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奇特的國家!」范.密泰恩在旅行筆記上寫道,並且記下了一些浮光掠影的印象。婦女們在地裏勞動,幹各種粗重工作,而男人卻紡麻和織毛衣。
善良的荷蘭人沒有弄錯。在拉齊斯坦這個遙遠的省份,也就是開始進行旅程的後半部分的地方,情況依然如此。
這是一個鮮為人知的地區,這塊從高加索邊境開始,位於夏爾舒特山谷、楚羅克山谷與黑海海岸之間的地區,屬於土耳其的亞美尼亞。自從法國人泰德羅勒來過之後,很少有旅行者到特拉布松的這些由帕夏管轄的縣裏來冒險。它們位於這些一直伸展到凡城湖的山嶺之間,圍住了亞美尼亞的首都埃爾祖魯姆,這個有十二萬居民的首府。
然而這個地區在歷史上卻有過一些豐功偉績。這些高原是幼發拉底河的兩條支流的發源地,色諾芬【註】率領他的「萬人軍」戰敗後離開這裏來到了法茲河畔。這條法茲河根本不是流入波季的利翁河:它是從高加索地區流下來的庫爾河,而且離凱拉邦大人和他的同伴們現在就要穿越的拉齊斯坦不遠。
【註】色諾芬(公元前四百三十─前三百五十四),古希臘歷史學家,曾任波斯王子徵召的希臘雇傭軍領袖。
啊!范.密泰恩如果有時間的話,他無疑會提出多少寶貴的,連荷蘭的博學者也一無所知的觀察報告!作為將軍、歷史學家和哲學家的色諾芬,當初離開卡爾杜克地區和這座舍尼龍姆山──希臘人曾在山上向望眼欲穿的歐興橋的波浪歡呼──與陶克人和夏利布人交戰,范.密泰恩為什麼就不能發現戰場的確切地點呢?
但是范.密泰恩既沒有時間遊覽也無暇進行研究,或者不如說有人不讓他這麼做。當布呂諾又來慫恿他的主人,去向凱拉邦大人借分手後必需的錢的時候,范.密泰恩總是答道:
「到肖帕村再說!」
於是大家向肖帕村走去。可是在那裏是否能夠找到一種交通工具、一輛隨便什麼車子,來代替在波季的鐵路道口被壓碎的舒適的馬車呢?
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還有將近二百五十公里的路程,但是離當月三十日這個日子只有十七天了。凱拉邦大人到那天就必須回到那裏!阿赫梅打算到那一天在斯居塔里的別墅裏重逢等著他舉行婚禮的阿馬西婭姑娘!因此不難明白叔侄兩人都同樣急不可耐。所以怎樣走完後半部分的旅程就使人感到十分為難。
要在小亞細亞的這些偏僻的小村裏找到一輛驛站馬車或者大車都是絕對不能指望的事情。他們只能被迫使用一種當地的交通工具,而這種交通工具當然必定是極為簡陋的。
就這樣,凱拉邦步行,布呂諾牽著他和主人的馬,因為范.密泰恩寧可走在他的朋友的身邊;尼西布騎在馬上,率領著這支小小的隊伍,一行人心事重重地走著。阿赫梅先走了,以便到肖帕村去準備住所,弄一輛車,等太陽出來就重新上路。
他們默默地走得很慢。凱拉邦大人忍住內心的怒火,只是反覆地說著這幾個字眼:「哥薩克人、鐵路、車廂、薩法爾!」范.密泰恩覬覦著說明他打算要分手的機會,可是看到他的朋友的怒氣隨時都可能一觸即發,也就無隙可乘、不敢開口了。
他們在晚上九點鐘到達肖帕村。由於這段路是步行,所以必須休息一整夜。旅館條件一般,但是他們累得要命,全都一連睡了十個小時,而阿赫梅則在當晚就到鄉村裏去找交通工具了。
