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一天天逝去,對湯姆也不例外。轉眼兩年過去,儘管他思念著遠方的一切,但也從未感到過異常痛苦,因為人的情感就如一架裝備完善的豎琴,只有「崩」一聲弦都斷了,才可能徹底打破和諧之音。當我們追憶那些充滿貧困憂愁的日子時,總忘不了每一刻悄然流去的光陰曾帶給我們的那些安慰和樂趣,因此,即使我們不是十分快樂,也不至於特別痛苦。
湯姆在他僅剩的《聖經》上讀到了聖徒保羅的故事,他開始學會「在任何處境下都隨遇而安了」,這對他是一條非常有用的原則,這也與他由閱讀《聖經》而養成的深思的習慣很相稱。
上一章裡我們提到喬治少爺已代為回覆湯姆的家信,這封信是用小學生圓體字母寫成的,十分漂亮,以至於湯姆稱讚道:「即使把信放在屋子的那頭,從這頭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信中提及家裡發生的各種各樣令人高興的事情:克魯伊大嬸到路易斯威爾的一家糕餅店做雇工,她將憑手藝掙下一筆錢,這筆錢會全部儲存起來做他的贖金;莫塞和彼得長得很快,在薩莉的照料下,小女娃已經能滿院子跑了。
湯姆的小木屋暫時上了鎖,不過喬治在信上又說了,等到湯姆回來,他們就將小木屋重新布置一番,並對如何裝飾擴建都作了一番繪聲繪色的描述。
喬治還在信尾羅列了學校的各項科目,每一科目都用大寫的花體字母開頭。另外,喬治還把新添的四匹小馬駒的名字告訴湯姆。同一段裡,也提到他的父母身體很健康。這封信其實簡單明瞭,可在湯姆眼中卻是當今文章中最美妙的一篇,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簡直是愛不釋手,甚至和伊娃商量是不是該鑲在鏡框裡把它掛起來。只是,這項工程有一個障礙,信的正反兩面沒法同時看到。
隨著伊娃的逐漸長大,她和湯姆的友誼也日漸加深。伊娃在湯姆這位忠實溫柔的僕人心中的神聖地位簡直難以用語言來表達。湯姆一方面把她當作一個凡間的孱弱的孩童加以愛護,一方面又把她當作天上聖潔的天使加以崇拜。他敬慕而溫柔的眼神望著她時,就像一個義大利水手凝視著自己的小耶穌神像。全心迎合伊娃的種種雅致的情趣,滿足她成百上千種單純可愛的嚮往,這是湯姆莫大的快樂。伊娃的種種憧憬就像一道彩虹一樣籠罩照耀著她的孩童世界。湯姆變著法兒更換伊娃桌上的擺設,不時為她插一些奇異的花束。湯姆每天清晨到集市時,眼睛總盯著那些鮮花店,回去時,他就滿載著為伊娃精心挑選的桃花或是香橙花。每當湯姆遠遠地看見伊娃從大門內探出金黃色的可愛的小腦瓜,天真爛漫地問道:「噢,湯姆叔叔,今天你給我帶了什麼?」時,總是欣喜若狂。
伊娃的熱情也不亞於湯姆,她處處為湯姆效勞。別看她還是個孩子,朗讀起文章來卻美妙悅耳。良好的音樂感受力,敏感詩意的想像力和對神聖崇高的事物的天生的嚮往使得她讀起《聖經》來格外優美動聽,湯姆還從未聽過有誰讀得像她這樣棒的。起初,伊娃讀《聖經》只是為了讓這位出身卑微的朋友開心,可沒多久,她自身真誠的天性顯露出來,被這本神聖的經書所深深吸引。伊娃酷愛這本書,因為它在她小小的心靈中所喚起的神奇的嚮往和一些強烈而模糊的情感,是大多數富於激情和想像力的孩童所喜愛的一種心靈體驗。
