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我看現在是你該休息,享福的時候了。我們這位來自新英格蘭的堂姐能幹,有經驗,她一定能替你挑起家務的重擔。這樣,你就會有足夠的時間來養身體,重新恢復你的青春和美貌。我看現在就舉行鑰匙移交儀式吧。」在奧菲利亞小姐來到聖克萊爾家幾天之後,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聖克萊爾在餐桌上這樣對大家說道。
瑪麗無精打采地將一隻手支在腦袋下面,說:「那是最好不過了,我相信在她管理這個家後,一定會發現在南方,當奴隸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這些主人。」
「這是毫無疑問的,她不僅會發現這點,還會發現其它許多令人受益匪淺的道理。」聖克萊爾說。
「表面上看來,我們蓄養奴隸,仿佛是為了我們自己享福,可實際上,我們如果真為了享福,完全可以把他們全部放走。」瑪麗說。
伊娃用她那兩隻大大的眼睛,帶著真誠和困惑的神情看著瑪麗,天真無邪地問道:「媽媽,那你究竟為了什麼原因而蓄養奴隸呢?」
「除了給自己找麻煩,我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最厭煩的就是這幫黑奴。我相信他們是把我的身體狀況弄得如此糟糕的主要原因,而且,我們家的奴隸真是最糟糕的。」
「得了吧,瑪麗。你明知道實際情況並不是你說的那樣。你今天早上的心情太不好了。咱們不說別人,就說媽咪吧,她簡直是個再好不過的人了──如果沒有她,你怎麼過日子呀?」聖克萊爾說。「我承認媽咪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一個黑奴。可是現在,她也變得自私自利起來,而且自私得極為可怕。這是黑人的一種通病。」
「自私自利的確是種非常可怕的病。」聖克萊爾一臉嚴肅地說。
「媽咪晚上睡得不知道有多沉,這難道不是自私自利嗎?她明明知道我身體不好,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人,可她卻睡得不省人事,怎麼叫她也醒不了。昨晚,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給叫醒,所以今天早上起來,我覺得更難受了。」
「媽咪不是陪了你好幾個晚上了嗎,媽媽?」伊娃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瑪麗追問道,「一定是她向你抱怨了吧?」
「她沒有向我抱怨什麼。她只是跟我說你夜裡很難受,一連好幾個晚上都是這樣。」
「你為什麼不叫簡或羅莎來替換媽咪照顧你,也好讓媽咪休息一下呀。」聖克萊爾說。
「虧你說得出口!」瑪麗說。「聖克萊爾,你一點都不懂得如何體貼我,我的神經太脆弱了,一點小動靜就能嚇我個半死,如果換個生手來陪夜,我還能活嗎?如果媽咪是真的關心我,她肯定不會睡得那麼死。我倒是聽說別人家有這樣對主人忠心耿耿的僕人,可我卻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奧菲利亞小姐一直在旁邊嚴肅地傾聽著這夫妻倆的談話,她沒有說一句話,發表一句意見,好像她已經打定主意,在沒有摸清自己的處境以前絕不輕易發表意見。
「當然,媽咪也有她的長處,老實本分,態度也算恭敬,可就是私心太重。她總是忘不了她的男人,這樁事情把她弄得心神不寧的。你知道,當初我出嫁時,必須得把媽咪帶在身邊嘛。可我父親就是捨不得放手她的男人,也難怪,他是個打鐵的,這樣的人手是不能缺的。那時我就想,她和那個鐵匠還不如分開算了,反正兩人也不大可能生活在一塊兒了,我也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媽咪。現在看來,我當初還不如堅持到底讓她再找個男人,我那時太蠢,太縱容他們,根本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我早和她說過,這輩子她別指望還能經常和那個男人見面,最多也就是一兩回。就我這虛弱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常回父親家,那兒的氣候我適應不了,所以我勸她倒不如另外找個男人算了,可她就是不幹。她就有那麼點倔脾氣,我可比誰都清楚。」
「她有孩子嗎?」奧菲利亞小姐問。
「有兩個。」
「我想離開孩子對她來說,也夠讓她難受的了。」
「可我總不能把他們也帶過來吧。他們是些髒孩兒,我可不想他們整天出現在我眼前,況且,媽咪在兩個孩子身上花費的精力也太多了。我知道媽咪對這件事一直都很氣惱。她無論如何都不願再找個男人。我看,只要有機會,她肯定明天就會回去找她那個男人,才不會管我呢。她明知道我身體弱,離不開她,可她還是會這麼幹的,我敢肯定。黑人就是這麼自私自利,連最好的黑人也不例外。」
