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部 金絲網絡|4

  第十五章 編織

  德伐日先生酒館的客人比平時來得早。早在清晨六點幾張黃瘦的面孔已在往帶欄杆的窗戶裡偷看,而那時便已見到許多人躬著身子、捧著酒杯。德伐日先生即使在生意興隆時也只賣一種很淡的酒。但他這一天賣的酒似乎淡得出奇,而且酸澀,倒不如叫「辛酸酒」,因為它對喝酒的人產生一種陰鬱的影響。歡快的酒神的火苗是無法從德伐日先生壓榨出的葡萄汁上燃起來的,它的酒渣裡也隱藏著一種在黑暗裡悶著燃燒的火。

  這已是德伐日先生酒店裡連續第三天一大早就有人喝酒了。是從星期一開始的,而今天已是星期三。其實在早上喝下的酒還不如思考的多,因為許多男人從開門時起便在那兒溜來溜去,聽別人說話,自己也說話,而這些人即使是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也是付不起酒帳的。可他們對酒店的興趣卻很大,仿佛可以買得起大桶大桶的酒似的。他們從一個座位到另一個座位,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溜來溜去,眼裡閃著貪婪的光,吞下的卻不是酒,而是話語。

  儘管客人多得出奇,酒店老板卻不見了,也沒有人想起他,因為踏進門檻來的人並不找他,也沒有人問起他。他們看到只有德伐日太太坐在櫃臺邊主管打酒,也並不驚訝。德伐日太太面前有一隻碗,碗裡裝著變了形的小硬幣,硬幣磨窳了,變形了,跟新鑄出來時已經大不相同。而那群從破衣兜裡把硬幣掏出來的人也一樣,跟他們的天生形象已經相去極遠。

  密探上上下下四處調查,從國王的宮殿直到罪犯的監獄。他們在這家酒館裡看到的,也許是一種普遍的有所渴求而未得手的心不在焉的神氣。玩紙牌的玩得無精打采;玩骨牌的若有所思地拿牌搭著高塔;喝酒的拿灑出的酒在桌上亂畫;德伐日太太拿牙籤在她編織的袖子上挑著什麼圖案,卻能看見和聽見遠處看不見和聽不見的東西。

  聖安東尼就像這樣一杯半盞地直喝到中午。正午時分兩個風塵僕僕的人在晃動的街燈下經過了它的街道。一個是德伐日先生,另一個是戴著藍帽的修路工。兩人滿身灰塵走進酒店,十分口渴。他們的出現在聖安東尼胸中燃起了火焰。這火焰隨著兩人的行蹤蔓延,激動了大多數窗戶和門洞後的面孔,讓它們爆發出火星,燃燒起火苗。但沒有人跟著他們走,他倆進入酒店時也沒有人說話,雖然每張臉都轉向了他們。

  「日安,先生們!」德伐日先生說。

  這聲招呼可能是一種舌頭解禁的信號,引起了一片合唱「日安!」作為回答。

  「天氣不好呀,先生們,」德伐日搖著頭說。

  這一來,大家都面面相覷,然後低下目光一言不發地坐著。只有一個人站了起來,走了出去。

  「老婆,」德伐日先生對德伐日太太說,「我跟這位好修路工走了好幾十里,他叫雅克。我在巴黎城外一天半的路程處偶然遇到了他。這個修路工是個好夥伴,叫雅克。給他酒喝,老婆!」

  第二個人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德伐日太太把酒放到叫雅克的修路工面前,那人脫下藍帽對大家敬了個禮,然後喝酒。在他的短衫胸前他帶了一個粗糙的黑麵包,便坐在德伐日太太的櫃臺前不時地咬一口嚼著,喝著酒。第三個人又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德伐日喝了點酒,潤了潤喉嚨,但比客人喝得少,因為酒對他並不稀罕。他喝完就站在那兒等那鄉下人吃早飯。他不看任何人,任何人也不看他;甚至德伐日太太也不看他。現在她又拿起毛線活兒打了起來。

  「點心吃完了麼,朋友?」見那人已吃完,德伐日問道。

  「吃完了,謝謝。」

  「那就來吧!我帶你到我剛才告訴你打算給你住的房間去。這房間對你最合適不過了。」

  兩人出了酒店,進了街道,出了街道,進了院子,出了院子,上了一道陡直的樓梯,出了樓梯,進了一個閣樓──以前有一個白髮的老頭曾坐在這間閣樓的凳子上,佝僂著身子忙著做鞋。

  現在這兒沒有了那白髮老人,但剛才走出酒店的那三個人卻在這兒。他們和遠處那白髮老頭之間有過一點小小的瓜葛:曾從牆縫裡窺視過他。

  德伐日仔細關好門,壓低了嗓子說:

  「雅克一號,雅克二號,雅克三號!他就是雅克五號,是指定由我雅克四號約來跟你們會面的。情況由他談。說吧,雅克五號。」

  修路工脫下藍帽子行了個禮,又用它擦了擦黝黑的前額說,「從什麼地方說起呢,先生?」

  「從開頭說起,」德伐日的回答不無道理。

  「先生們,一年以前,也是在這樣的夏天裡,」修路工開始了,「我在侯爵的馬車下面見到了那人,吊在鏈條上。事情是這樣的:太陽快下山了,我正要下班,侯爵的馬車慢慢地上了坡。那人掛在鏈條上──就像這樣。」

  修路工又作了一次無懈可擊的表演。他早該表演得十全十美了,因為他在村裡表演這個節目已有一年,回回叫座,已成了不可缺少的娛樂節目。

  雅克一號插嘴問他以前是否見過那人?

