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一部 死人復活|1

  第一章 時代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也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也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也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那也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的春天,那也是失望的冬天;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也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簡而言之,那時跟現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囂的權威堅持要用形容詞的最高級來形容它。說它好,是最高級的;說它不好,也是最高級的。

  英格蘭寶座上有一個大下巴的國王和一個面貌平庸的王后;法蘭西寶座上有一個大下巴的國王和一個面貌姣好的王后。對兩國支配著國家全部財富的老爺來說,國家大局足以萬歲千秋乃是比水晶還清楚的事。

  那是耶穌紀元一千七百七十五年。靈魂啟示在那個受到歡迎的時期跟現在一樣在英格蘭風行一時。騷斯柯特太太剛滿了她幸福的二十五歲,王室衛隊一個先知的士兵已宣布這位太太早已作好安排,要使倫敦城和西敏寺陸沉,從而為她崇高形象的出現開闢道路。即使雄雞巷的幽靈在咄咄逼人地發出它的預言之後銷聲匿跡整整十二年,去年的精靈們咄咄逼人發出的預言仍跟她差不多,只是少了幾分超自然的獨創性而已。前不久英國國王和英國百姓才得到一些人世間的消息。那是從遠在美洲的英國臣民的國會傳來的。說來奇怪,這些信息對於人類的影響竟然比雄雞巷魔鬼的子孫們的預言還要巨大。

  法蘭西的靈異事物大體不如她那以盾和三叉戟為標誌的姐妹那麼受寵。法蘭西正在一個勁兒地往坡下滑,印製著鈔票,使用著鈔票。除此之外她也在教士們的指引下建立些仁慈的功勳,尋求點樂趣。比如判決一個青年斬去雙手,用鉗子拔掉舌頭,然後活活燒死,因為他在一群和尚的骯髒儀仗隊從五、六十碼之外他看得見的地方經過時,竟然沒有跪倒在雨地裡向它致敬。而在那人被處死時,生長在法蘭西和挪威森林裡的某些樹木很可能已被「命運」這個樵夫看中,要砍倒它們,鋸成木板,做成一種在歷史上以恐怖著名的可以移動的架子,其中包含了一個口袋和一把鍘刀。而在同一天,巴黎近郊板結的土地上某些農戶的簡陋的小披屋裡也很可能有一些大車在那兒躲避風雨。那些車很粗糙,濺滿了郊野的泥漿,豬群在它旁邊嗅著,家禽在它上面棲息。這東西也極有可能已被「死亡」這個農民看中,要在革命時給它派上死囚囚車的用途。可是那「樵夫」和「農民」儘管忙個不停,卻總是默不作聲,躡手躡腳,不讓人聽見。因此若是有人猜想到他們已在行動,反倒會被看作是無神論和大逆不道。

  英格蘭幾乎沒有秩序和保障,難以為民族自誇提供佐證。武裝歹徒膽大包天的破門搶劫和攔路翦徑在京畿重地每天晚上出現。有公開的警告發表:各家各戶,凡要離城外出,務須把家具什物存入家具店的倉庫,以保安全。黑暗中的強盜卻是大白天的城市商人。他若是被他以「老大」的身分搶劫的同行認了出來,遭到挑戰,便瀟灑地射穿對方的腦袋,然後揚長而去。七個強盜搶劫郵車,被押車衛士擊斃了三個,衛士自己也不免「因為彈盡援絕」被那四個強盜殺死,然後郵件便被從從容容地弄走。倫敦市的市長大人,一個神氣十足的大員,在特恩安森林被一個翦徑的強徒喝住,只好乖乖地站住不動。那強盜竟當著眾隨員的面把那個顯赫人物擄了個精光。倫敦監獄的囚犯跟監獄看守大打出手;法律的最高權威對著囚犯開槍,大口徑短槍槍膛裡填進了一排又一排的子彈和鐵砂。小偷在法庭的客廳裡扯下了貴族大人脖子上的鑽石十字架。火槍手闖進聖.嘉爾斯教堂去檢查私貨,暴民們卻對火槍手開槍。火槍手也對暴民還擊。此類事件大家早已習以為常,見慣不驚。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劊子手不免手忙腳亂。這種人無用勝於有用,卻總是應接不暇。他們有時把各色各樣的罪犯一大排一大排地掛起來。有時星期二抓住的強盜,星期六就絞死;有時就在新門監獄把囚犯成打成打地用火刑燒死;有時又在西敏寺大廳門前焚燒小冊子。今天處決一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明天殺死一個只搶了農家孩子六便士的可憐的小偷。

  諸如此類的現象,還加上一千樁類似的事件,就像這樣在可愛的古老的一千七百七十五年相繼發生,層出不窮。在這些事件包圍之中,「樵夫」和「農民」仍然悄悄地幹著活,而那兩位大下巴和另外兩張平常的和姣好的面孔卻都威風凜凜,專橫地運用著他們神授的君權。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就是像這樣表現出了它的偉大,也把成千上萬的小人物帶上了他們前面的路──我們這部歷史中的幾位也在其中。



  第二章 郵車

  十一月下旬的一個星期五晚上,多佛大道伸展在跟這段歷史有關的幾個人之中的第一個人前面。多佛大道對此人說來就在多佛郵車的另一面。這時那郵車隆隆響著往射手山苦苦爬去。這人正隨著郵車跟其他乘客一起踏著泥濘步行上山。倒不是因為乘客們對步行鍛煉有什麼偏愛,而是因為那山坡、那馬具、那泥濘和郵件都太叫馬匹吃力,它們已經三次站立不動,有一次還拉著郵車橫過大路,要想叛變,把車拖回黑荒原去。好在韁繩、鞭子、車夫和衛士的聯合行動有如宣讀了一份戰爭文件的道理。那文件禁止擅自行動,因為它可以大大助長野蠻動物也有思想的理論。於是這幾匹馬便俯首投降,回頭執行起任務來。

