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大前程第十八章

  我給喬做學徒的第四年,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有一群人聚集在三個快樂的船夫酒店時,圍在火爐的四周,正聚精會神地傾聽著沃甫賽先生高聲朗誦報紙上的文章。我也是這群人中的一個。

  那是一則有關一件轟動一時的凶殺案的新聞,沃甫賽先生讀得似乎滿頭滿臉都染上了血汙一樣。他心滿意足地把凶殺案中的每一個令人恐怖的形容詞都讀得有聲有色,似乎他自己成了法庭上的一個個證人。他模仿受害人虛弱的呻吟:「我一切都完了。」他又模仿凶手蠻橫的怒吼:「我一定要找你報仇。」他還繪聲繪色地學著當地醫生的語調,提供醫藥方面的診斷證明,接著又表演了一個管關卡的老頭兒,大聲哭泣、全身戰慄地敘述他聽到的打擊聲。他把這證人表演得癱作一團,以致聽眾們會感到懷疑,這個證人的心智是否正常。在沃甫賽的朗誦中,驗屍官變成了雅典的泰門,而差役又變成了科里奧蘭勒斯【註:兩者皆為莎士比亞同名戲劇中的主人公。】。他讀得津津有味,我們聽得津津有味,而且快樂自在。我們在這種心情非常適宜的情況下,一致裁決這是故意殺人罪。

  就在這時,我才注意到有一位陌生的紳士伏在我對面高背椅的靠背上,冷眼觀察著這一切。他臉上露出一種輕視的神色,把粗大的食指放在嘴裡咬著,一邊打量著在座的每一張面孔。

  「噢!」這位陌生人在聽完了沃甫賽先生的朗誦後,說道,「我看毫無疑問你已經心滿意足地審理完了這個案件吧?」

  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一起抬頭看著他,好像這個人就是凶手一樣。而他則冷冷地、帶著嘲諷的神情也望著大家。

  「自然,你是說他有罪,是嗎?」陌生人說道,「那你就說出來吧,說吧!」

  「先生,」沃甫賽先生答道,「雖然我還無此榮幸和你相談,不過我認為他是有罪的。」這時,我們也都鼓足勇氣,低聲附和著,說他有罪。

  「我知道你這麼認為,」陌生人說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這麼認為,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不過,現在我倒要向你提出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英格蘭有一條法律,即在沒有得到證據證明時,每一個人都是清白無辜的。」

  「先生,」沃甫賽先生回答道,「哦,作為一名英國人,我……」

  「說下去!」陌生人對著他咬著自己的食指,說道,「不要迴避問題,你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這條法律。哪一個是你的回答?」

  他站在那裡頭歪向一邊,身子歪向另一邊,完全是一副氣勢洶洶的責問神氣,伸出食指,點著沃甫賽先生──彷彿特意點著他讓大家知道──然後,又繼續咬他的食指。

  「你說!」他問道,「你究竟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這條法律。」沃甫賽先生回答道。

  「既然你當然知道,剛才為什麼不早說呢?好吧!我再問你一個問題,」沃甫賽先生好像完全處在他的操縱之中,受著他的擺佈,「你可知道所有那些證人都還沒有經過法律盤問這一事實?」

  沃甫賽先生剛開始說「我只能說……」,話便被陌生人打斷了。

  「怎麼?你不想用是或不是來回答這個問題?好,我再問一遍。」他又用食指點著沃甫賽,「看著我,你知道還是不知道所有這些證人都還沒有經過法律盤問?說吧,我只要你說一個字:是抑或非?」

  沃甫賽先生吞吞吐吐的,不知該怎麼答才好。我們開始對他轉變了態度,敬佩之情減低了。

  「你就說吧!」陌生人說道,「我來幫幫你,雖然你並不值得我幫忙,但我還是幫幫你吧。先看看你手中拿的這張報紙,報紙上是怎麼寫的?」

  「報紙上怎麼寫的?」沃甫賽先生看了一眼報紙,給弄得不知所措,只得重複了一句。

  陌生人以極具諷刺意味的態度和令人捉摸不定的神情又說道:「你剛才讀的是不是這張印著字的報紙?」

  「毋庸置疑。」

  「既然毋庸置疑便好辦。那麼把報紙翻開,再告訴我報紙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地印著犯人明明白白的聲明,他的法律顧問們都要他保留辯護權?」