  「沒有,」修路工恢復了直立姿勢回答。

  雅克三號問他後來是怎麼認出那人的。

  「因為他那高個兒,」修路工一個指頭放在鼻子面前細聲地說,「那天黃昏時侯爵大人對我說,『告訴我,他是什麼樣子?』我回答,『高得像個妖怪。』」

  「你應該說『矮得像個侏儒』的。」雅克二號插嘴。

  「那我怎麼知道。那時人還沒殺,他又沒叮囑過我。請注意!在那種情況之下我也沒有主動作證。侯爵大人站在我們那小小的泉水邊說,『給我把那流氓帶來!』他用手指頭表示是我!說真的,幾位先生,我沒有主動要幹什麼。」

  「他這話確是真的,雅克,」德伐日對插嘴的人說,「說下去!」

  「好的!」修路工神祕地說,「那高個兒不見了,到處抓他──有幾個月?九個、十個、十一個月吧?」

  「究竟幾個月沒關係,」德伐日說,「總之,他躲得很隱蔽,可最終還是倒了楣,給抓住了。說下去!」

  「我又是在山坡上幹活,太陽又是快要下山了。我正收拾好工具打算下坡回村往家裡去,村子已經黑了。這時我抬起頭來,看見六個士兵從山坡那邊走了過來。他們中間有一個高個兒,兩隻手臂給捆住了──捆在身子兩邊──像這樣!」

  他利用那頂少不了的帽子表現一個人兩條手臂被緊緊捆在腰脅上、繩結打在背後的樣子。

  「我站在路邊我的石頭堆旁,先生們,看著幾個士兵和囚犯過去(那路很荒涼,任何不常見的東西都值得看一看),他們剛走過來時,我只看到六個士兵押了一個捆綁著的囚犯,從我的方向看去幾乎全是黑的,只是在太陽下山的方向鑲有一道紅色的邊。我還看到他們很長很長的影子落到路那邊凹下的山脊和隆起的山坡上,像是些巨人的影子。我還看到他們滿身灰塵叭嗒叭嗒地走著,灰塵也跟著他們亂飄!在他們靠我很近的時候,我認出了高個兒,他也認出了我。啊,他若能跟那天黃昏我第一次見他時那樣再從山崖邊跳下去準會很高興的,那地方就在附近!」

  他描述起來好像自己此刻就在山坡上,而且還活靈活現地看到了那場面。看來他這一輩子見過的場面不多。

  「我並沒有讓當兵的看出我認得那高個兒,他也沒讓他們看出他認得我。我倆只遞了個眼色便都明白了。『走吧!』大兵頭頭指著村子,『趕快送他進墳墓去!』說時走得更快了。我跟在他們身後。因為捆得太緊,他的兩條胳膊都腫了。他的木鞋又大又笨重,腳也瘸了。跛著腳走得慢,他們便用槍趕他──像這樣!」

  他模仿一個人挨著槍托往前走的樣子。

  「他們像瘋子賽跑一樣往坡下衝,他摔倒了。當兵的哈哈大笑,把他拽了起來。他臉上流著血,一臉泥土,卻不能擦;他們一見,又大笑起來。他們把他押進了村子,滿村的人都來看。他們押著他經過風車,爬上坡,來到了監獄。全村人都看到監獄在漆黑的夜裡開了大門,把他吞了下去──就像這樣!」

  他使勁張大了嘴,猛地一下閉上,牙齒喀地一響。德伐日注意到他不願意再張開嘴破壞效果,便說,「說下去,雅克。」

  「村子裡的人,」修路工踮起腳壓低嗓門說下去,「全都回去了,都在泉水邊悄悄地說話,都睡了,都夢見了那個不幸的人鎖在懸崖頂上監牢的鐵欄杆裡,除非上刑場,再也別想出來。早上我扛起工具,吃著黑麵包去上工。我繞道去了一趟監獄,在那兒見到了他。他被關在一個很高的鐵籠子裡,跟昨天晚上一樣滿是血跡和沙土。他在往外看。他的手不自由,不能向我招手,只能像個死人一樣望著我;我也不敢叫他。」

  德伐日和三個人彼此陰沉地瞥了一眼。聽著那鄉下人的故事,他們臉色都很嚴厲、壓抑、仇恨,樣子儘管祕密,卻也權威,有一種肅殺的法庭氣氛。雅克一號和二號坐在鋪了草墊的舊床上,下巴放在手上,眼睛盯著修路工。雅克三號在他們身後跪下了一條腿,神情也很專注,一隻激動的手老在口鼻間的微細神經網絡處抓撓。德伐日站在他們跟那報信人之間──他讓報信人站在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裡。修路工的目光不斷地從他轉到他們,又從他們轉到他身。

  「說下去,雅克,」德伐日說。

  「他在那個高高的籠子裡關了幾天。村裡的人都害怕,雖只敢偷偷地望他一望,卻總要在遠處抬頭看懸崖上的監獄。到了黃昏,一天工作完畢,大家到泉水邊閒聊,所有的臉又都轉向監獄──以前他們都轉向驛站,現在卻轉向監獄。他們在泉水邊悄悄議論,說是他雖被判了死刑,卻未必會執行。據說有幾份請願書已送到了巴黎,說他是因為孩子給壓死了太生氣發了瘋。又說是有一份請願書還送到了國王手裡。這我怎麼能知道呢,不過那也是可能的,也許可能,也許未必。」

