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喬.葛奇里夫人比我要年長二十多歲。她一直說我是由她一手帶大的,因此在左鄰右舍享有很大名氣,倍受誇獎。從小我就想了解這裡的「一手」究竟是什麼含義。我所知道的她的手,是結實笨重而又冷酷嚴厲的,因為她特別喜歡把她的巴掌打在她丈夫的身上,當然也喜歡打在我的身上。我想喬.葛奇里和我就是這樣由她一手帶大的吧。
我的姐姐並不是一位標緻的女人。我有一個總體的印象,她一定是想方設法才使喬.葛奇里娶她為妻的。喬是一位皮膚潔白的男士,兩頰光滑,雙鬢留著金色的鬈髮,一雙明眸發出淡藍色的光,淡得幾乎和眼白混成一體,難以分辨。他性情溫和柔順,心腸善良,脾氣平和,平易近人。雖帶有三分傻氣,卻是個極其可愛的人。在陽剛方面,他力大無比;在陰柔方面,他見了老婆就怕;真有點兒像海格力斯【註: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大力神,主神宙斯之子,曾完成十二項英雄事跡。】。
我的姐姐喬夫人生得一頭的烏髮,有一對烏黑的眼睛,皮膚卻是一片紅色。有時我不禁懷疑,她可能不用肥皂,而是用肉豆蔻【註:一種重要的香料、藥用植物,其果仁可製作香精油。】擦子擦洗皮膚的。她身材高大,身上幾乎永遠圍著一條粗布圍裙,用兩個活結紮在她背後。她在胸部圍了一條非常結實的圍裙,上面別滿了別針和縫衣針。她成天圍著圍裙是為了顯示她主持及操勞家務的偉大功績,同時也以此為資本可以狠狠地責罵丈夫。不過,我看不出她有什麼理由非圍著圍裙不可,即使要圍圍裙,也沒有必要成天不離身。
喬的鐵匠鋪和我們的住房連在一起。我們的房子是木結構的,和我們鄉下許多居民房屋一樣,都是木屋。我從教堂墓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時,鐵匠鋪已經打烊了,喬一個人正孤獨地坐在廚房。喬和我在這個家庭中都是受氣的淪落人,所以我們兩個人便以誠相待,推心置腹。我打開門閂,把頭伸進去一看,在火爐邊上正坐著喬,因為火爐就對著門。
「你姐姐出去找你有十二次了,皮普,現在又出去找你,一共十三次了。」
「她去找我嗎?」
「是去找你,皮普。」喬說道,「更糟的是她帶著那根呵癢棍呢。」
聽到這個令人沮喪的消息,我焦急地扭動著背心上僅剩的一顆鈕扣,把它轉來轉去,帶著灰心失望的情緒呆呆地望著爐火。呵癢棍是一根長棍棒,棍頭上塗著蠟。這根棍子經常在我身上搔癢,早就被磨得滑溜溜的了。
喬告訴我:「她一會坐下來,一會站起來,然後一把抓起呵癢棍就瘋狂地跑了出去。就是這些。」喬一面說著,一面漫不經心地拿起火鉗撥火,雙眼看著爐火,「皮普,她瘋狂地跑出去了。」
「她已經去了很久了嗎,喬?」我從來不把他當作大人看待。他只不過是個大孩子,和我身分沒有兩樣,所以我說話也直來直往。
「嗯,」喬瞧著那座荷蘭式自鳴鐘說道,「她瘋狂地奔出去,這最後一次去了有五分鐘了,皮普。不好,她回來了!快躲到門背後去,老夥計,用那條長毛巾遮上你。」
我照喬的話做了。我的姐姐,喬夫人,猛地把屋門推開,一下子就看到門背後有個東西遮擋著,而且算出了是什麼,於是伸出了呵癢棍去試探。她試探的結果便是把我拎起來扔向喬──我常常這樣成了他們兩人之間的飛箭──而喬則高高興興地接住了我,把我放在火爐旁邊,伸出一條巨大的腿,悄悄地保護著我。
「你究竟到哪兒去了,你這個小皮猴子?」喬夫人跺著腳說道,「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去幹什麼了,害得我著急、害怕、擔心,把我累得要死。你要不說,小心我把你從角落裡拎出來,就是五十個皮普,再加上五百個葛奇里也沒用。」
「我只是到教堂墓地去了。」我坐在小凳子上哭著說,一面揉著疼痛的地方。
