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雷斯入睡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樹林中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就好像是一個為了不被人發現的旅行者正在赤腳行走。如果這時的托雷斯沒有睡著,那麼他一定會警惕防範一切可疑的人靠近他,可現在,這陣腳步聲卻沒有吵醒他。來者一直走到他面前,停在離大樹十步遠的地方,也沒有被發現。
這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卡利巴猴。在上亞馬遜這片森林中,有許多捲尾猴:如形態優雅的「薩烏依」猴,帶角的懸猴,灰毛的「摩挪」猴,臉上仿佛戴了一個面具的滑稽的絨猴。而在所有這些捲尾猴中,毫無疑問,卡利巴猴當數最奇特的。它們與凶悍且可惡的「穆古拉」猴大不相同:卡利巴猴性情溫和,喜愛群居,而且經常是成群結隊地一起行走。就是這樣一隻卡利巴猴來到了樹下。人們從很遠處就可以聽到牠發出的那種單調的聲音,一如唱詩班成員索然寡味的祈禱聲。雖然大自然並沒有賦予這種猴子凶惡的天性,但是人們也不能因此而輕易去惹惱牠。總之,下面我們將要看到,這個熟睡而毫無防禦能力的旅行者在醒來之後,突然發現面對一隻卡利巴猴時,是如何與牠鬥智、鬥勇、轉危為安的。
這種個頭很大的卡利巴猴在巴西也被稱作「巴巴多」猴。眼前的這隻「巴巴多」猴四肢靈活有力,不僅善於在地上搏鬥,而且也敏於在森林的樹叉之間攀援。
這時,這隻巴巴多猴正小心翼翼地小步前進。牠在左顧右盼的同時,迅速擺著尾巴。這條尾巴是慷慨的大自然除去四肢以外,額外賦予這種靈長類動物的「第五隻手」──因為牠們的尾巴也具有無可挑剔的攫握能力。
這隻卡利巴猴悄無聲息地靠近托雷斯,手中拿著一根結實的棍子。這根棍子握在牠那有力的上肢中,足以用作一件令人生畏的武器。幾分鐘以前,這隻卡利巴猴肯定就已經發現了睡在樹下的托雷斯。但是由於睡者在樹下紋絲不動,於是這隻猴子就走近以便看個仔細。牠猶豫地向前走著,在離托雷斯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隻滿臉絨毛的卡利巴猴扮了個鬼臉,露出了一排白如象牙的皓齒。牠手中揮舞著那根木棍,對森林隊長構成了威脅。
出於偶然,這隻卡利巴猴碰到了這個手無寸鐵的人。牠對托雷斯並沒有多少好感。難道牠有什麼特殊的理由來憎恨這個人類的一份子嗎?也許有吧!因為我們知道,一些動物會對牠們曾經受過的虐待記憶猶新的。這隻卡利巴猴也很有可能對森林獵人懷恨在心呢。
確實,猴子常常是許多印第安人最喜歡的獵物。每個印第安人都像南羅德【註:聖經中的人物,勇敢的獵手。】那樣充滿激情地去獵取每一種猴子。這不僅僅是為了打獵的樂趣,更是為了享受猴肉的樂趣。
雖說卡利巴猴這次並不打算充當獵人的角色,而且牠在幻想著吞吃森林隊長時也沒忘記自己天生只是個食草動物,但無論如何,卡利巴猴這一次好像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消滅眼前的這個人──牠的天敵中的一份子。
