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叔叔的小屋第三十一章 黑奴交易所在旅途中

  你眼清目明,無視奸邪罪惡。

  為非作歹的,你為何置之不理呢?

  惡人吞噬比他們公正的,

  你為何不發一言呢?

  ──《哈巴谷書》第一章第十三節

  湯姆坐在一艘簡陋的小輪船的最底層,這艘船正行駛在紅河上。他戴著沉重的腳鐐和手銬,但比這更沉重的是他的心情。月亮和星星已從他的天空中墜落了,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轉逝即瞬如過眼雲煙,就像此刻岸邊的樹木和堤壩都匆匆從視野裡退去,消失無影。肯德基的莊園,那裡的妻兒和仁慈的主人;豪華氣派的聖克萊爾公館,伊娃蓋著金黃色長發的小腦袋和天使般純潔的眼睛,還有英俊、樂觀而自信的聖克萊爾先生,外表那麼隨便而心地卻那麼善良。那些美好愜意的時光都如流水東逝。剩下的還有什麼呢?

  奴隸制度給人類帶來莫大的災難,但最痛苦的又莫過於這一種:天賦悲憫情懷和情感豐富的黑人,先有幸在好的主人家裡受到良好的教養和文明的熏陶,已培養了高潔的品性和高尚情懷,卻不幸轉而落到最粗野暴戾的主人手裡。這就好比是原先擺在華麗的大客廳裡的桌椅,因磨損破舊被扔到某個骯髒的小旅館的酒吧間裡或某個低俗不堪的齷齪場所。但這兩者有關鍵的不同之處,那就是桌椅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儘管在「法律上被視為、被確認為和被裁決為奴隸」,但奴隸仍然是有靈有肉的人,他們的情感、記憶、希望、愛好、恐懼和企盼都是無法抹煞的。

  湯姆的主人西蒙烈格雷在新奧爾良市的幾個拍賣所一共買了八個奴隸,把他們兩兩相銬,押送到碼頭邊的「海盜號」輪船上。這艘船即將啟航,逆流而上駛向紅河的上游地區。

  奴隸們都上船之後,船就要起錨了。西蒙以其特有的幹練,把奴隸們巡視一番。他走到湯姆面前時停下了腳步。湯姆還穿著拍賣時穿的那身衣服,上好的呢子制服和洗得筆挺的襯衫,腳上是擦得鋥亮的皮靴。西蒙簡潔地命令道:「站起來!」湯姆站了起來。「把硬領巾解下來!」湯姆依從地去解領巾,但戴著手銬不方便,西蒙便粗魯地將硬領巾從他領子上一把扯下來,揣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烈格雷剛才已在湯姆的箱子裡翻了很久,這時他拿出湯姆平時在馬廄裡穿的那身──一件舊外衣和一條破褲子。他解開湯姆的手銬,指著貨箱中的一個凹處說:

  「去,上那兒換上這身衣服。」

  湯姆照辦了。不多一會兒,他換好衣服回來了。

  「給我把靴子也脫下來。」烈格雷先生繼續吩咐道。

  湯姆又奉命脫下靴子。

  「喂,」烈格雷扔過來一雙結實的粗鞋,黑奴們平常穿的那種,「把這個換上。」

  湯姆在匆忙間換衣服時,並沒有忘記把心愛的《聖經》掏出來,放在舊衣服的口袋裡。這樣做確實有先見之明,因為烈格雷先生給湯姆重新戴上手銬之後,馬上翻檢起湯姆換下來的衣服。他在那衣服口袋裡摸出一條絲綢手帕,順手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裡;他又翻出來幾件小玩意兒,那是湯姆在伊娃死後珍藏著的,他看了看,不屑地哼了一聲,隨便一揚手,那些小玩意兒便從他肩頭劃過,落在了河裡。

  湯姆在匆促之間卻忘了把那本衛理公會的讚美詩集取出來,現在落到了烈格雷手裡,他隨手翻了翻。

  「呵,想不到你還挺虔誠的嘛!你叫什麼來著?你是個基督徒?」

  「是的,主人。」湯姆堅定地回答說。

  「哦,是嗎?不過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讓你忘掉它們。我可不想讓一群黑鬼在我的莊園裡嚎叫,禱告或唱什麼讚美詩。記住了沒有?你給我老實點,」說到這裡,他跺一下腳,灰眼睛惡狼似地瞪著湯姆,「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上帝!你給我聽著,我讓你朝東你就朝東,讓你往西你就往西!」

  湯姆沉默著,但他的心裡呐喊著:「不!」同時,有個聲音在冥冥中一遍遍說著伊娃生前常唸給他聽的一本古老的預言中的一段話:「你不要害怕,因為我曾救了你,並以我的名義召喚你,你是屬於我的!」

