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約定的時間到了郝維仙小姐的家門口,猶猶豫豫地按了鈴。埃斯苔娜走了出來,打開門鎖讓我進去,然後像上次一樣又鎖上門,帶我去到那個放著蠟燭的過道。一開始,她根本就不理我,一直到她拿起了蠟燭,才轉過頭來,十分傲慢地說道:「今天你從這條路走。」於是她便帶我走向這所大房子的另一處地方。
這是一條很長的通道,看上去似乎繞遍了整座正方形的宅邸。我們只走完了正方形的一邊,在頂頭的地方她停住腳,放下蠟燭,打開了一扇門。這時,陽光又重新出現,我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鋪著石板的小小庭院,院子的對面是一幢獨立的住宅。我想這房子可能是早已停產的製酒作坊原先的經理或管事居住的地方。在這所房子的外牆上懸掛著一個鐘。這個鐘和郝維仙小姐房裡的鐘一樣,也和郝維仙小姐的錶一樣,指針停在八時四十分上。
門大開著,我們走了進去。這是一個陰沉昏暗的房間,位於房子底層的後部,而且天花板很低。房裡有幾個人,埃斯苔娜走到他們那裡後,對我說:「小孩,你走到那裡去,站在那兒,等有人叫你時再進去。」她說的「那兒」是指窗子。於是我走了過去,站在「那兒」,心裡很不高興地看著外面。
這扇落地窗從頂到底全部打開著,望出去是已荒廢掉的花園裡一處最淒涼的角落。那裡全是白菜梗子,還有一棵黃楊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修剪了,活像一塊布丁。樹頂有一簇新長出的葉子,不僅樣子難看,連顏色似乎也和原色不同,好像這布丁在小鍋裡烤時有一處粘在鍋底被烤焦了一樣。當然,這是我在觀看黃楊樹時所想到的,是我樸實無邪的想法。我知道昨天夜裡有過一場小雪,不過任何地方都沒有看到積雪。可是在這花園裡的這一小塊寒冷陰溼之處,卻積著未融化的白雪。寒風吹來,一陣雪花從地上捲起,沙沙地打在窗子上,好像在狠狠地斥責我,不該來到這個鬼地方。
我的猜測一點不假,我一走進屋便使屋子中的人都停止了談話,而且都一起細瞧著我。房中的景象除了映照在窗上的熊熊爐火,其他什麼東西我都看不見。但我意識到自己處於眾目睽睽之下,全身的關節都僵硬得動彈不得。
屋中有三位女上和一位男土。我站在那扇窗邊也不過才五分鐘,便從他們那裡獲得一種印象,即他們全都是馬屁精和騙子。不過,他們都裝模作樣,好像不知道別人是馬屁精和騙子,因為,無論他或她只要戳穿對方是吹牛拍馬之徒,那無疑也就是承認了他或她自己也是一個馬屁精和騙子。
他們都在這裡等待著某個人的光榮接見,現在已等得不耐煩了,顯出無精打采和疲倦的樣子。最健談的一位女士不得不找些話講講,以此來強使自己不打呵欠。這位女士的名字是卡美拉,一見到她便使我想起我的姐姐。要說兩者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她年長了幾歲,而且(我一眼便瞧了出來)長著一副更加粗魯愚鈍的面孔。說實在話,等我看得更清楚一些,我不得不認為她這副面孔簡直是一堵死牆,既無門窗,又顯得很高,她的面孔有那麼點兒特徵已經算是她走運了。
「真是可憐的好人!」這位夫人說道,一開口就是這種沒有禮貌的態度,和我的姐姐沒有兩樣,「他不與任何人為敵,除了他自己。」
「我看最好還是與人為敵,」那位先生說道,「這樣才順乎自然。」
「雷蒙德表弟,」另一位夫人說道,「我們都應當愛護別人。」
「莎娜.鄱凱特,」這位雷蒙德表弟答道,「如果一個人連他自己也不愛護,你叫他去愛護誰呢?」
