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第二天我將不得不回到我故鄉的小鎮。一開始,由於內心的懺悔和歉意,所以覺得很自然我該住在喬的家裡。後來,我預定好次日返鎮的馬車,到鄱凱特先生家去請過假,心情又起了變化,躊躇不定是不是要住在喬的家裡,於是我編造各種理由為自己開脫,說我應該住在藍野豬飯店。什麼住在喬家中會帶來許多不便啦;什麼我突如其來地跑去,他們對我的住宿會一無準備啦;什麼我住的地方不能離郝維仙小姐的家過遠,她這個人十分嚴厲,不能使她不高興啦。天下所有的騙子比起自我欺騙的人來就算不上什麼了,而我就是這樣一個自我編造理由來欺騙自己的人。我做的就是這麼奇怪的事。假使我把別人的假幣當作真幣收下來,那是我的無辜所致,不是什麼怪事;現在的問題是我明明知道這是我自己造的假幣,卻騙自己說是真幣。要是有一個陌生人,表示對我感謝,假裝為了保險起見,替我把鈔票用紙包好,暗中卻抽去鈔票,換上了廢紙,這還情有可原;可問題是我自己包上了一堆廢紙,卻遞給自己當作鈔票!
剛剛決定必須住在藍野豬飯店,在另一個問題上我又猶豫不決了,心頭頗為不安,即我究竟該不該帶著討債鬼去呢?如果帶上這個穿著講究的小跟班,讓他站在藍野豬飯店裡的馬房拱道口顯示他的高統皮靴,那有多麼得意;而且要是這個討債鬼突然出現在那個裁縫鋪裡,準保把那個特拉布所雇的不懂禮貌的小夥計嚇得要死。不過,從另一方面看,特拉布的小夥計也許會巴結他,表示熱情,把我的一切底細向他揭露;說不定這個小夥計會把我的跟班給轟到街上去,因為我知道他是個輕率魯莽、不顧死活的傢伙。還有,我的女恩主一旦聽到這件事,也許不會贊成。前思後想,最後還是決定把討債鬼留在倫敦。
我所乘的是在下午開出的一班馬車,這時正值冬季來臨,所以要到天黑之後兩三個小時才能抵達目的地。馬車從交叉鑰匙形的旅館招牌那裡開出的時間是二時整,因此我提前了一刻鐘到達開車地點,由討債鬼侍候我上車。其實,侍候這個詞只是說說而已,如果能夠推托,他是不會侍候我的。
在那個時代,到我們家鄉去的驛車上通常要裝運幾個囚犯送到監獄船去。我過去常聽人說起這些坐在車頂上面的乘客,而且也不止一次地親眼見到過他們,坐在公路上奔馳的馬車頂上,懸著兩條戴著鐐銬的腿,晃來晃去。所以,這次赫伯特趕到車站的院子裡為我送行並告訴我今天有幾名罪犯在車上和我同行時,我一點不感到大驚小怪。不過,一聽到罪犯這個詞我就會不自覺地感到畏縮,其實這早已是陳年往事,也沒有必要再聞之失色。
「漢德爾,和囚犯同車你不在意嗎?」赫伯特問道。
「噢,我不在意。」
「我看你似乎不喜歡他們,是嗎?」
「我不能裝出喜歡他們,我想你也不會特別喜歡他們吧。不過我不在意他們。」
「看,他們來了!」赫伯特說道,「他們從一家小酒吧中出來了。他們看上去多麼卑鄙下賤啊!」
我猜想這兩個犯人是去請他們的差官喝酒的,因為他們旁邊有一個看守跟著,三個人從酒吧出來都用手擦著嘴巴。這兩個犯人手上戴著手銬,腿上戴著腳鐐──這種鐐銬的樣式我很熟悉。他們穿的衣服我也很熟悉。他們的看守帶著兩把手槍,胳肢窩下還夾著一根結結實實的大頭棒,不過他對兩個犯人倒很體貼,讓他們站在他的旁邊,一起看著套馬車;從他的態度上看,這兩個犯人好似暫時還不作正式展出的展品,而他本人則像一位博物館館長。兩個犯人中有一個比較高些,也比較強壯,但卻穿著一套比較小的囚犯號服。也許這個世界太會捉弄人,無論對犯人或自由人都一個樣,許多事都神祕莫測。他的雙臂雙腿就像大大的針插,衣服緊束在身上使身體都變了樣,真令人感到荒謬絕倫。他那隻半睜半閉的眼睛,我一眼便認了出來,這就是那個我在三個快樂的船夫酒店看到的人。那是個星期六的夜晚,他坐在長靠椅上,用無形的手槍瞄準著我。