「想想這種事,真叫人無比煩惱。」聖克萊爾乾巴巴地說道。
聖克萊爾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裡很為妻子感到羞恥,卻又得強壓心中的煩惱,所以臉不禁紅了,嘴角微微翹起,帶著一絲譏諷的意味。而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奧菲利亞小姐銳利的目光。
瑪麗接著說:「媽咪可是受盡了恩寵。我真希望你們北方的僕人們來看看她的衣櫥──裡面的衣服全是綢子和棉布的,還有一身地道的亞麻衣服呢。有時,我整個下午都忙著幫她修飾帽子,把她打扮得整整齊齊,好帶著她去別人家作客。她從來就沒嘗過挨罵的滋味,這輩子可能至多挨過一兩次鞭子。每天她喝的都是地道的咖啡和濃茶,還要加上白糖,這可真叫人受不了,可聖克萊爾偏偏寵著這幫下人,搞得他們為所欲為,不知天高地厚。我們家的僕人們都被嬌縱慣了,他們之所以敢如此自私,跟寵壞了的孩子似的,我們多少都要負擔責任。為這件事,我和聖克萊爾說過許多次了,我也說膩了。」
「我也膩了。」聖克萊爾一邊應答,一邊讀起了晨報。
美麗的伊娃一直站在一邊,聽母親說話,臉上帶著她所特有的深沉而真摯的表情。她輕輕地繞到母親的椅子後面,用兩隻胳膊抱住了母親的脖子。
「你幹嘛,伊娃?」瑪麗問道。
「媽媽,能不能讓我來照顧你一夜,就一夜?我保證不會吵鬧你,也保證不會睡著。我經常晚上睡不著,想著……」
「別瞎鬧,孩子!你這個孩子可真怪。」
「可是媽媽,我可以做到。我知道媽咪很不舒服,她告訴我這幾天她的頭一直很疼。」
「媽咪就喜歡大驚小怪!她和別的黑人一樣──為了一點點毛病就小題大作,對這種現象,我不能聽之任之,絕對不能!在這件事情上,我絕不放棄自己的原則。」瑪麗把頭轉向奧菲利亞小姐,對她說:「你慢慢就會知道我這樣做是有必要的。如果你姑息、遷就他們那為了一點小毛病就叫苦連天的毛病,你肯定會被弄得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從來就不愛對別人訴苦,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我受的苦有多大、多深。我覺得自己應該去默默承受一切的痛苦,而我自己也是這麼去做的。」
奧菲利亞小姐不禁雙目圓睜,對瑪麗這番話表現出極大的驚訝,以至於聖克萊爾被她這副表情逗得樂出聲來。
「只要一提起我的病,聖克萊爾總會笑。」瑪麗說話的口氣活像個忍受折磨的殉道者,「我只希望將來他不會有後悔的一天。」說著,瑪麗用手帕抹起眼淚來。
接著,飯桌上出現了令人尷尬的沉默。隨後,聖克萊爾站起來看了看錶,說要出去赴個約會。伊娃蹦蹦跳跳地跟著父親出去了,只留下奧菲利亞小姐和瑪麗還坐在桌旁。
「你看,聖克萊爾就是這樣!」瑪麗一邊說著,一邊使勁把擦眼淚的手帕摔到桌上,可惜的是,她要譴責的人不在場,「我這些年來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聖克萊爾從來不體諒我。他不會,也不肯。如果說我是愛抱怨的人,或者是對自己的病大驚小怪,那他這樣待我也還說得過去。對一個囉嗦、喜歡抱怨的妻子,男人們的確會感到厭倦的。可我總是默默地承受一切,什麼也不說。可這樣做反而讓聖克萊爾以為我什麼都可以忍受。」
奧菲利亞聽了這些話,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正當她想著該說點什麼的時候,瑪麗慢慢擦掉眼淚,稍微整了整衣服,如同一隻鴿子經歷了一場暴風驟雨後總會清理一下羽毛。隨後,她對奧菲利亞小姐交待起家務事來。她們心裡都清楚,所有的家務事將全部被奧菲利亞小姐承擔下來,所以瑪麗談到的事情很多,比如說碗櫥、櫃子、壁櫥、貯藏室和好些別的事務。同時,她還給了奧菲利亞小姐許多告誡和叮囑,如果換作另外一個不如奧菲利亞小姐這麼處事有條理,如此精明能幹的人,肯定早就被弄得糊裡糊塗了。
「好了,我想該交待的事,我都交待了。這樣,下次我再犯頭疼病的時候,你就能夠獨自處理家裡的事務了,也不用再徵求我的意見。只是伊娃這個孩子,你要多費點心思。」
「伊娃是個非常乖巧的孩子,我還沒見過比她更乖的孩子呢!」
「伊娃非常古怪,有好多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她沒一點兒像我,一點兒都不像。」瑪麗歎道,好像這件事情很讓她傷心一樣。
奧菲利亞小姐暗自心想:「幸虧不像你。」但她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不會把這話說出來。