  「我剛剛才看到這一段。」沃甫賽先生抗辯道。

  「別管你剛剛才看到什麼,先生,我並沒問你剛剛才看到什麼。只要你高興,你盡可以去倒著讀主禱文,當然,也許你早就倒著讀了。還是來說報紙吧,不,不,朋友,不是欄目的開頭,那些你都已經看過了,往下看,往下看。」(這時,我們都覺得沃甫賽先生很會耍花樣。)「怎麼樣?你找到了嗎?」

  「在這裡。」沃甫賽先生說道。

  「好吧,你用眼睛好好看一下這一節,然後告訴我,它是不是清清楚楚地指出犯人明明白白地聲明他的法律顧問們要他保留辯護權?說吧,是不是如此?」

  沃甫賽先生答道:「措詞可不太相同啊。」

  「措詞雖然不太相同,」這位紳士尖刻地說道,「可意思是不是一致呢?」

  「那倒一致。」沃甫賽先生答道。

  「那倒一致。」陌生人重複道。他看了看周圍的人,又把右手向證人沃甫賽伸去,「諸位,現在我來請教大家,這一段新聞明明在他眼前,可是這個人根本不去理會它,竟然把一個沒有經過審訊的同胞判成有罪,事後還能安心地睡大覺。你們對他的良知有何評價?」

  我們大家都開始懷疑沃甫賽先生並不是我們曾經想像的那種人,他的馬腳已經開始為人們所覺察。

  「不要忘記,諸位,就是他這一類的人,」這位紳士把手指指向沃甫賽先生,趁勢緊逼道,「就是像他這樣的人有可能會被召去充當陪審員,參加審理案件,掌握著生殺大權。他嘴上鄭重其事地宣誓,說要忠誠地為國王陛下效勞,在法庭上公正地審理犯人,根據證據提供判決,順天行法,可就在像剛才那樣盡過職責後,他卻能回到家中,只顧自己安安穩穩地睡大覺。」

  我們現在才深深地體會到,這位不幸的沃甫賽的確是過分了,如果他適時而收,停止他的自以為是,情況也許大不相同。

  這位陌生的紳士有一副不容爭辯的威嚴氣概,而且他的態度明顯地表現出他了解我們當中每一個人的祕密,他高興揭露誰,誰準保垮臺。這時,他從椅子的高靠背後走出來,走到兩張高背靠椅之間的地方,正對著火爐。他就站在那裡,左手插在口袋裡,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巴中咬著。

  「根據我所得到的信息,」他用眼睛掃視了一下四周十分沮喪的我們,說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斷定在你們中間有一位鐵匠,叫做約瑟夫,或者叫做喬.葛奇里。哪一位是他?」

  「我就是。」喬說道。

  這位陌生的先生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過去。喬便走到他跟前。

  「你有一個學徒,」陌生人繼續說,「人們都叫他皮普,是嗎?他來了嗎?」

  「我來了!」我大聲喊道。

  陌生人並沒認出我,而我一下子便認出了他。他就是我第二次到郝維仙小姐家去時,在樓梯上遇到的那位紳士。剛才他伏在靠背上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他,現在我面對他站著,他的一隻手搭在我的肩頭,我便詳細地查核了他的相貌,他的大頭、黑色的面容、深陷的雙眼、又濃又黑的眉毛、粗大的錶鏈、臉上一點一點又硬又黑的鬍碴子,甚至還有他那大手上發出的香皂氣味。

  「我想和你們兩位談一些私事,」他從容不迫地打量了我之後說道,「這需要一些時間,我看就到你們府上去談吧,那兒是最方便的。究竟談什麼我不想現在就說,至於以後,你們把這事告訴你們的至親好友或者不告訴他們由你們決定,因為那和我沒有關係。」

  我們三人在令人奇怪的沉默中走出了三個快樂的船夫酒店,又在令人奇怪的沉默中回到了家。一路上,這位陌生人偶然地會看我一眼,又偶然地會把他的指尖放在嘴裡咬一陣。到了家門口時,喬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此人造訪的重要性,為了表示其隆重,便先走一步過去把大門打開,在客廳裡點燃起一根發出微弱光輝的蠟燭,我們的交談便開始了。