第二天是九月十四日,七點鐘的時候,一輛套好的兩輪輕便馬車已經停在旅館門口了。
這輛簡陋的車子有兩個輪子,裏面只能勉強擠進三個人,怎麼能不使人懷念從前那輛驛站馬車呢!車轅上套著兩匹馬,要拉這麼重的車子可真不算多。非常幸運的是,阿赫梅讓人把一塊篷布拉在木頭的框架上蓋住了馬車,因此可以遮風擋雨。在沒有更好的交通工具之前也就只能如此,因為要想有更好的車子,更加舒適地到達特拉布松,看來是不大可能了。
不難理解,在看到這輛馬車的時候,范.密泰恩無論多麼達觀,布呂諾雖然累得要命,都忍不住做了一個鬼臉,但凱拉邦大人只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就立刻變得正經起來。
「我能找到的就是這些了,叔叔!」阿赫梅指著馬車說道。
「我們需要的就是這些!」凱拉邦答道,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讓人看出他對那輛出色的驛站馬車的任何懷念。
「不錯……」阿赫梅又說,「這輛馬車裏墊著厚厚的乾草……」
「我們就會像王公一樣了,侄兒!」
「一些舞台上的王公!」布呂諾小聲地說。
「嗯?」凱拉邦哼了一聲。
「再說,」阿赫梅又說道,「我們離特拉布松只有六十公里了,我相信到那裏就可以換一輛更好的車子。」
「我再說一遍,這一輛就足夠了!」凱拉邦一邊說,一邊皺著眉毛觀察,看看是否會突然發覺同伴們的臉上有想要反駁的樣子。
但是在這道可怕的目光的重壓下,所有的人都擺出一副毫無表情的面孔。
他們的安排如下:凱拉邦大人、范.密泰恩和布呂諾坐在馬車裏,車夫騎其中的一匹馬,注意每走一段就換騎另一匹;慣於吃苦的阿赫梅和尼西布騎馬跟隨,他們希望這樣能不耽誤太多的時間就到達特拉布松。到了那個重要的城市裏,他們就打算用盡可能舒適的方法來結束這次旅行。
在那次撞車中,兩支水菸筒倖免於難,得以物歸原主。除此之外,馬車上還裝了一些食品和用具,於是凱拉邦大人就示意出發。在這段海濱地帶,村莊都彼此挨得很近,極少有超過四五公里的。因此他們的休息和食物補充都很方便,連性急的阿赫梅也同意在途中適當休息,尤其是因為村莊的「杜坎」裏的食物十分充足。
「上路!」當他的叔叔在馬車裏坐好之後,阿赫梅又說了一遍。
這時布呂諾靠近范.密泰恩,以幾乎是專橫的嚴肅語氣說道:
「主人,您什麼時候向凱拉邦大人提那個建議呢?」
「我還沒有找到機會,」范.密泰恩含糊其詞地答道。「何況我覺得還沒有充分準備好……」
「這麼說,我們就要爬到那裏面去了?」布呂諾用不屑一顧的手勢指著馬車說道。
「對……是暫時的!」
「可是您什麼時候決定要這筆使我們獲得自由的錢呢?」
「到下一個村莊再說,」范.密泰恩答道。
「到下一個村莊?……」
「不錯!到阿爾夏瓦!」
布呂諾不贊成地搖了搖頭,到馬車裏坐在主人的後面。沉重的車子在傾斜的路面上跑得還相當快。