「教堂墓地!」我姐姐重複著這幾個字,「要不是我照看你,怕你早埋進了教堂墓地,在那兒長眠了。我問你,誰把你一手帶大的?」
「當然是你。」我趕忙答道。
「我為什麼要把你一手帶大,你倒說給我聽聽。」我姐姐大聲吼道。
我輕輕啜泣著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姐姐說道,「我再不想幹這種事了!你說不知道,我倒知道。老實告訴你,自從你一出生,我這條圍裙就沒有離過身。做一個鐵匠的老婆已經夠糟了,何況又是一個葛奇里鐵匠,還要做你的媽媽!」
我鬱悶而又憂傷地望著爐火,思想早就開小差了,她的問話根本沒有聽進去。盤旋在我腦海中的是那個腿上縛著鐵鐐的逃犯、那個神祕的年輕人,還有銼子、吃的東西,以及我可怕的誓言。我不得不去做一次小偷,在我寄居的屋簷下去偷。爐火冒出復仇的火焰,使所有這一切東西都跳到我的眼前。
「嘿嘿!」喬夫人冷笑著,把呵癢棍放到原來的地方,「教堂墓地,好一個教堂墓地!你們兩個人輪番說著教堂墓地。」其實在我們兩個人中有一個人根本沒有說過這個詞,「你們兩個人對我夾攻,想把我趕進墳墓。真的到了那一天,嘿,要是沒有了我,看你們這對活──活寶怎麼辦!」
然後她便收拾茶具去了。這時喬從他的大腿下面偷偷地瞧著我,彷彿在心中考慮著我和他自己,算計著要是果然這個有嚴重後果的預言應驗了,我們這對難兄難弟該如何是好。他坐在那裡,撫摸著自己頭右側的淡黃色鬈髮和鬍子,淡藍色的眼珠隨著他夫人的走來走去而轉來轉去。凡遇到這類險惡形勢時,他總是這般模樣。
我姐姐給我們切麵包、塗奶油,總是手腳俐落,十分輕快,而且動作一成不變。一開始,她先用左手把麵包緊緊地壓在她的圍嘴上,自然,有時是一根別針,有時又是一根縫衣針扎進了麵包,我們也就連針連麵包都吃進嘴裡。接著,她抹一些奶油在餐刀上,不多,就一點兒,然後再塗到麵包上。她俐落得活像藥房中的藥劑師在做膏藥,一把刀子在她手上運用自如,兩面塗油,十分敏捷。薄薄的奶油均勻地塗在麵包上,沒有一處遺漏。然後,她用餐刀在膏藥的邊上做最後一次精心塗抹,結束後,從麵包上切下厚厚的一片。在這片麵包和整個麵包完全分離之前,她加上一刀,把它一分為二,一塊給喬,另一塊給我。
當時我確實很餓,但是我不敢吃這一份麵包。我想我一定要保留一些給那個可怕的朋友吃,還要留一些給他的夥伴,也就是那個更加可怕的年輕人。我知道我姐姐治家謹嚴,管理認真;我要想偷些什麼,看來從食櫥中是找不到的。所以,我決定把這一大厚片奶油麵包放在褲腳管中。
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要有決心,而且要努力才行。我發現這是很難的事。這就好像我必須下定決心從很高的屋頂上跳下來,或者跳進一片深水中。更加困難的是喬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前面曾提到過,我和喬兩個同是這房屋中的淪落人,他心地善良,與我友好相處。在吃晚餐時,我們有個習慣,要比較一下吃麵包的速度,不時地悄悄拿起所啃的麵包比一下,並且相互會心地表示讚美。這樣,我們啃麵包就越啃越有勁。今天晚上,喬幾次邀請我比賽,並且展示出他飛快吃剩下的一個小塊。他要和我像往常一樣進行友誼競賽。但是,每一次他都看到在我的一隻膝蓋上放著我那隻黃色的茶杯,在另一隻膝蓋上是我一口還沒有咬過的奶油麵包。最後,我不得不孤注一擲。我沉思的結果是這件事不能不做,而且要看準機會,於不知不覺中把它辦好。於是,我看準了喬注視我後剛把頭轉過去的這一剎那,趁機把奶油麵包裝進了我的褲腳管。