  一開始,陌生人先在桌子旁邊坐下來,伸手把蠟燭拉得靠近一些,看著他筆記本上記的什麼東西,然後又把筆記本收了起來。他打量著坐在黑暗中的喬和我,在確認了究竟誰是誰之後,他把蠟燭又移開了一些。

  「我的名字叫賈格斯,」他說道,「是倫敦的律師,有點兒名氣。今天我來是要和你們辦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我首先要告訴你們,辦這件事不是我的主意。如果事先要問我一下,我就不會到這兒來,正因為事先沒有徵詢我的意見,所以我就逕自來了。我是受人委託,作為他的祕密代理人來和你們辦這件事的。整個事情就是如此。」

  他感到從他坐著的那個地方看不清我們,乾脆站了起來,把一條腿跨過椅背,靠在那裡站著,於是他的一隻腳就踩在了椅座上,另一隻腳則踩在地上。

  「現在我要問你,約瑟夫.葛奇里,我受人委託向你提出解除你和你的徒弟,即和這位年輕人之間師徒關係的請求。為了這位年輕人的前途著想,你該不會反對他向你提出要求解除師徒之約的請求吧?你會提出什麼條件嗎?」

  喬驚奇地睜大眼睛答道:「為了皮普的前程,我是不提任何條件的。我那樣做,天主不容。」

  「天主不容表明你的虔誠善心,但卻不是回答,」賈格斯先生說道,「我要問的是,你會有什麼要求嗎?你到底有沒有什麼要求?」

  喬很嚴肅地答道:「我的回答是沒有。」

  賈格斯先生瞧著喬。我暗自思忖,他好像在研究喬這麼無私心雜念,究竟是不是一個大傻瓜。我當時由於好奇和驚訝,氣都透不過來了。由於這種過分的緊張和手足無措,我對他們的觀察也不仔細了。

  「很好,」賈格斯先生說道,「記住你的語言,切記不要一會兒又改變主意。」

  「誰會改變主意?」喬反駁道。

  「我沒有說誰會改變主意。你家養著狗嗎?」

  「我們養了一條狗。」

  「那麼記住:自誇雖然好,牢靠就更妙。記住這句話,你看行嗎?」賈格斯先生反覆說著,並閉上眼睛朝喬點了點頭,好像他原諒了喬做的什麼錯事一樣,「行了,那麼言歸正傳,來談談這位年輕人吧。我來到這裡所要說的是,他可望獲得一大筆遺產。」

  喬和我一聽此話,驚得喘不過氣來,只有面面相覷。

  「本人受委託來通知他,」賈格斯先生說道,伸出手指斜著指向我,「他可望繼承一筆相當大的財產。此外,這財產目前的所有人希望這個年輕人脫離他當前的生活環境,並離開這個地方,去接受上流社會的教育,簡而言之,要把他作為大筆遺產的繼承人來培養。」

  我的夢想實現了,我瘋狂的幻想成為了清晰的現實。一定是郝維仙小姐使我走向了一條幸運的道路。

  「現在,皮普先生,」這位律師對我說道,「現在還有些話我必須對你說。首先,從委託人那裡我帶來了一個要求,即要你永遠使用皮普這個名字。你將接受一大筆遺產而僅僅有這麼一個簡單的條件,我想你是不至於反對的。假使你有反對的意見,現在有時間可以先把它提出來。」

  這時,我的心跳動得很快,甚至在我的耳中也響起了不斷的震動聲。我好不容易才結結巴巴地說了句不反對。

  「我想你也是不會反對的!現在我必須讓你知道,第二點,皮普先生,對於這位慷慨解囊的恩主的名字,我必須嚴守祕密,直到他覺得什麼時候合適才能告訴你。我受權向你說明,當事人將根據他所認為合適的時候親自告訴你。至於什麼時間或什麼地點這個願望可得實現,我無法奉告,也沒有人知道。也許要等到多年之後。現在,我要清楚地告訴你:今後在你和我的交往過程中,你萬萬不許問及這件事,哪怕是暗示一下,或者運用其他辦法說此人可能是某某人等等均不允許。如果你感到心中有懷疑,那你就在自己心中懷疑好了。這一禁忌的理由是什麼並非是毫無道理的,其理由也許是重要的,也許是有根據的,也許是一時的高興,反正這些你都不許問及。條件已經講明,接下來的是你必須接受這些條件並遵守這些條件。這便是我受當事人的委託、按照他的指示要處理的事務,此外再不負其他責任。此人就是那位準備給你大筆遺產的人,其祕密也只有他本人和我知道。再說,能使你青雲直上,這個條件並不難接受。不過,如果你有反對意見,現在還有時間,你可以提出來。好,說吧。」

