到奇怪了。
「湯姆,」聖克萊爾在為湯姆辦理法律手續的第二天對他說,「我打算還你自由之身。你去收拾一下行李,近日就可以啟程回肯德基了。」
一聽這話,湯姆立刻喜形於色,他舉起雙手,高呼一聲:「謝天謝地!」欣喜之情難以形容。聖克萊爾見此情景,有些莫名的煩躁。湯姆這樣急於離開他,使他微感不快。
「你在這兒的日子不至於度日如年吧?怎麼聽到離開如此興奮?」聖克萊爾冷冷地說。
「不,老爺,不是那麼回事,可是我就要自由了,怎麼能不高興呢?」
「湯姆,難道你沒想過,留在這兒興許比你獲得自由更好呢!」
「不,怎麼會呢?」湯姆有力地回答道,「聖克萊爾老爺,才不是那麼回事呢!」
「可是,湯姆,單論幹活,你絕不能像在我這兒一樣穿得舒適,過得舒心哪!」
「這個我知道,老爺您對我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可是,老爺,我就是寧願穿破舊衣服,住破舊房子,只要是我自己的,再破我也願意;穿得再好,吃得再講究,只要是別人的,我就不願意。老爺,我就是這樣想的,這也是人之常情。您說呢?」
「或許是這樣吧。湯姆,過不了一個月你就要走了,離開我了,」聖克萊爾惆悵地說,「唉,怎麼可能不走呢?老天知道。」他輕歎了一聲,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踱開了方步。
「老爺只要還在痛苦中,我是不會離開的!」湯姆說,「我會一直待在您身邊,只要我對您有用處。」
「你是說我還在痛苦中,你就不會走,是嗎,湯姆?」聖克萊爾說,淒涼地朝窗外望去,「可是我的痛苦何時才能休止啊!」
「老爺若成了基督徒,痛苦就會消失。」湯姆說。
「你真打算等到那一天嗎?」站在窗邊的聖克萊爾轉過身來,手放在湯姆肩上,微笑著說,「喂,湯姆,你真是個心軟的傻瓜!可是,我不會讓你挨到那一天的。趕緊回家和老婆孩子團聚吧!代我向他們問好。」
「我相信那一天總會來臨的,」湯姆的眼眶裡飽含著淚水,他深情地說,「上帝還有使命要交給您呢!」
「你說『使命』,湯姆?」聖克萊爾說,「好吧,你說說看,是什麼使命,我洗耳恭聽。」
「嗯……就連我這個苦命人上帝都給我安排了使命呢!老爺您見多識廣,又這麼富有,上帝可以安排您做很多事呢!」
「湯姆,你似乎認為上帝需要我們替他做很多事。」聖克萊爾說道。
「難道不對嗎?我們為上帝的子民做事,就是為上帝做事。」湯姆說。
「這是文明的神學,湯姆;我敢打賭,這比B博士的布道要精采得多。」聖克萊爾說。
這時僕人通報說有客來訪,談話就此結束。
瑪麗聖克萊爾痛失愛女,自然十分悲傷。不過,她這種女人慣於在自己不快的時候,讓周圍的人也快活不起來。因此,她的貼身女僕們都倍加悼念已逝的小主人。每當她的母親對僕人們提出種種武斷專橫、自私自利的苛求時,總是出來當她們的護身符,用令人傾倒的態度為她們委婉地求情。可憐的老媽咪在此地舉目無親,只將伊娃作為心頭唯一的安慰;現在伊娃已去,她心都碎了,夜夜以淚洗面。由於過於傷心,心力交瘁,她侍奉女主人不如以前麻利了,常惹得瑪麗勃然大怒。現在,再沒有人出來庇護她了。
奧菲利亞小姐對伊娃的死同樣痛徹骨髓。不過,在她誠實善良的心裡,悲痛已化為生命的源泉。她比以往更溫柔體貼了,她做各項工作都是兢兢業業,態度更為沉穩精幹,仿佛達到了一個能與自己靈魂溝通的人才能達到的境界。她主要以《聖經》為課本,教托普西識字更為認真了;她不害怕與托普西接觸,也不再流露出那種難以抑制的厭惡感,因為那種感覺已完全消失了。她現在是以伊娃第一次在她面前顯露出來的溫柔的品質來看待托普西,托普西仿佛成了上帝委派給她的將其引上榮耀與聖德之路的人。托普西並非立刻就變成了聖人,但伊娃在世的所為和死亡顯然給她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她先前那種麻木不仁、一切都無所謂的態度消失了,她也變得有情有義,滿懷振奮向上和憧憬之情。儘管這種努力時斷時續,難以持之以恒,但從未完全斷絕,停輟一段時間之後總會重新開始。
