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離世以後,如果雷溪夢草地附近的那座沉靜而又古老的宅邸中經常有鬼魂縈繞出沒,那一定就是我的鬼魂了。哦,埃斯苔娜住在那裡的時候,有多少日日夜夜,我那軀體內無法平靜的靈魂出沒於那所古宅啊!我的軀體雖在原地,而我的靈魂卻永遠圍著那所古宅漂泊著、徘徊著,徘徊著、漂泊著。
埃斯苔娜所寄居的那所宅邸裡的主婦白朗德莉夫人是一位寡婦,有一個女兒,比埃斯苔娜大幾歲。母親看上去十分年輕,女兒看上去卻顯得蒼老;母親的面色是白中透紅,而女兒的面色卻是一片蒼白泛黃;母親輕佻得如紅粉佳人,女兒則刻板得似皈依教門。這一家據說社會地位很高,南來北往的賓客紛至遝來,她們也常外出訪友。她們和埃斯苔娜之間的情感交往十分淡薄,但她們彼此都心中明白,她們不能沒有埃斯苔娜,而埃斯苔娜也不能沒有她們。白朗德莉夫人在過她的古屋隱居生活之前,是郝維仙小姐的一位密友。
我進出於白朗德莉夫人的家門,和埃斯苔娜相見,卻得忍受著她給我的各式各樣、程度不同的折磨。我和她之間的關係表面上十分熟悉、十分親熱,而實際上沒有一絲產生愛的痕跡,弄得我神魂顛倒、心煩意亂。我無非成了她的玩物,被當作戲弄那些追求她的男人們的工具,我們之間的親密無間在她手中卻變成了對我真情的蔑視。如果我是她的祕書,是她的管家,是她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兄弟,是她的窮親戚,或者是她未婚夫的兄弟,我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受她戲謔,受她折磨,而萬分苦惱。越是和她親密無間,我也越陷進了失望的深淵。我雖然有如此特權,可以對她直呼其名,她對我也不例外地直呼其名,然而越是處於如此環境,我的痛苦和煎熬越是加重了。我暗暗想,與其說這樣使她其他的情人們發瘋得心碎腸斷,不如說我倒當真被弄得發瘋而心碎腸斷。
她的情人越來越多,沒有個完。無疑,這也許是由於我的忌妒,只要看到有誰接近她,便認定是她的情人。當然,即使除掉這類人,她的愛慕者還是多得難以計數。
我時常到雷溪夢去看望她,時常在倫敦城裡聽到她的事,時常陪著她和白朗德莉夫人一家在水上蕩舟,去野餐,去消度節日,去看戲,去聽歌劇,去欣賞音樂會,去參加舞會,去一切可以娛樂的地方,結果我所能得到的卻全是不幸,和她相處時,我從來沒有一刻是幸福的。一天二十四小時,我無時無刻不在幻想著,如果我能和她生活到白頭偕老該有多麼幸福。
在我和埃斯苔娜交往的一段時期中(我總覺得這段時期一定很長,從下文中可見端倪),她習慣性地在語氣中流露出一種情緒,即我們兩人之間的交往不是出於內心,而是出於被逼。在其他一些時候,她的這種語氣,以及所有各種語氣會突然中斷,似乎對我動了憐惜之情。
有一個晚上,暮色正蒼茫降臨,在雷溪夢古宅的牆邊,我們兩人分開而坐。突然,她就那麼突然停止了那種語氣,說道:「皮普,皮普,你怎麼總是不接受我的勸告呢?」
「什麼勸告?」
「當心我。」
「你是不是說要我當心不要被你弄得神魂顛倒,埃斯苔娜,是這樣嗎?」
「是又怎麼樣!你要不懂得我的心意,你簡直就是個睜眼瞎子。」
我本來想說,愛情都是盲目的,可是卻把話停在了嘴邊,因為我始終受一種情緒的制約,覺得她本已知道她的婚姻大事由不了自己,只得讓郝維仙小姐擺佈,而我再這樣逼她是太不寬容了。這一點也給我造成了不小的不幸。我內心的擔憂是她天生那麼高傲,又知道一切情由,要是存心反抗,不僅對我深深不利,而且把我也變成了叛逆的理由。
「無論如何,」我說道,「現在我還沒有接到對我的什麼勸告,因為我到這裡來是你寫信讓我來的。」