「伊娃就喜歡和那些下人們混在一起,這對於有些孩子來說,也沒什麼不好的。我小時候就經常和家裡的小黑奴們在一起玩,可這對我沒有造成什麼不良影響。可是伊娃這個孩子似乎總是把和她一起玩的人當作和她地位平等的人看待。我一直就沒能夠把她的這個毛病改過來。我知道聖克萊爾是支持她的。實際上,除了他的妻子,聖克萊爾縱容這屋裡的每一個人。」
奧菲利亞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
「對待下人只有壓著他們,凡事都應該讓他們規規矩矩。我從小時候起就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可伊娃一個人就能把全家的下人嬌慣壞了。我真不敢想像將來她自己當家時會怎麼樣。當然,我也認為應該仁慈地對待下人,實際上我也是這樣做的,但是你得讓他們明白自己的身份。可伊娃從來不這樣做,要讓她明白下人就是下人的道理比做什麼事情都困難。你剛才不也聽見了嗎,她想代媽咪來照顧我。這只不過是一個例子,如果讓她自作主張,她肯定會像這樣去幹所有的事情。」
奧菲利亞小姐坦率地說:「可是,你也一定認為下人同樣是人吧?他們在累了的時候也應該可以歇歇吧?」
「當然可以啦。只要不妨礙我的生活習慣,我對他們的任何要求都會有求必應的。媽咪如果想補充睡眠,隨時都可以,這對於她來說太容易了,因為她是我所見過的最貪睡的人,不管在什麼地方,不論是站著、坐著還是縫紉的時候,她都可以睡著。你根本不用操心媽咪會缺覺。但是對下人過分地嬌縱和寵愛,把他們當作奇花異草一樣,那真是太荒謬了。」瑪麗一邊說著,一邊懶洋洋地陷進那張寬大而鬆軟的沙發裡,同時伸手拿過一隻精巧的刻花玻璃香精瓶。
「我告訴你,」瑪麗接著說,聲音微弱而低沉,蠻有一副貴婦派頭,仿佛是一朵阿拉伯茉莉花即將凋謝時發出的最後一聲嘆息,或者其它什麼空靈而飄逸的聲音,「奧菲利亞小姐,你不知道,我並不經常談論自己,我根本沒有這個習慣。我和聖克萊爾在許多地方意見都不一致,聖克萊爾從來都不能理解我、體諒我,這可能就是導致我身體如此糟糕的病根子。我承認聖克萊爾的心腸不壞,可男人從骨子裡就是自私自利的,根本不會體貼女人,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奧菲利亞小姐具有的地道新英格蘭人的謹慎態度使她很不願意捲入到家庭紛爭之中,所以這時她繃緊了臉,擺出一種嚴守中立的態度,從口袋裡拿出一截大約一又四分之一碼長的長襪,認真地編織起來。沃茨博士認為人們一旦閒著沒事就容易受撒旦的引誘而變得多嘴多舌,所以奧菲利亞小姐便拿織長襪當作防止自己變成那樣的特效方法。她那緊閉的雙唇和那股認真的勁兒,等於明白地說:「你別希望我會開口講話,我可不願意攪到你家的那些事情裡去。」事實上,她那副漠然的樣子仿佛一尊石獅子,可是瑪麗完全不在乎這些。既然她找到一個人聽她說話,她就覺得自己有義務繼續說下去。她又聞了聞香精瓶提了下神,接著說道:「你要知道,我當初嫁給聖克萊爾的時候,我把自己的私房和僕人都帶過來了,所以在法律上,我有權力以自己的方式來管理我的下人。至於說聖克萊爾的財產和下人,他也完全可以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管理,對於這點,我完全同意。可聖克萊爾偏偏要干涉我的事情。他的有些做法和想法簡直荒謬至極,尤其在對待下人這個問題上更是叫人不可理解。他把下人看得比我,甚至比他自己還重要。他一味地寬容下人,無論他們惹了多少麻煩,他都不會干涉。從表面上看,聖克萊爾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可他幹的有些事情實在是很可怕。他訂下了這麼一條規矩:家裡除了他和我,無論發生什麼事情,誰也不許打人。他執行這條規矩的認真勁兒,連我也不敢反對他。你可以想像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即使下人們爬到他的頭上,聖克萊爾也不會對他們發怒的。至於我呢,我是不會去費那個力氣的,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你現在該明白了吧,這幫下人們都成了嬌生慣養的大孩子了。」
「我不明白,感謝上帝!」奧菲利亞小姐簡短地說道。
「你在這裡待的時候長了,慢慢也就會明白,而且你自己也免不了要吃苦頭的。你不知道這幫可惡的傢伙有多麼愚蠢,他們極其的粗心大意,而且忘恩負義。」
只要談到這個話題,瑪麗就變得勁頭十足,兩隻眼睛也睜開了,似乎把她那虛弱的體質完全忘了一樣。
「你不知道,也不會知道,一家人被這幫傢伙們惹的麻煩所糾纏是什麼樣的一種滋味。如果對聖克萊爾抱怨這些,那真是白費功夫。他的理論極其荒唐,說什麼他們之所以會這樣完全是我們造成的,所以我們應該寬容他們。還說下人們的毛病也全是我們造成的,如果我們因為這些毛病而去懲罰他們,那就太殘忍了。他甚至說如果我們處在和他們同樣的地位,也許還不如他們呢,好像黑人可以和我們相提並論一樣,是不是?」