  「那你就聽著,雅克,」雅克一號嚴厲地插嘴,「要知道已經有請願書送給了國王和王后。除你之外,我們在場的幾個人都看到國王接過了請願書。那是在街上的馬車裡,他坐在王后身邊。是你在這兒見到的德伐日冒著生命危險拿著請願書跳到了馬匹前面的。」

  「還有,雅克,」跪著一隻腳的三號說,他的手指總是在那神經敏感的部分抓撓,那神氣很貪婪,似乎渴望得到什麼既不是食物、也不是飲料的東西,「騎兵和步兵衛士把他包圍起來,打他,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先生們。」

  「你再說下去,」德伐日說。

  「還有。他們在泉水邊悄悄議論過另一件事,」那鄉下人又講了下去,「據說他被押到我們鄉下來是要在這兒處死的,而且必死無疑。他們甚至悄悄說,因為他殺死了大人,而大人又是佃戶們──可算是農奴吧──的父親,因此他要被當作殺父的逆子處死。泉水邊有個老頭兒說他是右手用刀的,所以要把他的右手當著他的面燒掉,再在他手臂、胸口、兩腿劃出許多口子,把燒開的油、熔化的鉛、滾燙的松香、蠟和硫磺灌進去,然後用四匹強壯的馬拴在手腳上把身子撕成幾塊。那老頭兒說有個想謀殺前國王路易十五的囚犯就確確實實是讓人用這種方法處死的。不過他究竟是否說的是真話,我怎麼會知道?我又沒上過學。」

  「那就再聽著,雅克,」那抓撓個不停的帶著渴望神情的人說,「那人姓達米安【註】,是大白天在巴黎城的大街上公開處死的。看行刑的人非常多,最引人注目的倒是那些打扮入時的高貴的夫人小姐們。她們也非常感興趣,一定要看到最後──最後,雅克,一直看到天黑,那時他已被扯斷了兩條腿和一條胳膊,卻還在呼吸!然後才殺死了他──你多大年齡?」

  【註】羅伯特.達米安:(一七一五─一七五七)於一七五七年一月五日謀刺法王路易十五未遂,如文中所述那樣被處死。

  「三十五,」修路工說。他看上去倒有六十。

  「那是你十來歲時的事,你是有可能看到的。」

  「夠了,」德伐日說,因為不耐煩,顯得嚴厲,「魔鬼萬歲!說下去。」

  「啊!有人悄悄說這,有人悄悄說那,卻離不開這個題目,就連泉水也似乎放低了聲音。最後,到星期天晚上,全村人都睡著了,來了一群當兵的,從監獄繞下山來,他們的槍碰著小街的石頭咔咔地響。工人又是挖掘又是揮錘,當兵的又笑又唱。到了早上,泉水邊豎起了一個四十英呎高的絞架,把泉水都弄髒了。」

  修路工抬頭望著──不,是望穿了──低矮的天花板,用手指著,好像看見絞架豎立在天空。

  「所有的工作都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集合了起來,沒有人牽牛出去,牛跟人在一起。正午響起了鼓聲。當兵的早在半夜就進了監獄,把他包圍了。他跟以前一樣捆著,嘴裡還塞了根木棍,用繩紮緊,遠遠看去好像在笑。」他用兩根拇指把嘴角往耳朵兩邊掰,拉出一臉皺紋,「絞架頂上捆著他那把刀,刀口向上,刀尖在空中。他被絞死在那個四十英呎高的絞架上,然後一直吊在那兒,把泉水都弄髒了。」

  他用藍帽子擦擦臉,因為回憶起那場面,臉上又冒出了汗珠。大家彼此望了望。

  「太可怕了,先生們。在那樣的陰影之下婦女和兒童怎麼敢來汲水呢?晚上誰還能在那兒聊天呢!在絞架底下,我說過麼?星期一的黃昏,太陽要下山時,我離開了村子。我在山上回頭看了看,那影子斜掛在教堂上,斜掛在風車上,斜掛在監獄上──似乎斜掛在整個大地上,先生們,一直到與天空相接的地方!」

  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咬著一隻手指望著其他的人,由於渴望得難受,他的手指在發抖。

  「就是這樣,先生們。我按通知在太陽落山時離開村子往前走,走了一個通宵和第二天半天,才遇到了這位同志(按通知他會跟我接頭),便跟他一起來了。我們有時騎馬,有時走路,走完昨天,還走了個通宵,現在才到了你們這兒。」

  一陣悲傷的沉默之後,雅克一號說,「好的,你講得很真實,表演得也很好。你能在門外等我們一會兒麼?」

  「很樂意,」修路工說。德伐日陪他來到樓梯口,讓他坐下,自己再進了閣樓。

  他回屋時那三個人已經站了起來,三顆頭攢在了一起。

  「你們怎麼說,雅克們?」一號問,「要記下嗎?」

  「記下來。作為消滅的對象,」德伐日回答。

  「好極了!」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低沉地說。

  「府邸和全家?」一號問。

  「府邸和全家,」德伐日回答,「徹底消滅。」

  帶著渴望神情的人發出低沉的狂歡聲,「妙極了!」他又啃起另一根指頭來。

  「你有把握我們這種記錄方式不會出問題麼?」雅克二號問德伐日。「無疑它是安全的,因為除了我們自己誰也破譯不出。但是我們自己準能破譯嗎?──或者我應當說,她總能破譯嗎?」