一天,奧菲利亞小姐派羅莎去叫托普西。托普西一邊走,一邊慌慌張張地往懷裡塞什麼東西。
「你在做什麼,調皮鬼?我敢打賭你又偷東西了。」矮個子羅莎一把拽住托普西的胳膊,厲聲質問道。
「你走開,羅莎小姐!」托普西竭力掙脫她,「這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羅莎說道,「我親眼看見你鬼鬼祟祟地藏什麼東西。得了,你的鬼把戲還騙得了我?」羅莎揪住托普西的胳膊,伸手就去搶她懷裡的東西。托普西被激怒了,她又踢又打,竭力維護她自己的權利。奧菲利亞小姐和聖克萊爾被吵鬧聲驚動了,立刻趕到了現場。「她偷東西!」羅莎指控道。
「我沒有!」托普西大聲申辯道,氣得哽咽起來。
「不管是什麼,給我看看。」奧菲利亞堅決地說。
托普西遲疑了片刻,不過,奧菲利亞小姐說第二遍的時候,她就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袋子。這個袋子是用她的一隻舊長簡襪的襪筒縫製的。
奧菲利亞小姐倒出袋子裡的東西,那是伊娃送給托普西的一個本子,上面摘錄了一段段《聖經》裡的短文,全按日期順序排列著;另外有一個紙包,裡面是伊娃在那個難忘的臨終訣別的日子送給她的一綹長髮。
一條從喪服上扯下的長長的黑色緞帶映入了聖克萊爾的眼簾。這是托普西用來捆紮小本子的。看見這些,聖克萊爾不由感慨萬分。
「你為什麼用這個來包本子呢?」聖克萊爾彎腰拾起緞帶問道。
「因為……因為……因為這是伊娃小姐送給我的。噢,求求您別把它拿走!」說著,她癱軟在地上,用圍裙掩住臉,開始啜泣起來。
這真是一幕又可憐又可笑的奇特的場景:舊的小長簡襪,黑色緞帶,小本子,美麗柔軟的金髮,還有托普西那傷心欲絕的模樣。
聖克萊爾笑了,但笑中有淚。
「好了,好了,別哭了,都還給你。」說著,聖克萊爾將東西裹在一起放進托普西懷裡,拉著奧菲利亞朝客廳走去。
「依我看,你還真有希望把這小鬼教育成材呢!」聖克萊爾伸出大拇指朝肩後指了一指,「凡有憐憫之心的人都可能變為好人,你得再努把力,好好教育她啊!」
「這孩子很有進步,」奧菲利亞小姐說,「我對她期望很大。不過,奧古斯丁,」說著,她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我想問清楚,這孩子到底是你的,還是我的?」
「怎麼啦,我不是早就說過把她給你嗎?」奧古斯丁說。
「可是那沒有法律保障。我希望她合法地成為我的人。」奧菲利亞小姐說道。
「哎呀!姐姐,」奧古斯丁說道,「廢奴派的人會怎麼想呢?如果你是奴隸主的話,他們恐怕會為你這種倒退的行為而絕食一天。」
「咳,你說什麼瞎話呢!我要她成為我的人是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有權將她帶到自由州去,還她以自由。這樣,我對她所做的努力都不會是徒勞無功了。」
「哦,姐姐,你這種『作惡以成善』的做法似乎並不怎麼高明,我可不同意。」
「我可沒和你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奧菲利亞小姐說,「如果我沒把她從奴隸制的魔掌中拯救出來,那即使把她教育成個基督徒也是枉然。因此,如果你是真心把這個孩子交給我,就請你給我一張贈送證書或是合法的證明。」