鄱凱特小姐笑了。卡美拉也笑了,並且盡量抑制住自己的呵欠說道:「真是高見!」我想他們也許真的把這當成高見了。還有一位尚未開過口的婦女這時也認認真真、煞有介事地說道:「確是高見!」
「真是個可憐的人!」卡美拉隨即又說下去。我知道在這段時間裡他們一直都望著我,「他真古怪!湯姆的妻子死時,他不聽別人的勸告,就是不明白該讓孩子們穿上重孝服。現在談起這件事又有誰相信呢?他甚至還說:『上天之主啊!卡美拉,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已經喪失了親人,穿上黑孝服又有什麼意思呢?』馬休就是這樣!這就是他的想法。」
「他有他的優點,他有他的優點,」雷蒙德表弟說道,「我要是不承認他的優點,老天也會責怪我的。不過,他總是不合時宜,永遠也不會順乎潮流。」
「你知道,我是下定決心的,」卡美拉說道,「一定得堅持到底。我說:『為了一個家庭的名聲,我不能像你那樣幹。』我告訴他,如果不戴重孝,家庭的名譽就會給丟盡了。我從早飯就開始大吵大鬧,一直吵鬧到吃晚飯,吵得胃都發痛,沒法消化。最後,他也發了火,賭咒地說道:『那麼你高興怎樣做就怎麼做。』於是,我立刻冒了傾盆大雨去購置重孝衣物。真謝天謝地,我總算辦成這件事,對我也是一個安慰。」
「錢是他付的,對嗎?」埃斯苔娜問道。
「我親愛的小姑娘,問題不在於究竟是誰付錢,」卡美拉答道,「東西是我買來的。夜裡我醒來,常常想到這件事,內心也感到心安理得。」
遠處響起了鈴聲,沿著我剛才走來的那條過道傳到這裡,鈴聲中還混雜著一個人的喊聲,打斷了這裡的談話。埃斯苔娜這時對我說:「小孩,現在你可以去了。」在我轉身的時候,他們全部都以最蔑視的眼光看著我。我走出門後還聽到莎娜.鄱凱特說:「啊呀,怎麼會是這樣!還有比這事更奇怪的麼?」接著卡美拉也補充道:「這真是奇談怪事!聞所未聞!」語氣之間充滿了憤恨。
埃斯苔娜拿著蠟燭,我們沿著黑暗的過道走著。突然,埃斯苔娜停了下來,轉過頭,把臉緊貼著我的臉,用嘲弄的語氣對我說道:
「哎?」
「哎,小姐。」我回答道,幾乎撞到她身上,連忙控制住身子。
她站在那裡望著我,自然,我也只能站在那裡望著她。
「我生得漂亮嗎?」
「漂亮,我覺得你非常漂亮。」
「我無禮麼?」
「不像上次那樣無禮。」我說道。
「沒上一次那樣無禮?」
「沒有。」
她問我最後一個問題時,火氣已經上沖了。當我回答時,她便使出全身的力量打了我一個耳光。
「現在怎麼樣?」她說道,「你這個粗野的小妖怪,現在你對我怎麼想的?」
「我不告訴你。」
「因為你想到樓上去告發我,是不是那回事?」
「不是,」我說道,「不是那回事。」
「這會兒你為什麼不哭,你這個小壞蛋?」
「因為今後我不會再為你哭了。」我說道。其實這又是一個天大的謊言,因為在我內心的深處又在為了她偷偷哭泣,而且我了解到了她後來所給予我的、令我深有體會的痛苦。
這一段插曲以後,我們便登上樓梯。我們正在向上走時,遇到了一位正摸著黑向下走的先生。
「這個人是誰?」這位先生停下來望著我。
「一個孩子。」埃斯苔娜答道。
這是個結實健壯的漢子,面色非常黑,生了一個大得出奇的頭,還配了一雙大得出奇的手。他用那隻大手抓住我的下巴,把我的面孔仰起來,藉著燭光對我仔細端詳。他的頭頂已經禿了,表現出未老先衰的樣子,大黑眉像小灌木叢,根根豎直,一根也不願意倒伏。他的兩顆眼珠深深地陷進去,充滿懷疑的神色,一看就令人不愉快。他身上掛著一串大錶鏈,滿臉都是鬍子碴。要是他留起來,一定是個大鬍子。我和他毫無關係,根本也想不到他將來會和我有什麼關係,但既然今日相遇,我也就趁著這機會對他觀察了一番。