  幾匹馬低著頭、搖著尾,踩著深深的泥濘前進著,時而歪斜,時而趔趄,仿佛要從大骨節處散了開來。車夫每次讓幾匹馬停下步子休息休息並發出警告,「哇呵!嗦呵,走!」他身邊的頭馬便都要猛烈地搖晃它的頭和頭上的一切。那馬仿佛特別認真,根本不相信郵車能夠爬上坡去。每當頭馬這樣叮叮噹噹一搖晃,那旅客便要嚇一跳,正如一切神經緊張的旅人一樣,總有些心驚膽戰。

  四面的山窪霧氣氤氳,淒涼地往山頂湧動,仿佛是個邪惡的精靈,在尋找歇腳之地,卻沒有找到。那霧粘乎乎的,冰寒徹骨,緩緩地在空中波浪式地翻滾,一浪一浪,清晰可見,然後宛如汙濁的海濤,彼此滲透,融合成了一片。霧很濃,車燈只照得見翻捲的霧和幾碼之內的路,此外什麼也照不出。勞作著的馬匹發出的臭氣也蒸騰進霧裡,仿佛所有的霧都是從它們身上散發出來的。

  除了剛才那人之外,還有兩個人也在郵車旁艱難地行進。三個人都一直裹到顴骨和耳朵,都穿著長過膝蓋的高統靴,彼此都無法根據對方的外表辨明他們的容貌。三個人都用盡多的障礙包裹住自己,不讓同路人心靈的眼睛和肉體的眼睛看出自己的形跡。那時的旅客都很警惕,從不輕易對人推心置腹,因為路上的人誰都可能是強盜或者跟強盜有勾結。後者的出現是非常可能的,因為當時每一個郵車站,每一家麥酒店都可能有人「拿了老大的錢」,這些人從老板到最糟糕的馬廄裡的莫名其妙的人都有,這類花樣非常可能出現。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底的那個星期五晚上,多佛郵車的押車衛士心裡就是這麼想的。那時他正隨著隆隆響著的郵車往射手山上爬。他站在郵件車廂後面自己的專用踏板上,跺著腳,眼睛不時瞧著面前的武器箱,手也擱在那箱上。箱裡有一把子彈上膛的大口徑短槍,下面是六或八支上好子彈的馬槍,底層還有一把短劍。

  多佛郵車像平時一樣「愉快和睦」:押車的對旅客不放心,旅客彼此不放心,對押車的也不放心,他們對任何人都不放心,車夫也是對誰都不放心,他放心的只有馬。他可以問心無愧地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他相信這套馬並不適合拉這趟車。

  「喔呵!」趕車的說,「加勁!再有一段就到頂了,你們就可以他媽的下地獄了!趕你們上山可真叫我受夠了罪!喬!」

  「啊!」衛兵回答。

  「你估計幾點鐘了,喬?」

  「十一點過十分,沒錯。」

  「操!」趕車的心煩意亂,叫道,「還沒爬上射手山!啐!喲,拉呀!」

  那認真的頭馬剛做出個動作表示堅決反對,就被一鞭子抽了回去,只好苦挨苦掙著往上拉,另外三匹馬也跟著學樣。多佛郵車再度向上掙扎。旅客的長統靴在郵車旁踩著爛泥叭卿叭唧地響。剛才郵車停下時他們也停下了,他們總跟它形影不離。如果三人之中有人膽大包天敢向另一個人建議往前趕幾步走進霧氣和黑暗中去,他就大有可能立即被人當作強盜槍殺。

  最後的一番苦掙扎終於把郵車拉上了坡頂。馬匹停下腳步喘了喘氣,押車衛士下來給車輪拉緊了剎車,然後打開車門讓旅客上去。

  「你聽,喬!」趕車的從座位上往下望著,用警惕的口吻叫道。

  「你說什麼,湯姆?」

  兩人都聽。

  「我看是有匹馬小跑過來了。」

  「我可說是有匹馬快跑過來了,湯姆,」衛士回答。他放掉車門,敏捷地跳上踏板,「先生們:以國王的名義,大家注意!」

  他倉促地叫了一聲,便扳開幾支大口徑短槍的機頭,作好防守準備。

  本故事記述的那位旅客已踩在郵車踏板上,正要上車,另外兩位乘客也已緊隨在後,準備跟著進去。這時那人卻踩著踏板不動了──他半邊身子進了郵車,半邊卻留在外面,那兩人停在他身後的路上。三個人都從車夫望向衛士,又從衛士望向車夫,也都在聽。車夫回頭望著,衛兵回頭望著,連那認真的頭馬也兩耳一豎,回頭看了看,並沒有表示抗議。

  郵車的掙扎和隆隆聲停止了,隨之而來的沉寂使夜顯得分外安謐平靜,寂無聲息。馬匹喘著氣,傳給郵車一份輕微的震顫,使郵車也仿佛激動起來,連旅客的心跳都似乎可以聽見。不過說到底,從那寂靜的小憩中也還聽得出人們守候著什麼東西出現時的喘氣、屏息、緊張,還有加速了的心跳。

  一片快速激烈的馬蹄聲來到坡上。

  「嗦呵!」衛兵竭盡全力大喊大叫,「那邊的人,站住!否則我開槍了!」

  馬蹄聲戛然而止,一陣潑刺吧唧的聲音之後,霧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前面是多佛郵車麼?」

  「別管它是什麼!」衛兵反駁道,「你是什麼人?」

  「你們是多佛郵車麼?」

  「你為什麼要打聽?」

  「若是郵車,我要找一個旅客。」

  「什麼旅客?」

  「賈維斯.羅瑞先生。」

  我們提到過的那位旅客馬上表示那就是他的名字。押車的、趕車的和兩位坐車的都不信任地打量著他。

  「站在那兒別動,」衛兵對霧裡的聲音說,「我若是一失手,你可就一輩子也無法改正了。誰叫羅瑞,請馬上回答。」

  「什麼事?」那旅客問,然後略帶幾分顫抖問道,「是誰找我?是傑里麼?」

  (「我可不喜歡傑里那聲音,如果那就是傑里的話,」衛兵對自己咕嚕道,「嘶啞到這種程度。我可不喜歡這個傑里。」)