於是,牠將托雷斯端詳了一陣之後,便開始圍著大樹兜起了圈子。牠步履緩慢,屏住呼吸,步步逼近托雷斯。牠滿懷威脅,神色凶惡。一棍子打到這個紋絲不動的傢伙身上,對於這隻卡利巴猴來說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此時此刻的托雷斯真是命若懸絲,卡利巴猴對於這一點也是深信不疑的。
因此,卡利巴猴再次停在大樹旁邊,俯視著熟睡中的托雷斯的腦袋,舉起棍子,準備攻擊他。
如果說托雷斯剛才將那個裝有文件與錢財的盒子放在身旁的樹洞裡是很不謹慎的行為,那麼現在,正是這一疏忽救了他一命。
一道陽光透過樹枝照在金屬盒上,盒子光滑的金屬面像鏡子一樣反射了一道光。這一下子就吸引了天性輕浮的猴子,牠的思想──如果動物有思想的話──馬上便轉移到其它事情上去了。牠彎下身,撿起盒子,退了幾步,然後將它舉到眼前,驚奇地看著這個閃閃發光的盒子。當牠聽到盒子裡裝的錢幣叮噹作響時,牠就更加驚訝了。猴子很愛聽這種聲響。這個盒子就好像是幼兒手中那種搖動時可以發出聲響的玩具一樣。然後,牠將盒子放入嘴裡,用牙啃了起來,可牠根本就不想將盒子打開。這隻卡利巴猴也許以為發現了一種新的果子,一種巨大的閃著光的扁桃,桃核在裡面自由移動。儘管卡利巴猴馬上就意識到自己搞錯了,但是牠根本不想把盒子扔掉,相反,牠左手將盒子抓得更緊,同時扔掉了手中的棍子。棍子落地時,折斷了一根乾樹枝。
聽到這個動靜,托雷斯醒了過來。就像所有那些始終保持警惕的人一樣,他無須有任何過渡便可以從睡眠狀態回到清醒狀態。托雷斯一骨碌站了起來。
頃刻之間,他便意識到自己在與誰打交道了:
「卡利巴猴!」他叫道。
他一手抄起了放在身旁的「芒什塔」鋤頭,準備自衛。
而那隻猴子則嚇呆了,牠立刻後退了幾步──在這個清醒者面前,牠可不像剛才面對一個熟睡者時那樣勇敢了。牠迅速一蹦,藏入了樹林。
「好險!」托雷斯叫道,「不然的話,這個壞蛋非毫不客氣地把我打死不可!」
猴子在離他二十步遠處對他扮著鬼臉,就好像在嘲弄他一樣。突然,托雷斯瞥見猴子手中拿著他那個寶貴的盒子。
「無賴!」托雷斯又叫道,「沒有把我打死,卻偷了我的東西,這可更糟了!」
托雷斯先是想到盒子裡裝著自己的財產,對此他倒並不太著急,可是一想到盒子裡還裝著那份寶貴的文件,他便禁不住暴跳如雷了。如果丟了這份文件,那他的所有希望都要落空了,這可是個無法挽回的損失!
「混蛋!」他罵道。
罵完,他拔腿便追猴子,因為他得不惜一切代價奪回盒子。
他明白,要抓住這樣一隻靈巧的動物並非易事。在地上,猴子跑得很快;而在樹上,牠又會攀得很高。因此,只有瞄準後打上一槍,才能讓猴子停下。可是托雷斯這會兒什麼也沒帶。他的匕首和鋤頭,只有在抓住猴子時才能發揮作用。
顯而易見,看來只有智取猴子了。因此,托雷斯得用點兒詭計來對付這傢伙。要麼就是停下來躲在某棵樹後,要麼就是在矮樹叢中藏一會兒,只有這樣才能引誘卡利巴猴停下或是回來。除此之外,托雷斯別無選擇。他正是這樣做的。但是,當托雷斯躲在樹林中時,那隻猴子卻耐心地等著他再次出現。這麼一來,托雷斯雖然已經是疲憊不堪了,但卻仍然一無所獲。
「該死的卡利巴猴!」托雷斯嚷了起來:「我永遠也抓不住牠了!牠會把我重新引回巴西邊境!但願牠能丟下我的盒子!哦!不會的!牠愛聽裡面金幣的叮噹聲。哦!你這個小偷!看我不把你抓住……」
托雷斯繼續追趕,而猴子卻一次又一次地逃脫了。
就這樣,一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毫無結果。托雷斯的執著不言而喻的。因為若是沒有這份文件,他可怎麼發財啊!