「嘿,你是這一帶的孩子嗎?」他問道。
「是的,先生。」我答道。
「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先生,是郝維仙小姐叫我來的。」我向他表明。
「好吧!行為要端正些。我對待孩子可有經驗呢,你們都是一群壞傢伙。要留神些!」他說著,咬著他那隻粗大的食指,對我皺了皺眉,「行為要端正些!」
說畢,他便放開了我,逕自下樓去了。我十分高興他放了我,因為他的手上有一股香皂的氣味。我懷疑他可能是位醫生,可又一想,不會的,他不可能是醫生,因為醫生一般是文縐縐的,說話會帶有勸導性。現在我已經沒有時間多考慮這類問題,因為我很快就進入了郝維仙小姐的房間。郝維仙小姐本人和房間裡的一切陳設都和我上一次離開這裡時一模一樣。埃斯苔娜在房門口丟下我走了。我站在那裡等著,一直等到郝維仙小姐從她的梳妝臺那裡一抬眼看到了我。
「是你嗎?」她說著,毫無吃驚的感覺,也不感到奇怪,「這些日子又消逝了,你說是嗎?」
「是的,夫人。今天是……」
「住口,住口,住口!」她顯得焦躁不安,揮動著她的指頭,「我不想知道。你說你今天準備玩了嗎?」
我很慌亂,不得不說:「我想我還是不行,小姐。」
「不再玩玩牌嗎?」她用銳利的眼光看著我,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玩牌,小姐,只要你要我玩牌,我就玩牌。」
「孩子,這屋子太陳舊了,又太陰森,」郝維仙小姐不耐煩地說道,「你又不願意玩。你願意做事嗎?」
一聽到這個問題,我心頭就比回答剛才那個問題時寬慰得多,於是便立刻回答她我是十分願意做事的。
「那你就到對面房間去,」她說著,用她那枯乾的手指著我身後的門,「等在那裡,我馬上就來。」
我走過樓梯平臺,進了她要我去的那一個房間。這房間和郝維仙小姐住的那間一樣,陽光全被隔在了外面,屋裡散發出一陣令人氣悶壓抑的混濁空氣的味道。潮溼的舊式火爐中剛剛生了一爐火。與其說是生著火,不如說人很快就要熄滅了。火爐中散發出令人討厭的煙氣,迷漫在整個房間中,似乎比外面的涼氣更要寒冷,冷得和我們那裡沼澤地上的霧氣差不多。在高高的燭檯上燃點著幾支發出寒光的蠟燭,昏暗地照射著房中的一切。如果要表達得更清楚一些,這幾支發出寒氣的蠟燭把房間裡寂靜的黑暗都給擾亂了。整間屋子顯得很寬敞。我認為從前這屋裡一定是富麗堂皇的,可如今屋內的每一件東西上都覆蓋著一層塵土,或者布滿了黴菌,都在腐爛著。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張長桌,上面鋪著桌布,彷彿一場宴會已經準備就緒,可忽然整座宅邸和所有鐘錶都停在了時間的一點上。桌布的中央仍然擺著果碟和花瓶一類的裝飾品,現在都結滿了蜘蛛網,連形狀也難以辨別清楚了。我注視著那已變黃的桌布,覺得它長出了像黑蕈苗一類的東西。我看到生著花斑長腿的蜘蛛,滿身長著疙瘩,奔進奔出牠們的家園,彷彿這個蜘蛛王國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偉大事件。
我還聽到老鼠在嵌板後面傳來咔噠咔噠的聲音,彷彿蜘蛛王國的大事也引起了牠們的興趣。唯獨黑甲蟲對這些騷動毫不在意,拖著沉思而老態龍鍾的腳步在火爐四邊摸索著,彷彿牠們因為眼睛近視,耳朵又聽不見,所以只顧自己,和其他的鄰居們互不來往。
我遠遠地觀察著這些小爬蟲的活動。牠們吸引著我,我都看呆了。忽然,郝維仙小姐的一隻手放在了我的肩頭上,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根丁字形的手杖,用它支撐著身體。她的模樣看上去活像這所屋子中的女巫。