  但西蒙烈格雷什麼也聽不到,這聲音他永遠也無法聽到。他只是向湯姆吹鬍子瞪眼的,最後也無奈離開了。他把湯姆的箱子提到了前甲板上,箱子裡全是湯姆收拾的乾淨衣裳,很快,一群水手擁了過來,他們一面嘲笑說黑奴不配有這麼多衣裳來擺紳士派頭,一面你一件我一件地買下所有的衣物,甚至連空箱子都有人買下了。當他們一哄而散時,都覺得此事非常滑稽,尤其是看到湯姆乾淨、整潔的裝束時,更是大笑不止。拍賣空箱子也一時傳為笑談。

  這筆交易結束之後,西蒙又慢慢地踱了回來。

  「湯姆,你瞧,你那些雜七雜八的廢物我已經幫你清理掉了。你身上的這套衣服可得省著穿,愛惜點,換套衣服得過好久呢!我完全贊成這個主意,讓你們黑鬼穿衣服仔細點,一年只有一套衣服!」

  接著,他又來到埃米琳身邊,她和另外一個婦女被銬在一起。

  「得了,小寶貝,給我開心點!」他摸著埃米琳的下巴說。

  這姑娘極不情願地看著西蒙,眼神裡流露出驚恐和厭惡,這並沒逃過西蒙的眼睛,他眉毛擰成一團,惡狠狠地說:

  「你這個丫頭片子,別跟我來這套,你聽見沒有?跟我講話時,不許哭喪著臉,聽到沒?還有你,你這個黃臉婆!」他使勁推了一下和埃米琳銬在一起的混血女人,「別板著個臉,讓我看你這副臭嘴臉!告訴你,你得給我擺出笑眯眯的樣子。」

  「我說,你們都給我聽著,」烈格雷往後退了一兩步,吼道,「看著我,都看著我!都看著我的眼睛,你們都看仔細了!就現在!」他說話時,每停頓一下就跺一下腳。

  大家像中了邪一樣,齊唰唰地望著那雙露著凶光,滿含殺機的眼睛。

  「你們瞧瞧,」他攥緊了自己又大又結實的拳頭,那拳頭看上去像鐵匠的大錘,「看清這拳頭了吧?掂掂它有多重?」他把拳頭放在湯姆的手上。「瞧這身骨頭!哼,實話告訴你們,這拳頭和鐵一樣硬,都是揍黑鬼練出來的。迄今為止,還沒有哪個黑鬼挨我一拳不趴下的呢。」他揮了揮拳頭,差點兒打到湯姆的臉上。湯姆不由眨了眨眼,向後退了一步。「我從來不需要什麼該死的監工,我自己就是監工。你們全都得給我規規矩矩的,幹活要麻利,叫你們幹什麼馬上就動,這樣才合我的意。你們可別指望我什麼時候心腸軟,沒有的事!你們自個兒當心點,我可不發什麼慈悲。」

  兩個女人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其他人也愁容滿面地坐在那裡,大氣不敢出。西蒙說完這些,就轉身向船上的小酒吧間走去,準備在那兒喝上幾盅。

  「我就這麼幹,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西蒙對一個紳士模樣的人說,這人一直站在他身邊聽他高談闊論。「我一開始就採取強硬措施,讓他們思想上警惕點。」

  「是嗎?」這位紳士驚訝地說,上上下下地打量西蒙,就像自然學家研究某種奇特的標本。

  「沒錯兒。我可不是什麼斯文仁慈的主人,那些人手指白白嫩嫩的,像婆娘的手一樣,成天嘮嘮叨叨,老是被監工騙,真他娘的!來,你摸摸我的關節,看看我的拳頭。先生,不瞞你說,我這身肌肉跟石頭一樣結實,全是他媽的揍黑鬼練出來的。不信你來摸摸。」

  這陌生人果真摸了一下,簡單地說了句:「是夠結實的,很硬,」接著,他又補充道,「沒準你的心腸也和它一樣硬。」

  「算你說對了,難道有什麼不妥嗎?」西蒙得意地狂笑起來。「我的心腸可軟不下來,實話告訴你吧,誰也不敢在我面前耍花招。黑鬼們吵鬧也好,拍馬屁也好,都無濟於事。」

  「你這批貨挺不錯嘛!」

  「倒真不壞,」西蒙說,「聽別人說,那個湯姆棒極了,我買他的價錢高了些。我打算讓他做個車夫或管傢什麼的。他以前的主人對他太好了,簡直沒當奴隸使喚過,因此沾染上一些臭脾氣。不過若是把他教訓過來,倒是個好使的。至於那個黃臉婆,簡直算我倒霉撞上了,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不過,無論如何我也得讓她幹上一兩年的活,把本錢給賺回來。有人說要對奴隸好點,我最痛恨這種說法,簡直荒唐透頂!我寧願先讓他們拼命幹,然後再買新的,這樣的話,麻煩就少多了。我敢打賭,這樣做更划算。」說到這兒,西蒙呷了口酒。