  我又一次結結巴巴、困難重重地表示我不反對。

  「我想你也不會反對的!那麼,皮普先生,我已經和你定好了條件。」雖然他口中稱呼我皮普先生,對我的態度也開始有了些改進,但他仍然脫不了那一副趾高氣昂的懷疑姿態,不時地還要閉上雙目,向我伸出手指頭,點點戳戳地說話,似乎表示他知道我的所有底細,只要他高興一一點破,我就將聲名俱毀,「下面我們就具體的細節安排進行協商。你必須明白,雖然我已經用了遺產這個詞,而且不止一次地用到它,其實你還不僅僅有這筆遺產。在我手裡已接受了他存的一大筆現款,足夠供給你接受良好教育和維持生活。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保護人。噢!」我正準備向他道謝,他又說道,「我還得告訴你,我為他服務他是給我報酬的,如果沒有報酬我是不會做白工的。考慮到你環境的改變,你必須受良好教育以與之相稱,必須充分意識到立即抓住這有利時機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我說我從前就一直渴求有這個機會。

  「皮普先生,不必再提你過去渴求什麼了,」他責備我道,「就到此為止。只要你現在渴求這一切就夠了。我想你是準備立刻找一位合適的老師開始受教育,是不是這樣?」

  我結結巴巴地說是這樣。

  「那就好。現在我來看看你的意見,不過我得告訴你,先徵求你的意見不一定是明智之舉,我只是受人委託。你聽到過有哪一位老師你認為是不錯的?」

  因為我除了畢蒂和沃甫賽先生的姑婆外,沒有聽說過有其他的老師,所以我的回答是否定的。

  「有一位老師,我對他有些了解,我想他很適合來教育你。」賈格斯先生說道,「你要知道,我不是向你推薦他,因為我從來不推薦任何人。我剛才說的這位先生是馬休.鄱凱特先生。」

  啊,我一聽就知道這個人是誰了。他是郝維仙小姐的親戚。卡美拉先生和卡美拉夫人曾經提到過這個馬休。等郝維仙小姐死後,穿著新娘的衣服躺在那張喜筵桌上時,就是這位馬休要站在她的頭那邊。

  「你知道這個人嗎?」賈格斯先生敏銳地瞥了我一眼說道,然後閉上雙眼,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告訴他我曾經聽到過這個名字。

  「噢!」他說道,「你聽到過這個名字!不過,我要問的是你覺得這個人怎麼樣?」

  我說,或者說我想說,我非常非常地感謝他的推薦──

  他不等我說完便打斷了我,慢慢地搖晃著他的那顆大腦袋,說:「不,我年輕的朋友!要想一想!」

  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便又說我非常非常地感謝他的推薦──

  他又沒有等我講完便打斷了我,搖晃著腦袋,同時又皺眉又微笑,「不,我年輕的朋友,不,不,不。這話是不錯,不過這樣不行。你太年輕,別想用那個詞來討好。不能用推薦這個詞兒,皮普先生,設法換一個詞。」

  我便改正說我非常非常地感謝他提到馬休.鄱凱特先生──

  「這還差不多!」賈格斯先生說道。

  我補充說我十分高興找這位先生試試。

  「好吧,你最好還是到他家裡去試一下。你的一切我會為你安排,你可以先去看望他的兒子,他在倫敦。你準備什麼時候到倫敦?」

  我瞥了一眼喬,見他站在那裡呆望著什麼,一動也不動,同時說我想隨時都可以動身。

  賈格先生說道:「首先你得做幾件新衣服,要新衣服,而不是工作服。就說定下星期的今天啟程吧。你會需要錢的,我留給你二十個金幣怎樣?」

  他十分冷靜地拿出了一個長長的錢袋,把一塊塊金幣數出來放在桌上,然後又把它們推到我手邊。現在,他才第一次把腿從椅子上放下來。他把錢推給了我之後,便叉開雙腿坐在椅子上。他坐在那裡晃蕩著錢袋,同時看著喬。