「好的,好的,我會照辦的。」聖克萊爾一面說,一面坐下來,打開一張報紙開始閱讀。
「可是我現在就要。」奧菲利亞小姐說。
「何必這麼急呢?」
「爭分奪秒嘛!來,這兒有紙、筆和墨水,你寫張證明就行了。」
像聖克萊爾這種脾氣的人,大都對這種風風火火的作風深惡痛絕。因此,奧菲利亞小姐這種說做就做的果斷著實讓他生氣。
「喂,你是怎麼啦?」他說,「難道你信不過我嗎?你這樣咄咄逼人,人家還以為你做過猶太人的學生呢!」
「我只想把事情辦得穩妥一些,」奧菲利亞小姐說,「如果你死了,或是破產了,托普西就會被趕到交易所去,那樣我就毫無辦法了。」
「你真是目光長遠。好吧,既然我已經落到了北佬手裡,就只有讓步的份了。」說完,聖克萊爾揮筆寫下一張贈送證書,這對精通法律的他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證書後頭,他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喏,現在是白紙黑字,一清二楚了吧,弗蒙特小姐?」說著,他將證書遞過去。
「這太好了,」奧菲利亞小姐說,「不過,沒有證人成嗎?」
「哎,真是的。──對了,我有了!」他打開通向瑪麗房間的房門,喊道,「瑪麗,姐姐讓你簽個字,你過來,就簽在這兒。」
「這是做什麼呀?」瑪麗看了證書一眼,說道,「真可笑!我還以為姐姐心腸軟,不會幹這種可怕的事呢。」她一面漫不經心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一面又說道,「不過,姐姐真要喜歡那東西,倒是很好咧!」「好了,現在托普西從精神到肉體都歸屬於你了。」聖克萊爾將證書遞過去。
「她並不比從前更屬於我,」奧菲利亞小姐說,「只有上帝才有權把她交給我。我只不過比以前更有能力保護她。」
「好啦!通過法律這玩意兒,你現在真正擁有她了。」聖克萊爾說著,轉身進入客廳,繼續看他的報紙。
奧菲利亞小姐和瑪麗向來話不投機,因而也就小心翼翼地收拾好證書,隨奧古斯丁到客廳去了。
「奧古斯丁,」她坐在那兒織毛線,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你替僕人們做過什麼安排沒有?萬一你死了,他們怎麼辦?」
「沒有。」聖克萊爾心不在焉地回答,仍去看他的報紙。
「那麼,你這麼放縱他們,以後或許會變成一件很可怕的事。」聖克萊爾未嘗沒想到過這一層。不過,他依舊漫不經心地答道:「哦,我會做些準備,等過些日子再說吧。」
「什麼時候?」奧菲利亞緊問不捨。
「噢,就這幾天。」
「如果你先死了,那可怎麼辦?」
「姐姐,你到底怎麼回事?」聖克萊爾終於無可忍耐了,他放下報紙,看著她,「我是得了黃熱病還是霍亂病怎麼著,你怎麼這麼積極地為我安排後事?」
「我生即我死。」奧菲利亞小姐說。
聖克萊爾站起來,懶洋洋地收起報紙,朝面向走廊的門邊走去,想趁機結束這次不愉快的談話。他嘴裡機械地重複著「死亡」兩個字,然後倚在走廊上的欄杆邊,注視著噴泉上濺起的亮晶晶的小水珠。他隔著水簾看院子裡的花草樹木盆景,就像透過迷霧一般亦真亦幻。他又反覆喃喃唸著「死亡」這神祕的字眼──人們時常提起它,卻又視為畏途。「真奇怪啊!世間竟有這樣的字眼,」他說,「並且確有此事,而我們總是忘掉它;一個人今天還活得美好滋潤,充滿企盼、幻想和希冀,明天竟然會結束生命,就此一去不返了。」
這是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當聖克萊爾走到走廊另一端時,發現湯姆正在那兒全神貫注地閱讀《聖經》呢。他一面看,一面用手指在書上一個字一個字點著,嘴巴裡還輕聲唸著。
「要我唸給你聽嗎,湯姆?」聖克萊爾說著,坐在了湯姆身邊。