  「是的,羅瑞先生。」

  「什麼事?」

  「那邊給你送來了急件。T公司。」

  「這個送信的我認識,衛兵,」羅瑞先生下到路上──那兩個旅客忙不迭地從後面幫助他下了車,卻未必出於禮貌,然後立即鑽進車去,關上車門,拉上車窗,「你可以讓他過來,不會有問題的。」

  「我倒也希望沒有問題,可我他媽的放心不下,」那衛兵粗聲粗氣地自言自語,「哈囉,那位!」

  「嗯,哈囉!」傑里說,嗓子比剛才更沙啞。

  「慢慢地走過來,你可別介意。你那馬鞍上若是有槍套,可別讓我看見你的手靠近它。我這個人失起手來快得要命,一失手飛出的就是子彈。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

  一個騎馬人的身影從盤旋的霧氣中慢慢露出,走到郵車旁那旅客站著的地方。騎馬人彎下身子,卻抬起眼睛瞄著衛士,交給旅客一張折好的小紙片。他的馬呼呼地喘著氣,連人帶馬,從馬蹄到頭上的帽子都濺滿了泥。

  「衛兵!」旅客平靜地用一種公事公辦而又推心置腹的口氣說。

  充滿警惕的押車衛士右手抓住抬起的大口徑短槍,左手扶住槍管,眼睛盯住騎馬人,簡短地回答道,「先生。」

  「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我是臺爾森銀行的──倫敦的臺爾森銀行,你一定知道的。我要到巴黎出差去。這個克朗請你喝酒。我可以讀這封信麼?」

  「可以,不過要快一點,先生。」

  他拆開信,就著馬車這一側的燈光讀了起來──他先自己看完,然後讀出了聲音:「『在多佛等候小姐。』並不長,你看,衛士。傑里,把我的回答告訴他們:死人復活了。」

  傑里在馬鞍上愣了一下,「回答也怪透了」,他說,嗓子沙啞到了極點。

  「你把這話帶回去,他們就知道我已經收到信,跟寫了回信一樣。路上多加小心,晚安。」

  說完這幾句話,旅客便打開郵車的門,鑽了進去。這回旅伴們誰也沒幫助他。他們早匆匆把手錶和錢包塞進了靴子,現在已假裝睡著了。他們再也沒有什麼明確的打算,只想迴避一切能引起其他活動的危險。

  郵車又隆隆地前進,下坡時被更濃的霧像花環似地圍住。衛士立即把大口徑短槍放回了武器箱,然後看了看箱裡的其它槍枝,看了看皮帶上掛的備用手槍,再看了看座位下的一個小箱子,那箱裡有幾把鐵匠工具、兩三個火炬和一個取火盒。他配備齊全,若是郵車的燈被風或風暴刮滅(那是常有的事),他只須鑽進車廂,不讓燧石砸出的火星落到鋪草上,便能在五分鐘之內輕輕鬆鬆點燃車燈,而且相當安全。

  「湯姆!」馬車頂上有輕柔的聲音傳來。

  「哈囉,喬。」

  「你聽見那消息了麼?」

  「聽見了,喬。」

  「你對它怎麼看,湯姆?」

  「什麼看法都沒有,喬。」

  「那也是巧合,」衛士沉思著說,「因為我也什麼看法都沒有。」

  傑里一個人留在了黑暗裡的霧中。此刻他下了馬,讓他那疲憊不堪的馬輕鬆輕鬆,也擦擦自己臉上的泥水,再把帽簷上的水分甩掉──帽簷裡可能裝上了半加侖水。他讓馬韁搭在他那濺滿了泥漿的手臂上,站了一會兒,直到那車輪聲再也聽不見,夜已十分寂靜,才轉身往山下走去。

  「從法學會到這兒這一趟跑完,我的老太太,我對你那前腿就不大放心了。我得先讓你平靜下來,」這沙喉嚨的信使瞥了他的母馬一眼,說,「死人復活了!」這消息真是奇怪透頂,它對你可太不利了,傑里!我說傑里!你怕要大倒其楣,若是死人復活的事流行起來的話,傑里!



  第三章 夜間黑影

  每個人對別的人都是個天生的奧祕和奇蹟──此事細想起來確實有些玄妙。晚上在大城市裡我總要鄭重其事地沉思,那些擠成一片一片的黑洞洞的房屋,每一幢都包含著它自己的祕密,每一幢的每一間也包含著它自己的祕密;那數以十萬計的胸膛中每一顆跳動的心所想像的即使對最靠近它的心也都是祕密!從此我們可以領悟到一些令人肅然、可怖的東西,甚至死亡本身。我再也不可能翻開這本我所鍾愛的寶貴的書,而妄想有時間把它讀完了。我再也無法窺測這淵深莫測的水域的奧祕了。我曾趁短暫的光投射到水上時瞥見過埋藏在水下的珍寶和其它東西。可這本書我才讀了一頁,它卻已注定要咔噠一聲億萬年地關閉起來。那水域已命定要在光線只在它表面掠過、而我也只能站在岸上對它一無所知的時候用永恆的冰霜凍結起來。我的朋友已經死了,我的鄰居已經死了,我所愛的人,我靈魂的親愛者已經死了;在那人心中永遠有一種無法遏制的欲望,要把這個奧祕記錄下來,傳之後世。現在我已接過這個遺願,要在我有生之年把它實現。在我所經過的這座城市的墓地裡,哪裡有一個長眠者的內心世界對於我能比那些忙忙碌碌的居民更為深奧難測呢?或者,比我對他們更為深奧難測呢?