  「喂,約瑟夫.葛奇里你怎麼了?你在發愣是嗎?」

  「是的!」喬說道,態度非常堅定。

  「你剛才說你沒有什麼要求,你還沒有忘記吧?」

  「我剛才說過,」喬說道,「現在我還是這麼說,而且我永遠也這麼說。」

  「不過,」賈格斯先生搖晃著他的錢袋說道,「如果當事人委託我送給你一筆錢作為補償,你又怎麼說呢?」

  「補償什麼?」喬問道。

  「補償他不再給你工作,對你造成的損失。」

  喬小心翼翼地像女人那樣把手輕輕地放在我肩頭上。自此後我時常想,他好比一柄蒸汽錘,既能一錘壓死一個人,又能一錘下去恰到好處地輕拍在雞蛋的殼上,真是剛中帶柔。喬說道:「皮普能脫離鐵匠鋪去過幸福的生活,我是求之不得,太高興了,沒有話可說。可是,皮普和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他的走確是鐵匠鋪的損失,可如果你以為錢可以補償這孩子離開我的損失……」

  哦,親愛的善良的喬,那時我竟然下定決心離開你,而對你又那般忘情忘義。現在,你的身影彷彿又在我眼前,你用鐵匠強壯的臂膀遮住淚眼,寬闊的胸脯上下起伏,你的語音低沉得以致難以發出。哦,親愛的善良的喬,現在我彷彿仍然感覺到你當時擱在我肩頭上的手帶有愛撫的顫抖,就像天使在撲打著羽翼,現在回憶起來仍令我對你肅然起敬!

  可是在那時,我由於迷戀未來的幸福,怎想再重蹈以往走過的人生窄道,所以我勸喬不必那般難過,請求喬放寬心,因為他說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而我說我們以後仍然是最好的朋友。喬用另一隻手腕擦著眼中流下的淚珠,彷彿連眼珠都要擠出來似的,只是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賈格斯先生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在他眼裡,喬似乎成了一個白痴鄉巴佬,而我是這個白痴的守護人。他看完這一切後,又把那已不再晃動的錢袋在手中掂量了幾下說道:

  「約瑟夫.葛奇里,我再說一次,這是你最後的機會。用不著和我耍手段,這筆禮金是有人委託我帶給你的,你說願意接受,這便是你的,假使相反,你說……」說到這裡,他突然看到喬就像一名殘忍凶狠的拳擊手一樣做出一些嚇人的動作,於是在驚訝之中停下了話音。

  喬叫喊道:「我看你到我家來要是為了逗弄戲耍我,你就站出來!我看你要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你就過來!我看這就是我要說的,你看著辦吧,要麼收起你那一套,要麼伸出你的拳頭!」

  我把喬拖到一邊,他立刻平心靜氣下來。他只是親切而有禮貌地對我說,他絕不能在自己家中被人家當狗使喚當牛逗樂受人欺侮,同時這也是以一種禮貌的方法告誡對方。賈格斯先生見到喬剛才的樣子就已經站起來,一直退到了門口。他沒有任何再想進來的表示,就只是站在那裡發表了他的告別辭,全文是:

  「皮普先生,就這樣好了。你要成為上流社會的人,我以為你還是趁早離開這裡,愈快愈好。定於下星期的今天出發,屆時我會給你一張印有地址的名片。你到倫敦可以在驛站雇一輛出租馬車直接到我那裡。你要明白我沒有個人意圖,不管怎樣,我只是受人之託。我只是受別人雇傭辦事,照約定辦事。這一點你必須明白,你必須弄明白。」

  他朝我們兩人伸出了手指。我想他本來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只因為深怕喬幹出危險的事兒,只有一走了事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不得不拔腿追上去,一直追到了三個快樂的船夫酒店。我知道他有一輛雇來的馬車停在那兒。