  「雅克,」德伐日站直身子回答,「既然是我老婆接受了任務,願意一個人把記錄保持在她的記憶裡,她是一個字也不會忘記的──一個音節也不會忘記的。用她自己的針法和記號編織起來的東西,在她看來簡直跟太陽一樣清楚。相信德伐日太太吧。若想從德伐日太太織成的記錄上抹去一個名字或罪惡,那怕是一個字母,也比最膽小的懦夫抹掉自己的生命還難呢!」

  一陣喁喁的低語,表示了信任與讚許。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問道,「這個鄉下人要馬上打發回去吧?我希望這樣。他太單純,會不會弄出什麼危險?」

  「他什麼都不知道,」德伐日說,「他知道的東西不至於那麼容易就把他送上同樣高的絞架去的。我願親自來管他。讓他跟我在一起吧,由我來照顧他,打發他回去。他想看看這個花花世界──看看國王、王后和王宮。讓他星期天去看看吧!」

  「什麼?」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瞪大了眼睛叫道,「他想看國王的豪華和貴族的氣派,這難道是好兆頭麼?」

  「雅克,」德伐日說,「你若要讓貓喜歡喝牛奶,明智的辦法是讓它看見牛奶;若要想狗在某一天去捕殺獵物,明智的辦法是讓它看到它天然的捕獵對象。」

  再沒有談別的話,他們找到修路工時,他已在樓梯口打著盹兒。他們勸他躺到草墊床上去休息。他不用勸說立即躺下睡著了。

  像他那麼窮的外省漢子在巴黎能找到的住處,一般都比不上德伐日酒店那小屋。因此若不是他心裡對老板娘總存在著一種神祕的畏懼的話,他的日子應算是很新奇,也很有趣的。好在那老板娘整天坐在櫃臺邊,仿佛故意不把他放在心上,特別擺出一付不知道他來這兒有什麼祕密使命的樣子。這就使他每次見到她都害怕得發抖,因為他想來想去總覺得自己不可能知道她下一步會耍出什麼花招來。萬一她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腦袋忽然想起瞎說看見他殺了人,而且剝了那人的皮的話,她準定會一口咬定他不放,真像有那麼回事似的。

  因此,等到星期日到來,他聽說老板娘要陪德伐日先生和他去凡爾賽宮時,他並不感到有多快活(雖然口頭也表示高興)。更叫他緊張的是他們坐在公共馬車裡時,那老板娘還在織著毛線。尤其叫他緊張的是到了下午人群已在等著看國王和王后的車駕了,她還在人群中織著。

  「你可真勤快呀,太太!」她身邊一個人說。

  「是呀,」德伐日太太回答,「我的活兒很多呢。」

  「你織的是什麼,太太?」

  「很多東西。」

  「比如說……」

  「比如說,」德伐日太太平靜地回答,「裹屍布。」

  那人盡快往旁邊挪,挪得遠遠的。修路工用他的藍帽子扇涼,他感到非常擁擠,非常悶熱。若是他需要國王和王后讓他清醒清醒,他倒也幸運,因為那清醒劑已經臨近。那大臉盤的國王和面目姣好的王后已坐著黃金的馬車來了。前導的有宮廷的牛眼明燈,一大群服飾鮮明、歡聲笑語的婦女和漂亮的老爺。他們珠光寶氣,穿著綢緞,敷粉塗脂,一片煊赫的聲勢和傲慢的氣派,露出一張張又漂亮又輕蔑的男男女女的臉兒。修路工沐浴在這盛大的場面之中,一時十分激動,不禁大叫「國王萬歲!」「王后萬歲!」「大家萬歲!」「一切萬歲!」仿佛他那時還從來沒聽說過遍地皆是的雅克黨人。然後便是花園、庭院、臺階、噴泉、綠色的草坡,又是國王與王后,更多的宮廷精華,更多的達官顯貴、仕女名媛,更多的萬歲!他終於感情衝動得無以復加,哭了起來。在這長達三個小時的盛大場面之中,他跟許多感情充沛的人一起呼叫著,哭喊著。德伐日在整個過程中都揪住他的衣領,仿佛怕他會對他短暫的崇拜對象衝出去,把他們撕得粉碎。

  「好!」遊行結束後,德伐日拍拍他的背,像他的恩主一樣說,「你真是個乖娃娃!」

  修路工此時才清醒過來,很擔心他剛才的表現是犯了錯誤。好在沒有。

  「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德伐日對著他耳朵說,「你讓這些傻瓜們以為這種局面可以天長地久,於是他們就更加驕橫,也就垮得更早。」

  「嘿!」修路工想了想,叫了起來,「說得對。」

  「這些傻瓜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把你們的聲音放在耳裡;為了他們的狗或馬,他們可以永遠永遠堵住成百個像你這樣的人的喉嚨。另一方面,他們又只知道你們說給他們聽的話。就讓他們再受受騙好了。反正騙不了多久了。」

