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聖克萊爾一家在湖濱期間,聖克萊爾的哥哥艾爾弗雷德帶著他十二歲的長子來和他們相聚了一兩天。
聖克萊爾和艾爾弗雷德這對雙生子在一起構成了一幅稱得上世界上最奇特美好的畫面。同胞的血源天性並沒讓他們倆有任何相似之處,反而讓他們倆迥然不同。儘管如此,仿佛有一根神祕紐帶的維繫,兄弟倆的手足之情要甚於一般兄弟。
他們經常手挽著手在花園裡散步。奧古斯丁生著一對藍眼睛,滿頭金髮,體態優雅柔和,相貌上顯出生氣勃勃的樣子;艾爾弗雷德則長著一對黑眼睛,羅馬人般傲慢的面容,四肢威武有力,做事雷厲風行。儘管兄弟倆常常攻擊嘲笑對方的言行,可這絲毫不影響他們血濃於水的親情。事實上,仿佛正是兄弟倆之間的差異才把他們結合得更緊,正如磁極的異性相吸一樣。艾爾弗雷德的大兒子恩瑞克有著王子般的尊貴高雅,他和其父一樣是黑眼睛,精神煥發,神采飛揚,他從見到堂妹伊娃的第一刻起,就被她的綽約的風姿所吸引。
伊娃有一匹心愛的小馬駒,渾身潔白如雪,這匹小馬溫順之極,恰如它的女主人。騎上它有躺在搖籃裡的平穩舒適之感。這時,湯姆牽著它到後面的走廊去了,另外一個約莫十二歲左右的第一代混血男孩兒也牽著一匹馬走過來,他牽的是小黑馬,價格昂貴,是不久前特地從國外買來送給恩瑞克的。
恩瑞克對他新得的小馬駒有種男子漢般的驕傲之感,他走上前從馬僮手裡接過韁繩,上上下下檢查他的小馬,突然,他眉頭一皺,面色沉了下來,說:
「這是什麼,多多?你這懶鬼,今天早上你沒把馬刷乾淨吧?」
「刷乾淨了,少爺,」多多怯生生地答道,「灰是它自己剛沾上去的。」
「混帳!閉嘴!」恩瑞克說著,怒氣沖沖地揚起鞭子,「你竟敢跟主人頂嘴?」
那小馬僮是個漂亮的混血兒,一雙明亮的眼睛,和恩瑞克差不多的個頭,光潔的額頭上覆著一層卷曲的頭髮。當他開口申辯時,面孔掙得通紅,眼睛也閃著光。看得出,這孩子身上有白種人的血統。
「恩瑞克少爺,」多多剛張嘴,恩瑞克的鞭子已經狠狠抽在他臉上,同時他的胳膊也被拽住,硬生生被摁跪在地上。恩瑞克沒命地抽打起來,直抽得他自己都氣喘吁吁的。
「哼,你這個放肆的賤貨!這回你該知道不該回嘴了吧?把馬牽回去,重新刷乾淨!給你點顏色,看你還明不明白自個兒的身份!」
「少爺,」湯姆說道,「我猜多多想告訴你他把馬牽出來時,馬自己打了個滾。要知道,這馬精神著呢,它身上的灰是它自己沾上的,我親眼看見多多刷過馬。」
「沒問你就別插嘴!」恩瑞克說道,轉身踏上臺階,向站在那兒身穿騎士服的伊娃打招呼:
「親愛的妹妹,真抱歉,這蠢驢讓你久等了吧!」他說,「我們在這張凳子上坐著等他們吧。咦,你怎麼悶悶不樂呀,妹妹?」
「你怎麼能對多多那樣殘忍粗暴?」伊娃說。
「殘忍,粗暴?」恩瑞克驚訝地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呀,親愛的伊娃?」
「你再這樣,我就不允許你叫我親愛的伊娃了。」
「親愛的伊娃,你不了解多多,他就會撒謊,找借口,只有教訓他,不准他開口,這才治得住他。祖父就是用這個方法對付黑奴的。」
「可是,湯姆叔叔是從不說謊的。」
「那他可是個非同一般的老黑鬼!」恩瑞克說道,「多多說起謊來可是和說話一樣快的。」
「你對他那樣厲害,他被你嚇得也會說謊呀!」
「哎,伊娃,你要是那麼喜歡多多,我可要妒忌了。」
「誰讓你打他,還冤枉他?」
「哼,該教訓的就得教訓,否則,他就更張狂了,挨幾下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咧!你可不知道,這傢伙精著呢!不過,如果你要是看了心煩,下次我不在你面前打他就是了。」
伊娃並不滿意,但她也知道要使她英俊的堂兄理解她的心思是徒勞的。
多多很快牽著馬駒過來了。