伊娃在生活中最喜歡的是《啟示錄》和《預言書》,書中朦朧縹渺而又無比神奇的意象,熱情洋溢的語言,正因為她不能完全理解,所以印象尤深。伊娃和她那位純樸的朋友,一個老孩子,一個小孩子,有相同的感覺。他們只知道書中所描述的是天國裡的榮光,他們的心靈為之歡欣鼓舞,卻說不出為什麼會這樣。可是,在精神領域裡,人們無法理解的東西並非一無是處,儘管自然科學上並非全然如此。這是因為,當一個人的靈魂在兩個模糊的永恒點(永恒的過去和永恒的現在)之間蘇醒過來時,周圍的一切是那麼陌生,讓人毛骨悚然,驚顫不已。光明只照到他周圍一小塊地方,他必然十分渴望遙遠的未知世界。透過靈感的霧柱,他聽到人聲喧嘩,看到人影搖曳,這些與他內心的企盼遙相呼應,那些神祕的景象猶如刻有無人辨識的象形文字的符咒和瑰寶。他將這一切深藏於心,殷切等待有一天能穿越這層霧障,細緻地加以辨認。
故事進行到這兒,聖克萊爾一家已暫時遷居到龐切特雷恩湖濱的別墅去了。所有能離開那悶熱而骯髒的城市的人們,都受不住炎炎夏日而躲到湖濱去享受清爽的涼風去了。
聖克萊爾一家暫住的避暑之所是一幢東印度式的小型別墅,它的四周用竹子編成精緻的迴廊,可通向各處花園和遊樂場所。別墅的公共起居室正對著一座大花園,園子裡來自熱帶地區的奇花異草爭相鬥豔,園中有幾條小路蜿蜒而至湖濱,湖水在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宛如無數條小魚在歡呼跳躍──這實在是一幅瞬息萬變,美妙無比的圖畫。
此刻正是日落時分,霞光萬丈,地平線上金光燦爛,碧水中倒映出另一面天空,湖面上蕩漾著一道道腓紅或金黃色的波紋。點點白帆,如幽靈般蕩來蕩去,小小金星在燦爛的光輝中頻頻眨眼,俯身看自己在湖面上不斷躍動的倒影。
花園裡地勢偏低的一頂藤蘿架下,有一張長著青苔的小石凳。一個禮拜日的黃昏,湯姆和伊娃坐在這張石凳上,伊娃的膝蓋上攤著一本《聖經》,她唸到:「我望見一平如鏡的海面,火焰跳躍,閃爍其中。」
「湯姆,」伊娃忽然指向湖面,「那不就是嗎?」
「你說什麼呢,伊娃小姐?」
「你沒看見嗎,湯姆?」那孩子說著,一手指向那玻璃般的湖面。湖水上下波動,反射著天空中金色的光芒。「那不就是有火焰躍動的鏡面嗎?」
「可不是嗎,伊娃小姐。」湯姆說,接著唱道:
噢,如果我有清晨的翅膀,
我會飛向那迦南海岸;
聖潔光明的天使啊,
請把我送回我的家鄉,
那個叫新耶路撒冷的地方。
「你知道新耶路撒冷在什麼地方嗎,湯姆叔叔?」伊娃問道。
「嗯……在天空的雲彩裡,伊娃小姐。」
「那我就能看見它,」伊娃說,「你看那些雲彩,它們看起來就像珍珠鑲嵌而成的一扇扇大門,透過它們,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噢,金光閃爍。來,湯姆叔叔,唱首《光明天使》吧。」
湯姆就唱起這首美侖美矣奐讚美詩來:
我看見一群光明天使,
享受著天國的榮光;
身著纖塵不染的白袍,
手拿象徵勝利的芭蕉。
「湯姆叔叔,我看見天使了!」伊娃說。
湯姆一點都不懷疑,連驚詫都沒有。假使伊娃說她曾光臨過天堂,湯姆也會相信的。
「這群天使呀,我在夢中經常看見他們。」伊娃的眼睛漸漸變得迷離,如夢幻一般,她輕聲哼唱:
身著纖塵不染的白袍,
手拿象徵勝利的芭蕉。
「湯姆叔叔,」伊娃說,「我要到那裡去。」
「去哪裡,伊娃小姐?」
那孩子站了起來,小手指向天空。此時,晚霞照耀著她金黃色的頭髮和粉紅的臉頰,呈現出聖潔的光輝。伊娃的目光熱切地投向空中。
「我去那兒,」她說,「我去光明天使那兒。湯姆,我不久就會去。」