  在這個問題上,即在這種天然的無法剝奪的遺傳素質上,這位馬背上的信使跟國王、首相或倫敦城最富有的商人毫無二致。因此關在那顛簸的老郵車的狹小天地裡的三個乘客彼此都是奧祕,跟各自坐在自己的六馬大車或是六十馬大車裡的大員一樣,彼此總是咫尺天涯,奧妙莫測。

  那位信使步態悠閒地往回走著,常在路旁的麥酒店停下馬喝上一盅。他總想保持清醒的神態,讓帽簷翹起,不致遮住視線。他那眼睛跟帽子很相稱,表面是黑色的,色彩和形狀都缺乏深度。他的雙眼靠得太近,仿佛若是分得太開便會各行其是。他眼裡有一種陰險的表情,露出在翹起的三角痰盂樣的帽簷之下。眼睛下面是一條大圍巾,裹住了下巴和喉嚨,差不多一直垂到膝蓋。他停下馬喝酒時,只用左手拉開圍巾,右手往嘴裡灌,喝完又用圍巾圍了起來。

  「不,傑里,不!」信使說。他騎馬走著思考著一個問題,「這對你可不利,傑里。傑里,你是個誠實的生意人,這對你的業務可是不利!死人復……他要不是喝醉了酒你就揍我!」

  他帶回的信息使他很為迷惘,好幾次都想脫下帽子搔一搔頭皮。他的頭頂已禿,只剩下幾根亂髮。禿得亂七八糟的頭頂周圍的頭髮卻長得又黑又硬,向四面支稜開,又順著前額往下長,幾乎到了那寬闊扁平的鼻子面前。那與其說是頭髮,倒不如說像是某個鐵匠的傑作,更像是豎滿了鐵蒺藜的牆頂,即使是跳田雞的能手見了也只好看作是世界上最危險的障礙,敬謝不敏。

  此人騎著馬小跑著往回走。他要把消息帶給倫敦法學院大門旁臺爾森銀行門口警衛棚裡的守夜的,守夜的要把消息轉告銀行裡更高的權威。夜裡的黑影仿佛是從那消息裡生出的種種幻象,出現在他面前,也仿佛是令母馬心神不寧的幻象橫出在那牲畜面前。幻象似乎頻頻出現,因為她每見了路上一個黑影都要嚇得倒退。

  與此同時郵車正載著三個難測的奧祕轟隆轟隆、顛顛簸簸、叮叮噹噹地行走在蕭索無聊的道路上。窗外的黑影也以乘客們睡意朦朧的眼睛和游移不定的思緒所能引起的種種幻象在他們眼前閃過。

  在郵車上臺爾森銀行業務正忙。那銀行職員半閉著眼在打瞌睡。他一條胳膊穿進皮帶圈,借助它的力量使自己不至於撞著身邊的乘客,也不至於在馬車顛簸太厲害時給扔到車角落兒裡去。馬車車窗和車燈朦朧映入他的眼簾,他對面的旅客的大包裹便變成了銀行,正在忙得不可開交。馬具的響聲變成了錢幣的叮噹,五分鐘之內簽署的支票數目竟有臺爾森銀行在國際國內業務中三倍的時間簽署的總量。於是臺爾森銀行地下室裡的保險庫在他眼前打開了,裡面是他所熟悉的寶貴的貯藏品和祕密(這類東西他知道得很不少)。他手執巨大的鑰匙串憑藉著微弱的燭光在貯藏品之間穿行,發現那裡一切安全、堅實、穩定、平靜,跟他上次見到時完全一樣。

  不過,儘管銀行幾乎總跟他在一起,郵車卻也總跟他在一起。那感覺迷離恍惚,像是叫鴉片劑鎮住的疼痛一樣。此外還有一連串印象也通夜沒有停止過閃動──他正要去把一個死人從墳墓裡挖出來。

  可是夜間的黑影並不曾指明,在那一大堆閃現在他面前的面孔中哪一張才是那被埋葬者的。但這些全是一個四十五歲男人的面孔,它們之間的差別主要在於所表現的情感和它們那憔悴消瘦的可怕形象。自尊、輕蔑、挑戰、頑強、屈服、哀悼的表情一個個閃現,深陷的雙頰、慘白的臉色、瘦骨嶙峋的雙手和身形。但是主要的面孔只有一張,每一顆頭的頭髮也都過早地白了。睡意朦朧的旅客一百次地問那幽靈:

  「埋了多少年了?」

  回答總是相同,「差不多十八年。」

  「你對被挖出來已經完全放棄希望了麼?」

  「早放棄了。」

  「你知道你復活了麼?」

  「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希望你喜歡活下去?」

  「很難說。」

  「你要我帶她來看你麼?你願來看她麼?」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前後不同,而且自相矛盾。有時那零零碎碎的回答是,「別急!我要是太早看見她,我會死掉的。」有時卻是涕泗縱橫,一片深情地說,「帶我去看她。」有時卻是瞪大了眼,滿臉惶惑地說,「我不認識她,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這樣想像中的對話之後,那乘客又在幻想中挖呀,挖呀,挖個不止──有時用一把鐵鍬,有時用一把大鑰匙,有時用手──要把那可憐的人挖出來。終於挖出來了,臉上和頭髮上還帶著泥土。他可能突然消失,化為塵土。這時那乘客便猛然驚醒,放下車窗,回到現實中來,讓霧和雨灑落到面頰上。

  但是,即使他的眼睛在霧和雨、在閃動的燈光、路旁晃動著退走的樹籬前睜了開來,車外夜裡的黑影也會跟車內的一連串黑影會合在一起。倫敦法學院大門旁頭有的銀行大廈,昨天實有的業務,實有的保險庫,派來追他的實有的急腳信使,以及他所作出的真實回答也都在那片黑影裡。那幽靈一樣的面孔仍然會從這一切的霧影之中冒出來。他又會跟它說話。

  「埋了多久了?」

  「差不多十八年。」

  「我希望你想活。」

  「很難說。」

  挖呀──挖呀──挖呀,直挖到一個乘客作出一個不耐煩的動作使他拉上了窗簾,把手牢牢地穿進了皮帶,然後打量著那兩個昏睡的人影,直到兩人又從他意識中溜走,跟銀行、墳墓融匯到一起。