「不錯,多多,這一次你幹得很漂亮。」恩瑞克比先前溫和了,「過來牽住伊娃小姐的馬,我扶她上去。」
多多過來牽住伊娃的小馬駒。他滿臉愁雲,眼睛紅紅的,看樣子是剛哭過。
恩瑞克為女士效勞可謂是殷勤熟練,頗有紳士風度,他自己也頗為此自負。他把他美麗的堂妹扶上馬,把韁繩收過來,交到伊娃手裡。
可是,伊娃卻朝著多多站的那一側俯下身去。當多多把韁繩交給她時,她說:
「多多,你真是好孩子,謝謝你!」
多多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甜美可親的臉,他的雙頰又蕩開了紅暈,眼圈裡淚水直湧。
「過來,多多,這是五分錢,你拿去買糖吃吧,」恩瑞克說,「走吧。」
恩瑞克跟在伊娃的馬後,順著小路緩緩向前走去。多多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的背影遠去。這兩個孩子,一個給他錢,一個給了他更迫切需要的東西──一句親切和藹的話。多多這孩子離開他的母親才幾個月,他是在一家奴隸交易所被買下來的,因為他生得漂亮,正好用來做馬僮配那匹漂亮的小馬駒。現在,他正在主人手下接受調教呢。
多多被打的時候,聖克萊爾兄弟正在花園的另一頭,把這一幕盡收眼底。
奧古斯丁面色微紅,但他只是以慣常的那種譏諷和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共和主義教育吧,艾爾弗雷德?」
「哎,恩瑞克這孩子火氣一上來,簡直像個小魔王。」艾爾弗雷德的口氣顯得滿不在乎。
「你大概認為這對孩子來說,是一種挺有意義的鍛鍊呢!」奧古斯丁冷冷地說。
「話也不是這麼說。恩瑞克是個火爆脾氣,我可拿他沒辦法,我和他母親早就不管他了,隨他去。不過,話又說回來,多多實在是個十足的小精怪,怎麼打也打不服。」
「共和主義教育開篇明義的話就是『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你就是這樣教育恩瑞克的嗎?」
「呸,」艾爾弗雷德不屑地說,「湯姆傑斐遜這句法國風味的騙人的鬼話居然還在我們中間流傳,簡直是荒唐可笑!」
「我想也是。」聖克萊爾意味深長地說。
「因為,」艾爾弗雷德說,「很顯然的,事實上,人人生來既不自由,又不平等。依我說,共和主義的那套言論一半是荒謬透頂的,只有那些出身高貴,受過良好教育,舉止高雅又富於聰明才智的人才能享受平等的權利,下等人是絕對不行的。」
「可是你沒法讓下等人信服呀!」聖克萊爾說,「在法國,他們曾一度當權呢!」
「所以我們必須把他們打倒在地,讓他們永無翻身之日!就像我這樣……」說著,艾爾弗雷德一隻腳狠狠地跺在地上,好像踩在某個人的身上。
「一旦他們翻身,那可要天翻地覆呀!」奧古斯丁說,「比方說,聖多明戈就是如此。」
「呸,」艾爾弗雷德說,「所以說,這種事在我們國家就得禁止。目前,有一種說法特別風行,說是要教育黑奴,提高他們的地位。對此,我們就得堅決抵制。下等人決不能接受教育。」
「現在來說是不大可能了,」聖克萊爾說,「教育是非受不可的了,關鍵是怎麼教育,我們以前的教育宗旨只能把他們引向野蠻殘暴,斷絕人的善良的天性,把他們變成凶猛的野獸,一旦他們占了上風,他們就會用同樣的方法對付我們。」
「他們永遠也占不了上風。」艾爾弗雷德似乎非常自信。
「對,」聖克萊爾說,「把鍋爐燒得滾燙,關緊安全閥門,再坐在閥門蓋上,看你會怎麼收場。」
「好,」艾爾弗雷德說,「那就等著瞧吧。只要鍋爐堅固,機器運轉正常,我就敢坐在安全閥門蓋上。」
「哼,路易十六時代的貴族老爺們可和你想的一樣,現在奧地利的庇護九世也這麼想。看著吧,總有那麼一天,早晨醒來,發現鍋爐爆炸,你們這幫人都得在空中相遇。」
「用時間來證明一切吧!」艾爾弗雷德笑著用拉丁語說道。