「你說的話倒是真的。」埃斯苔娜說道,臉上露出的毫不關心的冷笑總是使我的心像要結成冰一樣。
她凝視著窗外的蒼茫暮色,一會兒後繼續說道:
「郝維仙小姐要我回沙提斯莊園看望她的日子又臨近了。如果你願意,你得陪我回去,再陪我回來。因為她不讓我單身一人旅行,又反對我帶女僕同行,因為她對這些人都十分反感,生怕她們竊竊私議。你能不能陪我去呢?」
「埃斯苔娜,我真的能陪你去!」
「那麼就答應陪我了?你看就定在後天,行嗎?你從我錢袋中拿錢支付一切費用,這就是你陪我去的條件。你聽懂了嗎?」
「理當服從。」我答道。
這就是她要我陪她重返故里探望的一切準備,當然後來的幾次探望也是如此。郝維仙小姐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我甚至沒有見到過她的手跡。第三天,我們到了沙提斯老屋,見到郝維仙小姐坐在當年的那間屋子中。反正無需多說,沙提斯莊園的一切全是老樣子。
上一次我看到她們時,她就可怕地疼愛著埃斯苔娜,這次她對埃斯苔娜的愛更加可怕了。我故意地一再使用可怕這個字眼,因為在她的目光中,和擁抱埃斯苔娜的那種架勢中,蓄含著一些可怕的現象。她對埃斯苔娜的美貌,對她的言詞談吐,對她的形態手勢,都像幽靈一樣纏住不放。她看著埃斯苔娜時,就會用她那乾癟的嘴咬著自己顫抖的手指,心中盤算著怎樣一口把這個親自栽培的美人吞下去。
她把目光從埃斯苔娜身上移到我身上。這是搜尋的目光,一直透進我的心底,探察著我內心的傷口。她一再問我:「皮普,她怎樣利用你的?她怎樣利用你的?」她不顧埃斯苔娜正坐在旁邊,用女巫式的緊張迫切口吻一再問著。晚上,我們坐在火光閃動的火爐邊,她的樣子令人怕得毛骨悚然。她把埃斯苔娜的手臂夾在自己的手臂下面,把她的手緊緊捏在自己的手中,然後便硬行要埃斯苔娜把她信中所提到過的那些事再如實說出來,諸如哪一個男人進了她的迷魂陣,他的身分地位如何等等。郝維仙小姐對這批被迷住的男人名單津津樂道,那種專心會神的樣子只有受過嚴重創傷和失卻靈魂的人才會有。她坐在那裡,用另一隻手撐住拐杖,而拐杖又被用來撐住她的下巴。她那一對病態的明亮眼睛盯住我望的神情,簡直就像一個幽靈。
所有這一切都使我感到不幸與痛苦,還有個人的依附性所帶來的失望,但從中卻使我看清,埃斯苔娜作為郝維仙小姐用來報復男人的工具,如果郝維仙小姐沒從中得到滿足,是不會把埃斯苔娜嫁給我的。我也看出了她為什麼要預先把埃斯苔娜許配給我。她把埃斯苔娜送出去勾引男人,折磨男人,對男人進行惡作劇,郝維仙小姐的居心在於如此一來,最終一個男人也得不到她,無論誰想在這上面押寶,便註定了他的失敗。從這裡我還看出,我自己又何嘗沒有受到折磨,儘管這個獎賞本屬於我,但要得到它還得先經受一番險惡的考驗。從中我也看出,我的事之所以好事多磨,是有原因的;我在成年前的監護人之所以不提此項計劃的正式內容,也是有原因的。一句話,從中我已經看出此時此地我眼前的郝維仙小姐的為人,以及她一貫的為人。郝維仙小姐原來是一個永遠逃避陽光、深居在一所幽暗病態的舊屋裡的行屍走肉般的幽靈。
郝維仙小姐房中照明的蠟燭都放在牆壁上凸出的燭檯上面,全都離地面很高,發出呆滯遲鈍的光,房中的空氣和外間隔絕,幾乎很難更新。我四周看了看燭光那人為的蒼白幽暗的光輝、那已經停擺的鐘、那丟在桌上和地上的早已發黃變色的新婚服飾,還有她自己的那副可怕的身影被爐火投到天花板和牆壁上,不僅巨大可怖,而且如鬼魂一般。我從每一件事物上都可以證明在我心中出現過、重複過、思考過的推斷。從這裡我又想到樓梯平臺對面的那間大屋,那裡陳設著喜筵桌,從桌子中央飾物上一圈圈的蜘蛛網又想到在桌布上爬來爬去的蜘蛛們,以及在牆壁嵌板後面興致勃勃地開展活動的老鼠們、在地板上摸來摸去爬爬停停的甲蟲們。所有這些東西上都反映著我的推論。