托雷斯怒氣沖天。他嘴裡詛咒著,用腳跺著地,嚇唬卜利巴猴。而這隻戲弄人的猴子卻只是以嘻笑回應他。這就更進一步激怒了托雷斯。
於是,他重新開始追捕。在高高的草叢中,在濃密的荊棘中,在交錯的藤條中,托雷斯跑得很費勁。不一會兒,他便氣喘吁吁了。而卡利巴猴卻宛如一位障礙賽跑運動員一樣靈活敏捷,毫不費力。托雷斯不時被一些隱埋在草叢中的粗樹根絆倒、爬起。最後,他突然大叫了起來:「來人哪!來人哪!抓小偷啊!」就好像在這密林中會有人聽到他的叫聲似的。
很快,托雷斯便精疲力盡,喘不上氣來。他只得停了下來。
「他媽的!就是我在荊棘叢中追捕逃亡黑奴時也沒這麼費勁!這該死的猴子,我會抓住牠的!對!我一定能!只要我的腿還聽使喚。咱們走著瞧吧!」
此時的卡利巴猴雖然不像托雷斯那樣累得一步也動彈不得,可是當牠看到托雷斯停止追趕自己時,便也停下來稍事休息。
牠就這樣停了十分鐘,啃著剛從地上拔起的草根,並不時將金屬盒在耳邊搖得叮噹作響。
惱羞成怒的托雷斯向猴子扔石塊,可是距離這麼遠,根本傷不著牠。
總這樣下去也不行,得想個辦法。要麼繼續追趕猴子,可是抓住牠的希望很渺茫,再說這也不是個明智的做法,要麼乾脆承認命運安排的這次巧合,甘願服輸,可是,要承認自己被一隻動物愚弄,又的確很令人沮喪。
然而,托雷斯必須承認,一旦夜幕降臨,這個小偷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逃走;而他這個被偷者呢,在這密林深處,則很難再找到回去的路。實際上,由於追趕猴子,他已經遠離河岸好幾英哩,很難再回去了。
托雷斯猶豫了一下,決定冷靜地考慮一下,以便理清思路。最後,他大聲詛咒了一聲,決定放棄所有要追回金屬盒子的念頭。然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這份文件,想到了自己與這份文件息息相關的前程。於是,他決定再做最後一次努力。
他站了起來。
卡利巴猴也站了起來。
他向前走了幾步。
卡利巴猴往後退了幾步。這回,他非但沒有逃入森林深處,反而停在一棵大榕樹下──在上亞馬遜流域,有很多不同品種的榕樹。
猴子用四肢抱住樹幹,靈活地向上爬著,同時,牠用捲尾鉤住那離地面四十法尺【註:法國古長度單位,相當於三百二十五毫米。】高的樹枝。隨後,猴子爬到了樹頂,把樹枝都壓彎了。這對於卡利巴猴來說,不過是一項費時不多的雕蟲小技而已。
猴子自在地坐在樹頂,在手搆得到的地方採果子吃,繼續剛才被打斷的午餐。而托雷斯呢,他又何嘗不渴不餓!可是,他的背包已癟,酒壺已空,要想吃點兒、喝點兒是根本不可能的。
然而,儘管猴子現在的位置對他更為不利,可是托雷斯非但沒有後退,反而走向大樹。然而,只要他一旦露出要爬樹的意圖,猴子肯定會馬上躍到另一棵樹上去的。
另外,這隻猴子,總把那金屬盒搖得叮噹作響。
於是,氣惱交加的托雷斯瘋狂地痛罵卡利巴猴。雖然很難說清他到底罵了些什麼,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但罵牠是雜種──這是巴西白種人的一句粗魯的髒話,而且還罵牠為「古里波卡」,即黑人與印第安人的雜種。總之,在人類所能罵出口的髒話中,再沒有比這片赤道地區的罵人話更不堪入耳的了。
可是猴子只不過是個普通的靈長類動物,牠對這些可能激怒人類的髒話無動於衷。
於是,托雷斯重新開始向猴子扔石塊、草根,以及所有他能夠用作投擲物的東西。他是否希望狠狠地砸傷猴子呢?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說句實話,因為氣惱自己的無能為力,托雷斯已失去了一切理智。也許他曾經幻想過,當猴子在樹枝間攀躍時,會不小心將盒子掉下來,他甚至也可能期盼過猴子為了回擊他,會拿盒子砸他的腦袋!哦不!猴子繼續抓著盒子不放,即使牠用一隻手握住盒子,那牠還能用另外三隻手攀援呢!正當絕望已極的托雷斯終於決定放棄這場「遊戲」,並準備回到亞馬遜河的時候,他突然聽見了一陣聲音。不錯!是人的說話聲!