  德伐日太太輕蔑地望了望客人,點頭同意。

  「你嘛,」她說,「你只要有熱鬧看都會大喊大叫,激動的掉眼淚。你說是不是呀?」

  「沒錯,太太,我想是這樣。眼下就是。」

  「如果你面前有一大堆布娃娃,有人鼓動你去剝掉它們的衣服給自己用,你會選擇那最高貴最漂亮的剝,是吧?說呀!」

  「是的,太太。」

  「若是在你面前有一大群已經不能飛的鳥兒,有人鼓動你去拔掉它們的羽毛裝飾自己,你會揀羽毛最漂亮的拔,是麼?」

  「是的,太太。」

  「今天你已經看到了布娃娃,也看到了鳥兒,」德伐日太太向他們剛才去過的地方揮了揮手,「行了,回家去吧!」



  第十六章 編織不已

  德伐日太太和她的丈夫平平靜靜地回到了聖安東尼的懷抱,同時一個戴藍帽子的人影卻在黑夜裡風塵僕僕地走上了若干英哩的長途,按羅盤指示的方向往侯爵大人莊園漸漸靠近。侯爵大人此時正在墳墓裡諦聽著樹林的沙沙聲。現在石雕人面十分清閒,可以聽樹林和泉水的聲音了,村裡的窮人也敢於闖到巨大的石砌庭院以及臺階附近來找野菜充饑和找枯枝作柴禾了。因為饑餓,他們產生了一種幻覺,以為石雕人面已改變了表情。村裡流傳著一種謠言──它的存在跟村裡的人一樣有氣無力──說是那把匕首刺進去時所有的石雕人面都改變了表情,從驕傲化作了憤怒和痛苦,而在泉水上空四十英呎晃蕩起那個人影之後,石像的表情又起了變化,帶上了一種報仇雪恨的殘酷。而這種表情將永遠保留下去。同時又有人指出在發生凶殺的房間窗戶上方的石像,那雕刻出的鼻子有了兩個小小的窩兒。這窩兒人人認得,可過去就沒有人在石像上見過。偶然會有兩三個衣衫襤褸的農民從夥伴群中走出來窺看變作了石像的侯爵大人,並伸出精瘦的指頭指了指,然後又跟夥伴們一起踏著苔蘚和樹葉逃走了,像些野兔一樣──野兔倒比他們幸運,可以在樹林中活下去。

  莊園與茅屋;石雕人面與吊著搖搖晃晃的身影;石頭地板上的斑斑血跡與鄉村泉眼中的清清流泉──數以千畝計的土地──法蘭西的一個省區──法蘭西的整體──它們全都在夜空之下凝聚成了一條微弱的細線。整個地球和它的種種偉大與渺小都在一個閃爍的星球之中。既然人類知識已經可以分析出光線的構成,那麼,更高級的智力必將能在我們這個地球的微弱的光亮中讀解出它每一個負責人的每一種思想和行為、每一樁罪惡和德行了。

  德伐日夫婦坐著公共馬車在星光下隆隆地來到巴黎城門。那是他們旅途要經過的地點。他們在路障警衛室前停了停,拿風燈的人照例來作了檢查和詢問。德伐日認得那兒的兩個士兵和一個警察。他跟警察是知己,兩人彼此熱情地擁抱。

  聖安東尼把德伐日夫婦擁抱在黃昏的翅膀裡。兩人在邊界附近下了車,在它街道上的黑泥和垃圾間揀著路走。這時德伐日太太對她的丈夫說:

  「喂,朋友,警察局的雅克給你說了些什麼?」

  「今晚說得很少,但他知道的全都告訴我了。我們這兒又派來一個密探,據他說還可能派更多的人來,但他不認識。」

  「那好!」德伐日太太帶著冷冰冰的沉著的神氣揚起眉毛說,「得把他的情況記下來。他們怎麼叫他?」

  「他是個英國人。」

  「那更好。姓什麼?」

  「巴薩,」德伐日說,把它念成了法國音。但是他很仔細,為準確起見,他又準確地拼讀了每一個字母。

  「巴薩,」太太說,「好,名字呢?」

  「約翰。」

  「約翰.巴薩,」太太低聲唸了唸,再重複道,「好,他的長相,知道不?」

  「年約四十,身高約五英呎九,黑色頭髮,微黑皮膚,大體可以算漂亮。深色眼珠,臉瘦長,灰黃。鷹鉤鼻,但不直,略向左頰歪斜,因此表情陰險。」

  「呃,不錯,這真像一幅肖像畫了!」太太笑了笑說,「明天就把他記下來。」

  兩人轉入酒店。因為已是半夜,酒店早關了門。德伐日太太立即在櫃臺旁坐下,清點她離開之後收入的零錢,盤點存貨,翻查帳本,自己又記上幾筆帳,對跑堂的進行了一切可能的檢查,然後打發他去睡覺。她這才又第二次倒出碗裡的錢,用手絹包起來,打了個結,以便安全過夜。這時德伐日便銜著菸斗走來走去,滿意地欣賞著,不去打擾她。他在這類業務和家務的活動中一輩子都只是走來走去而已。

  夜很熱,酒店密閉,環境又髒,所以有股臭味。德伐日先生的嗅覺並不靈敏,但是店裡的葡萄酒味卻比平時濃了許多,朗姆酒、白蘭地和茴香酒的氣味也濃。他放下抽完的菸斗,用鼻子吹了吹這種混合氣味。