但天氣可不怎麼樣。看起來有暴風雨的雲層在西面堆積著,可以感覺到地平線那邊的風暴的威脅。這段海岸經受來自外海的氣流的直接衝擊,走起來不大容易。天有不測風雲,而穆罕默德的忠實信徒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懂得聽天由命。不過令人擔心的是黑海不再長久地表明它符合它的希臘文名稱「歐興橋」意思是非常好客,而是會顯得像它的土耳其文名稱KaraDequitz,這個兆頭就不大妙了。
非常幸運的是這裏不是旅途要穿過的高山地區。那裏根本就沒有路,必須冒險地穿越連樵夫的斧頭都沒有碰過的森林,馬車要在那裏通過幾乎是不可能的。這裏的海岸比較好走,村莊之間總是有路可通的。道路在阿爾卑斯山的果樹當中,核桃樹、栗樹的林蔭下,月桂樹和玫瑰叢中穿行,兩旁是野葡萄糾纏在一起的蔓枝。
不過,如果說這條邊界對於旅行者來說是容易通過的話,它的低凹部分卻對健康不利。那裏伸展著散發惡臭的沼澤,從五月到八月流行地方性的傷寒。幸虧現在是九月份,凱拉邦大人和他的同伴們的健康不會有任何危險。疲勞可以,但是不能生病,不過如果永遠不能痊癒的話,也就能夠永遠長眠了。當最固執的土耳其人這樣推理的時候,他的同伴們都無話可說。
將近上午九點鐘的時候,馬車在阿爾夏瓦村停了下來。他們打算一個小時以後出發,以至於范.密泰恩無法說出向他的朋友凱拉邦借錢的了不起的計劃。
因此布呂諾問他:
「怎麼樣,主人,辦成了嗎?……」
「沒有,布呂諾,還沒有。」
「不過是時候了……」
「到下一個村莊再說!」
「到下一個村莊?……」
「不錯,到維茲。」
從金錢的角度來看,布呂諾依賴他的主人,正如他的主人依賴凱拉邦大人一樣。所以他又在馬車裏坐好,但這一次是掩飾著惡劣的心情。
「他怎麼了,這個小夥子?」凱拉邦問道。
「沒什麼,」范.密泰恩趕緊回答,以便轉移話題。「也許是有點累了!」
「他!」凱拉邦反駁說,「他的臉色好極了!我甚至覺得他發胖了!」
「我!」布呂諾十分激動地喊道。
「是的!他不難成為一個漂亮和仁慈的土耳其人,肥胖得莊重而威嚴!」
布呂諾聽到這句不合時宜的恭維正要發作,卻被范.密泰恩抓住了他的手臂,也就不作聲了。
馬車一直在有節奏地奔馳,若不是由於顛簸引起的強烈震動而造成一些與其說是痛苦的、不如說是令人不快的挫傷的話,真是沒什麼可說的了。
路上並非人跡罕至。有些拉茲人從蓬蒂克的阿爾卑斯山的斜坡上下來,經過這條路去幹他們的行業或者做生意。范.密泰恩如果不那麼關心布呂諾對他的「質詢」的話,本來是能夠在他的小本子上記下高加索人與拉茲人之間在習俗方面的差別的。他們戴一頂弗里吉亞帽,帽帶像髮型一樣纏繞在頭的周圍,代替了喬治亞的無邊圓帽。這些山民高大健壯,皮膚白皙,優雅靈活,胸前交叉著兩條子彈帶,就像畜牧神的笛子的吹管一樣。他們常用的武器是一支短槍,一把插在有銅飾的腰帶上的寬刃匕首。
路上也有些趕驢子的人,他們向沿海的村莊運送在中部地區收獲的各種各樣的農產品。
總而言之,即使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只要天氣不會變壞,不那麼嚇人,旅行者們對旅途也是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上午十一點鐘,他們到達古代皮克西特的維茲,它的希臘文名稱是「黃楊」,周圍茂盛的植物就足以證明了這一點。他們在這裏簡單地吃了午飯──看來凱拉邦大人是覺得太簡單了,這一次他心情惡劣的抱怨了一陣。