她用手杖指著這長桌子說道:「等我死了以後,這上面就是停放我屍體的地方。大家都會到這裡來看我最後一眼。」
聽了她的話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擔憂,生怕她就會躺到桌上去,並且立刻死在上面,變成上次我在集市上所見到的那個可怕的蠟像,所以在她放在我肩胛上的手下面,我嚇得縮成一團。
「你說那個是什麼?」她又用手杖指著那裡問我,「就在結了蜘蛛網的地方。」
「小姐,我猜不出那是什麼。」
「那是一塊大蛋糕,是結婚蛋糕,是我的結婚蛋糕!」
她用炫耀的眼神看了一下屋子的四周,然後用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當作拐棍一樣支撐著,說道:「好了,好了!扶我走一下!扶我走一下!」
從這一句話中,我馬上領悟出我必須幹的活兒原來是扶郝維仙小姐在屋子裡一圈圈地來回走動。我立刻就邁開步,讓她把我的肩腫當拐棍。我第一次來到她的家時,曾想效仿彭波契克先生馬車的樣子,這回可真的模仿了。我裝成他馬車的樣子一步步地走著。
她的身體是很孱弱的,我們走了一段她便對我說:「走慢些!」可她走著走著,又會由於不耐煩而走快起來。我們一面走著,她的手一面在我的肩頭上抽動著,她的嘴也在抽動著。因此,我便想到,我們之所以走得快起來,完全是因為她頭腦中的思想快了起來。又走了一會兒,她說道:「去叫埃斯苔娜!」於是我走到樓梯平臺上,像上次一樣大聲叫喊她的名字。等到見到了她的燭光,我便回來扶住郝維仙小姐。我們又在房中繞起了圈子。
如果只有埃斯苔娜一個人到這裡來看我們繞著屋子轉,我就已經會感到十分地不安了,何況這次她把我在樓下見到過的那三位夫人和一位先生也帶了來,我真給弄得手足無措了。從禮貌上說,我本該停下步子,但是郝維仙小姐在我肩頭上捏了一把,於是我們又像馬一樣地急走著。我的心裡感到十分侷促不安,因為這些人一定會以為是我玩的花樣。
「親愛的郝維仙小姐,」莎娜.鄱凱特小姐說道,「您的氣色挺不錯的。」
郝維仙小姐答道:「我氣色不好,只不過面黃肌瘦、骨瘦如柴罷了。」
卡美拉突然喜形於色,因為鄱凱特小姐遭到了當頭一棒,於是她裝出一副憂思重重的樣子,注視著郝維仙小姐,嘴裡喃喃地說著:「多可憐的好人!不能指望氣色怎麼好,多可憐的人。說她氣色好,多麼糊塗的想法!」
我們走到卡美拉跟前時,郝維仙小姐對她說道:「你過得好嗎?」這時我本該停下來,可是郝維仙小姐不肯停,於是我們只有繼續走下去。我想卡美拉一定對我恨之入骨。
「謝謝您,郝維仙小姐,」卡美拉答道,「我還過得去。」
「怎麼啦,有什麼事兒嗎?」郝維仙小姐用十分尖厲的語氣問道。
「沒有提的必要,」卡美拉答道,「我並不想在您面前表白我的情感,不過每天晚上思念您已成為我的習慣了,以至於把自己卻丟在了一旁。」
「那麼,你就不要思念我好了。」郝維仙小姐回敬道。
「說起來多容易!」卡美拉帶著溫和的情意,抑制著抽噎,誰料話一碰嘴唇,淚珠一下子滿盈了眼眶,「這一點雷蒙德可以作證,到了晚上我就不得不飲薑汁酒,還要服清醒頭腦的藥。雷蒙德可以作證,我兩條腿上的神經痙攣得很厲害。只要一想到我心頭疼愛的人,我就著急,一著急就會噎住,神經就會痙攣。這種情況我已習以為常,不是新鮮事了。我這個人太重情感,過於多愁,如不是這樣,我也不至於消化不良,神經也會像鐵一樣堅硬。我真希望能如此。可是,要我到了晚上不想念您──那,別談這些了!」這時,她的眼淚已如雨一樣地灑下來。