「那就有勞您了。」湯姆感激地說,「老爺唸起來就清楚多了。」
聖克萊爾看了一眼湯姆唸過的地方,就唸起用粗線劃過的一段《聖經》來,這一段經文是這樣的:
「基督耶穌集榮耀之光同諸天使下臨人間時,要坐在他尊貴榮耀的寶座上,萬民都聚集在他周圍。他將把他們分開,就像牧羊人把羊分開一樣。」聖克萊爾聲調激昂,一直唸到最後一節。
「然後主對人們說,『你們這些受詛咒的人,遠離我到那不滅的烈火中去吧,因為我饑餓時,你們不給我食物;我口渴時,你們不給我水喝;我漂流他鄉時,你們不讓我住宿;我赤身裸體時,你們不給我衣服;我病在獄中時,你們不來看望我。』人們會說,『主啊,我們什麼時候看見您餓了,渴了,流落在外或赤身裸體或病倒牢中沒人照顧呢?』主會回答說,『這些事你們不做在我這些兄弟中最小的一個身上,也就是沒做在我身上。』」
聖克萊爾被這一段深深打動了,他唸了兩遍。唸第二遍時,他的速度非常緩慢,好像在用心地領會每個字每句話的意義。
「湯姆,」他說,「我的所作所為與這些受嚴懲的人有什麼區別呢?一輩子過著寬裕安逸、錦衣玉食的生活,卻從來沒去想過我的兄弟還有多少人在受凍挨餓、疾病纏身或身陷囹圄。」
湯姆沒有回答。
聖克萊爾站起身來,若有所思地在走廊上踱起步來,外面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以至於午茶鈴響也沒有聽見,直到湯姆提醒了他兩遍,這才回過神來。
整個午茶時,聖克萊爾都滿腹心事,思緒重重。喝過午茶後,他、瑪麗以及奧菲利亞小姐各自走進客廳,誰也不開口說話。
瑪麗躺在一張掛有絲綢蚊帳的躺椅上,沒多會兒就沉沉入夢了。奧菲利亞小姐默默地織著毛線。聖克萊爾坐到鋼琴前,開始彈奏一段有低音伴奏的舒緩而憂鬱的樂章,他仿佛潛入冥想之中,正通過音樂來傾訴。過了一會兒,他打開一個抽屜,取出一本泛黃的舊樂譜翻閱起來。
「你瞧,」他對奧菲利亞小姐說,「這本子是我母親的,這兒還有她的親筆字呢,你過來看看。這是她從莫扎特的《安魂曲》中摘錄下來編輯成冊的。」奧菲利亞小姐聞聲走過來。
「這是她過去常唱的一支曲子,」聖克萊爾說,「現在我仍仿佛能聽見她在唱。」
他彈了幾段優美的和弦,便唱起那首莊嚴、古老的拉丁曲子《最後審判日》。
湯姆一直站在走廊外聽著,這會兒又被美妙的琴聲吸引到門邊,他站在那兒熱切地聽著。雖然他聽不懂拉丁語的歌詞,但那優美的旋律和聖克萊爾臉上的表情卻讓他深深感動,尤其是聖克萊爾唱到傷感的地方。如果湯姆能聽懂那優美的歌詞,他內心一定會產生強烈的共鳴。
啊,耶穌,為什麼,
你忍受了人世間的凌辱和背棄,
卻不忍將我拋棄,即便在那可怕的歲月裡,
為了尋覓我,你疲乏的雙腳急急奔忙,
十字架上,你的靈魂經歷了死亡;
但願這一切的辛勞不會付諸東流。
聖克萊爾懷著深深的憂傷唱完了這首歌,逝去的歲月的影子又隱隱約約地浮了上來,他仿佛聽見他的母親的歌聲在導引著他。歌聲、琴聲如此撩人心弦,又如此生動逼真,完全把離世前的莫扎特創作《安魂曲》的情景再現出來了。
聖克萊爾唱完之後,頭枕在手上靠了一會兒,就起身到客廳裡踱起步來。
「最後的審判日是一種崇高的構想啊!」
聖克萊爾說,「千古的冤案都會昭雪,無上的智慧會解決一切道德問題,這的確是一種偉大的設想啊!」
「可對我們來說都是一種可怕的設想。」奧菲利亞小姐說。
「正是如此。」聖克萊爾說,他沉思了會兒,接著說,「今天下午我給湯姆唸《馬太福音》,講到最後審判日那章時,真是慨歎良多。人們總以為被排除在天堂之外的人都是犯了滔天大罪,其實並非如此,他們只是在世時沒有行善積德,而這似乎就將一切可能的有害行為都囊括了,所以他們也受到了懲罰。」
「或許如此,」奧菲利亞小姐說,「一個不做善事的人不可能沒做壞事。」