  「你累壞了,」老板娘包著錢,打著結,抬頭看了他一眼,「這兒只有平常的味兒。」

  「我有點疲倦,」她的丈夫承認。

  「你的情緒也有點低沉,」老板娘說。她那敏銳的眼睛極專注地看著帳目,可也不時瞄他一兩眼,「啊,男人,男人!」

  「可是我親愛的!」德伐日開始說。

  「可是我親愛的!」老板娘堅定地點著頭說,「可是我親愛的!你今天晚上心腸太軟!」

  「是的,」德伐日說,他的話似乎是從心裡痛苦地擠出來的,「時間的確太長了。」

  「時間倒是很長,」他的妻子重複他的話,「可哪一件事的時間又能不長呢?報仇雪恨要花很長的時間,這是規律。」

  「雷打死人就不需要多少時間,」德伐日說。

  「可是你告訴我,」老板娘平靜地問道,「讓雷電聚積起來需要多少時間?」

  德伐日抬起頭沉思,仿佛覺得此話也有道理。

  「地震毀滅一座城市,」老板娘說,「並不需要多少時間。可是你想想再告訴我,準備一次地震要多久?」

  「我看要很長的時間,」德伐日說。

  「可是一旦準備成熟它就會爆發,把它面前的一切都化成粉末。同時,地震的準備雖然看不見聽不見,卻總在進行著。這對你就已經算是安慰了,好好記住吧。」

  她的眼睛裡冒著火,手上抽緊了一個結,好像掐死了一個敵人。

  「告訴你,」老板娘伸出右手強調說,「雖然它在路上的時間很長,它卻已經上了路,正在走過來了。告訴你,它是不會退卻,也不會停步的。告訴你,它永遠在前進。看看周圍的世界,考慮一下世界上我們所認得的每一個人吧,想一想雅克們隨著每一小時而增加的憤怒和不滿吧!它還長得了麼?呸!你真可笑。」

  「我勇敢的老婆,」德伐日微低著頭,雙手背在身後,像個站在嚴厲的老師面前的小學生似的回答道,「我對這一切都不懷疑。但是它遲遲不來已經太久,很有可能我們這一輩子都盼不到它了。你很明白這是可能的,我的老婆。」

  「呃!那又怎麼樣?」老板娘問,又打了一個結,好像又絞死了一個敵人。

  「唔!」德伐日半是抱怨、半是婉惜地聳了聳肩,「那我們就不會看到勝利了。」

  「可我們總會促進它的到來,」老板娘回答,伸出的那隻手做了個有力的手勢,「我們的努力是不會白費的。我的整個靈魂相信,我們必能看到勝利。即使看不到,即使我明知看不到,你若是給我一個貴族和暴君的脖子,我仍然可以把它……」

  老板娘咬牙切齒地抽緊了一個很可怕的結。

  「別說了!」德伐日臉紅了,叫了起來,仿佛有誰指責他膽小,「親愛的,我也是什麼都敢做的。」

  「不錯!但是你有時需要真正看到對象和機會時,才能堅持得下去,這是你的弱點。別那樣,你要堅持。時候一到便把猛虎和魔鬼都放出去,可是在猛虎和魔鬼還有鏈子拴著的時候,你就得等待時機──不露聲色地作好準備。」

  老板娘把那一串結子在小櫃臺上抽打著,仿佛要砸出它的腦漿來,用以強調她的結論。然後她平靜地收起沉重的錢包夾在腋下說,「是睡覺的時候了。」

  第二天中午這個可敬的女人又在酒店裡她平時的座位上勤勤懇懇地織毛線了。她的旁邊放了一朵玫瑰花,雖然她有時要看它一兩眼,那卻並不妨害她一向的逍遙自在的神態。店裡有幾個零星的客人,有的喝酒,有的沒喝;有的站著,有的坐著。天很熱,一群群的蒼蠅作著探索性的冒險,爬到了老板娘身邊帶粘性的小酒杯裡,落到杯底死去了。在杯外遨遊的蒼蠅們對夥伴們的死亡卻無動於衷,只以最冷淡的態度望著它們,仿佛自己是大象之類跟它們毫不相干的東西,直到它們自己也遇到同樣的命運為止。想一想蒼蠅那種粗心大意倒也是很有趣的!──那個炎熱的夏天,宮廷諸公的粗心大意也許正跟它們不相上下。

  一個人影踅進門來,影子投在德伐日太太身上。她覺得是個新人,便放下毛線,往頭巾上插上玫瑰,瞄了來人一眼。

  有趣的是德伐日太太一拿起玫瑰,顧客們便停止了談話,開始一個個往店外溜。

  「日安,老板娘,」新來的人說。

  「日安,先生。」

  她大聲回答,又打起毛線來,同時心裡想道,「哈!日安,年紀四十左右,身高五英呎九左右,黑頭髮,面孔算得上漂亮,膚色偏黑,深色眼珠,臉瘦長灰黃色,鼻子鷹鉤形,但不直,往左面頰作特別角度的傾斜,形成一種陰險的表情!日安,每一個特徵都有!」

  「勞駕給我一小杯陳年白蘭地,外加一口新鮮涼水,老板娘。」

  老板娘很有禮貌地照辦了。

  「這白蘭地真好喝,老板娘!」

  這酒是第一次受到這種稱讚。對於它的評價德伐日太太知道得很多,心中有更準確的估計。不過她仍然說那是過獎了,然後又打起毛線來。客人望了一會兒她的指頭,又趁機環顧了一下這地方。

  「你打毛線的技術好極了,太太。」

  「我習慣了。」

  「花樣也挺漂亮的。」,

  「你覺得漂亮麼?」老板娘微笑地看著他說。

  「肯定。可以問問是作什麼用的嗎?」

  「打著好玩的,」老板娘說,仍然微笑地看著他,同時靈巧地運動著手指。

  「不作什麼用?」

  「那要看情況。說不定有一天它會用得上。如果那樣的話──唔,」老板娘說,既賣弄風情,又嚴肅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它就會有用了。」