喬以為我胃口不好不想吃,因此也感到無精打采,渾身不舒服。他心思沉重地從麵包片上咬了一小口,似乎吃起來不得勁。一小口麵包在他嘴裡細磨慢嚼,比平常所用的時間要長得多。他邊嚼邊想,最後才像吃藥丸一樣把它吞下去,然後他準備咬第二口。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又落到我身上,突然發現我的奶油麵包已經無影無蹤。
喬感到驚詫,甚至有些愕然,一小口麵包停在兩排牙齒中間,眼睛直瞪瞪地望著我。這一切都逃不脫我姐姐那一雙善於觀察的眼睛。
「你怎麼了?」她說著,聲音中帶著嚴厲,並且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來。
喬對我搖著頭,用非常嚴肅的規勸口吻低低地對我說:「哎呀,你該懂!皮普,我的老夥計,你可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一嚼不嚼吞進去,會卡在什麼地方的,皮普。」
我姐姐用比剛才更嚴厲的聲音追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你要是能把它咳出一點兒,皮普,我勸你還是咳出來好。」喬嚇得已慌了手腳,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禮儀固然是禮儀,你的身體也還是你的身體。要注意健康。」
這時我姐姐火氣上來了,再也按捺不住,奔過來撲向喬,抓住他兩頰的絡腮鬍子,把他的頭在後牆上撞了好一段時間。我坐在牆角邊,心中深感負疚,因為一切由我引起。
「好吧,你現在總可以說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吧,」我姐姐急得氣都透不過來了,「你這個瞪著眼的該千刀萬剮的大肥豬。」
喬毫無辦法地看了一看她,接著又毫無辦法地咬了一口麵包,然後又看了看我。
「皮普,你要懂得。」喬對我說,帶著嚴肅的神情。他最後一口把麵包全部塞進嘴巴,真心誠意地和我談心裡話,彷彿只有我們兩人在這裡似的,「你和我永遠是情如手足的朋友,我絕不會做出告發你的事,任何時候都不會。不過,」他移動了一下椅子,在地上找了一陣,然後繼續說道,「像你這次把它一口吞進去,真是太不尋常了。」
「他把麵包,一口吞進去了,是不是?」我姐姐大聲叫道。
「老夥計,我告訴你,」喬望著我說道,卻沒有望著他妻子,剛才吃進去的麵包,還在嘴裡沒有嚥進去,「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也和你一樣,時常喜歡吞食。而且,我在孩子時就已經是一個吞食能手了。但是,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可以和你相比的。皮普,你真走運,吞進這麼一大塊麵包竟然沒有死。」
我姐姐衝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頭髮,像釣魚似的把我拎了起來,一開口就把我的膽嚇破了。她說:「你還不快過來,讓我給你服一劑藥。」
不知道是什麼獸醫把古代用的柏油水又當作了不起的萬靈藥復興了。喬夫人把它當寶貝放在食櫥中,作常備藥。柏油水骯髒不堪,難以入口,正因為此,她的確相信它有治百病的功效。在最幸運的時候,這種藥竟被當成了最上等的補品,要我大喝特喝,使我走到哪裡都感到有一種味道,和新築成的籬笆味差不多。何況今天是個特殊的夜晚,我發生了緊急病情,於是被逼喝了一品脫這種混合補劑。我姐姐為了使我喝得舒服、恢復得快,把我的頭夾在她的胳肢窩下面,像用拔靴器拔靴子的架勢,把柏油水灌進我的喉嚨裡。喬也倒了楣,喝了半品脫,也是被逼得硬吞進去的。他本來坐在爐火前慢慢細嚼剛才吃進去的麵包,同時漫不經意地思索著,而現在給弄得心煩意亂。他被逼吞藥是因為「他剛才大吃了一驚」。其實我以為,剛才他並沒有大吃一驚,而現在才是真正的吃驚不小。