  「埋了多久了?」

  「差不多十八年。」

  「對於被挖出來你已經放棄了希望麼?」

  「早放棄了。」

  這些話還在他耳裡震響,跟剛說出時一樣,還清清楚楚在他耳裡,跟他生平所聽過的任何話語一樣──這時那疲勞的乘客開始意識到天已亮了,夜的影子已經消失。

  他放下窗,看著窗外初升的太陽。窗外有一條翻耕過的地畦,上面有一部昨夜除去馬軛後留下的鏵犁。遠處是一片寂靜的雜樹叢,還殘留著許多火紅的和金黃的樹葉。地上雖寒冷潮濕,天空卻很晴朗。太陽升了起來,燦爛、平靜而美麗。

  「十八年!」乘客望著太陽說,「白晝的慈祥的創造者呀!活埋了十八年!」



  第四章 準備

  郵車上午順利到達多佛。喬治王旅館的帳房先生按照他的習慣打開了郵車車門,動作略帶幾分禮儀性的花哨,因為能在冬天從倫敦乘郵車到達這裡是一項值得向具有冒險精神的旅客道賀的成就。

  這時值得道賀的具有冒險精神的旅客只剩下了一個,另外兩位早已在途中的目的地下了車。郵車那長了黴的車廂裡滿是潮濕骯髒的乾草和難聞的氣味,而且光線暗淡,真有點像個狗窩;而踏著鏈條樣的乾草鑽出車來的旅客羅瑞先生卻也哆哆嗦嗦、一身臃腫襤褸、滿腿泥濘、耷拉著帽簷,頗有點像個大種的狗。

  「明天有去加萊的郵船麼,帳房?」

  「有的,先生,若是天氣不變,而且風向有利的話。下午兩點左右海潮一起,就好航行了,先生。要個鋪位麼,先生?」

  「我要到晚上才睡,不過我還是要個房間,還要個理髮匠。」

  「然後,就吃早飯麼,先生?是,先生,照您的吩咐辦。領這位先生到協和軒去!把先生的箱子、還有熱水送去。進了屋先給先生脫掉靴子──裡面有舒服的泥炭火。還要個理髮匠。都到協和軒辦事去。」

  協和軒客房總是安排給郵車旅客,而郵車旅客通常是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因此在喬治王旅館的協和軒便出現了一種別有情趣的現象:進屋時一律一個模樣,出門時卻有千差萬別。於是另一個帳房先生、兩個看門的、幾個女僕和老板娘都仿佛偶然似地停留在協和軒和咖啡室之間的通道上,遲遲不去。不久,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紳士便走出門來,去用早餐。此人身穿一套出入交際場所穿的褐色禮服,那禮服有大而方的袖口,巨大的荷包蓋,頗有些舊,卻洗燙得很考究。

  那天上午咖啡室裡除了這位穿褐色禮服的先生再也沒有客人。他的餐桌已拉到壁爐前面,他坐在那兒等待著早餐時,爐火照在他身上,他卻一動不動,仿佛在讓人給他畫像。

  他看上去十分整潔,十分拘謹。兩手放在膝蓋上,有蓋的背心口袋裡一隻懷錶大聲滴答著,響亮地講著道,仿佛要拿它的莊重與長壽跟歡樂的火焰的輕佻與易逝作對比。這人長著一雙漂亮的腿,也多少以此自豪,因為他那質地上乘的褐色長襪穿在腿上裹得緊緊的,閃著光,鞋和鞋扣雖不花哨,卻也精巧。他戴了一個亞麻色的小假髮,式樣別致,鬈曲光澤,緊緊扣在頭上。據說是用頭髮做的,可看上去更像是用真絲或玻璃絲紡出來的。他的襯衫雖不如長襪精美,卻也白得耀眼,像拍打著附近海灘的浪尖,或是陽光中閃耀在遙遠的海上的白帆。那張臉習慣性地繃著,一點表情也沒有。可在那奇妙的假髮之下那對光澤明亮的眼睛卻閃著光輝。看來這人在訓練成為臺爾森銀行的那種胸有城府、不動聲色的表情的過程中確曾飽經磨練。他的雙頰泛著健康的紅暈,臉上雖有皺紋,卻無多少憂患的痕跡。這大約是因為臺爾森銀行處理祕密業務的單身行員主要是為別人的憂患奔忙,而轉手的憂患也如轉手的服裝,來得便宜去得也容易吧!

  羅瑞先生仿佛在完成請人畫像的動作時睡著了,是送來的早餐驚醒了他。他拉拉椅子靠近了餐桌,對管帳的說:

  「請你們安排一位小姐的食宿。她今天任何時候都可能到達。她可能來打聽賈維斯.羅瑞,也可能只打聽臺爾森銀行的人。到時請通知我。」

  「是的,先生。倫敦的臺爾森銀行麼,先生?」

  「是的。」

  「是的,先生。貴行人員在倫敦和巴黎之間公幹時我們常有幸接待,先生。臺爾森銀行的出差人員不少呢。」

  「不錯。我們是英國銀行,卻有頗大的法國成分。」

  「是的,先生。我看您不大親自出差,先生?」

  「近幾年不大出差了。我們……我……上次去法國回來到現在已是十五個年頭了。」

  「真的,先生?那時候我還沒來這兒呢,先生。那是在我們這批人之前,先生。喬治王旅館那時還在別人手上,先生。」

  「我相信是的。」

  「可是我願打一個不小的賭,先生,像臺爾森銀行這樣的企業在──不說十五年──在五十年前怕就已經挺興旺了吧?」

  「你可以翻三倍,說是一百五十年前,也差不多。」

  「真的,先生!」

  侍者張大了嘴,瞪大了眼,從餐桌邊退後了幾步,把餐巾從右臂轉到左臂上,然後便悠然站著,仿佛是站在天文臺或是瞭望臺上,觀賞著客人吃喝,那是侍者們世代相傳不知已多少年的習慣做法。