因此范.密泰恩又沒有找到機會向他說說自己的打算。於是在出發的時候布呂諾又把他拉到一邊問道:
「怎麼樣,主人?」
「那麼,布呂諾,到下一個村莊再說。」
「什麼?」
「不錯,到阿爾塔申!」
布呂諾被這樣一種軟弱激怒了,嘟嘟囔囔地在馬車裏躺了下來,而他的主人則向動人的景色投去深情的一瞥,因為荷蘭的清潔與義大利的秀麗在這裏融合在一起了。
在阿爾塔申的經過與在維茲和阿爾夏瓦一樣。他們傍晚三點鐘在這裏換馬,四點鐘又出發了。不過在布呂諾的嚴肅催促下,他的主人無法再等待時機,就保證在到達決定要過夜的阿蒂納村之前提出自己的要求。
到這個村莊要走五公里,這就使當天走的路程達到了十五公里。說實話對於這麼一輛車來說已經很不錯了。但是天就要下雨,路會變得很難走,看來要耽誤時間了。
阿赫梅擔心地眼看天氣變得越來越壞。挾有暴風雨的雲層越來越厚,空氣悶得使人難以呼吸。到夜裏或傍晚,海上必定會有狂風暴雨。幾聲雷響過之後,由於放電的作用,天空就會刮起狂風,而狂風又會使水蒸氣變成暴雨。
然而馬車只能容納三個人。阿赫梅和尼西布都無法到篷布下面躲雨,再說篷布也許經不起風暴的襲擊。因此騎手們也和別人一樣,必須盡快趕到下一個村莊。
凱拉邦大人有兩三次把頭伸到篷布外面,看著越來越陰沉的天空。
「天氣變壞了?」他說。
「是的,叔叔。」阿赫梅答道,「但願我們能在下暴雨之前到達驛站!」
「等雨一下你就到馬車裏來。」
「那誰把位子讓給我呢?」
「布呂諾!這個勇敢的小夥子可以騎他的馬……」
「當然,」范.密泰恩趕緊補充說,他不能為了他忠實的僕人而拒絕……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回答時沒有看布呂諾,他不敢這樣做。布呂諾竭力克制自己才沒有發作,他的主人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
「最好還是加緊趕路,」阿赫梅又說,「如果暴風雨刮起來,馬車的篷布一下子就會濕透,位子也沒法坐了。」
「把馬趕得快一點,」凱拉邦對車夫說,「用鞭子使勁抽!」
車夫也和旅行者一樣急於到達阿蒂納,所以甩起鞭子來毫不留情。但是可憐的牲口難以忍受沉悶的空氣,在尚未平整的碎石路上實在跑不起來。
將近傍晚七點鐘的時候,他們的馬車與「查帕爾」交錯而過,凱拉邦大人和他的同伴們是多麼羨慕啊!那是英國的信使,每兩個星期一次把歐洲的郵件送到德黑蘭。他只要十二天就能從特拉布松到達波斯的首都,帶著兩三匹馱著箱子的馬,還有一些憲兵護送。但是在驛站裏他比任何別的旅客都要優先,所以阿赫梅擔心到達阿蒂納之後,恐怕只能找到一些筋疲力盡的馬匹了。
幸虧凱拉邦大人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否則他又有一個合理的機會來抱怨一番,而且他絕不會放過的!