  「賈格斯先生,對不起我有些事打擾您了。」

  「唔!」他轉過臉來說,「你有什麼事?」

  「賈格斯先生,我想應該按照您的指示辦事,才能把事情辦得很順利,所以我想問您一下,在我離開之前可不可以和我認識的一些熟人告別,您說呢?」

  「我不反對。」他說著,看上去好像不大懂得我的意思。

  「我不是指村子裡認識的人,而是指鎮上認識的人。」

  「不,我不反對。」他答道。

  我對他表示了謝意之後便趕忙跑回來,一到家就看到喬已經鎖上了大門,離開了客廳,坐在廚房裡的火爐旁邊,兩隻手放在兩隻膝蓋上,出神地看著正在燃燒著的火紅的煤塊。我便也坐在爐火之前,注視著煤塊,無言地坐了好一段時間。

  我姐姐倚靠在有軟墊子的圈椅上,椅子放在火爐的一個角上,畢蒂也坐在爐前做著針線活兒,她旁邊是喬,喬的旁邊是我,我正在我姐姐的對面。我越是凝視著發出紅光的煤塊我就越不可能看喬一眼,沉默的時間拖得越長久也就越難以開口打破沉靜的局面。

  終於,我實在忍不住了,說道:「喬,你已告訴畢蒂了嗎?」

  「皮普,還沒有呢。」喬仍然望著火爐,緊緊地抓住雙膝不放鬆,彷彿他得到了祕密情報,知道這兩個膝蓋企圖逃跑。他說道:「皮普,還是你自己告訴她吧。」

  「喬,我想還是由你講更好。」

  於是喬說道:「皮普成了一個有錢的紳士了,願上帝保信他!」

  畢蒂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兒,看著我。喬抱著兩個膝蓋也望著我。我也望著他們兩個人。隔了片刻,他們兩人便衷心地向我道賀。我感到在他們兩人的祝賀中有那麼一點傷心,這使我有些不愉快。

  我利用這個時機讓畢蒂知道,也是通過畢蒂讓喬知道,因為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也就該嚴格遵守義務,不能打探消息,揣測我的恩人是誰,也不能議論他的長短。我告訴他們,要耐心等待,一旦時機成熟,真情便自然會顯露出來,因而目前什麼都得守口如瓶、祕而不宜。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有一位不知姓名的神祕恩主將可能給我一筆遺產。畢蒂一面重新拿起活兒做起來,一面對著火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並且表示她會特別提防的。喬依然抓著雙膝不放,說:「噯,噯,皮普,我也會特別提防的。」接著他們又祝賀我,又一再表明他們可真沒有想到,我居然真的成為上流社會的人了,不過這話我一點都不喜歡聽。

  畢蒂花了很大功夫,作了許多努力,才讓我姐姐了解了一些關於我的情況。不過,根據我的看法,畢蒂完全是白費力氣。我姐姐笑著,不斷地點著頭。畢蒂說一聲「皮普」,她就回應一聲「皮普」,畢蒂又說一聲「財產」,她又回應一聲「財產」。我總在懷疑,這就像竟選時的叫喊一樣,大家這樣講,我也這樣講,並無多大意義。說實話,我根本無法用文字描繪出她那內在的、令人無法了解的心態圖。

  如果不是我個人的親身體驗,我是絕不會相信的,然而事實如此,喬和畢蒂又有說有笑輕鬆自如了,只留得我心中鬱鬱寡歡。自然,對我的幸運我不會感到不滿,如果說有什麼不滿只是不滿自己而已,儘管我也不了解對自己不滿的真正原因。

  不管怎樣,我坐在那裡,把胳膊肘擱在膝蓋頭上,用手撐著面孔,凝望著爐火,而他們正談論著我的離家,談論著我走了他們該怎麼辦,還有其他的什麼等等。只要他們有一個人看著我(因為他們時常瞧著我,特別是畢蒂),雖然神情顯得那麼愉快,我還是感到受到了侮辱,好像他們不信任我似的。其實老天都知道,他們無論在言語上或是在動作上都沒有表現出這個意思。

  每遇這種時候,我便會站起來走到門外四處閒望。因為廚房的門一打開便可以看到遠處的夜景,在夏天的夜晚為了給室內通風,門總是開著的。那天,我抬頭仰視著天空的繁星,感到這些星星都是些可憐的星星,下賤的星星,因為這些星星所照射的不過是我曾生活其間的鄉村野景。