「我告訴你,」奧古斯丁正色道,「我們這時代如果還有什麼力量像聖諭一般不可違抗的話,那就是人民大眾的力量!下層階級必將站起來,成為上層階級。」
「哼,又在宣揚你那套紅色共和主義的東西了。奧古斯丁,你怎麼沒去搞政治演說呢──你肯定能成為著名的政治演說家的。不過,但願你那些骯髒的民眾站起來主事的時候,我已經作古了。」
「且不管骯髒不骯髒,只要時機一到,他們肯定會反過來統治你們的。」奧古斯丁說,「而且,他們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法國的統治者不讓群眾穿褲子,結果呢,他們結結實實享受了一下不穿褲子的滋味。海地人民……」
「夠了,奧古斯丁。一談起討厭的海地人就沒完沒了!海地人不是盎格魯─撒克遜人,如果是的話,情況就大不一樣了,盎格魯─撒克遜可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永遠都是。」
「那好啊!我們的許多奴隸身上正流著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血液呢!」奧古斯丁抓住了話柄,「他們中有些人只有很少一點的非洲血統。因此,你得明白,他們和我們一樣,有堅定不移的信念和深謀遠慮的才能,只是多一點熱帶人的火氣。一旦聖多明戈那樣的時刻來臨,他們身上的盎格魯─撒克遜的血液就會馬上起作用的。他們是白種人的後代,我們身上的傲氣,他們也有,他們不會永遠像現在一樣甘於被買賣交換。總有一天他們會揭竿而起,從此揚眉吐氣的。」
「荒謬,簡直是一派胡言!」
「喏,有句古話說得好:諾亞的日子怎樣,將來的日子也怎樣,人們吃喝住行,辛勤勞作,可洪水一來,把一切都沖毀了!」
「奧古斯丁,你真富於巡迴牧師的天資呢!」艾爾弗雷德笑著說,「你不用替我操心,權力在我手中,我穩操勝券呢!這個寄生蟲樣的民族,」他又狠狠跺了一下腳,說道,「現在被踩在我們腳下,將來也會如此。我們的武力足以對付他們。」
「當然,像恩瑞克這樣受過訓練的子孫肯定會為守護你們的陣地而衝鋒陷陣的!」奧古斯丁說道,「冷靜沉著,常言不是說了嗎,『不能律己者不能治人。』」
「這確實是個麻煩,」艾爾弗雷德若有所思地說,「毫無疑問,我們現行的制度很難將孩子培育好,對孩子太放縱了。你知道,南部的氣候本來就讓人火氣衝天的,我拿恩瑞克真是沒轍。說實話,這孩子慷慨大方,樂於助人,就是性子暴烈,發起脾氣來像個火藥桶一樣。我想該把他送到北方去受受教育,北方比較崇尚服從,他可以和本階級的人接觸多些,少和奴隸們打交道。」
「既然教育是人類最主要的工作,而我們現在的教育制度又如此不妥,照這樣看來,這實在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奧古斯丁說。
「不可否認,我們的制度在有些方面是不夠妥當,」艾爾弗雷德說道,「但也不是一無是處呀!起碼,它能把孩子們訓練得勇敢果斷,而下等民族的孩子正與此截然相反,這可是他們最大的缺陷。撒謊和欺騙已經成了奴隸們的普遍標誌,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恩瑞克對於誠實肯定有了更深的理解。」
「不容置疑,這是一種非常符合基督精神的見解。」奧古斯丁說。
「不管符不符合基督精神,這是事實,和許多事情比起來,在符合基督教義方面也不相上下呢!」艾爾弗雷德說。
「或許是吧!」聖克萊爾說。
「好了,不談了,奧古斯丁,你瞧,我們在老問題上已經轉了不下五百個圈子了。下一盤十五子棋,你看如何?」
這對孿生兄弟走上臺階,在走廊裡的一張竹几兩旁坐了下來。這竹几小巧玲瓏,上面擺著個棋盤,兄弟倆在擺棋子的時候,艾爾弗雷德又開口了:
「我說,奧古斯丁,如果我有你這種想法,就會付諸行動。」