何況他也許正在尋找這個機會呢。那好,范.密泰恩終於把機會提供給他了。
荷蘭人已經答應了布呂諾的要求,不能再退讓,終於冒險地提出來了,不過要盡可能地靈活。惡劣的天氣在他看來是進入正題之前的一個非常合適的開場白。
「凱拉邦朋友,」他起初以一個不想提任何建議、倒是想徵求意見的口氣說道,「您對這種天氣有什麼想法?」
「我的想法?……」
「對!……您知道,現在是秋分了,叫人擔心的是,旅程的後半部分不如前半部分順利!」
「那就讓它不順利好了,就這樣!」凱拉邦冷冷地答道,「我沒有權利改變氣候條件!我不能支配大自然,我清楚這一點,范.密泰恩!」
「不能……當然是這樣的,」荷蘭人回答說,這個頭開得不大妙。「我想說的不是這些,可敬的朋友!」
「那您想說什麼呢?」
「歸根結柢,這也許只是一場風暴的假象,或者至多是一場會過去的暴風雨……」
「一切暴風雨都會過去的,范.密泰恩!它們多少會持續一段時間……就像辯論一樣,不過它們會過去的……隨後就是好天氣……當然如此!」
「除非天氣沒有受到重大的影響!……」范.密泰恩提醒說,「如果不是在秋分時期……」
「既然現在是秋分,」凱拉邦答道,「就應該聽天由命!我沒法讓現在不是秋分!范.密泰恩,您對此有什麼要責備我的嗎?」
「沒有!……我向您保證……責備您……我,凱拉邦朋友,」范.密泰恩答道。
事情顯然進行得不順利。如果身後沒有布呂諾,沒有他那無聲的慫恿,范.密泰恩也許就會放棄這次危險的談話,以後再說。但是現在沒有退路──尤其是凱拉邦在皺著眉毛質問他:
「您是怎麼了,范.密泰恩?您好像有什麼心事?」
「我?」
「不錯,是您!瞧,您有話就直說好了!我不喜歡別人對我板著面孔,又不肯說是為了什麼原因!」
「我!對您板著面孔?」
「您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責備我?我是邀請您到斯居塔里去吃晚飯,我不是在帶您到斯居塔里去嗎?我的馬車在那條該死的鐵路上被壓碎了,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哎!是的!這是他的錯,而且只是他的錯!但是荷蘭人小心地不去責備他。
「現在天氣不好,我們又只有一輛小馬車,這是不是我的錯?瞧!您倒說呀!」
惶惑的范.密泰恩不知該如何回答,因此只能問他的沒什麼耐心的同伴,若是天氣壞得使旅行十分困難的話,是打算待在阿蒂納還是特拉布松。
「困難不等於不可能,對吧?」凱拉邦答道,「我打算在月底到達斯居塔里,那麼即使大自然的一切都反對我們,我們也要繼續趕路!」
范.密泰恩於是鼓起他的全部勇氣,以一種顯然還在猶豫的聲調提出了他的了不起的建議。
「那麼,凱拉邦朋友,」他說道,「如果您不太介意的話,我請您允許……讓布呂諾和我……是的……允許我們待在阿蒂納。」
「您要求我允許你們待在阿蒂納?……」凱拉邦一字一頓地問道。
「是的……允許……同意……因為沒有您的同意,我是絕對不想……不想……」
「離開我們的,對吧?」
「哦!是暫時的……時間很短!……」范.密泰恩趕緊補充說,「我們太累了,布呂諾和我!我們更樂於走海路到君士坦丁堡去。……對!……走海路……」
「走海路?」
「不錯……凱拉邦朋友……唉!我知道您不喜歡海!……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反對您!……我非常清楚任何海上航行都會使您不愉快!……因為我覺得您繼續沿著海濱的路走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只是我已經累得走不了這段艱難的路程了……而且……仔細看看,布呂諾都瘦了!……」
「哈!……布呂諾瘦了!」凱拉邦說道,甚至沒有轉過頭去看那個倒楣的僕人,他正在用手不停地指著自己消瘦的身體上飄動的衣服。
「所以,凱拉邦朋友,」范.密泰恩又說,「如果我們待在阿蒂納村,能夠在更合適的條件下回到歐洲去,請您不要過分埋怨我們!……我再說一遍,我們會在君士坦丁堡和您見面……或者不如說是在斯居塔里,對……在斯居塔里。當年輕的朋友阿赫梅舉行婚禮的時候,讓人們等著的不會是我!」
范.密泰恩把他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他等待著凱拉邦大人的回答。這樣一個合乎情理的要求,得到的會是簡單的同意呢,還是怒氣沖沖的斥責?