  羅瑞先生吃完了早飯便到海灘上去散步。多佛小城窄窄的,彎彎的,似是一隻海上的鴕鳥為了逃避海灘,一頭扎進了白堊質的峭壁裡。海灘是大海與石頭瘋狂搏戰的遺跡。大海已經幹完了它想幹的事,而它想幹的事就是破壞。它曾瘋狂地襲擊過城市,襲擊過峭壁,也曾摧毀過海岸。街舍間流蕩著濃濃的魚腥味,使人覺得是魚生了病便到這兒來洗淡水浴,就像生病的人到海裡去洗海水浴一樣。海港裡有少量漁船,晚上有不少人散步,眺望海景,在海潮漸漸升起快要漲滿時遊人更多。這有時叫某些並不做生意的小販莫名其妙地發了財,可奇怪的是,這附近卻沒有人樂意承擔一個點燈夫的費用。

  已是下午時分,有時清明得可以看見法國海岸的空氣又蒙上了霧靄與水氣。羅瑞先生的思想也似乎蒙上了霧靄。黃昏時他坐到了咖啡室的壁爐前,像早上等待早餐一樣等著晚餐,這時他心裡又在匆匆忙忙地挖呀,挖呀,挖呀,在燃燒得通紅的煤塊裡挖。

  飯後一瓶優質紅葡萄酒對於在通紅的煤塊裡挖掘的人除了有可能使他挖不下去之外,別無妨礙。羅瑞先生已經悠閒了許久,剛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斟上最後一杯。這位因喝完了足足一瓶酒而容光煥發的老年紳士露出了完全滿足的神態。此時那狹窄的街道上卻響起了轔轔的車輪聲,然後隆隆的車聲便響進了院子。

  他放下了那一杯尚未沾唇的酒,「小姐到了!」他說。

  一會兒工夫,侍者已經進來報告,曼內特小姐已從倫敦到達,很樂意跟臺爾森銀行的先生見面。

  「這麼快?」

  曼內特小姐在途中已經用過點心,不想再吃什麼,只是非常急於跟臺爾森銀行的先生見面──若是他樂意而又方便的話。

  臺爾森銀行的先生無可奈何,只好帶著麻木的豁出去了的神情灌下最後一杯酒,整了整耳邊那奇怪的淡黃色小假髮,跟著侍者來到了曼內特小姐的屋子。那是一間陰暗的大屋,像喪禮一樣擺著黑色馬毛呢面的家具和沉重的黑色桌子。幾張桌子曾上過多次油漆。擺在大屋正中桌面上的兩支高高的蠟燭只能模糊地反映在一張張桌面上,仿佛是埋葬在那黑色的桃花心木墳墓的深處,若是不挖掘,就別想它們發出光來。

  那黑暗很難穿透,在羅瑞先生踩著破舊的土耳其地毯小心翼翼走去時,一時竟以為曼內特小姐是在隔壁的屋裡,直到他走過那兩支蠟燭之後,才發現這一位不到十七歲的小姐正站在他和壁爐之間的桌邊迎接他。那小姐披了一件騎馬披風,旅行草帽的帶子還捏在手裡。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嬌小美麗的身軀,一大堆金色的秀髮,一雙用詢問的神色迎接著他的藍色眼睛,還有一個那麼年輕光潔、卻具有那麼獨特的能力、可以時而抬起時而攢聚的前額上。那額頭所露出的表情不完全是困惑、迷惘或是驚覺,也不僅僅是一種聰明集中的專注,不過它也包括了這四種表情。他一看到這一切,眼前便突然閃過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那是一個孩子,他在跨越那海峽時曾抱在懷裡的孩子。那天很冷,空中冰雹閃掠,海裡濁浪排空。那印象消失了,可以說像呵在她身後那窄而高的穿衣鏡上的一口氣一樣消失了。鏡框上是像到醫院探視病人的一群黑種小愛神,全都缺胳膊少腿,有的還沒有腦袋,都在向黑皮膚的女神奉獻盛滿死海水果的黑色花籃──他向曼內特小姐鄭重地鞠躬致敬。

  「請坐,先生。」年輕的聲音十分清脆動聽,帶幾分外國腔調,不過不算重。

  「我吻你的手,小姐。」羅瑞先生說著又用早年的儀式正式鞠了一躬,才坐下來。

  「我昨天收到銀行一封信,先生。通知我說有一個消息──或是一種發現……」

  「用詞無關緊要,兩個叫法都是可以的。」

  「是關於我可憐的父親的一小筆財產的,我從來沒見過他……他已死去多年……」

  羅瑞先生在椅子上動了動,帶著為難的神色望了望黑色小愛神的探病隊伍,仿佛他們那荒唐的籃子裡會有什麼對別人有用的東西。

  「因此我必須去一趟巴黎。我要跟銀行的一位先生接頭。那先生很好,他為了這件事要專程去一趟巴黎。」

  「那人就是我。」

  「我估計你會這麼說,先生。」

  她向他行了個屈膝禮(那時年輕的婦女還行屈膝禮),同時溫婉可愛地表示,她認為他比她要年長許多。他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我回答銀行說,既然了解此事而且好意向我提出建議的人認為我必須去一趟法國,而我卻是個孤兒,沒有親友能與我同行,因此我若是能在旅途中得到那位可敬的先生的保護,我將十分感激。那位先生已經離開了倫敦,可我認為已經派了信使通知他,請他在這兒等我。」

  「我很樂意接受這項任務,」羅瑞先生說,「更高興執行。」

  「先生,我的確要感謝你,發自內心地感謝你。銀行告訴我說,那位先生會向我詳細說明情況,讓我作好思想準備,因為那事很令人吃驚。我已作好了思想準備。我當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急切的興趣,要想知道真象。」