忠心耿耿的僕人霎時覺得撕心裂肺般痛楚。他想起這半年來,小姑娘的手越來越纖瘦,皮膚越來越透明,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以前她在花園裡嬉戲玩耍,一鬧就是幾個鐘頭,可現在沒玩多久就疲乏無力了。湯姆常聽奧菲利亞小姐提到伊娃的咳嗽用什麼方子都不見效,就是現在,她滾燙的臉頰和小手還發著潮熱呢。想到這些,湯姆似乎才領悟到伊娃話語的真正含義。
世上有過伊娃這樣的孩子嗎?有的,可他們的名字只出現在墓碑上。這些孩子甜美的笑容,聖潔的眼眸,不凡的談吐都已像寶藏一樣,深埋在人們眷念的心裡。多少家庭流傳著同樣的故事啊!活著的人們的全部美德和優點,同某一個去世的親人的不同凡響的美德比起來,多麼微不足道啊!仿佛有那麼一群特殊的天使,他們的使命只是在塵世間逗留一段時間,讓誤入歧途的心靠近他們,以便升天時把他們帶回天堂。你若是看到一個孩子有著與眾不同深邃而有靈性的目光,有著超出一般孩子之上的溫柔聰慧的話語,請別指望留住這個孩子,因為天國的印記已蓋在這孩子身上,永恒的靈光已在這孩子眼中閃現。
親愛的伊娃,你就要走上回家的旅程,可是你的至親仍然蒙在鼓裡。
突然,奧菲利亞一陣急切的叫喚,打斷了湯姆與伊娃的談話。
「伊娃,伊娃!你這孩子,下露水了,不能再待在花園了。」
伊娃和湯姆急忙往屋子裡跑去。
奧菲利亞是一個富有經驗的護理能手,她從小在新英格蘭長大,對於緩慢而可怕的疾病的侵襲最熟悉不過,這疾病曾奪走了人世間最美麗可愛的生命。當你還沒來得及發現有一根生命線已經斷裂時,死亡的印記已無可挽回地蓋在了他們身上。
奧菲利亞小姐早就注意到了伊娃輕微的乾咳,日漸明亮起來的臉頰。即使伊娃眼睛裡光芒閃爍,可那由發燒而引起的虛飄的興奮勁卻逃不過奧菲利亞小姐的眼睛。她把這憂慮告訴了聖克萊爾,可他卻急躁不安地把她的疑慮給頂了回去,和他平常那種滿不在乎或和顏悅色的態度不大相同。
「別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了,姐姐,我討厭這個。」他總是說,「你不是說孩子在長身體嗎?孩子長個兒的時候,總會瘦一些的。」
「可是她老乾咳呀!」
「噢,乾咳?就算有一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也許是著了涼了。」
「可是,伊莉查簡,還有埃倫,瑪麗亞桑德思都因為這個送了命呀!」
「噢,別再提那些護理人員謠傳的恐怖事件了。你們這些護理老手啊,就是過於敏感自負了。孩子們不能咳嗽,打噴嚏,一有點事兒就惶惶不安。我想你只要好好照顧孩子,不讓她接觸夜晚的冷空氣,不准她玩得太累,就不會有事的。」
可是聖克萊爾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越來越緊張和不安了。他每天都反覆強調:「這孩子好得很呢。」「這點咳嗽不算什麼。」「她只是肚子有點小毛病,孩子們都是這樣。」單就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他內心的焦慮。他陪伴孩子的時間長了,帶她出去兜風的次數也增多了。隔不了幾天,他總是帶回個藥方或補藥,嘴上卻說:「這孩子並不需要這個,可吃吃總沒壞處。」