「難道你不相信上帝是用和我們同樣的血肉去造就他們的嗎?」奧菲利亞小姐用十分乾脆的語氣問道。
「真是這樣嗎?我不相信!這是瞎扯!黑人可是下等人呀!」
「那你是否相信他們的靈魂也會永生不滅呢?」奧菲利亞氣憤地問道。
「哦,」瑪麗打了個呵欠說道,「這是當然,誰也不會懷疑的。不過,要把他們和我們進行平等的比較,把我們和他們相提並論,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聖克萊爾還真和我說過這樣的話,好像拆散媽咪夫妻倆跟拆散我們夫妻倆沒什麼區別。真是荒謬,媽咪怎麼可能有我這樣的感情呢?這完全不是一碼事,可聖克萊爾卻假裝不懂這個道理,仿佛媽咪疼愛她那兩個髒孩子和我疼愛伊娃一樣!而且他有回甚至一本正經地勸我把媽咪放回去和家人團聚,另外再找個人接替她,這簡直讓我受不了。我平時並不喜歡發脾氣,總覺得忍受一切是理所應當的。不過我知道他的想法從來都沒有改變,我從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從他的隻言片語就能聽得出。這真叫人受不了,忍不住想發脾氣。」
奧菲利亞小姐看上去非常驚惶,好像害怕自己會說出些什麼不該說的話來,因而只是埋著頭,只顧一個勁兒地織著襪子。她那付樣子很是用心良苦,只是瑪麗沒看出。
「所以,你肯定很清楚自己將要接管一個怎樣的家庭,它真是個爛攤子。下人們各行其是,為所欲為,雖然我身體不好,可只能不顧自己的健康來維持家裡的秩序。我那條皮鞭有時還真能派上用場,只是用起來很費勁,有些吃不消。假如聖克萊爾願意像別人那樣做的話……」
「怎樣做呢?」
「就是把這些不聽話的奴隸送到監獄這樣的地方去受鞭刑呀!這是治他們唯一有效的辦法。我的身體如果不是這麼差,我肯定比聖克萊爾管得好多了。」
「那聖克萊爾是怎麼管理的呢?你不是說聖克萊爾從不動手打人嗎?」
「男人總是比女人威嚴得多,你知道,對他們來說做到這點並不困難。而且,當你直盯盯地看著聖克萊爾的眼睛時,真是令人奇怪,那眼睛會閃爍著一種光芒,尤其當他拿定主意的時候。連我都害怕他這點,那些下人們就更得留神當心了。而我呢,就算是大發雷霆也不如聖克萊爾轉轉眼珠子靈驗。正因為聖克萊爾管起事來不如我那麼費神,他就更不可能體諒我的苦衷了。不過等你管理這個家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非得對那些下人們嚴加管教不可──他們實在是太壞、太狡猾、太懶惰了。」
「又是老生常談,」聖克萊爾踱著方步走了進來。「這些壞蛋將來可真有一筆好賬要算呢,尤其是懶惰這條罪行!你見過了嗎,堂姐?」他說著便四肢伸開,直挺挺地在瑪麗對面的一張沙發上躺了下來,「他們仿效我和瑪麗,變得簡直不可饒恕,──我是說懶惰這個毛病。」
「聖克萊爾,得了,你也太過分了!」瑪麗氣呼呼地說。
「我過分了嗎?可我認為自己是非常嚴肅認真的呀,這對我來說真是非常難得。瑪麗,我對你的觀點從來都是支持的。」
「算了吧,你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聖克萊爾。」
「那好,是我錯了。親愛的,謝謝你幫我改正錯誤。」
「你就是想故意氣我。」
「行了,瑪麗,天越來越熱了,我剛才又和阿道夫說了半天,累得我要命,拜託你開心一點,好不好?讓我在你微笑的面容裡休息一下,可以嗎?」
「阿道夫又怎麼啦?我簡直不能再容忍那個放肆的東西。我希望自己能單獨去管教管教他,我一定能治住他。」
「親愛的,你的話顯示出你一貫的洞察力。是這樣的,阿道夫一向致力於模仿我的優雅風度,以致於他真把自己當成了我,所以我不得不對他犯的錯誤給出一點小小的提示。」
「你是怎麼提示他的?」
「我不得不讓他明白我非常樂意保留幾件衣服給我自己,並且,我對他揮霍科隆香水的數量進行了限制,不僅這樣,我還只給了他一打亞麻手絹,怎麼樣,我夠狠吧?所以,阿道夫有點不高興了,我必須得像個慈父一般去開導他。」
「哦,聖克萊爾,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該怎麼樣去對待下人呢?你這麼縱容他們實在是太可惡了!」瑪麗憤憤地說道。
「唉,這個可憐的傢伙只是想模仿他的主人罷了,這難道有什麼壞處嗎?既然我沒能好好教育他,讓他對科隆香水和亞麻手絹產生濃厚興趣,那我為什麼不給他呢?」
「那你為什麼不能好好地教育他呢?」奧菲利亞小姐突然不客氣地說道。
「那樣做太費事了,──這全是惰性在作怪,堂姐──毀在這個毛病上的人你數都數不過來。如果我沒有惰性,恐怕早就成為完美的天使了。我非常同意弗蒙特那位博特默老博士的話,懶惰是萬惡之源。這可真是值得憂慮呀。」