  「當然,」羅瑞先生說,「是的,我……」

  他略作停頓,整了整耳邊蓬鬆的假髮。

  「這事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他並沒有立即說起,卻在猶豫時迎接了她的目光。那年輕的眉頭抬了起來,流露出一種獨特的表情──獨特而美麗,也頗有性格──她舉起手來,好像想以一個無意識的動作抓住或制止某種一閃而過的影子。

  「你從來沒見過我麼,先生?」

  「難道我見過你麼?」羅瑞張開兩臂,攤開了雙手,帶著爭辯的微笑。

  在她那雙眉之間、在她小巧的女性鼻子的上方出現了一道淡到不能再淡的纖細的皺紋。她一直站在一張椅子旁邊,這時便若有所思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望著她在思索,她一抬起眼睛,他又說了下去:

  「我看,在你所寄居的國家我只好稱呼你英國小姐曼內特了。」

  「隨您的便,先生。」

  「曼內特小姐,我是個生意人,我在執行一項業務工作。你在跟我來往中就把我當作一部會說話的機器好了──我實在也不過如此。你若是同意,小姐,我就把我們一個客戶的故事告訴你。」

  「故事!」

  他似乎有意要曲解她所重複的那個詞,匆匆補充道,「是的,客戶;在銀行業務中我們把跟我們有往來的人都叫做客戶。他是個法國紳士;搞科學的,很有成就,是個醫生。」

  「不是波維人吧?」

  「當然是,是波維人。跟令尊大人曼內特先生一樣是波維人。這人跟令尊曼內特先生一樣在巴黎也頗有名氣。我在那兒有幸結識了他。我們之間是業務關係,但是彼此信任。那時我還在法國分行工作,那已是……啊!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可以問問是什麼時候麼,先生?」

  「我說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跟一個……英國小姐結了婚,我是他婚禮的經辦人之一。他跟許多法國人和法國家庭一樣把他的事務全部委託給了臺爾森銀行。同樣,我是,或者說曾經是,數十上百個客戶的經辦人。都不過是業務關係,小姐;沒有友誼,也無特別的興趣和感情之類的東西。在我的業務生涯中我曾換過許多客戶──現在我在業務工作中也不斷換客戶。簡而言之,我沒有感情;我只是一部機器。我再說……」

  「可你講的是我父親的故事;我開始覺得……」她奇怪地皺緊了眉頭仔細打量著他──「我父親在我母親去世後兩年也去世了。把我帶到英國來的就是你──我差不多可以肯定。」

  羅瑞先生抓住那信賴地走來、卻帶幾分猶豫想跟他握手的人的小手,禮貌地放到唇上,隨即把那年輕姑娘送回了座位。然後便左手扶住椅背,右手時而擦擦面頰,時而整整耳邊的假髮,時而俯望著她的臉,打著手勢說了下去──她坐在椅子上望著他。

  「曼內特小姐,帶你回來的是我。你會明白我剛才說過的話有多麼真實:我沒有感情,我跟別人的關係都只是業務關係。你剛才是在暗示我從那以後從來沒有去看過你吧!不,從那以後你就一直受到臺爾森銀行的保護,我也忙於臺爾森銀行的其它業務。感情!我沒有時間講感情,也沒有機會,小姐,我這一輩子就是在轉動著一個碩大無朋的金錢機器。」

  做完了這篇關於他日常工作的奇怪描述之後,羅瑞先生用雙手壓平了頭上的亞麻色假髮(那其實全無必要,因為它那帶有光澤的表面已經平順到不能再平順了),又恢復了他原來的姿勢。

  「到目前為止,小姐,這只是你那不幸的父親的故事──這你已經意識到了,現在我要講的是跟以前不同的部分。如果令尊大人並沒有在他死去時死去──別害怕,你嚇得震了一下呢!」

  她的確嚇得震了一下。她用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請你,」羅瑞先生安慰她說,把放在椅背上的左手放到緊抓住他的求援的手指上,那手指劇烈地顫抖著,「控制自己,不要激動──這只是業務工作。我剛才說過……」

  姑娘的神色令他十分不安,他只好停下了話頭,走了幾步,再說下去:

  「我剛才說:假定曼內特先生並沒有死,而是突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假定他是被綁架了,而那時猜出他被弄到了什麼可怕的地方並不困難,難的只是找到他;如果他的某個同胞成了他的敵人,而那人卻能運用某種在海的那邊就連膽大包天的人也不敢悄悄談起的特權,比如簽署一張空白拘捕證就可以把任何人送進監牢,讓他在任何規定的時間內被世人忘記。假定他的妻子向國王、王后、宮廷和教會請求調查他的下落,卻都杳無音訊──那麼,你父親的歷史也就成了這個不幸的人的歷史,那波維城醫生的歷史。」

  「我求你告訴我更多一些情況,先生。」

  「我願意。我馬上就告訴你。可你能受得了麼?」

  「除了你現在讓我感到的不安之外,我什麼都受得了。」

  「你這話倒還有自制力,而你……也確實鎮靜。好!」(雖然他的態度並不如他的話所表示的那麼滿意)「這是業務工作,就把它當業務工作看吧!──一種非辦不可的業務。好,假定那醫生的妻子雖然很有勇氣,很有魄力,在孩子生下來之前遭到過嚴重的傷害……」

  「那孩子是女的吧,先生?」

  「是女的。那是業……業務工作──你別難過。小姐,若是那可憐的太太在她的孩子出生之前遭到過極大的傷害,而她卻下定了決心不讓孩子承受她所承受過的任何痛若,只願讓孩子相信她的父親已經死去,讓孩子就像這樣長大──不,別跪下!天啦!你為什麼要向我跪下?」

  「我要知道真象。啊,親愛的,善良慈悲的先生,我要知道真象。」

  「那是……是業務。你把我的心弄亂了。心弄亂了怎麼能搞業務呢?咱們得要頭腦清醒。如果你現在能告訴我九個九便士是多少,或是二十個畿尼合多少個先令,我就很高興了。那我對你的心理狀態也就放心了。」