良心,無論在譴責成人還是譴責兒童時,都是一件可怕的事。從良心譴責孩子這點來看,我可以作證。我的良心裡有個祕密的負擔,而褲腳管裡又有另一個祕密的負擔,兩個祕密通力合作,這種良心的譴責,真是一個嚴重的處罰。一方面,我準備去偷喬夫人的東西,一想到它便有一種犯罪感。我從來不會想到去偷竊喬的東西,因為我認為家中的物品沒有一件是他的。另一方面,無論我坐著,還是被派到廚房裡幹些小事情,我都要用手按住褲腳管裡的奶油麵包。這兩方面加在一起幾乎使我發狂。這時,沼澤地吹來的風把爐火吹得很旺,閃動著光芒。我彷彿聽到從外面傳來的聲音,那個腿上帶著鐐銬的人的聲音。他曾要我發誓保守祕密,而現在似乎正向我發話,說他餓極了,挨不到明天早晨,要我立刻給他送吃的東西去。一會兒,我又想到那個年輕人。那人花費了很大力氣才阻止了這年輕人來挖我的心肝,可如果這年輕人餓得等不及了,或者搞錯了時間,把明天當成今夜,那他馬上就會來挖我的心肝五臟了!如果說世上真的有那種令人恐懼的事,把人們嚇得頭髮倒豎,我的頭髮一定會倒豎起來。不過,也許世上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回事。
這是聖誕節前夕,我不得不坐在荷蘭自鳴鐘旁邊,拿一根鋼棒攪拌明天要用的布丁原料,從七時攪拌到八時。我一面幹活一面感到腿部的負擔,同時聯想到那個人腿部的負擔。我不停地做著工作,快把那塊奶油麵包從褲腳管中震盪出來了,簡直無法控制。幸虧脫身的機會來了,我真想馬上回到我的亭子間的臥室去。
我結束了攪拌工作,趁還沒有叫我去睡覺之機,在火爐旁邊暖和自己的身體。我對喬說道:「喬,你聽!是不是大炮聲?」
「噢!」喬說道,「又逃走了一個萬人。」
「你說什麼,喬?」我問道。
喬夫人總是喜歡表現自己。現在,她又帶點火氣地說道:「有犯人逃跑了。」她說話的腔調真像給我灌柏油水一樣。
喬夫人低頭在做她的針線活兒,我便對喬用嘴做了幾個口型,問他什麼是犯人?喬也學我的樣,回答了我,但他的口型相當複雜,我除了辨別出有一個「皮普」以外,其他意思怎麼也猜不透。
過了一會兒,喬大聲說道:「昨天傍晚,太陽落山以後,有一個萬人逃走了,他們放炮通告他的逃走。現在放炮是通告又有一個萬人逃走。」喬總是把「犯」人說成「萬」人。
「誰在放炮?」我問道。
「你這小鬼真討厭,」我姐姐從針線活上抬起面孔,對我皺起眉頭,說,「沒完沒了地問。問多必失,問題問多了難免要受騙。」
我想我的姐姐也真不講道理,即使我問題問得多一些,也不該像她所說的那樣會受她的騙。不過她也無所謂,只要沒有客人在場,她從來是不講道理的。
就在這個時候,喬盡了最大努力把他的嘴巴張得很大,這便增強了我的好奇心,研究他口型所表示的詞語。我看那很像是「發火」(sulks),所以當然地指著喬夫人,對喬張開嘴,「是指她嗎?」但是喬根本沒有理會我,又一次把嘴巴張得很大很大,把那個詞強調得非常明顯。可是,我完全猜不透這個詞是什麼。
我毫無辦法可想,只有採取最後手段。我對姐姐說:「喬夫人,要是你不很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地方放炮?」
「願主保佑你這個孩子!」我姐姐大聲說道,「炮是監獄船(hulks)上放的。」她說得動聽,要主來保佑我,其實她的意思正好相反。
「哦!」我這才明白了,於是望著喬說道,「監獄船!」
喬責備性地對我咳了一聲,彷彿說他本來對我講的就是監獄船嘛。
「可是我還想問,什麼是監獄船呢?」我說道。
「這完全是個小孩子!」我姐姐一面搖著頭,一面用她的針線指著我大聲嚷道,「回答了他一個問題,他又要問十來個,真是得寸進尺。監獄船就是關犯人的船,這船就在『沼』的對面。」我們這一帶總是用「沼」這個詞表示鄉下的沼澤地。