「這我毫不懷疑──你是個行動家,可是,能幹些什麼呢?」
「喲,你可以切實提高黑奴的地位嘛!」艾爾弗雷德的口氣頗帶嘲諷。
「為那些重重壓迫之下的黑奴提高地位,這和把整座埃特納火山先壓在他們身上再叫他們站起來有什麼兩樣?如果社會上不採取一致行動,單槍匹馬地幹是成不了氣候的,只有教育成為全民的教育,或者匯合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人,這局面才有可能改觀。」
「你先下吧。」艾爾弗雷德說。於是,兄弟倆很快進入棋局,直到「得得」的馬蹄聲在走廊裡回響起來。
「孩子們回來了。」奧古斯丁一面說,一面已站了起來。「看哪,阿爾夫,你見過這麼美的圖畫嗎?」這確實是一道令人賞心悅目的景致:恩瑞克額頭清亮,頭髮烏黑如墨又不失光澤,臉蛋燦若明霞。兄妹倆一路騎馬過來,恩瑞克側身向著美麗的堂妹,正開懷大笑。伊娃是藍色的騎裝,藍色的帽子,運動之後顯出生氣勃勃,那透明的皮膚和一頭金髮越發顯得美麗動人。
「天哪!這可是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哪!」艾爾弗雷德讚歎道,「奧古斯丁,不瞞你說,以後不知多少人會為她心碎哩!」
「一點沒錯!老天知道,我有多麼擔心!」聖克萊爾突然痛苦地說,跑過去把伊娃從馬背上抱下來。
「伊娃,小寶貝,你不會太累吧?」他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
「哦,爸爸,我不累。」伊娃回答道,可是她急促而沉重的呼吸立刻讓她父親警覺起來。
「親愛的,你怎麼能騎得這麼快呢?這對身體有害啊!」
「沒事兒,爸爸。我覺得身體好極了,而且騎馬讓我快活,什麼都忘了。」
聖克萊爾把她抱入門廳,放在沙發上。
「恩瑞克,你得好好看著她,千萬別把馬騎得太快。」
「我會好好照顧她的。」恩瑞克坐到沙發邊,握住伊娃的小手。過了會兒,伊娃緩過勁來了,聖克萊爾兄弟倆才離開去下棋,屋子裡只剩下兩個孩子。
「伊娃,我爸爸只打算在這兒待兩天,你知道嗎,這讓我很難過,因為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見到你。如果我能和你在一起,我肯定會好好的,不打多多,不惹你生氣。我不是故意打他的,只是因為我脾氣太急躁了。其實,我對多多並不壞,我老是給他五分錢。你看,他穿得也不差,我想他過得還是蠻不錯的。」
「如果你身邊沒有一個人愛你,你會感到很富有嗎?」
「我?當然不會!」
「你把多多買下來,他遠離親人,現在身邊又沒有一個人愛他;你還說對他好,這叫哪門子的好呢?」
「可是,我也沒辦法呀!我又不能把他媽媽也買過來,我自己又不能愛他。我看,別的人也不會愛他吧!」
「為什麼不能愛他?」伊娃問道。
「愛多多?!伊娃,你也不會讓我這麼幹的,我可以很喜歡他,但是,人們是不會愛他們的僕人的。」
「我就愛他們。」
「這真不可思議。」
「《聖經》上不是說了嗎,我們必須愛每一個人。」
「噢,《聖經》上的說法可是不計其數,但是人們不可能每條都照著做,從沒有人這樣幹過。」
伊娃不再吱聲,只是沉思了片刻。
「不管怎麼說,」她說,「親愛的哥哥,請你看在我的份上去愛多多,對他好一點吧!」
「親愛的妹妹,要是為了你的話,我什麼都會去愛的,因為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小天使!」恩瑞克熱切地表白著,英俊的臉龐激動得通紅。伊娃天真地聽著,臉上的表情並未變化,她只是說道:「我非常高興,恩瑞克,希望你能記住對我的承諾。」
開飯鈴響了,兄妹倆停止了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