有人在離他二十步遠的地方講話。
托雷斯的第一個反應便是藏到一簇濃密的矮樹叢中。他素來謹慎,不願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他驚訝得心突突直跳,同時他豎起耳朵聽著動靜。突然,他聽到了一聲槍響。
緊接著他又聽到一聲慘叫──猴子被擊中了,牠重重地摔到地上,手裡還握著托雷斯的盒子。
「棒極了!」托雷斯喊道,「這顆子彈來得正是時候!」
這回,托雷斯不再擔心被人看見了。他鑽出矮樹叢,同時,兩名年輕人也出現在樹下。
這是兩個獵手打扮的巴西人。他們腳蹬皮靴,頭戴用棕櫚葉纖維編成的輕便帽,身著寬鬆的男式短上衣,並束在腰帶裡。這種短上衣比民族式的「潘喬」大褂更為輕便。通過他們的五官及膚色,人們很容易辨認出這兩個人是葡萄牙血統的巴西人。
他們每人都有一桿射程遠、命中率高的長槍。這種槍由西班牙製造,樣子有些像阿拉伯的武器。上亞馬遜森林中的人們能夠得心應手地使用這種武器。
剛才發生的那一幕便是證明:在距離猴子八十幾步遠的斜對面瞄準,仍能擊中牠的頭部。
另外,兩個年輕人各自在腰間掛了一把在巴西叫做「福卡」的尖刀。獵人們用這種尖刀來對付獵豹和其它獸類。在這片森林中,這些動物雖然算不上很可怕,但數量卻相當多。
顯然,托雷斯對這次相遇並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他繼續向猴子的屍體跑去。
但這兩個年輕人同樣也走向猴子的屍體。而且他們距離猴子要比托雷斯近些。他們向前走了幾步之後,發現了托雷斯。
托雷斯已經恢復了鎮靜,他舉起帽子高興地對他們說:
「萬分感謝!先生們!你們打死了這隻可惡的猴子,幫了我一個大忙!」
兩個獵手面面相覷,誰也沒明白這有什麼可值得感謝的。
托雷斯用三言兩語向他們解釋了剛才的情況。
「你們以為僅僅是打死了一隻猴子,而實際上,你們是打死了一個賊!」
「啊!這可真沒想到!不過,我們很高興給您幫了忙!」兩人中稍年輕的那個回答道。
同時,他後退了幾步,彎腰從猴子那隻仍在抽搐的手中拿出盒子,問托雷斯:
「這肯定是您的吧,先生?」
「正是它。」托雷斯急忙將盒子接到手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說:
「是哪位先生打死了猴子?我可得好好謝謝他!」
「是我的朋友,巴西陸軍的助理軍醫馬諾埃爾先生。」年輕的獵手回答道。
「雖然是我打死了猴子,可那也是你先發現的呀,我親愛的貝尼托。」馬諾埃爾回答說。
「既然這樣,」托雷斯接過話頭,「那我應該同時感謝你們兩位。謝謝馬諾埃爾先生,謝謝……」
「貝尼托.加拉爾。」馬諾埃爾說。
聽到這個名字,尤其是聽到年輕的獵手殷勤地說出下面這句話時,我們的森林隊長差點顫抖起來,不過,他還是竭力控制住了自己。
「我父親喬阿姆.加拉爾的莊園離此地不過三里【註】,請……」
【註】巴西長度單位有兩種:一種是小英哩,每英哩合二千零六十米;另一種是大英哩(也叫通用英哩),合六千一百八十米。
「我叫托雷斯。」冒險家回答道。
「請托雷斯先生光臨寒舍,您一定會受到熱情款待的。」
托雷斯實在沒料到這次意外的相遇,他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做出決定。於是他說:「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去。恐怕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請……剛才發生的意外浪費了我很多寶貴的時間……我得快點兒回到亞馬遜河去……因為我打算一直沿河而下到帕拉去。」
「是嗎?那我們很可能在亞馬遜河上重逢呢!托雷斯先生!」貝尼托接著說:「因為在一個月之內,我們全家也要和您同路呢!」
「啊!您父親想重返巴西?」托雷斯激動地問道。
「是的,我們要做一次為期幾個月的旅行。」貝尼托回答說,「至少,我們希望能說服他去。是不是,馬諾埃爾?」
馬諾埃爾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好吧,先生們,」托雷斯回答道,「很可能我們會重逢在路上。可這會兒,我很遺憾不能接受您的邀請了。無論如何,我都要感謝你們,並且永生難忘。」
說完,托雷斯向兩個年輕人行了禮。他們還了禮,便回莊園了。
托雷斯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漸漸消失,才壓低嗓門說:
「啊!他竟要重返巴西!讓他去好了。不過,他還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祝你一路順風,喬阿姆.加拉爾!」
說完這些話,森林隊長向南走去。這樣他可以抄近路回到大河左岸。不一會兒,他便消失在密林深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