  說來奇怪,聖安東尼的人似乎堅決反對德伐日太太頭上插玫瑰。有兩個人分頭走進店來,想要酒喝,看見那不尋常的玫瑰花,便都猶豫了,都裝作到那兒找朋友的樣子溜掉了。連他們進店之前在店裡的客人也都走得一個不剩了。密探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卻什麼跡象也沒發現。人們都走開了。他們窮,行動都很偶然沒有目的。這很自然,也無懈可擊。

  「約翰,」老板娘心想,手指頭打著毛線,心裡卻在檢查著手上的工作,眼睛望著生客,「只要你多待一會兒,我便在你離開之前,把『巴薩』織進去。」

  「你有丈夫嗎,老板娘?」

  「有。」

  「有孩子嗎?」

  「沒有。」

  「生意似乎不大好呀?」

  「生意很不好,老百姓太窮了。」

  「啊,不幸的、痛苦的人民!還受到這樣的壓迫──正如你所說的。」

  「這可是你說的,」老板娘反駁,糾正了他的話,同時在他的名字上嫻熟地添上一筆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帳。

  「對不起,那確實是我說的,可你自然會這麼想的,毫無疑問。」

  「我想?」老板娘提高了嗓門回答,「我跟我丈夫要維持這個店面,已經夠忙的了,還想什麼。我們在這兒想的只是怎樣活下去。我們想的就是這個問題,這就夠我們從早到晚想個沒完了,我們才不去想別人的事自討苦吃呢。要我想別人的事麼?不,我不幹。」

  那密探是來搜羅點麵包皮或者製造點什麼的。他不願在他那陰鷙的臉上露出狼狽的樣子,只把胳膊肘靠在老板娘的小櫃臺上,裝作一副獻獻殷勤閒聊閒聊的神態,偶爾啜一口白蘭地。

  「把加斯帕德處死,老板娘,真不像話。啊,可憐的加斯帕德!」他說時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表示同情。

  「啊呀!」老板娘輕鬆冷淡地說,「拿了刀子幹這種事總是要受罰的。他早就該知道玩這種奢侈品是什麼價錢,不過是欠債還錢罷了。」

  「我相信,」密探說,放低了聲音。為了取得對方的信任,他那張邪惡的臉上每一塊肌肉都表現出革命情感受到傷害似的:「說句知心話,我相信這一帶的人對這個可憐人有著強烈的同情和憤怒,是麼?」

  「是麼?」老板娘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說。

  「沒有麼?」

  「……我當家的來了。」德伐日太太說。

  酒店老板進了門,密探碰了碰帽簷行了個禮,帶著討好的微笑說,「日安,雅克!」德伐日停了步,瞪大眼望著他。

  「日安,雅克!」密探重複。在對方的注視下顯得不太自信,笑得也不太自然。

  「你認錯人了,先生,」酒店老板回答,「把我看作別人了。我不叫雅克。我叫歐內斯特.德伐日。」

  「叫什麼都一樣,」密探笑眯眯地說,但也透著狼狽,「日安!」

  「日安!」德伐日乾巴巴地回答。

  「你進來的時候,我有幸在跟老板娘閒聊,正說起別人告訴我的事:聖安東尼人對於可憐的加斯帕德的不幸命運表現了強烈的同情和憤怒呢。」

  「沒聽見誰說過這樣的話,」德伐日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說完這話,他走到小櫃臺後面,一隻手放在他妻子的椅背上,隔著這道障礙望著他們共同面對的人。若是能一槍崩了他,兩人是會感到痛快的。

  那密探很習慣於他的職業生活,並沒有改變他那不自覺的姿態,只喝乾了他那一小杯白蘭地,啜了一口清水,又叫了一杯白蘭地。德伐日太太給他斟了酒,又開始打起毛線來,嘴裡哼著小曲兒。

  「你對這一帶好像很熟呢。就是說,比我還熟,是麼?」德伐日說。

  「不不,不過想多知道一點。我對苦難的居民有深刻的關心。」

  「啊!」德伐日含糊地說。

  「能有幸跟你談話,德伐日先生,令我想起……」密探接下去,「我有幸能把你的姓作一個有趣的聯想。」

  「真的!」德伐日淡漠地說。

  「不錯,真的。我知道曼內特醫生放出來時是由你照顧的。你是他家的老僕人,所以把他交給了你。你看,我還算了解情況吧?」

  「有那麼回事,肯定,」德伐日說。他的妻子在打毛線和唱歌時仿佛偶然地碰了碰他的手肘,他明白那是暗示他最好還是回答,但要簡短。

  「他的女兒來後,」密探說,「找的也是你。她是從你手裡把她父親接走的,同來的還有一個一身褐色衣服、穿戴很整齊的先生。那人叫什麼來著?──戴個小假髮──叫羅瑞──是臺爾森銀行的人──把他接到英格蘭去了。」

  「是事實,」德伐日重複。

  「多麼有趣的回憶!」密探說,「我在英國跟曼內特醫生和他的女兒都認識。」

  「是麼?」

  「你現在不大得到他們的消息了麼?」密探說。

  「沒有消息,」德伐日說。

  「實際上,」老板娘放下了活計,也不再哼曲子,抬起頭插嘴道,「我們沒有得到他倆的消息。我們接到他們平安到達的消息之後只收到過一兩封信,從那以後他們的生活逐漸走上了正軌──我們也只顧著自己的生活──就沒有再通信了。」