她所說的這位雷蒙德,據我猜測就是這裡的這位先生,而這位先生據我猜測就是卡美拉先生。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來援救了。他用安慰和讚美的聲調說道:「卡美拉,我親愛的,大家都知道你重視家庭親緣感情,正是這種情感逐漸傷害了你的身體,甚至使你的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了。」
那位表情嚴肅的婦女,即剛才在下面我只聽到她講過一次話的婦女,現在說道:「我親愛的,我看並不是想念某人就要從某人那裡得到大筆好處。」
現在我才看出,莎娜.鄱凱特小姐是一位身材矮小、滿臉皺紋、膚色棕黃的乾枯老太婆。她那張小臉活像是胡桃殼做成的,一張嘴卻大得和貓嘴一樣,只不過沒有鬍子罷了。這時,她對這看法頗為贊同地說道:「當然不是想撈什麼,親愛的,嗯!」
「想念想念是再容易不過了。」那位表情嚴肅的婦女說道。
「除了想念想念外還有什麼更容易的事,你說呢?」莎娜.鄱凱特表示贊成地說道。
「噢,沒有錯,沒有錯!」卡美拉大聲說道,這時她的情感已被擾亂了,而且從兩腿升起,直衝進她的胸口,「完全正確!本來嘛,多愁善感就是一個弱點,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正是我有這多愁的弱點,身體才遭了殃,否則應不致如此吧。不過,就是能改變我的這性格,我也不想改。儘管我為此不知道忍受了多少痛苦,但是每逢我深夜中醒來,發現自己仍然是這麼個性格,倒反而給了我安慰。」說到這裡,她又淚珠如雨,以表明自己的情懷。
郝維仙小姐和我一直沒有停步,在房間中一圈一圈地走著,不時地擦過女客們的裙邊,也不時地遠遠離開她們,走到這陰鬱沉悶房間的另一頭。
卡美拉又說道:「只有馬休這個人不懂得任何親緣之情,從來不會到這兒來看看郝維仙小姐!而我已經把沙發作為常伴,時常解開緊身褡的帶子,一連幾個小時無知無覺地躺在上面,頭枕在沙發邊上,頭髮垂掛在沙發下面,而我的腳不知道放在哪裡……」
「親愛的,你的腳放得比你的頭還要高呢!」卡美拉先生說道。
「我就是那樣一連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昏沉而睡,還不是為了馬休的古怪脾氣和令人費解的行為。可是從沒有誰來感謝我。」
那位表情嚴肅的婦女插嘴道:「說老實話,我不認為會有人感謝。」
「你知道,親愛的,」莎娜.鄱凱特小姐也補充道(這是個表面溫和,內裡壞心腸的人),「你該問一問自己,你究竟期望誰來感謝你呢,親愛的?」
「我並不指望有誰來感謝我,也不指望有誰會對我怎麼樣,」卡美拉又繼續說道,「我就是那樣一連幾個小時地昏沉而睡。這一點雷蒙德是證人,他看到我給噎住,即使喝薑汁酒也不起作用。我打噎打得很厲害,連街對面的那家人在彈鋼琴時都聽到我的打噎聲,那些可憐的孩子還以為是遠遠的鴿子叫聲呢。沒有想到現在我反而被別人評頭品足……」這時卡美拉把手放在喉頭處,準備開始她的化學反應,想構成新的化合物。
郝維仙小姐聽到這同一個馬休的名字時,讓我停了下來,她自己也不走了,站在那兒望著說話的人。這個變化起了很大作用,使得卡美拉的化學反應也停止了。
這時,郝維仙小姐嚴厲而又冷酷地說道:「馬休最後會來看我的,那時我就停放在那張桌子上。馬休就站在他該站的地方,」她用手杖敲著桌面,「站在我的頭旁邊!你就站在這裡!你的丈夫站在這邊!莎娜.鄱凱特站在那邊!喬琪亞娜站在這一邊!現在我把你們站的地方全都安排好了,到那時你們就來把我分而食之。好了,現在你們該走了!」