這一次訪問中,在埃斯苔娜和郝維仙小姐之間發生了語言上的尖銳衝突。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們兩人之間的某種對立。
當時我們三人都坐在爐火邊,這一點前文業已交待,郝維仙小姐依然用自己的胳膊夾住埃斯苔娜的手臂,依然把埃斯苔娜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而埃斯苔娜正慢慢地想抽出自己的手臂。她已經幾次表現出一種高傲的不耐煩,對於這種熱烈的情感與其說是願意接受或是有所回應,不如說只是容忍而已。
「怎麼!」郝維仙小姐說道,「難道你討厭我不成?」眼光倏地射到她的身上。
「我只不過有些討厭我自己。」埃斯苔娜一邊回答,一邊抽出自己的手臂,走到大壁爐跟前,站在那兒看著爐火。
「說老實話,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郝維仙小姐氣得大聲喊道,惱怒地用手杖狠命地敲著地板,「你連我也討厭起來了。」
埃斯苔娜沉著冷靜地看了看對方,然後又低頭看著爐火。她的優美身姿和俏麗面龐所表現出來的沉著冷漠,和對方那種狂亂的暴躁及幾乎接近殘酷的行為形成明顯的對照。
「你是木頭是鐵石!」郝維仙小姐大喊道,「你的心是冷酷的,是冷酷的!」
埃斯苔娜依偎在大壁爐架上,保持著一副無動於衷的神態,只是轉動了一下她的眼珠,說道:「什麼?你罵我是冷酷的?你是這樣罵我的嗎?」
「難道你不冷酷嗎?」郝維仙小姐火冒冒地反問著。
「反正你清楚,」埃斯苔娜說道,「我是你塑造成的。你可以讚美我,可以責備我,可以使我成功,也可以使我失敗。總之,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唷,看你這樣子,看你這樣子!」郝維仙小姐傷心地大叫著,「看你這個樣子,心腸既狠,又無情義,完全把養育你的家忘掉了!那時候,我正心碎不已、鮮血淋漓,而我卻把你抱在我這傷痛的懷裡,對你無限柔情,把你養育成人,從不吝惜金錢,你知道嗎?」
「你把我領來養育,至少和我並無關係,」埃斯苔娜說道,「即使當時我能說能走,也不過僅僅如此,其他什麼也不懂。你要我什麼呢?你一直待我很好,我的一切都得感謝你,你還要我什麼呢?」
「我要的是愛。」另一位答道。
「我已經給了你愛。」
「我還沒有得到你的愛。」郝維仙小姐說道。
「養母,」埃斯苔娜仍舊保持著怡然自得的態度,不像對方那般提高了嗓門,也沒有忽而怒氣沖天,忽而萬般柔情,只是說道,「養母,我已經說過,我的一切都得感謝你,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凡是你給我的,你隨時都可以取回。除此以外,我一無所有。假使你向我索取你從未給過我的東西,儘管我很想感恩,很想盡義務,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這時郝維仙小姐把狂亂的目光轉向我,指著埃斯苔娜大聲嚷道:「難道我沒有給過她愛?難道我沒有給過火焰一般的愛?我無時無刻不愛她愛到嫉妒不已、心頭發痛,而她竟然說這種話!就讓她叫我瘋子吧,就讓她叫我瘋子吧!」
「世界上那麼多人,怎麼會是我要把你叫做瘋子呢?」埃斯苔娜反問道,「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你的為人和處世呢?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你那一成不變的記憶呢?記得那時候,我就坐在這同一個壁爐邊,坐在這張現在還在你旁邊的小凳上,傾聽著你的教導,仰視著你的面容,那時我還感到你的面容古怪,覺得害怕呢!」