一望而知,他還沒有認出我來,就好像在這一生中從沒有見過我一樣。他的眼光飄過來望著我,估價著我的錶鏈,然後他隨便吐了一口痰,對另一個囚犯說了些什麼,他們兩人便一齊大笑起來,接著把兩個人銬在一起的手銬哐噹一響,他們便又一齊轉過身去,望著別的什麼東西了。他們號衣的背後寫著很大的號碼,好像是兩扇街道店鋪的門。他們皮膚上生著癩瘡,又粗糙又難看,真像低等動物。他們腳部拴鐐銬的地方紮著手帕,也許是為了擋住羞恥。大家都望著他們,卻又躲開他們。正如赫伯特所說,他們太卑鄙、太下賤了,簡直令人難以入目。
這可不是最糟的事,最糟的事還在後面。問題在於車頂上的那塊地方已經由一戶搬離倫敦的人家放滿了東西,因此這兩個犯人便沒有地方坐了,只有坐在車夫後面的一排前座上。有一個易發怒的旅客原來預定的是前排第四個座位,這一來便大動肝火。他說這是破壞合約的行為,竟然讓他和如此的無賴同坐,這簡直是惡毒的、壞心腸的、卑鄙下流的和可恥的等等,一切罵人的話都用上了。這時馬車已準備就緒,車夫本人也不耐煩了,我們全體旅客正準備上車,兩個犯人和他們的看守也來了。他們一來就帶來一股麵包肉湯的氣味,還有粗呢子氣味、搓繩場的麻繩氣味以及爐石的氣味。
「先生,請不要太介意這件事,」看守向那位發脾氣的旅客懇求說,「我來坐在你的旁邊,讓他們兩人坐在邊上好了。他們一定不會妨礙你的,先生。你只當根本沒有這兩個人就是了。」
「不要怪我,」那位我認識的犯人大聲喝道,「我本來就不想去,我本來就想留下來。依我所想,誰來代替我都歡迎。」
「也歡迎代替我,」另一個犯人也粗魯地說道,「如果以我的方式做,我一定不會妨礙大家。」說畢他們兩人大笑起來,並且開始剝堅果吃,果殼隨便亂吐。我想,要是我自己也處於他們這種境況,如此地受人輕蔑,我一定也會和他們的行為一樣。
最後,對於這位怒氣沖沖的先生來講毫無補救的餘地,要麼他認倒楣,和犯人同坐,要麼等到下一班再走。他還是上了車,嘴裡仍然是抱怨不斷,罵罵咧咧的。看守坐在他的旁邊,兩個犯人也費力地爬上了車。我認識的那位犯人正坐在我後面,嘴裡的熱氣全呼在我的頭髮上。
車子離開時,赫伯特對我說:「漢德爾,再見!」我心裡暗想,多麼幸運啊,虧他給我起了個名字,而沒有叫我皮普。
要描述這位犯人的呼氣有多麼劇烈是不可能的,不僅一口口熱氣噴在我後腦勺上,而且順著我的脊梁骨向各處分散,一直鑽進我的骨髓,還帶著一股酸味,一直酸到牙齒的根上。他呼出的氣比任何一個人都多,呼氣的聲音也比任何一個人都響亮。我只有蜷縮身體,盡量忍受住他的呼氣,不過這樣一來,我感到自己一邊的肩越聳越高。
天氣是要人命的陰溼,這兩個犯人一直在抱怨著寒冷。馬車還沒有走多遠,我們大家似乎都進入了冬眠狀態,感覺遲鈍,興趣索然。馬車一過中途的驛站,我們乾脆哆哆嗦嗦地打起瞌睡來,一聲不響地保持著安靜。我思考著究竟要不要在他離開馬車之前把兩鎊錢還給這位犯人,用什麼樣的方法較好,就這樣我自己也沉入了夢鄉。突然,我身子向前一衝,好像自己要跳進馬群裡一樣,在一陣驚恐之中醒來,於是剛才的問題又出現在心中。
我想我一定睡著了很長時間,因為車外一片黑暗,閃爍著搖晃的燈影。雖然我雙眼辨別不清外面的事物,可是車外吹來陰冷潮溼的風卻使我嗅到了故鄉沼澤地的氣息。我後面的兩位犯人縮成一團,越來越靠近我,看來把我當成為他們擋住冷氣的屏風了。我聽到他們正在談話,聽到的第一件事正是我在思考的「兩張一英鎊鈔票」。
「他怎麼弄到的?」那位我從未見到過的犯人問道。
「我怎麼知道?」另一位犯人答道,「他弄到後也不知道藏在什麼地方。總之,我想,是朋友送他的吧。」
另一位犯人罵了一聲寒冷的天氣,說:「要是現在有可多好。」
「有兩張一英鎊鈔票,還是有朋友?」
「有兩鎊鈔票。我可以為一張一英鎊鈔票出賣所有的朋友,一英鎊鈔票便可以成交。唔,所以他說……?」
「所以他說,」我認識的那位犯人答道,「他在船塢裡的一堆木材後面對我說的,只不過半分鐘時間,他說,『你很快就要被放出去!』是的,那時我就要釋放了。他問我願不願意找到那個給過他飯吃又為他保守了祕密的孩子,把這兩張一英鎊的鈔票給他。我答應了他,我也做到了。」