她說話時,每提到一個名字便用手杖在桌子的一個地方敲一下。然後,她對我說:「扶我走吧,扶我走吧!」於是我們又重新開始在房內轉圈子。
「我看無法可想了,」卡美拉大聲嚷道,「只有遵從旨意在此告別。不過我總算見到了所思念的人,盡了自己的義務,雖然僅僅這麼一會兒,也可聊以自慰。在我於深夜夢醒時,雖然會感到憂鬱,但還是滿足的。馬休本來也可以得到這安慰,但他卻反其道一意孤行。我本來是下定決心不再表明我內心情意的,不過現在說起我們要把自己的骨肉至親分而食之,好像我們都成了吃人的巨人,而且最終又下了逐客令,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卡美拉夫人把手放在起伏不停的胸口上時,卡美拉先生便插過來幫忙。她很不自然地裝出一副強自鎮靜的樣子,我想無非是想表明她一離開這裡就要跌倒打噎吧。卡美拉先生扶著她走出去時,她還對著郝維仙小姐做了一個飛吻。莎娜.鄱凱特和喬琪亞娜都心懷鬼胎想留在最後一個離開,莎娜.鄱凱特畢竟與眾不同,懂得如何以智取勝。她矯揉造作,圓滑之極,圍著喬琪亞娜轉來轉去,使得她不得不先離開。於是,莎娜.鄱凱特便可以在告別時使用特別有影響的詞句:「願主保佑您,親愛的郝維仙小姐!」她那胡桃殼般的臉上露出了寬容慈愛的微笑,對其他幾人的弱點表示出同情。
埃斯苔娜舉著蠟燭送客人下樓。郝維仙小姐仍然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步一步走著,不過越走越慢。最後,她停在爐火前,凝視了幾秒鐘,又嘟噥了一些什麼,對我說:
「皮普,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正準備祝願她萬壽無疆,她卻舉起了手杖。
「我不許提這件事。我不許剛才到這兒來的人提這件事,也不讓任何人提這件事。每逢這一天他們就來了,但他們都不敢提這件事。」
當然,我也就沒有必要想法提這件事了。
「有一年的今天,在你出生很久之前的一個今天,」她用她那根丁字形手杖點著桌上放著的一堆結了蛛網的東西,但沒有碰到它,「這堆垃圾被送到了這裡。從那時起,這東西和我就一起開始逐年憔悴。老鼠一直用牙齒在啃它,而有比老鼠牙齒更尖厲的牙齒一直在啃著我。」
她站在那裡,凝視著桌上放的東西,用手杖頭抵著自己的心口。她穿的是曾經潔白的婚禮服,現在已經泛黃而且萎縮;桌上鋪的是曾經潔白的桌布,現在也已泛黃而且萎縮了;四周的每一件東西只要碰一下,都立即會變成粉末。
「終有一天死神會成全我的,」她帶著副鬼一般的蒼白面孔說道,「那時他們會把我停放在這裡,穿著新娘的禮服躺在迎親的喜筵桌上。我死後就這樣辦,這就是對他最後的詛咒,如果正逢到這個日子那才好呢!」
她站在桌邊,凝視著這張桌子,彷彿站在那裡正凝視著躺在桌上的她自己的屍體。我依舊沉默無語。埃斯苔娜已經返回,也保持著沉默。我覺得我們似乎那樣站了好長一段時間。屋內的空氣渾濁沉悶,每一個角落裡都籠罩著濃重的黑暗,甚至使我也產生了一種令人恐怖的幻覺,埃斯苔娜和我似乎也開始了緩慢的腐爛過程。
她就那樣,處於一種心神錯亂的狀態,可是最後,在霎那之間她又恢復了正常。她說:「我來看你們兩個人玩牌,為什麼還不開始玩?」於是我們都回到她的房間,像上次一樣地坐在那裡;像上次一樣,我一次又一次地讓我的牌被吃光;像上次一樣,郝維仙小姐一直在注視著我們,設法引起我對埃斯苔娜美貌的注意。她一會兒把珠寶試戴在埃斯苔娜的胸口,一會兒又試戴在埃斯苔娜的頭上,弄得我目不暇給。