「你們這些奴隸主要擔負的責任真夠可怕的,我認為是這樣。我是怎麼也不願去負這種責任的。你們應該教育自己的奴隸,把他們看作有理性的人去對待,把他們當作有永生不滅的靈魂的人去對待。你們最終將和他們同樣地站在上帝面前。」這位正直的奧菲利亞小姐激動地說道,上午她心中不斷湧起的激情終於爆發了。
「哦,算了吧!」聖克萊爾說著,迅速地站起身來,「關於我們你知道些什麼?」他坐到一架鋼琴旁,彈起了一首旋律輕快的曲子。在音樂方面,聖克萊爾有著非凡的天才。他的指法堅定有力,無可挑剔,他的手指迅速地掠過琴鍵,輕鬆而有力,他彈了一曲又一曲,好像想借此彈出一個好心情。最後,他推開樂譜站了起來,愉快地說道,「好了,堂姐,你給我們上了一課,盡了你的義務,總的來說,你說的是對的。我一點也不懷疑你扔給我的是一顆真理鑽石,只不過你恰好把它砸到了我的臉上,所以我一時還接受不了。」
「我可沒從這課裡得到什麼收獲,」瑪麗說,「我想知道還有哪一家對待下人比我們還要好,可這又有什麼用,對他們連半點好處都沒有,只能讓他們變得越來越壞。要跟他們講道理,我已經早就講得精疲力盡了,嗓子也講啞了,例如教他們盡職盡責,諸如此類的事情。他們可以隨時到教堂去,可有什麼用?他們笨得像頭豬,對牧師的布道幾乎全都不能理解,所以即使他們做禮拜也沒多大的用處。不過他們還真的去做禮拜,可見他們並不是沒有機會。不過我已經說過,黑種人是下等種族,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教育他們等於對牛彈琴。你知道嗎?奧菲利亞堂姐,我已經這樣試過了,你還沒有。我是和他們一起長大的,因而我了解他們。」
奧菲利亞小姐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夠多的了,於是坐在那裡一句話也沒說。聖克萊爾卻吹起口哨來。
「別吹口哨了,聖克萊爾,你把我的頭都弄疼了。」瑪麗說。
「我不吹了,行了吧。你還有什麼不希望我做的呢?」
「我希望你能關心一下我的病痛,你真是一點都不體諒我。」
「我親愛的天使,你真是會指責別人呀。」
「我討厭你這麼說話。」
「那你希望我怎麼說呢?您就儘管吩咐吧,只要您高興,我一定聽從。」
這時,從門廊裡的絲綢簾子透過一陣歡快的笑聲,這笑聲是從院子裡傳過來的。聖克萊爾走到門廊掀起簾子,看了看,也笑了起來。「怎麼回事?」奧菲利亞小姐朝欄杆走了過去。
此時,湯姆正坐在院子裡長滿青苔的凳子上,衣服上所有的扣眼都插滿了茉莉花,伊娃在旁邊一邊笑著,一邊朝湯姆的脖上掛上一串玫瑰花環,隨後她在湯姆的膝上坐了下來,像一隻麻雀大笑個不停。
「湯姆,你看上去真是好玩極了。」
湯姆沒有說話,臉上掛著憨厚、善良的笑容,看得出來,他和小主人一樣正享受著同樣的快樂。當他看見自己的主人時,不好意思地略帶歉意地抬起了頭。
「你怎麼可以讓她這樣呢?」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為什麼不可以呢?」聖克萊爾反問道。
「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可這樣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如果孩子玩的是隻大狗,就算是隻黑狗吧,你就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了。可如果是個人,那就不一樣了,因為他有思想,有理性,有感情和不滅的靈魂,是這樣吧,堂姐,我對某些北方人的情感太了解了。我不是說南方人沒有這種情感,因而品質上就怎麼高貴了,只是我們的風俗習慣和基督教教義有不謀而合的地方罷了──那就是盡量避免個人的成見。我在北方旅行的時候,看到太多這樣的現象,你們北方人對黑種人的歧視遠遠超過我們南方人。你們討厭他們就如同討厭蛇或癩蛤蟆一樣,可他們的遭遇又讓你們感到憤怒。你們不能容忍他們受到種種虐待,卻又在極力避開他們。你們寧願將他們送回非洲去,眼不見心不煩,然後再派一兩個傳教士去做自我犧牲,承擔改造他們的任務,是這樣嗎?」
「堂弟,你的話的確有些道理。」奧菲利亞小姐若有所思地說。
「如果沒有孩子們,這些生活窮苦、出身卑賤的人們該怎樣活呢?」聖克萊爾說道,他倚著欄杆,看著伊娃領著湯姆走開了。「孩子是真正的民主主義者。對伊娃來說,湯姆是英雄。在她看來,湯姆講的故事充滿著神奇色彩,他唱的歌和衛理公會讚美詩比歌劇還要動聽,口袋裡那些不值錢的小玩意簡直就是一座寶藏。而湯姆呢,則是一個黑色皮膚的最神奇的人。孩子是上帝特意送給那些窮苦卑賤的人的,就像伊甸園裡的玫瑰花,他們從別處獲得的快樂實在太少了。」
「奇怪,堂弟,聽你這麼一番話,別人都會以為你是個理學家。」
「理學家?」聖克萊爾不解地問道。
「宗教理學家,難道不是嗎?」
「根本不是這樣,我既不是你們所說的理學家,也不是什麼實踐家,這點恐怕更糟糕。」
「那你為什麼說那麼一番話呢?」