「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郝維仙小姐嗚咽著,「過眼雲煙,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
「不,一切都不會忘記,」埃斯苔娜說道,「一切都不會忘記,一切都深藏在我的記憶中。你發現過我不聽你的教訓嗎?你發現過我不留心你的教導嗎?」她把手放在胸口說道,「凡是你不允許的,你發現過我心中想著它嗎?所以,你待我該公正些。」
「你太驕傲了,太驕傲了!」郝維仙小姐用雙手散開頭上的白髮,呻吟般地說著。
「誰教我學會驕傲了?」埃斯苔娜反詰道,「在我學會了驕傲時,又是誰那麼連聲稱讚我的?」
「你太心狠了,太心狠了!」郝維仙小姐又用雙手撩開頭上散開的白髮,呻吟般地說著。
「誰教我學會心狠的?」埃斯苔娜反詰道,「在我學會了心狠時,又是誰那麼連聲稱讚我的?」
「可我是教你對我驕傲,對我心狠嗎?」郝維仙小姐因氣憤而尖叫起來,伸出兩隻臂膀,說,「埃斯苔娜,埃斯苔娜,埃斯苔娜啊,你連對我也驕傲、也心狠了!」
埃斯苔娜雖有一點兒詫異,然而卻是很平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並沒有表現出不安的神情;看了一會兒後,她又低頭看著爐火。
沉默之後,埃斯苔娜才抬起眼皮說道:「我真難以想像,分別一個階段之後,回來看你,你竟如此不講道理。我可從來都牢記著你曾經有的不幸遭遇,牢記著你那遭遇的原因。我一直遵照你的教導行事,絕不辜負你的期望。我用你的教訓管束自己,從來沒有任何軟弱的表現。」
「難道回報我的愛竟是軟弱的表現?」郝維仙小姐大聲叫道,「我懂了,我明白了,原來你把這點也叫做軟弱!」
埃斯苔娜又沉默了一會兒,雖然有些詫異,內心卻十分平靜,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已開始領悟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情況了。你在這座宅邸的許多暗不見天日的房間中養育你的養女,不讓她知道此間尚有陽光這東西,她也沒有在陽光下見過你的面容;然後,你又懷著某種目的,讓她經受陽光的洗禮,了解什麼是陽光以及陽光下的一切。她按照你的話做了,而你自己卻感到失望,感到憤怒,是不是這種情況呢?」
郝維仙小姐雙手捧住自己的頭,坐在那兒低低呻吟著,身子在椅子上搖擺著,但是沒有回答。
埃斯苔娜說道:「也許這個例子更能說明問題──假使從你的養女開始懂事的時候起,你就盡最大的努力告訴她世上有陽光這東西,但陽光是敵人,是毀滅人性的東西,所以要她反對陽光;因為陽光摧殘了你使你枯萎,所以陽光也會摧殘她使她枯萎。你這麼做了,以後卻又為了某一個目的要她去見識陽光,而且要她很自然地接觸陽光,她一下子當然還不能習慣。如果你見到這點,你會失望會生氣嗎?」
郝維仙小姐坐著、聽著(當然只是說好像如此,因為我看不到她的臉),不過她仍然沒有回答。
埃斯苔娜又說道:「所以,你把我造成什麼樣的人,你就該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對待。成功不屬於我,失敗也不屬於我,但成功和失敗兩者一起就造就了我這樣的人。」
我完全不知道郝維仙小姐怎麼會已經坐到了地板上,圍抱在所有褪色的婚禮服飾之中。我一直想找出一個理由離開這房間,現在總算看到了一個機會,便用手對埃斯苔娜做了一個手勢,要她照看郝維仙小姐。我離開時,埃斯苔娜和剛才一樣沒有動,依然站在大壁爐旁邊。當時郝維仙小姐的滿頭白髮都飄散開來,拖在地板上,圍抱在另一堆殘缺的婚禮飾品中,看上去既狼狽又難看。