「那麼,你怎麼看待這樣一個人,」聖克萊爾心不在焉但卻深情地說,「這個人的良心,他所受的良好的教育以及社會的需要都召喚他去做一番高尚的事業,可是他並沒有那麼做。人類在為掙脫苦難而鬥爭,在蒙冤受屈,他本該有所行動,可他卻置之不理,糊裡糊塗地隨波逐流。你對這種人有什麼看法?」
「依我說,」奧菲利亞小姐說,「他得痛改前非,馬上就行動起來。」
「你總是那麼實事求是,又毫不容情!」聖克萊爾笑著說,「你從來不給別人一點全盤考慮的餘地。姐姐,你總是讓我面對現實,你也老是考慮現在,你心裡總是裝著這個。」
「對,我最關心的就是現實。」奧菲利亞小姐說。
「伊娃,我親愛的孩子,這個小可憐,」聖克萊爾說,「她曾經試圖用她那顆幼稚赤誠的心來感染我。」
這是伊娃去世後,聖克萊爾說的第一句關於她的話。說這話時,他顯然在壓抑著內心強烈的情感。
聖克萊爾接著說:「我對基督教的看法是:如果一個人一貫篤信基督教,他就必須全力以赴地去反對這個已成為社會基礎的可怕罪惡的制度,必要時,不惜肝腦塗地。如果我是基督徒的話,我就會這麼幹。但是我接觸了許多文明而且開通的基督徒,他們並沒有這麼做。說實話,他們其實是無動於衷的,對那些駭人聽聞的暴行只當是事不關己,充耳不聞,這就讓我不禁對基督教更增幾分懷疑。」
「既然你把事情看得如此透澈,那你為什麼不採取行動呢?」奧菲利亞小姐說。
「唉,因為我只會躺在沙發上指指點點,詛咒教會和牧師們沒有殉道精神,沒有聽取懺悔的耐心。我的善心止乎此。要知道,任何人對別人的事總是一目了然,所謂旁觀者清嘛。」
「那麼你打算改變以往的做法嗎?」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以後的事只有老天知道,」聖克萊爾說,「我現在比以前勇敢多了,因為我一無所有。一個沒什麼可失去的人是敢冒任何風險的。」
「那你打算如何呢?」
「我必須先弄清楚對那些窮苦卑微的黑人的責任,」聖克萊爾說,「這之後,我就打算從我的僕人身上著手,迄今我還沒為他們做過什麼呢。或許將來的某一天,我會為整個黑人階層做點什麼。目前,我們的文明處於一種錯位的狀態,我應該竭力使它擺脫這種尷尬。」
「那你認為一個國家有可能自動解放奴隸嗎?」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說不準,」聖克萊爾說,「這個時代是誕生偉大行動的時代,世界各地的英雄主義和無私精神都在蓬勃發展,匈牙利貴族損失了大量金錢,卻解放了好幾百萬農奴;說不定我們當中也有這樣大公無私、願意慷慨解囊的人物。他們衡量榮譽和公理的尺度將不再是美元和美分。」
「我不敢深信。」奧菲利亞小姐說。
「不過,假使明天我們就解放了全國的奴隸,那由誰來教育這數以萬計的黑奴呢,誰來教導他們使用自己的自由權利?在這兒,人們是不會有所行動的──這裡的人們懶散慣了,不切實際,連做人的基本的勤儉艱苦的道理都沒法傳授給他們。他們必須到北方去,那兒勞動已成為一種風氣和習慣。這樣的話,請你告訴我,你們北方各州是否有足夠的基督寬容精神來忍受教育、提高黑奴的漫長過程?你們把大量的金錢投往國外資助教會,可是如果將這些異教徒送到你們的城鎮和鄉村去,需要你們花費人力、財力和時間去教育他們,你們會樂意嗎?在你們的城市裡,有多少人家願意收容一個黑種男人或女人,教育他們並與之融洽相處,使之成為基督徒呢?如果讓阿道夫去做一個店員,有多少商家願意接受他呢?要麼,讓他去學一門手藝,有多少技師肯收留他呢?如果讓簡和羅莎去上學,有多少學校願意招收她們呢?有多少人家願意為她們提供食宿呢?事實上,她們的皮膚無論是在北方,還是在南方,都和許多人相差不遠哪!姐姐,你看,你們得對我們公正一些,我們的處境非常糟糕,因為南方對黑人的壓迫較為明顯,可是北方各州對黑人的歧視同樣違背基督教義,這並不比南方強到哪兒去呀!」