說起來,最讓聖克萊爾感到痛心的是孩子的思想和感情一天天成熟起來。一方面,伊娃還保留著孩子耽於幻想的天性;一方面,她又時不時冒出一些讓人詫異的,超凡脫俗的智慧的話語,聽上去就像是聖諭一般。每當這種時候,聖克萊爾總是悚然若驚地一把攬住伊娃,仿佛這樣無限的疼愛就能挽救她一樣。他內心裡湧出一股強烈的願望,一定要保住這孩子,不讓她離去。
伊娃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做善事上。她一貫慷慨寬容,近來又增添了一種女性特有的體貼溫柔,讓人感動。她還是和托普西及其他黑孩子們一起玩耍,只是現在更多的是站在一邊看他們玩,並不親自參加遊戲。伊娃通常一坐就是半個鐘頭,先是含笑看著夥伴們奇特的惡作劇,後來臉上就蒙上了一層陰影,她的目光逐漸迷離,思緒也飄遠了。
「媽媽,」有一天她突然對她媽媽說,「為什麼我們不教僕人們看書呢?」
「什麼話!你這孩子,可從來沒有人這樣幹過呢!」
「為什麼?」伊娃問道。
「因為讀書對他們毫無用處,一點兒也不能讓他們把活兒幹得更出色。要知道,他們生來只是幹活的。」
「可是,媽媽,他們應該懂得《聖經》,了解上帝的旨意。」
「有別人跟他們唸就足夠了。」
「媽媽,可是我覺得每個人都要能自己弄懂《聖經》,即使沒人讀給他們聽,他們也非常需要的。」
「伊娃,你真是個古怪孩子。」她母親說道。
「奧菲利亞小姐就教托普西讀書認字。」伊娃繼續說。
「是啊,可你也看到這樣做的好處了吧?托普西可是我見過的最刁鑽可惡的小鬼了。」
「還有可憐的媽咪,」伊娃說道,「她頂喜歡《聖經》了,多希望自己能讀懂它啊!我不能唸給她聽的時候,她該怎麼辦呢?」
瑪麗一邊翻弄抽屜,一邊回答說:
「好了,伊娃。除了給僕人唸《聖經》外,你慢慢會有許多事情要考慮的,哪裡顧得上這個呢。我並不是反對給僕人唸《聖經》,有空的時候我也那麼做;可是,要是你得打扮得漂亮出去應酬時,就沒那個閒功夫了。看看這個,」她繼續說,「看這些珠寶,以後你進入社交場合,它們就是你的了。我第一次參加舞會就是戴這個。告訴你,伊娃,那天我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呢!」
伊娃拿起珠寶盒,從中取出一條鑽石項鏈,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些流光溢彩的鑽石。她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上頭。
「這些值很多錢吧,媽媽?」
「當然,這些都是你爸爸特地讓人從法國帶回來的呢!它們可是一筆不小的財產。」
「我希望,」伊娃說,「我能用它做點事情。」
「你想做什麼呢?」
「我想把它們賣掉,然後在自由州買一塊土地,再把我們家的僕人都帶到那裡去,我還會雇老師教他們讀書認字。」
伊娃的話被她母親的笑聲所打斷。
「我要教他們閱讀《聖經》,讓他們能看懂別人寫給他們的信,」伊娃肯定地說,「我知道,起初這對他們很難,好像他們真的沒法對付,湯姆是這樣想的,媽咪也這樣想,他們中的許多人都這麼想,可我不那麼認為。」
「好啦,好啦,伊娃,你只是個孩子,這些你不懂,」瑪麗說道,「你說話老惹得我頭疼。」頭疼是瑪麗的護身法寶,只要談話不稱她的意,她就像搬救兵一樣把它亮出來。
伊娃悄悄溜出了房間。打那以後,她就開始全心全意地教媽咪識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