「你這個天大的傻瓜,」另一位犯人憤憤地說,「要是換成我,老子就要像個人一樣花個痛快,去吃喝一頓。他一定是個生手。你不是說他對你一無所知嗎?」
「他不認識我,我們是兩幫子,關在兩條船上。後來他因為越獄,抓住後被判為無期徒刑。」
「說真的,你在這一帶鄉下幹活只那麼一次,是嗎?」
「就只一次。」
「你對這兒有什麼看法?」
「這是個最惡劣的地方,泥濘、大霧、沼澤、苦役;苦役、大霧、沼澤、泥濘。」
他們兩人都用最刻毒的語言咒罵這個地方,最後罵得沒有詞了,才慢慢地停了下來。
我偷聽了他們的這一段對話之後,真想立刻下車,離開這裡,躲到公路上一處僻靜黑暗的地方。幸虧這個犯人沒有對我產生懷疑,沒有認出我來。確實,我本人也長大了,完全變了樣,穿的衣服不同了,所處的地位也不同了,如果不遇到特殊情況,沒有神鬼的幫助,任他怎樣也不會把我認出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天下事無奇不有,這次既然能偶然巧合同乘一輛馬車,就完全可能有另外的巧合,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哪裡冒出一個人直呼我的名字,他們一聽就會認出我。正是出於這一擔心,我決定馬車一進鎮子就下車,及早離開他們遠遠的。我的這一設想實施得相當成功,小手提箱就放在車廂裡我的腳旁,不用費勁就可把箱子拉出來。當車子停在鎮口第一處石級上的第一盞路燈旁時,我先把手提箱放下車,隨即自己也跳下了車。至於這兩個罪犯,他們還得隨馬車而去,我知道他們要被押送到那條河邊。在我的腦海中,彷彿出現了一條由犯人划的船,正在一處被泥濺得又髒又滑的小碼頭邊等著;耳朵中彷彿又聽到了像罵狗似的粗魯聲音:「你們快划!」眼睛彷彿又看到了在那一片黑色的水面上停著一艘罪孽深重的諾亞方舟。
我根本說不出自己究竟怕什麼,因為我的擔心是說不清的,是模糊的,只是有一種莫大的恐懼壓在心頭。一路向著旅館走去的時候,我感到有一種恐懼,這種恐懼不是僅僅怕被認出來而感到痛苦和難受,而且也就是這種恐懼使我瑟瑟發抖。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恐懼是說不出緣由的,莫名其妙的,只不過是童年時代的恐懼暫時復蘇而已。
藍野豬飯店的咖啡廳中空無一人,直到我叫了飯菜,坐下來開始用膳時,茶房才認出了我。他連忙向我道歉,說一時沒有想起來,並且問我,是不是要派人去給彭波契克先生送個信?
「用不著,」我說道,「確實用不著。」
這位茶房就是上次我和喬定師徒合同在這裡吃飯時,跑上來轉達樓下客商提出嚴重抗議的茶房。他聽了我的回答,顯得很驚奇,抓緊機會遞過一張骯髒的舊報紙,我拿起來讀到下面一段文章:
「不久前,本鎮附近的一家鐵匠鋪中,有一位青年鐵匠傳奇般地飛黃騰達了。想來讀者對此一定頗感興趣(但願本鎮的作家、本專欄的詩人托比,能夠運用他的詩才,對此作一佳文,雖然他目前尚未名揚天下)。這位青年的早期恩主、同伴和朋友,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他從事糧食和種子生意,公司寬敞方便,設備齊全,在大街的百里之內,久負盛名。這位恩主簡直和《奧德賽》中泰勒馬庫斯的老師一樣,我們聽之不能無動於衷。他為別人奠定下了幸福的基礎,我們都該引以為驕傲。我鎮是否有善於深思的聖賢或者能明察事理的佳麗想探求一下究竟是誰得到如此幸運?我們只要一提大畫家昆丁.莫賽斯曾經是安特衛普的鐵匠,就一語道破天機,無須窮究。」
從大量的經驗事實我可以斷定,在我飛黃騰達的日子裡,即使我去到北極,不論遇到的是遊牧的愛斯基摩人,或是文明人,都會對我說,我早年的恩公、我幸運的奠基人不是別人,乃是彭波契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