我心情鬱悶沮喪,獨自在星光下散步了一個多小時,走遍了院子,走遍了製酒作坊,也走遍了荒蕪的花園。最後我又鼓起勇氣回到了房間,看到埃斯苔娜坐在郝維仙小姐的膝邊做著針線活兒,在縫補一件快要變成碎布的破舊不堪的婚禮服。此後,只要在大教堂裡看到懸掛著的那些褪色破爛的錦幅之類,我便會聯想到她的這件婚禮服。接下去,我和埃斯苔娜開始玩牌,像以往一樣,所不同的是我們玩牌的本領提高了,而且是法國式的玩法。整個夜晚就是這樣消磨掉了,然後我才上床休息。
我睡在院子那邊的那所獨立的房子裡。這是我第一次住在沙提斯莊園裡,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不能成寐,好像有成千上萬個郝維仙小姐在我四周糾纏。她站在枕頭這邊,又站在枕頭那邊;她站在床的這頭,又站在床的另一頭;在盥洗室半開著的門後站著她,盥洗室裡面也站著她;樓上的房間中是她,樓下的房間中也是她──哪裡都有她,她無所不在。漫長的黑夜慢慢地爬到了兩點鐘時,我覺得無論如何也睡不下去了,只能起身。於是我從床上起來,把衣服披上,走出門,穿過院子,走進一條長長的石頭通道,打算繞到外院,在那兒散散步以放鬆一下。可是我一跨進這通道就把燭光吹熄了,因為我看到郝維仙小姐像鬼魂一般地正沿著通道走著,一面還低低地哭泣著。我遠遠地跟在她後面,目送她上了樓梯。她手裡拿了一支沒有托盤的蠟燭,可能是從她房中燭檯架上取下的。在微弱的燭光下,她就像從陰間出來的孤魂。我站在樓梯下面,沒有看到她開門,卻聞到餐室中飄來一陣發黴的氣味,聽見她在裡面走動的聲音。她從餐室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又從自己的房間走回餐室,而她低低的哭聲從未間斷過。等了片刻,我打算從黑暗中走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但是卻無法辦到,一直等到黎明之光射了進來,我才分辨出方向。我留在黑暗中的那段時間,只要一走到樓梯下面,就能聽到她的腳步聲,看到燭光在高高地移動,並且聽到她那無休無止的低低哭泣聲。
到第二天我們離開之前,郝維仙小姐和埃斯苔娜之間再沒有發生分歧,以後我再陪她回去時也沒有再發生過分歧,我記得自那以後我曾四次陪她回去探望。郝維仙小姐對待埃斯苔娜的態度總的沒有改變,但我覺得在她對待埃斯苔娜的老態度中略微加入了一些擔心。
翻開我的生命史,要不把本特萊.德魯莫爾寫上去是不可能的,否則我是不會願意提到他的。
一次林中鳥類協會聚會時,像往常一樣,說是要促進相互之間的情誼,而且為此正爭爭吵吵互不相讓,弄得不亦樂乎時,林鳥協會的主持人便宣布停止爭吵開始開會,先由德魯莫爾先生為一位小姐祝酒。根據這個協會的嚴肅章程,這次輪到了這個野獸來主持此項儀式。我覺得我看到他在順序傳下酒瓶時對我惡毒地瞪了一眼,因為我和他早就失和而沒有來往了,所以這一瞪眼我也就沒有在意。可是他卻要大家陪他喝一杯酒,共祝「埃斯苔娜」,這給我的一擊使我既惱怒又吃驚。
「哪一位埃斯苔娜?」我問道。
「不用你管。」德魯莫爾嘲諷地說道。
「住在哪裡的埃斯苔娜?」我說道,「你得告訴我她住的地方。」因為作為林鳥協會的成員是有些權利提問的。
「先生們,這位是雷溪夢的埃斯苔娜,」德魯莫爾說道,並不理睬我,「這是位絕世無雙的美人。」
我低聲地對赫伯特說,這個卑鄙骯髒的東西,他哪裡懂得什麼是絕世無雙的美人。
祝酒之後,坐在他桌子對面的赫伯特說:「我認識這位小姐。」
「你認識她嗎?」德魯莫爾問道。
「我也認識。」我臉上泛出憤怒的紅色,說道。
「你認識?」德魯莫爾說道,「哦,天啦!」