至於埃斯苔娜也像上次一樣地對待我,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這次她不願意降低身分來和我說話。我們玩了約莫五、六局,我便被告知下一次來的日子,然後像上次一樣地被領到院子裡,像狗一樣地被餵給吃的東西。當然,也像上次一樣,我被留在那裡隨我高興地東遊西蕩。
上次我曾爬上一道圍牆去觀看花園景色,那牆上有一扇門。至於上次那扇門究竟是開著還是關著,我並無意去追究。反正上一次我沒有看到什麼門,而這次我看到了。現在門開著,我知道埃斯苔娜早就把客人們送走,因為我見到剛才她返回時手中拿著一串鑰匙。我信步走進了花園,而且在那兒東逛西逛。這花園早變成了一片荒地,只留下一些舊的香瓜棚和黃瓜棚架子,也已經衰敗不堪。那幾根枯藤只能亂找一些依靠來尋求生存,爬在破帽子上,攀過舊靴子;還有時,一根枯藤上冒出的新枝,把一隻破鍋當成寄身之所。
我逛遍了花園,還選了一所花房,其實裡面什麼也沒有,除了一株倒伏的葡萄和幾隻瓶子。這時我才發現,我正在一個陰沉淒涼的角落裡,也就是剛才我從窗口看到過的那個角落。用不著問,我以為這個屋子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便從另一個窗口向裡面張望。大出意料之外的是,我發現自己正和一位面孔蒼白、眼瞼發紅、頭髮淡黃的少年紳士相互對望著。
這位蒼白面孔的少年紳士一轉眼便不見了,可是一會兒他卻站在了我的身邊。剛才在窗口時我看到他正在讀書,這會兒他在我面前看上去又是滿手墨跡。
他對我招呼道:「喂,小傢伙!」
「喂」這個詞是個一般的稱呼,我看最好的應付方法該是依樣畫葫蘆,所以我答道:「喂。」為了禮貌,我沒有說出「小傢伙」幾個字。
「誰放你進來的?」他說道。
「埃斯苔娜小姐。」
「誰讓你在這兒東蕩西逛的?」
「埃斯苔娜小姐。」
「來,我們打一場。」這個蒼白面孔的少年紳士這樣說道。
我除了跟著他走,還能有什麼辦法?這個問題以後一直縈繞在我心頭,可是當時我能做的只有跟他走,因為他的態度是決定性的,而我的吃驚也是自然的。他在前頭引路,我跟在後面,彷彿著了魔似的。
「停一會兒,」他回過頭來對我說,其實這時我們還沒有走出多少步,「打架也該讓你曉得打的理由。看我的。」說著他便表現出一副十分激怒的樣子,把兩手相互一拍,做出一個很優雅的後踢腿姿勢,隨即扯住我的頭髮,然後又一拍兩手,低著他的頭向我的心口衝撞而來。
他這種撞頭法簡直和公牛沒有兩樣。無疑,這是不知廉恥的不禮貌行為,再加上我剛吃過麵包和肉,給他這一撞特別感到不舒服。所以,我便也給了他一拳。當我正準備再給他一拳時,他卻說道:「打呀!你若有種?」於是他便前後擺動起身體,這種打架方法我可沒有見過,也許是我的見識太少吧。
「打有打的規則!」他說著,踢起左腿,右腳落地,「一切都要符合規則!」說著,他又踢起右腿,左腳落地,「先去找一個場子,做些賽前準備!」於是,他跳來跳去,前後躲閃做了各式各樣的怪動作,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我看他身形機靈活潑,心中對他暗怕幾分,但是,無論從道義上還是從身體上說,我堅信他那長著淡黃色頭髮的頭和我的心口本來無怨無仇,既然他能撞我,我也就有權利以牙還牙,既然我被逼如此,那也是身不由己了。所以,我無言地跟著他,走到花園的一個僻靜角落。這裡是兩道堤的連接處,還有一堆垃圾可以把視線隔開。他問我對這個所在滿不滿意,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於是,他又要求離開這裡一會兒。果然一會兒他就回來了,還帶來一瓶水和一塊浸在醋中的海綿。他說:「這東西對你我雙方都有用。」然後便把它們放在靠牆的地方。接下來,他便開始脫衣服,先脫掉茄克和背心,又脫去襯衫。他的態度表現出一副無憂無慮、爽快俐落的樣子,不過其中藏著一股殺氣。