荷蘭人低著頭,不敢把眼睛抬起來看他的可怕的同伴。
「范.密泰恩,」凱拉邦以一種比人們所能指望的更為平靜的聲調答道,「范.密泰恩,您要承認您的建議有理由使我震驚,甚至具有挑釁的性質……」
「凱拉邦朋友!……」范.密泰恩喊道,這句話使他以為要發生什麼暴力行為了。
「請您讓我說完!」凱拉邦說道,「您完全應該想到這種分別不可能不使我感到真正的痛心!我甚至要說,我絕不會料到這種建議會出自一位跟我做了三十年生意的貿易夥伴……」
「凱拉邦!」范.密泰恩叫道。
「哎!以阿拉的名義起誓!就讓我把話說完吧!」凱拉邦喊道,他無法控制這個對他來說是十分自然的動作。「不過,歸根結柢,您是自由的!您既不是我的親人,也不是我的僕人!您只是我的朋友,而一位朋友是什麼都可以做的,哪怕是斷絕建立了多少年的友誼!」
「凱拉邦!……我親愛的凱拉邦!……」范.密泰恩連聲喊著,這樣的責備使他深受感動。
「您如果願意待在阿蒂納,就待在阿蒂納好了;或者您如果願意待在特拉布松,就待在特拉布松吧!」
說完這句話,凱拉邦大人就斜靠在他的角落裏,似乎身旁是一些無關的陌生人,只是偶然同路的旅伴。
總之,如果說布呂諾對事態感到非常高興的話,范.密泰恩還是為造成了朋友的痛苦而覺得傷心。但是歸根結柢,他的計劃成功了,而且認為沒有理由取消他的建議,儘管他也許有過這個想法,何況還有布呂諾呢。
剩下的就是金錢問題。或者在當地待一段時間,或者在其他條件下結束這次旅行,根據情況來借一筆款子,這應該是沒有困難的。范.密泰恩在鹿特丹商行裏的重要股份,馬上就要存入君士坦丁堡銀行,凱拉邦大人只要按照荷蘭人給他的支票收回借出的款項就行了。
「凱拉邦朋友,」經過幾分鐘無人打破的沉默之後,范.密泰恩說道。
「還有什麼事情,先生?」凱拉邦問道,好像是在回答某個討厭的人。
「到阿蒂納的時候……」范.密泰恩又說道,「先生」這個字眼刺痛了他的心。
「好了,到了阿蒂納,」凱拉邦答道,「我們就分手了!這已經說定了!」
「是的,當然……凱拉邦!」
確實,他不敢說:凱拉邦朋友!
「是的……當然……所以我要請您給我留一些錢……」
「錢!什麼錢?……」
「一小筆錢……您可以收回……在君士坦丁堡銀行……」
「一小筆錢?」
「您知道我動身的時候幾乎沒有帶錢……由於您一直慷慨地支付旅途的費用。」
「這些費用只跟我有關!」
「好吧!……我不想爭論……」
「我不會讓你們花一磅,」凱拉邦答道,「一磅也不花!」
「我對您非常感激,」范.密泰恩回答說,「不過現在我連一個巴拉也沒有,因此我不得不向您……」
「我根本沒有錢借給您,」凱拉邦冷冷地答道,「我剩下的錢只夠路上要用的了!」
「可是……您會給我的吧?……」
「告訴您,一個子兒也沒有!」
「什麼?……」布呂諾說道。
「我覺得布呂諾也敢說話了!……」凱拉邦說話的聲調充滿了威脅。
「當然,」布呂諾反唇相譏。
「住嘴,布呂諾,」范.密泰恩說道,他不想讓僕人的介入對他們的討論火上澆油。
布呂諾不作聲了。
「親愛的凱拉邦,」范.密泰恩接著說,「畢竟只是一筆微不足道的錢,讓我能在特拉布松待上幾天……」
「不管是不是微不足道,先生,」凱拉邦說道,「絕不要指望向我借任何東西!」
「一千皮阿斯特就夠了!……」
「一千沒有,一百沒有,十個沒有,一個也沒有!」凱拉邦反駁說,他開始發火了。
「什麼!一個也沒有?」
「一個也沒有!」
「那麼……」
「那麼,您只能和我們一起繼續這次旅行,范.密泰恩先生。您什麼都不會缺少!但是要給您留下一個皮阿斯特,一個巴拉,半個巴拉,讓您隨意蹓躂……絕不可能!」
「絕不可能?……」
「絕不可能!」
說出「絕不可能」的這種口氣使范.密泰恩,甚至使布呂諾都明白這個固執的人的決定是不可更改的,只要他說不行,那就是一百個不行!