「的確,我承認情況確如你所言,」奧菲利亞小姐說,「實際上,過去我自身就是這樣的。後來我才認識到應該改變這種態度,現在我相信自己已經轉變了。北方各州有許多善良的人,只要他們被告知應盡何種職責,他們就會去做的。比起讓傳教士到異教徒中去傳教,我認為在自己家中接受異教徒更需要一種克己獻身的精神。不過,我相信我們還是願意做出這種犧牲的。」
「你當然會做到,我相信,」聖克萊爾說,「只要你認為有責任去做某件事,我還沒見過你做不到的呢!」
「噢,我並不是什麼超凡脫俗的聖人,」奧菲利亞小姐說,「如果有人看問題的角度和我一樣,他也會這麼做的。我回去時,決定把托普西帶走,我想家裡人起先會感到奇怪,不過最終他們會理解我的做法的。何況,北方有許多人都正做著你說的那些事情。」
「不錯,不過他們畢竟是少數。如果我們真的大規模解放黑奴的話,我相信很快就能聽見你們的回音。」
奧菲利亞小姐並不回答,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聖克萊爾的臉上突然籠上一層迷惘哀傷。
「不知為什麼今晚我總是想起我的母親。」他說,「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她近在咫尺,我老是想起她過去常說的事情。真是神奇啊,不知怎麼回事,過去的一幕幕竟然那麼生動地逼現眼前。」
聖克萊爾在房間踱了一會兒,說:「我想到街上遛遛,聽聽今晚的新聞。」他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湯姆跟著他走到院子外的走道上,問是否需要有人陪著。
「不用了,湯姆,」聖克萊爾說,「一小時後我就回來。」
湯姆在走廊上坐下來,這是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他坐在那兒凝望噴泉上飛濺的小水珠,聽著那低低的水聲,想起了自己的家,想到自己很快就會成為一個自由人,想到什麼時候就可以回家了。他想著怎樣拼命幹活,好把妻兒趕緊贖出來。一想到他的臂膀就要成為自己的,能幹活來換取一家的自由了,他忍不住滿足地撫摸自己胳膊上結實的肌肉。而後,他又想起年輕高貴的主人,就為他禱告起來,一想起主人就止不住為他禱告,這已成了湯姆的習慣了。他的思緒又轉到可愛的伊娃身上,他想她已成為天使中的一員了,他想著想著,似乎覺得那個披滿金髮的小腦袋,那張燦爛明媚的笑臉正透過噴泉的水霧望著他呢。這樣想著,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夢中依稀看見伊娃蹦蹦跳跳地朝他走來。和以往一樣,她頭上戴著一頂玫瑰花編的花冠,兩頰發光,雙眼裡迸射出喜悅的光芒。可是,當湯姆再定睛看時,伊娃又仿佛是從地底下走出來似的,兩頰蒼白,眼睛裡放射出深邃而聖潔的光輝,頭上罩著一輪金色的光環,轉眼間,她就消失無影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和門外喧嘩的人聲把湯姆驚醒了,他趕緊把門打開。隨著低低的人聲和沉滯的腳步聲進來幾個人,他們抬著一扇百葉窗,上面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袍子。當馬燈照到這個躺著的人臉上時,湯姆禁不住震驚而絕望地哀叫一聲,聲音響徹整個走廊。那幾個人抬著百葉窗繼續朝前走去,一直抬到客廳門口,奧菲利亞小姐正坐在那兒織毛線。