這就是他唯一的反駁(否則那就是摔酒杯丟盆子了,因為他的本領就是這點),但是,僅僅這一點就已經把我氣得發瘋,彷彿其中帶著刺一樣。於是我立刻從我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對大家說,我不得不關心這一隻可尊敬的鳥竟然輕率地飛入林中(我們總是把加入協會說成飛入林中,真像議會裡的用辭一樣,那麼乾淨俐落,簡潔明了),居然為一位他從來不認識的小姐祝酒乾杯。聽了我的話德魯莫爾先生忽地站了起來,要我說說究竟是什麼意思。於是我便作了一個極端的回答,想決鬥,我不會示弱。
在一個基督教的國度裡,在如此情況下,是否可以運用不流血的方法解決問題,是一個值得爭論的題目,鳥兒們有幾種不同的意見。大家辯論得生動活潑,至少有六位可尊敬的協會成員對另外六個成員當場表示,如果他們想決鬥,他們不會示弱,一定奉陪。不過,最後協會作出決定,為了維護協會的榮譽,只要德魯莫爾先生拿出一點兒證據,表示他確實榮幸地認識這位小姐,那麼皮普先生,作為一名紳士和會員,就必須向對方道歉,並表示重歸於好。當時還指定第二天就得交示證據,以免時間拖延而使事態冷下去。第二天,德魯莫爾果然帶來一張由埃斯苔娜親筆寫的條子,在條子上她十分客氣地說明她很榮幸和他跳過幾次舞。這一來,我卻啞口無言了,只有向他道歉,並表示重歸於好,又說我原來的想法已證明是站不住腳的。然後,德魯莫爾和我坐在那裡,哼著鼻子相互對峙了一個小時,林中鳥類俱樂部的成員也胡亂地爭論了好久,最後還是從大局出發,宣布這次大家的友情得到了促進,友誼以驚人的速度進展著。
我現在談到這事是輕描淡寫的,可是當時對我說來卻絕不是如此輕描淡寫的。因為我一想到埃斯苔娜竟然對這麼一個下賤的、笨拙的、陰沉的蠢才,一個連一般人都比不上的傢伙產生好感,內心的痛苦簡直不可言表。事到如今,我依然認為,正因為我對於埃斯苔娜的愛是非常純潔、豁達和毫無私心的,所以一想到她竟然屈就於這條狼狗,我便無法容忍。儘管無論她垂青於何人對我都是沉痛的不幸,但如果她愛的是一位高尚的人,也許會使我在不幸和痛苦的程度上有所不同。
我要把這件事情查清楚並不難,果然很快便弄明白了。其實德魯莫爾早就緊緊地追求她了,而她也讓他追求。沒有多久,他更是追著她不放,以致我們兩人每天都會相遇。他死心眼兒地堅持著緊追不捨,埃斯苔娜正好也就掌握住他,忽而對他百倍鼓舞,忽而又使他全然失望;忽而當面奉承他幾句,忽而又在大庭廣眾下奚落他;忽而對他很了解,忽而又忘記了他究竟是誰。
賈格斯先生把他稱做蜘蛛,看來他真是個蜘蛛,總是偷偷地躲在一處等著,耐心地看準機會捕捉對象。他這個蠢傢伙總是相信他的金錢和他家庭的榮譽,固然,有時候這兩樣東西能夠起重要作用,能夠代替專一的情感和先決的目的。所以,這隻蜘蛛總是在頑強地守住埃斯苔娜,比許多別的光彩奪目的昆蟲守得更久。他在那兒吐絲張網,等待時機捕捉對方。
在一次雷溪夢的舞會上(當時在許多地方都時興開舞會),群芳爭豔之中,埃斯苔娜獨占鼇頭。這個莽撞的德魯莫爾總是尾隨在她左右,而埃斯苔娜卻容忍他,這我可受不住了,所以決定找一個機會和她談一下。我抓住時機,見她正坐在群花之中等待著白朗德莉夫人來帶她回家,便走過去,因為幾乎總是我陪伴她們出入於這些場合的。
「埃斯苔娜,你疲倦了嗎?」
「可不是,很累,皮普。」
「你也應該疲倦了。」
「說真的,現在還不該累呢,睡覺之前我還得給沙提斯莊園寫信。」
「報告今晚的凱旋嗎?」我說道,「埃斯苔娜,今夜戰果平常。」
「你講的是什麼話?我真不懂戰果平常是指什麼。」
「埃斯苔娜,」我說道,「你看那個站在牆角邊的傢伙,他正在朝我們望呢。」
「我為什麼要看他?」埃斯苔娜反問道,並沒有去看他,反而望著我,「你說的那個站在牆角邊的傢伙為什麼我必須看呢?」