  「黑奴們通常能幹上幾年?」那陌生人問。

  「這可說不準了,得看各人的體質。那些強壯的可幹上七八年,身體弱的就只能幹兩三年了。以前我剛開始幹的時候,勞神的事多著呢。那時我總想讓奴隸多用上幾年,所以他們病了還讓他們看醫生,給他們發衣服、發毯子什麼的,總之,總想著讓他們過得舒坦體面些。後來才發現,這樣做真傻,一點用都沒有。現在你再瞧瞧,不管他們有病還是沒病,統統得去拼命幹活。要是哪個黑鬼死了,就再買個新的,這麼幹又便宜又省事。」

  那個陌生人轉過身去,在另外一位紳士旁坐了下來。這位紳士剛才一直在聽他們的談話,心中已有些不安。

  「你可別把他當作南方莊園主的典型啊。」他說。

  「但願他不是。」年輕的紳士強調道。

  「這個無恥卑鄙又殘暴的傢伙!」另一個又說道。

  「可是,你們的法律允許蓄奴,而且是不限量的,想養多少就養多少。黑奴們對他言聽計從,但一點保障都沒有,連生命都掌握在他手中。更可怕的是,像他這樣卑鄙無恥的人,在南方還不在少數呢。」

  「你說的不錯,」對方回答說,「可是也有不少細心體貼、仁慈善良的莊園主啊!」

  「一點不假,」年輕紳士說,「可依我看,正是你說的那些好心的莊園主該對這樣非人道的暴行負責。如果不是你們這種人的認同和理解,整個奴隸制根本就無法立足。要麼,全是他那樣的莊園主的話,」他指著背對他的烈格雷說,「奴隸制恐怕也早被推翻了,正是你們這種人還有些善行和威望,實際上包容了他們的罪惡。」

  「承蒙你對我善心的褒獎,」這個莊園主微笑著說,「但我得給你提個醒,在這兒說話別那麼大聲,這船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能接受你的觀點。等到了我的莊園之後,隨便你怎麼指教都行。」

  年輕的紳士不由笑了起來,臉皮微有些發紅。兩個人不再談論此事了,轉而去下十五子棋。與此同時,困在船的底層的埃米琳也和跟她銬在一起的混血女人聊起來。她們很自然提到各自的身世。

  「你原來的主人是誰呀?」埃米琳問道。

  「是住在沿河路的埃力斯先生。說不定你還見過那棟房子呢。」

  「他待你怎麼樣?」埃米琳又問。

  「他生病之前對我一直挺好,可是生病之後,他時斷時續地在床上躺著,過了半年多,病情也不穩定,脾氣就變得暴躁起來。他從早到晚不讓人喘口氣歇會兒;性情越來越怪僻,看誰都不順眼。後來他的脾氣更壞了,動不動就發火,他讓我整晚守在病床邊,我真是累得死去活來。一天晚上,我實在困得不行,就睡著了。天哪!他發現後對我大發雷霆,說要把我賣給一個他平生所見過的最殘暴的東家。唉,他臨終前還答應過給我自由呢!」

  「你有什麼親人朋友嗎?」埃米琳問。

  「有的。我有丈夫,他是鐵匠,主人平時把他租出去做零工。唉,他們一下子就把我帶出來,我連見他一面都沒趕上。我還有四個孩子呢!」這女人用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

  聽到別人講述不幸遭遇,聽者一般來說得盡量安慰人家。埃米琳想說點什麼,但又似乎覺得無話可說。是啊,她又能說些什麼呢?她們沉默著,好像有某種默契似的,都避而不談現在的主人。

  即便在最黑暗的時候,宗教信仰仍然存在。這位混血女人也是衛理公會的信徒,儘管她的信仰有些盲目,但她的態度卻是極為真誠的。埃米琳由於以前的女主人的教導,受過良好的教育,她學會了讀寫,也和女主人一樣篤信基督教,並曾認真研讀過《聖經》;然而,就是這麼一個虔誠的教徒,卻被上帝所遺忘,落入了如狼似虎的歹徒之手,這對他們的信仰無疑是個嚴峻的考驗。尤其是對那些尚未成熟、性格柔弱的孩子們來說,更意味著一番痛苦的抉擇。

  渾濁的紅河水湍急地流淌著,千百折向前延伸;輪船緩緩地道流而上,滿載著憂傷。人們悲傷的眼神無力地看著紅河岸邊陡峭的堤岸緩緩從眼角滑過,那是種沉悶的單調。最後,船在一座小城鎮靠了岸,烈格雷領著他的黑奴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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