  在他溫和地把她扶起後,她靜靜地坐著,雖沒有回答他的請求,但抓住他的手腕的手反倒比剛才平靜了許多,於是賈維斯.羅瑞先生才略微放心了些。

  「說得對,說得對。鼓起勇氣!這是業務工作!你面前有你的業務,你能起作用的業務,曼內特小姐,你的母親跟你一起辦過這事。而在她去世之前──我相信她的心已經碎了──一直堅持尋找你的父親,儘管全無結果。她在你兩歲時離開了你。她希望你像花朵一樣開放,美麗、幸福,無論你的父親是不久後安然出獄,還是長期在牢裡消磨憔悴,你頭上都沒有烏雲,不用提心吊膽過日子。」

  他說此話時懷著讚許和憐惜的心情低頭望著她那滿頭金色的飄灑的秀髮,似乎在設想著它會立即染上灰白。

  「你知道你的父母並無巨大的家產,他們的財產是由你母親繼承過來留給你的。此後再也沒有發現過金錢或其它的財富,可是……」

  他感到手腕捏得更緊了,便住了嘴。剛才特別引起他注意的額頭上的表情已變得深沉固定,表現出了痛苦和恐懼。

  「可是我們已經……已經找到他了。他還活著。只是變得太多了──這幾乎是勢所必然的。差不多成了廢人──難免如此,雖然我們還可以往最好的方面希望。畢竟還活著,你的父親已經被接到一個他過去的僕人家裡,在巴黎。我們就要到那兒去:我要去確認他,如果還認得出來的話;你呢,你要去恢復他的生命、愛、責任心,給他休息和安慰。」

  她全身一陣震顫,那震顫也傳遍了他的全身。她帶著惶恐,仿佛夢囈一樣低低地卻清晰地說道:

  「我要去看他的鬼魂!那將是他的鬼魂!──而不是他。」

  羅瑞先生默默地摩挲著那隻抓住他手臂的手,「好了,好了,好了。聽我說,聽我說,現在最好的和最壞的消息你都已經知道了。你馬上就要去看這個蒙冤受屈的可憐人了。只要海上和陸上的旅行順利,你很快就會到達他親愛的身邊了。」

  她用同樣的調子說,只是聲音低得近似耳語,「我一直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可他的靈魂卻從沒來糾纏過我。」

  「還有一件事,」羅瑞先生為了引起她的注意,說時語氣很重,「我們找到他時他用的是另外一個名字,他自己的名字早就被忘掉了,或是被抹掉了。現在去追究他用的是哪個名字只能是有害無益;去追究他這麼多年來究竟只是遭到忽視或是有意被囚禁,也會是有害無益;現在再去追究任何問題都是有害無益的,因為很危險。這個問題以後就別再提了──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別提了。只要千方百計把他弄出法國就行了。我是英國人,是安全的,臺爾森銀行在法國聲望也很高。可就連我和銀行也都要避免提起此事。我身上沒有片紙隻字正面提到這個問題。這完全是樁祕密業務。我的委任狀、通行證和備忘錄都包括在一句話裡:『死人復活了。』這恰可以作任何解釋。可是,怎麼了?」她一句話也沒有聽到!「……曼內特小姐!」

  她在他的手下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甚至沒有靠到椅背上,卻已完全失去了知覺。她瞪著眼睛凝望著他,還帶著那最後的仿佛是雕刻在或是烙在眉梢的表情。她的手還緊緊地抓住他。他怕傷害了她,簡直不敢把手抽開,只好一動不動,大聲叫人來幫忙。

  一個滿面怒容的婦女搶在旅館僕役之前跑進屋裡。羅瑞儘管很激動,卻也注意到她全身一片紅色。紅頭髮,特別的裹身紅衣服。非常奇妙的女帽,像是王室衛隊擲彈兵用的大容量的木質取酒器,或是一大塊斯梯爾頓奶酪。這女人立即把他跟那可憐的小姐分開了──她把一隻結實的手伸到他胸前一搡,便讓他倒退回去,撞在靠近的牆上。

  (「我簡直以為她是個男人呢!」羅瑞先生撞到牆上喘不過氣來時心裡想道。)

  「怎麼,你看看你們這些人!」這個女人對旅館僕役大叫,「你們站在這兒瞪著我幹什麼?我有什麼好看的?為什麼不去拿東西?你們若是不把嗅鹽、冷水和醋拿來,我會叫你們好看的。我會的,快去!」

  大家立刻走散,去取上述的解救劑了。那婦女把病人輕輕放到沙發上,很內行很體貼地照顧她,叫她作「我的寶貝」、「我的鳥兒」,而且很驕傲很小心地把她一頭金髮攤開披到肩上。

  「你這個穿棕色衣服的,」她怒氣沖沖地轉向羅瑞先生,「你為什麼把不該告訴她的東西告訴她,把她嚇壞了?你看看她,漂亮的小臉兒一片煞白,手也冰涼。你認為這樣做像個幹銀行的麼?」

  這問題很難回答,弄得羅瑞先生狼狽不堪,只好遠遠站著,同情之心和羞慚之感反倒受到削弱。這個健壯的女人用「若是你們再瞪著眼睛望著,我會叫你們好看的」這種沒有明說的神祕懲罰轟走了旅館僕役之後,又一步步恢復了她的工作。她哄著姑娘把她軟垂的頭靠在她的肩上。

  「希望她現在會好些了,」羅瑞先生說。

  「就是好了也不會感謝你這個穿棕色衣服的──我可愛的小美人兒!」

  「我希望,」羅瑞先生帶著微弱的同情與羞愧沉默了一會兒,「是你陪曼內特小姐到法國去?」

  「很有可能!」那結實的婦女說,「如果有人讓我過海去,你以為上帝還會把我的命運放在一個小島上麼?」

  這又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賈維斯.羅瑞先生退到一旁思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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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查爾斯·狄更斯
类型: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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