「這就是我要問你的話,」我說道,「因為他整個晚上都泡在你旁邊。」
埃斯苔娜瞥了他一眼答道:「不過是些燈蛾和醜陋的小蟲子,在蠟燭光旁邊飛來飛去。蠟燭有什麼辦法呢?」
「有,」我答道,「蠟燭沒有辦法,埃斯苔娜難道也沒有辦法嗎?」
「那麼!」她停了一會兒才笑道,「也許有辦法。隨你說吧。」
「可是,埃斯苔娜,你得聽我一句話。你和這個最讓人瞧不起的德魯莫爾在一起真使我難過。你知道他是被人們瞧不起的。」
「還有呢?」她問道。
「你看他的內心和外表一樣都是奇醜不堪。這簡直是一個有缺陷、壞脾氣、陰沉沉的笨拙傢伙。」
「還有呢?」她問道。
「你看他除了錢和一本可笑的糊塗祖宗家譜可以炫耀自己外,其他一無所有。你知道這點嗎?」
「還有呢?」埃斯苔娜又問道。她每問一次,那對可愛的眼睛便睜大一點。
她總是用「還有呢」這三個字回答,我為了要她掏出心裡話,便接過她說的話,用強調的語氣重複說:「還有呢!也正是這些才使我內心難受。」
如果我認為她垂青於德魯莫爾是有意用這點來使我……使我難受,那我對此倒也該心安理得地感到些寬慰。問題是她還和過去一樣,對我完全置之不理,所以我對此就不能抱有幻想。
「皮普,」埃斯苔娜說道,眼光在屋內搜尋了一遍,「不要傻裡傻氣地認為這會影響到你。這也許會影響到別人,但那也是沒辦法可想的。這不值得討論。」
「我看很值得討論,」我答道,「因為有一天人們會閒言閒語,『埃斯苔娜竟然用她的美麗容顏和無限魅力去垂青一個鄉巴佬,一個陰沉沉的傢伙』。那我如何受得了呢?」
「我卻能受得了。」埃斯苔娜答道。
「哦!埃斯苔娜,你可別這樣驕傲,可別這樣剛愎自用。」
「你責備我驕傲,責備我剛愎自用!」埃斯苔娜把手一攤,說道,「可剛才你還責備我說我俯就一個鄉下人!」
「你確實是這樣,」我急沖沖地說道,「因為就在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對他使眼色,對他陪笑臉,可是你從來沒有如此對待過──我。」
埃斯苔娜突然把目光轉向我,如果不是憤怒的目光,那也是嚴肅的目光,緊緊地盯住我,說道:「難道你要我欺騙你,要我引誘你陷入羅網?」
「埃斯苔娜,難道你在欺騙他,要引誘他陷入羅網?」
「當然,而且引誘許多人陷入羅網,引誘除你之外的所有男人。白朗德莉夫人來了,就說到這裡為止吧。」
現在我已經用整整一章來敘述了那充滿於我心中的主題,曾經使我一次又一次地痛苦的主題。至此,我便可以毫無阻礙地敘述另一件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徘徊於我眼前的事。這件事遠在我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埃斯苔娜之前,遠在埃斯苔娜那嬰兒時的智慧受到郝維仙小姐的糟蹋之前,就已經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陰影。
有一則東方的故事,說是為了用一塊沉重的石板在勝利的時候砸碎敵國的寶座,人們在採石礦中慢慢地鑿出這塊石板,再慢慢地從岩石叢中鑿出一道穿繩索的坑道,用繩索扣住石板,然後慢慢地把石板升起來,吊在皇宮寶座的屋頂上,吊住石板的繩索的另一頭扣在數英哩外的一個大鐵環上。一切艱鉅的工作都已準備就緒,在一個寂靜的黑夜,蘇丹王被喚醒,一柄用來割斷繩索的利斧交在他的手中。蘇丹王揮手一砍,繩索立斷,石板直墜而下,砸碎了敵國的寶座。我的情況和此故事一樣,一切遠遠近近該敘述的事情都已接近尾聲,準備就緒,只需用利斧一砍,我的堅固堡壘必然坍下壓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