事情是這樣的:剛才聖克萊爾走進一家咖啡館,想看看晚報,他正在看報時,兩個醉氣醺天的漢子發生了衝突;聖克萊爾和另外一人想把他們倆拉開,不料其中一個手裡拿著一把獵刀,聖克萊爾想把刀奪下來,卻在腰間受了致命的一刀。屋裡頓時充滿了痛哭,哀號,尖叫聲,僕人們撲倒在地板上,有的捶胸頓足,拼命撕扯自己的頭髮,有的張惶失措地四處奔竄。只有湯姆和奧菲利亞小姐還保持著一點鎮定。瑪麗那嚴重的歇斯底里的痙攣症又發作了。在奧菲利亞小姐的指揮下,門廳裡的一張躺椅很快被布置妥當,那具流血的軀體被抬了上去。由於劇痛和失血過多,聖克萊爾已昏迷不醒,奧菲利亞小姐做了些急救措施,他才蘇醒過來,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們,轉而又環視屋內,看屋子裡每一樣東西。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他母親的畫像上。
醫生來了,開始檢查。從他的表情一望而知,聖克萊爾是沒救了。然而,他還是盡力包紮傷口。醫生、奧菲利亞小姐和湯姆正從容冷靜地包紮傷口,僕人們卻失魂落魄地蜷縮在門口、窗戶下,哭聲震天。
「現在,我們得將僕人們全部趕走,」醫生說,「一切就在於能否保持絕對的安靜。」
正當奧菲利亞小姐和醫生催促僕人們離開時,聖克萊爾又睜開了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不幸的人們。「可憐的人們!」說著,痛苦的自責之色顯現在他臉上。阿道夫橫躺在地板上,死活也不肯出去,恐懼已讓他失去了一切理智。其餘的人聽奧菲利亞小姐說主人的生命就懸於一線之間,必須保持絕對的肅靜,就陸續離開了客廳。
聖克萊爾已經快說不出話了,他躺在那兒,痛苦地緊閉雙眼,內心卻經歷著痛苦的掙扎。
過了一會兒,他將手搭在跪在他身邊的湯姆的手上,說,「湯姆,苦命的人啊!」
「老爺,您說什麼?」湯姆急切地問道。
「唉,湯姆,我就要死了,你為我做臨終祈禱吧!」聖克萊爾緊緊地握住了湯姆的手。
「如果你想請一個牧師來……」醫生說。
聖克萊爾搖了搖頭,急切地說:「湯姆,你開始禱告吧。」
湯姆完全投入到為這顆即將脫離塵世的靈魂的禱告之中。聖克萊爾那雙睜大的充滿憂傷的藍眼睛裡折射著他的靈魂之光,就那麼定定地、無限憂愁地望著湯姆,這真是催人淚下的禱告。
做完禱告之後,聖克萊爾伸出手抓住湯姆的手,懇切地望著他,但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閉上了眼睛,但兩人的手仍緊緊交握著──在永恒的天國之門前,黑人的手和白人的手就是這麼平等地,友好地握在一起。聖克萊爾斷斷續續地輕聲哼唱著:
耶穌啊,我們要謹記:
黑暗的日子裡,你不肯將我拋棄;
為了尋找我,你疲憊不堪四處奔忙。
聖克萊爾顯然在腦海裡搜尋到那天夜晚他所唱的那首歌的歌詞,那是對仁愛的主的歌頌。他的嘴囁嚅著,時斷時續地吐出那首歌的歌詞。
「他已經神志不清了。」醫生說。
「不,不,我終於快回家了!」聖克萊爾有力地駁斥說,「就快回家了!回家了!」
他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死亡的灰白色在他臉上顯得更濃重;可是緊接著卻代之以一副寧靜、安詳的表情,就像是在慈善的天使的翼護之下所呈現出的美妙光輝,又像是困乏的孩子終於沉沉睡去後所特有的可愛安靜。
聖克萊爾就這麼躺著,所有人都心裡明白,死神的魔爪已攫住了他。在他的靈魂將要超脫塵寰之前,他竭力睜開了雙眼,眼睛裡閃爍著異常的似重逢故人的喜悅之光,接著他叫一聲「母親」,就與世長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