凱拉邦這位從前的貿易夥伴,不久前的朋友的拒絕,深深地傷害了范.密泰恩。這很難解釋清楚,因為人的內心,尤其是一位冷靜而克制的荷蘭人的內心都包含著一些祕密。但是布呂諾被激怒了!什麼!還要在這種條件下,也許還要在更惡劣的條件下旅行?他還要繼續走這條荒唐的道路,這條荒誕的旅程,坐車、騎馬、步行,誰知道?而這一切只是為了讓奧斯曼帝國的一個固執的人滿意,連自己的主人在他面前也要發抖!他還要失去所剩無幾的肚子,而凱拉邦大人儘管碰到挫折和疲憊不堪,卻依然威嚴地胖得滾圓!
是這樣的!可是怎麼辦呢?布呂諾除了抱怨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躲在他的角落裏抱怨。有一陣他想獨自留下,讓范.密泰恩去承受這樣一種專制的一切後果。但是他面臨著錢的問題,就像他的主人連他的工資都付不出一樣,所以只能跟著走了!
在進行這場爭論的時候,馬車在艱難地行駛著。天空的烏雲厚得可怕,似乎壓在大海上。拍岸的浪濤在低沉地咆哮,表明外海已經波浪滔天,地平線上也已經刮起了風暴。
車夫拼命趕著他的馬,可憐的牲口吃力地走著。阿赫梅也在一邊吆喝。他是多麼急於到達阿蒂納村,但是暴風雨來得比他們更快,這一點現在是毫無疑問了。
凱拉邦大人閉著眼睛一言不發。范.密泰恩受不了這種沉默,寧可讓他的老朋友罵個痛快。他感覺到凱拉邦是在積聚著對他的怨氣,這股怨氣一旦爆發出來該多麼可怕!
范.密泰恩終於坐不住了,他俯在凱拉邦的耳邊,用布呂諾聽不到的聲音說道:
「凱拉邦朋友!」
「什麼事?」凱拉邦問道。
「我怎麼會聽任這種離開您的想法呢,哪怕只是離開一會兒?」范.密泰恩又說。
「對呀!怎麼會呢?」
「說實話,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凱拉邦答道。
這就夠了,范.密泰恩用手尋找著凱拉邦的手,凱拉邦以有力的握手表示歡迎這次悔過,使荷蘭人的手指上長時間地保留著被他握過的痕跡。
這時是晚上九點鐘,夜色一片漆黑。狂風暴雨猛烈地席捲而來,地平線上電閃雷鳴,滂沱大雨幾次令人擔心馬車會顛翻在路上,轅馬筋疲力盡,驚恐不安,不時停下腳步直立起來,向後倒退,車夫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牠們。
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樣呢?在這塊被西風直接襲擊的海邊的山坡上不能休息,沒有避雨的地方,要到村莊裏去還要半個小時。
非常擔心的阿赫梅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在海岸的轉彎處出現了一道相當於步槍射程的強光,那是聳立在村莊前面的懸崖上的燈塔,它的燈光在黑暗中顯得非常明亮。
因為是在夜裏,阿赫梅想請求守衛燈塔的人接待他們,信號站裏應該是有人的。
他敲了一下蓋在燈塔腳下的小屋的門。
再過一會兒,凱拉邦大人和他的同伴們就要頂不住鋪天蓋地的暴風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