「我真不知道監獄船裡關什麼人,更不知道為什麼要把他們關進去。」我說時,特地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以掩蓋內心的焦急。
這下子惹惱了我的姐姐,她立刻火冒三丈地跳起來:「我給你講過什麼呢,你這個鬼東西?我一手把你帶大,不是叫你總是逗著人玩。要是把你養成了煩人的人,我就得天天挨罵,誰還會說我好呢。把他們關進監獄船,因為他們殺人,因為他們搶劫,因為他們偽造物品,做各種各樣的壞事,他們都是從小時候喜歡亂問開始學壞的。現在,你懂了吧,快去上床睡覺吧!」
我上床從來沒有一支蠟燭照亮。現在,我摸著黑上樓梯,頭上一陣陣刺痛,因為我姐姐在講到最後的話時,用頂針頂在我頭上,像搖小手鼓一樣,使我感到鑽心般的痛。她說的話使我非常害怕。監獄船就在附近,這給我被關進去大開方便之門。顯然,我正走上這條路。我已經開始喜歡亂問,而且正準備去偷喬夫人的東西。
事情儘管已過去很久,但它時常縈繞著我的心,使我再三回味。世上究竟有幾個人了解孩子心中的祕密,了解由於恐怖的襲擊,會造成他什麼樣的心情。不管這類恐怖多麼不近乎情理,對孩子一定會造成損傷。那個要挖出我心肝五臟的年輕人嚇得我要死;和我交談的那個腿上繫著腳鐐的人嚇得我要死;我也被我自己嚇得要死,因為我答應給他做事許下了可怕的誓言。我不能指望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姐姐來救我。她只會把我拒之於門外,從來沒有給過我幫助。現在我想起當年的心情還恐懼不安,一個孩子由於內在的恐怖真不知會幹出什麼。
那天夜裡,只要我一閉上眼,就好像置身於洶湧澎湃的波濤上,朦朦朧朧地正向著監獄船漂蕩而去;當我經過那個絞刑架時,一個陰森森幽靈般的海盜正手持喊話筒對我喊話,叫我快漂向海岸,上絞架去受刑,不要延誤時機。當時就是想睡,我也不敢睡,因為第二天一早,天只要濛濛亮的時候,我就要到食品間去偷東西。黑夜裡無法行竊,因為那個時候還沒這麼輕易地一擦就取到火的東西。要想取火,就必須用火刀火石,而那樣就糟了,因為火刀火石碰撞出的聲音和那個海盜身上嘎啦嘎啦的鐐銬聲相差無幾。
我從房中的小窗看到外面一片黑絲絨般的天幕上泛出一絲灰光,趕忙從床上跳起,向樓下走去。每一塊樓梯板、每一塊樓梯板上的裂縫都似乎跟在我後面高叫,「抓賊,喬夫人快起來抓賊!」我到了食品間,哇!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比平時多得多,真得謝謝聖誕節。就在我轉過半邊身子時,突然嚇了一大跳,前面正倒懸著一隻兔子,而且我想這死兔子正對我眨著眼。當時我根本來不及仔細辨認,來不及挑選,來不及過問任何一件事,因為我必須抓緊時間。我偷了一些麵包、一些起司皮、半盆碎肉,把這些和昨天的那塊奶油麵包一起包在一塊手帕中;此外,我從石玉酒壇中偷了點白蘭地,用小玻璃瓶裝好,(這小玻璃瓶是我祕密收在房中,用來製造散發芳香的西班牙式甘草液的。)然後,我在廚房的食品櫥裡找到一個水壺,往石玉酒壇中注進一些水;我還拿了一塊上面已沒有什麼肉的骨頭,以及一個又圓又漂亮的豬肉餡餅。本來我不知道有餡餅,只是出於好奇心,爬上了架子去看邊角上一隻蓋得嚴嚴實實的陶瓷盆。掀開來一瞧,原來是一塊豬肉餡餅,當然,我也就帶上了。我希望這塊餅不是馬上就要用的,也就不會馬上發現被竊。
廚房裡有一扇門通向鐵匠鋪。我先打開鎖,再拉開閂,從喬的工具中拿了一把銼子。然後,我把一切都照原樣弄好,打開昨天晚上跑回家時走的那扇門,出去後再關好,便向霧氣迷濛的沼澤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