雖然看上去他並不很健康,臉上生了青春痘,嘴上還生有火瘡,但他的那些準備活動把我嚇了一大跳。我猜,他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但身材比我高得多,他那個旋轉身形的架勢的確使人眼花繚亂。再說,這位少年紳士穿了一身灰色衣服(這是指他脫衣上陣之前的樣子),胳膊肘、雙膝、兩隻手腕、兩隻腳後跟都比他身體的其他部分要發達。
我看到他對我拉開進攻架勢,招式幾乎完美無缺。他用眼睛細細打量著我的身體,彷彿在精心選擇進攻的骨骼部位。我被他這架勢嚇傻了。可是,當我揮出第一拳時,他就被四腳朝天地打倒在地,睜著兩眼仰視著我,鼻孔裡流出鮮血,整個面孔似乎都縮小了。這真是我平生中所遇到的最稀奇的事情。
他一骨碌又爬了起來,用浸醋海綿拭乾了鼻子中流出的血,馬上又擺開他那精美的進攻架勢。然而,他一下子又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眼圈發青,仰視著我。這是我平生中所遇到的第二件最為稀奇的事情。
他的精神可嘉,使我敬佩萬分。看來他沒有多大力氣,落在我身上的拳頭也不重,而我的拳頭一到他身上,他就被打翻在地。不過,他一下子就又爬了起來,用浸醋海綿拭乾血跡,又喝了些那個瓶中的水,十分滿意地按照打架的規則給自己加了補充,接著又對我擺開新架勢,使我覺得這一次我一定會被他制服。結果,他又落得個鼻青臉腫的下場。我感到歉意的是我每擊他一次,分量也就加重一點。但是,他倒下一次,就又爬起來一次。就這樣,他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最後,他狠狠地被我擊倒了,頭也撞到了後面的牆上。即使在這種危險時刻,他還是爬了起來,狼狽不堪地在地上轉了幾圈,連我在什麼地方也弄不清了。接著,他又立足不穩地跌跪在地上,爬著拿起海綿,承認失敗地拋起它,同時氣喘喘地說道:「這一次比試是你勝了。」
他似乎很勇敢,又很天真。雖然這次比試不是由我引起的,而我又勝利了,可我除了心情鬱悶不解外,並無滿足之感。穿衣服的時候,我真希望我把自己當成一條小野狼,或者別的什麼野獸。不管怎樣,我穿好了衣服,悶悶不樂地擦去臉上的幾處血痕,對他說:「要我幫忙嗎?」他答道:「不用了,謝謝。」我說:「再見了。」他也說:「再見了。」
我一回到院子,就看到埃斯苔娜拿著鑰匙站在那兒等著,但她既沒有問我剛才在哪兒,也沒問我為什麼讓她久等。只見她臉上泛著紅暈,好像發生了什麼特別使她高興的事。她沒有直接向大門走去,反而退回到過道,示意我走過去。
「到這兒來!你要高興就吻我一下。」
她把臉轉過來時,我吻了她的面頰。現在我想,這面頰上的一吻完全可以使我甘願為她身入虎穴,而那時我卻覺得她賜給我這個粗野平常孩子的一吻,就好像是丟給我一個小錢,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
這一天我在那裡待的時間很久,因為巧遇了郝維仙小姐的生日,來了客人,又和埃斯苔娜打了牌,還和一位少年紳士比試了拳術,所以在我快接近家門時,沼澤地那邊沙灘上的燈塔已經迎著黑夜的天空大放光明,喬的打鐵爐中飛濺出來的火星也已閃爍在了大路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