「還有什麼事情比嘴巴上誇誇其談來得更容易呢?我記得莎士比亞筆下有一個人物這麼說過,『教誨十二個人做人的道理遠比按自己的教誨去做那十二個人容易得多。』因此最好是分工合作,我擅長於說,而堂姐你呢,則擅長於做。」
從表面上看,湯姆目前的狀況是沒有什麼可以值得抱怨的了,這正如人們愛說的那樣。伊娃出於純真的天性和本能的感激,十分喜愛湯姆,她向父親請求讓湯姆做她的特別陪伴,只要她出外散步或者坐車上街,需要一個僕人陪伴的時候,就讓湯姆來陪她。所以,湯姆被告知,凡是伊娃小姐需要他陪伴時,他就可以把其他所有事情放在一邊,讀者可以想像湯姆對這樣的吩咐絕對不會不滿意的。他的衣著總是整整齊齊,聖克萊爾對這點非常挑剔並且給予堅持。他在馬廄裡的活十分清閒,每天只需要去照料巡視一番,指揮那個下手怎麼幹活就可以了。因為瑪麗聲稱,湯姆到她身邊的時候,不能讓她聞到一丁點兒牲口的氣味,所以凡是容易沾上這種讓她不快活的氣味的活,他都不能做。瑪麗的神經系統對這種氣味完全不能適應,照她自己的說法,哪怕是一點點這種臭味,她簡直就活不下去了,世間的一切痛苦也就會隨之完結。因而湯姆總是穿著一身刷得非常乾淨的毛葛衣服,頭戴一頂光亮的獺皮帽,腳穿一雙烏黑發亮的皮鞋,領口和袖口乾乾淨淨,這套行頭加上他那莊嚴而又不失和藹的黑臉龐,使人一見不由得生出敬意,因為他的樣子太像是一位古代非洲迦太基的大主教。
湯姆以他那黑種人獨有的靈敏感覺,對自己所處的如此美麗的環境,是絕對不會視而不見的。他愉快地欣賞著那些鳥啊,花啊,泉水啊等等景致,欣賞著庭院裡的種種美麗,欣賞著那些絲綢簾子、油畫、燭臺、雕塑以及金碧輝煌的色彩,所有這一切使得這些廳堂在湯姆的眼裡成了阿拉丁的宮殿。
將來有一天如果亞非利加民族成為一個先進的文明種族,那麼非洲大陸將會興起一種輝煌燦爛的文明,而這一天終將會來到的,人類進化的偉大歷史進程中總會有非洲民族大顯身手的機會,而他們創造的文明在我們這些冷靜的西方人的腦海裡,只是曾經有過一點模糊的影子罷了。在那片遙遠而神祕的土地上,到處是黃金、珠寶和香料,遍地都生長著奇花異草,還有那隨風搖曳的棕櫚樹。而在這片土地上還將孕育出嶄新的藝術和風格。那個時候,這裡的人民將不再受到壓迫和歧視,他們一定會為人類的生活帶來最新最美的啟示。他們之所以能做到這些是由於這個民族生來淳樸、善良、謙遜,更容易相信萬能的上帝,領會他的智慧,遵從他的意志。他們那如孩童般的純潔愛心使他們能夠寬以待人。他們將在這些方面體現出一種最崇高最特別的基督精神。非洲人民是一個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苦難民族,因為上帝對自己深愛的選民總要給以懲罰。在上帝將要建立的天國裡(一切別的國度都曾試圖建造這個天國,可都失敗了),非洲人將被放置在最高貴的位置,因為到那個時候,原本在前的將要在後,原本在後的將要在前。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瑪麗衣著華麗地站在門廊裡,正將一個鑽石手鐲套上她那纖細的手腕。不知她此刻心裡是否正在想著這些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瑪麗絕對不會錯過任何好東西,現在,她正精心打扮準備去一家時髦的教堂去做禮拜。鑽石、絲綢、花邊、珠寶,她應有盡有。禮拜天必須得特別虔誠,瑪麗把這點看得極其重要。她這會兒正儀態萬方地站在那兒,纖細飄逸,一副飄飄欲仙的味道。她那條綴著花邊的頭巾罩在頭上,如煙似霧般,使她看上去優雅極了,瑪麗內心也覺得自己太美了。而旁邊的奧菲利亞小姐則是個極好的陪襯。倒不是說她的綢子衣服和頭巾不如瑪麗的好看,手帕不如瑪麗的精緻,而是因為她長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僵硬的姿態更加襯托出瑪麗的儀態萬方來。不過,瑪麗的華貴並不是上帝心目中的華貴。
「伊娃到哪裡去了?」瑪麗問道,「這孩子和媽咪在臺階上說些什麼呢?」
伊娃和媽咪在臺階上正說什麼呢?讀者們,你們可以聽見,可瑪麗卻聽不見。
「親愛的媽咪,我知道你的頭很疼。」
「上帝保佑你,伊娃小姐!我總是這樣,你不用擔心。」
「我真高興你能出去走走。這個,給你,」說著,伊娃伸出手臂摟住媽咪,「你把我的香精瓶帶上吧。」
「什麼?讓我帶上你那個美麗的鑲鑽石的金瓶?你可千萬別這樣。」
「為什麼不能?你用得上它,可我根本用不上。媽媽總拿它來治頭疼,你聞聞它就會感覺好多了。拿著吧,就算是為了讓我開心,行嗎?」
「可愛的小乖乖多麼會說話呀!」說著,伊娃一下子撲到媽咪懷裡,親了她一下,便跑下樓找她媽媽去了。
「你在那兒幹什麼呢?」瑪麗問道。
「我只是想把我的香精瓶給媽咪用,讓她帶到教堂去。」伊娃回答說。
瑪麗不耐煩地跺著腳,嚷道:「伊娃!你把自己的金瓶給了她?!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懂事?去,趕快去把瓶子要回來。」