  我們坐下來吃著麵包奶酪飲著啤酒當晚餐時,我說道:「從今天星期六晚上算起,再有五天就是動身的前一天了,五天一轉眼就會過去的。」

  「日子過得很快,皮普,」喬邊飲酒邊說話,聲音聽起來甕甕的,「五天一轉眼就會過去的。」

  「過起來真快得不得了。」畢蒂說道。

  「喬,我在想,星期日我要到鎮上去訂做新衣服。我準備告訴裁縫做好後放在那裡等我自己去穿,要麼就讓他們送到彭波契克先生家裡。我想要是回來穿,這裡的人們都會瞪著大眼瞧著我,那可真讓人討厭。」

  「皮普,胡卜先生和夫人說不定想看一下你這位新紳士的派頭呢。」喬說著,把麵包連同奶酪一起放在他的左手掌中用心地切著,同時看了一眼我那還未嘗過的晚餐,彷彿回憶起當年我們總是比賽誰吃得快的情形,「還有沃甫賽也想瞧瞧你,三個快樂的船夫酒店會把這當作大喜事呢。」

  「喬,我就是不希望他們這樣做。他們會小題大作,什麼粗俗的下賤事都幹得出,那我可不能忍受。」

  「唔,皮普,這倒是真的!」喬說道,「要是你忍受不了……」

  畢蒂這時正坐在我姐姐旁邊端著盤子餵她吃飯。她問我道:「你想不想穿起來給葛奇里先生、給你姐姐、還有給我看看呢?你會穿起來給我們欣賞一下,對嗎?」

  「畢蒂,」我有些不滿地答道,「你腦子動得真快,我可沒法和你相比。」

  (「她腦子動得總是那麼快。」喬說道。)

  「畢蒂,你要是多等一會,就會聽到我說,我打算在某一天的晚上把衣服包好帶到這裡來,很可能就在我動身的前一晚。」

  畢蒂沒有再說什麼。我寬宏大量地原宥了她,然後不一會兒便和喬及畢蒂交換了親切的晚安,上樓睡覺去了。走進自己的小房間,我先坐下來打量了四周好一會兒,心想這是一個多麼卑微的小房間,而不久我就將與它告別,我的身分已經提高,而且永遠不會再住到這裡。不過,正是這個小房間給了我多少饒有興味的兒時回憶。這時,我的沉思又墜入混亂之中,簡直使我惶恐不安。這間卑微的陋室和我即將去住的華屋相比,哪一間更好呢?這裡的鐵匠鋪和郝維仙小姐的家宅,哪一個更好呢?還有畢蒂和埃斯苔娜,又是誰更好呢?

  我這間小屋從早到晚都受到明亮的太陽照射,即使晚上也還保持著溫暖。我站起來打開窗,立在窗口向外眺望,忽見喬從黑洞洞的屋門走出,在外面兜了一兩個圈子;然後我又看到畢蒂也走出來遞給他菸斗,並為他點好了菸。我知道他向來不在這麼晚的時候抽菸,是不是有什麼不快,或是由於什麼其他的原因?

  喬站在門口,就站在我的正下方,抽著菸斗。畢蒂也站在那裡,和他悄悄地談論著什麼。我知道他們談論著我,因為我聽到他們用愛惜的口吻提到我的名字,而且不止一次。即使我能很清楚地聽到他們談話,我也不想再聽下去。於是,我從窗口退回,坐在我床旁邊的一張椅子上,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傷感。這是我生活轉向光明未來的第一個夜晚,而就是此晚我卻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孤寂。

  向著打開的窗口望去,我看到一縷縷輕煙從喬的菸斗中徐徐升起,在半空飄浮,立刻在我腦海中便想到這就像是喬對我的祝福──它不是硬迫使我接受,也不是想對我表演一番,這縷縷輕煙就那麼彌漫在我和喬共同呼吸的空氣之中。想到這裡,我吹熄燭火,翻身上床。可是這張床現在也讓我感到很不舒服,雖然睡在床上,可是再也不能進入像以往那樣的酣睡甜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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