伊娃看上去一副沮喪難過的表情,慢慢吞吞地往回轉身。
「瑪麗,你就隨她去吧,只要孩子覺得這麼做能高興就行。」聖克萊爾說道。
「可是聖克萊爾,像這樣發展下去,將來她自己怎麼過日子呀?」
「上帝會知道,不過將來她在天堂裡肯定比我們過得幸福。」
「爸爸,別說了,」伊娃輕輕碰了碰爸爸的胳膊肘,說,「媽媽心裡會難受的。」
「那麼,堂弟,你打算去做禮拜嗎?」奧菲利亞小姐轉過身來,對聖克萊爾問道。
「謝謝你的關心,我不去。」
「我真希望聖克萊爾能到教堂去做做禮拜。可他身上完全沒有一點宗教的影子,真太不像話了。」
「我知道你們這些太太小姐們到教堂去是為了學會為人處世。我想,既然你們是這麼虔誠,總可以讓我們沾沾福氣吧。再說,即使我要去做禮拜,我也只會去媽咪去的那家教堂,起碼那兒不會讓我打瞌睡。」
「什麼?你要去衛理公會的教堂?那裡的教徒只會大吵大叫,可怕極了!」
「你們那些表面上很體面的教堂實際上只不過是一潭死水罷了,瑪麗。誰都受不了那兒的氣氛,這是一定的。你願意去嗎,伊娃?算了吧,還是和爸爸待在家裡吧。」
「謝謝爸爸,不過我還是決定去教堂。」
「你不覺得那兒很乏味嗎?」
「的確有點兒,而且我也有點想睡覺,不過我會盡可能地不打瞌睡。」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去?」
伊娃悄聲說:「爸爸,你知道嗎?姑姑說是上帝要求我們這樣做的,是祂把一切賜予我們。你知道嗎?如果祂想要我們去,誰也阻止不了。做禮拜畢竟不會乏味得要了我的命。」
「我的小寶貝,你真是個招人喜歡的小東西!」聖克萊爾吻了她一下,「那好,去吧,要聽話,別忘了為我祈禱。」
「當然不會忘記,我一直都在為你祈禱。」伊娃說著,跟著母親跳上了車。
聖克萊爾站在臺階上,看著離去的馬車,給了伊娃一個飛吻。他的眼中不禁噙滿淚花。
「伊娃,你真是上帝賜予我的福音啊!」他自言自語道。
聖克萊爾感慨了一會兒,點燃了一支雪茄,拿起了一份《五分日報》讀了起來,很快就把他的小福音忘得一乾二淨。他和別的俗人也沒有什麼差別。
在馬車裡,瑪麗正對伊娃說:「聽著,伊娃,對待下人的確應該態度和藹,但不能把他們同我們自己一樣看待。比方說吧,如果媽咪生病了,你總不會願意讓她睡你的床吧。」
「我非常願意,媽媽,這樣更便於照料她,而且,你也知道,我的床比她的舒服多了。」
瑪麗被女兒這番完全沒有道德觀念的回答搞得極為沮喪。
「怎麼樣才有讓她明白點道理呢?」
「沒辦法。」奧菲利亞小姐意味深長地說道。
有那麼一段時間,伊娃看上去有些不安和難過,不過,孩子們的思想通常不會在一件事情上停留很久,所以不一會兒,她就又變得快活起來。隨著馬車不斷向前駛去,車窗外的種種事物把伊娃逗得大笑個不停。
等每個人在餐桌旁就坐好了,聖克萊爾問道:「女士們,今天教堂裡有什麼新鮮事呢?」
「G博士今天的布道精采極了,你真應該去聽聽,他的觀點和我的完全一致。」瑪麗說。
「那對大家一定大有幫助,他的話題有那麼廣泛嗎?」
「我是說他表達了我的社會觀點,《聖經》上說『上帝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G博士的布道說明這社會中的一切等級和秩序都是上帝親手創造的,所以,人會有高低貴賤,有的人生來就是主人,而有的人生來就是奴隸,上帝把這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和諧,你明白嗎?G博士的觀點使那些反對奴隸制的理論顯得荒唐至極。他的言論證明了《聖經》是支持我們的,不僅如此,他還維護我們的制度。你沒聽到他的布道實在太可惜了。」
「這沒有什麼值得可惜的,我隨時可以從《五分日報》上獲得對我同樣有益的東西,同時我還可以抽著雪茄。要知道,在教堂可不允許這樣。」
「難道你不相信這些觀點嗎?」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你是指我嗎?你知道我這個人是無藥可救了。任何宗教上關於這些問題的觀點看法都不會對我造成什麼影響。如果一定要我就奴隸制發表觀點,那我坦率地說,『我們已經陷入這個社會問題,我們占有了奴隸,並且不打算放棄他們,因為我們要享受,要謀取利益。』不論怎麼樣,G博士的理論雖然神聖,無非也就是要說明這些,不論在哪裡,人們都一清二楚。」
「奧古斯丁,我真是驚訝你會說出這些荒唐的話來!」瑪麗說道。
「驚訝!這是事實。宗教就是這麼來解釋這些事情的。他們為什麼不把這些理論推而廣之,論證論證年輕人中間酗酒賭博這類行為也是合情合理的好事呢?我倒想聽聽他們是怎麼自圓其說的,把這些事情也說成是正確的行為,而且是上帝的旨意。」
「那麼,你認為奴隸制到底是好還是壞?」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聖克萊爾快活地說道:「我可不願染上你們新英格蘭人那種可怕的坦率勁。我如果回答了你的這個問題,你肯定會接著問好多的問題,而且會一個比一個難以回答。所以,我不打算表明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我是專愛拆臺的人,怎麼可能搭起臺子讓別人拆呢。」
「他說話總是這麼怪裡怪氣,你就別希望他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我想他整天在外面亂跑的原因就在於他不喜歡宗教。」瑪麗說道。
「宗教!」聖克萊爾說話的語氣引起兩位女士對他的注意,「宗教!難道你們在教堂裡聽到的就是宗教嗎?難道宗教就是那個左右逢源的東西嗎?就是那個迎合一切世俗私利的東西嗎?連我這麼一個不敬神靈,庸俗的人都比它更知道廉恥,更公正,更寬厚,更為他人著想。我絕不會相信這樣的宗教!假如我要信仰一種宗教的話,我也要去信仰一種比我的本性更崇高而不是更低賤的宗教。」
「這麼說,你是不相信《聖經》關於奴隸制合理性的言論了?」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聖經》是我母親為人處事的準則,如果《聖經》上這麼說了,我將感到非常遺憾。我不能僅僅為了使自己相信自己抽煙、喝酒、罵人是正確的行為而去證明我母親也有一樣的嗜好,好讓自己能夠求得心理上的平衡。這麼做不僅不能使我自己心理平衡,相反會失去因為敬重母親而帶來的欣慰。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值得自己尊敬是一件真正令人欣慰的事情。簡而言之吧,」聖克萊爾說話的口氣突然變得快活起來,「我只是想把各種事物分門別類。不管在美國還是在歐洲,作為社會框架的這些組成部分都經不起理想道德標準的檢驗。一般來說,人們不願意去追求什麼絕對真理,他們只是希望自己不要與別人取向相悖。如果有個人敢於站出來宣稱我們必須保留奴隸制,沒有它我們便不能生存下去,如果要放棄它,那我們將會一無所有,所以,我們絕對不可以放棄。這種坦率、直接的言論是值得欽佩的,至少它是真心話。如果按照人們的實際行為來判斷,大多數人對這種觀點都是贊同的。可如果有人繃起臉來,引經據典,裝腔作勢,我真要懷疑他是不是個十足的偽君子。」
「你對別人要求太苛刻了。」瑪麗說道。
「是這樣的嗎?如果棉花價格因為什麼原因而大幅下跌,市場上的奴隸難以賣出,那時候恐怕我們就會聽到對經文的另外一種解釋了,你意下如何呢?教會馬上就會意識到《聖經》上的每句話和講的所有道理已經完全顛倒過來。」
「我才不管這些,」瑪麗說著在椅子上躺了下來,「總之我對自己生在長在有奴隸制的地方非常滿意,我認為奴隸制是很合理的──它必須存在下去。無論怎麼樣,沒有奴隸制我就活不下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事。」
「哎,寶貝,你怎麼看呢?」伊娃這時剛好走進屋來,手裡拿著一朵小花。聖克萊爾向女兒問道。
「關於什麼,爸爸?」
「你覺得在弗蒙特你伯伯家的生活好呢,還是像咱們家這樣奴僕成群的生活好呢?」
「那當然是我們家好啦。」
「為什麼呢?」聖克萊爾輕輕摸著女兒的頭問。
「因為有那麼多人在我們周圍,你可以去愛他們呀!」
「她又在說她那套莫名其妙的話了。」瑪麗說。
「我說的話很奇怪嗎?」伊娃爬到爸爸的腿上,不解地問道。
「如果按世俗的觀點來看,你是夠怪的,寶貝。吃飯的時候,你到哪兒去了?」
「我在聽湯姆唱歌呀。黛娜嬸嬸已經給我吃過飯了。」
「聽湯姆唱歌?」
「哦,是的。他唱的歌可好聽了,都是關於新耶路撒冷閃光的天使和聖地迦南的。」
「我想肯定比歌劇還要好聽,是嗎?」
「當然,他說還要教我唱呢!」
「教你唱歌?──你肯定會學得很棒的。」
「他唱歌給我聽,我唸《聖經》給他聽,他還把經文解釋給我聽呢。」
「我看這真是個最新鮮的笑話。」瑪麗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湯姆解釋《聖經》絕對不會比別人差,我敢保證。他在宗教方面有種天賦。今天早上我想坐車外出,於是我輕輕地往湯姆的小屋走去,結果我聽見他正在那兒做禱告。老實說,像湯姆這樣虔誠的禱告我已經好久沒有聽見了。他簡直虔誠得可以做個聖徒了,他還替我禱告呢!」聖克萊爾說。
「也許他知道你在偷聽,這種手段我見多了。」
「如果真如你所說的那樣,那他可沒有把握好分寸,因為他非常坦率地告訴上帝他對我的看法。他似乎認為我有什麼地方需要改進一下,而且急切地希望我能皈依上帝。」
「我希望你能記住他的話。」奧菲利亞小姐說。
「我想你肯定和他有著相似的看法。那好吧,我們走著瞧吧。好嗎,伊娃。」聖克萊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