  「完全如此,老板娘,」密探說,「那小姐快要結婚了。」

  「快要結婚了?」老板娘回答,「她挺漂亮的,早該結婚了。你們英國人太冷淡了,我好像覺得。」

  「哦!你知道我是英國人呢!」

  「我早聽出了你的口音,」老板娘回答,「我估計口音既然是英國的,人也就是英國人了。」

  他沒有把這番鑑定看作是讚美之辭,只好努力招架,哈哈一笑應付過去。他喝完了白蘭地,又說:

  「真的,曼內特小姐要結婚了。但對象不是英國人,而是跟她一樣出生在法國的法國人。說到加斯帕德(啊,可憐的加斯帕德!太殘酷!太殘酷了!),有一件事倒很奇怪。小姐要嫁的是侯爵大人的侄子,而加斯帕德正是因為侯爵才被高高吊起來的。換句話說,那人正是現在的侯爵。但是他在英國是隱姓埋名的,在那兒並不是侯爵。他叫查爾斯.達爾內先生。他母親姓達爾內。」

  德伐日太太平靜地織著毛線,但這消息對她的丈夫卻產生了明顯的效果。他在小櫃臺後面打火點菸斗,可無論做什麼那手總有點不聽使喚,心裡也很亂。那密探若是連這一點也看不出或是沒記在心裡,他就算不上是密探了。

  巴薩先生這一槍至少已經刺了個正著,雖然它有什麼價值還不清楚。此時又再無客人進來給他再顯身手的機會,他便付了酒錢,走掉了。臨行前他又利用機會溫文爾雅地表示希望有機會跟德伐日夫婦再會。他離開酒店之後好一會兒這對夫婦仍然保持著原樣沒動,怕他又會回來。

  「他關於曼內特小姐的消息,」德伐日低聲說,他站著,吸著菸,一隻手還在她椅背上,「會是真的麼?」

  「他那話很可能是假的,」老板娘眉毛揚起了一點點,「但也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德伐日說著又住了嘴。

  「如果是真的又怎麼樣?」他的妻子重複說。

  「……而那件事又發生了,我們看到了勝利──那麼為了她的緣故,但願命運讓他別回法國來。」

  「她丈夫的命運,」德伐日太太跟平時一樣平靜地說,「會帶他到該去的地方,讓他在該收場的地方收場。我就知道這一點。」

  「但是有一件事卻很奇怪──至少現在是很奇怪的,不是麼?」德伐日說,帶著懇求他妻子承認的口氣,「儘管我們非常同情她和她的父親,她丈夫的名字此時卻在你的手下,記進了懲罰名單,跟剛才離開我們的那條地獄的狗在一起。」

  「到了那時比這更離奇的事也會發生的,」老板娘回答,「我把他倆都記在這兒了,這是肯定的。他們各有各的帳,都記下了,那就行了。」

  說完這話,她捲起了毛線活兒,把玫瑰花從包在頭上的手巾上取下來。聖安東尼人或者是有一種本能,意識到那討厭的裝飾已經不見了,或者是一直觀察著等待著那裝飾的消失。總而言之,不一會兒工夫人們已鼓起勇氣往店裡走來,酒店又恢復了往日的景象。

  在這個季節裡的黃昏,聖安東尼人全體都要出門,有的坐在門檻上,有的坐在窗臺上,有的則坐到骯髒的街頭巷尾。都是出來透氣的。這時德伐日太太總習慣於拿著毛線活兒在東一群西一群的人之間走來走去:她是個傳教士──像她這樣的人還不少──人世間若是不再產生這樣的傳教士就好了。女人們織著毛線,織的是不值錢的東西。但是,機械的工作可以機械地帶來吃喝。手的活動是為了嘴和消化系統的活動。若是精瘦的指頭停止了活動,腸胃就更填不滿了。

  但是她們的手指所到之處也正是眼睛所到之處,也是思想所到之處。德伐日太太在人群間周遊時,她所接觸到的婦女們的手指、眼睛和思想都行動得更快更猛烈了。

  她的丈夫在門口吸菸,帶著欽佩之情打量著她,「了不起的女人,」他說,「堅強的女人,偉大的女人,偉大得可怕的女人!」

  夜幕降臨了,教堂的鐘聲響了,遠處的王家衛隊的軍鼓響了。婦女們坐在那兒不斷織著毛線。黑暗籠罩著她們。另一種黑暗同樣在穩定地積聚著。那時在全法蘭西的尖塔上發出歡聲的銅鐘將會被熔鑄為發出雷鳴的大炮。而隆隆的軍鼓亦將淹沒淒慘的聲音。在那種黑夜裡,將響起權力與富足、自由與生存的強烈呼聲。婦女們坐在那兒不斷地編織著,許多東西都往她們積聚包圍過來,使她們自己圍到一個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架子下面,坐在那兒不斷地編織,記錄要落下的人頭。



  第十七章 某夜

  太陽在索霍那平靜的街角以從不曾有過的輝煌落了山。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黃昏,醫生和他的女兒一起坐在梧桐樹下。月亮的光也以從不曾有過的溫柔照在偉大的倫敦城頭。她看見了他倆坐在樹下,並透過樹葉照在他們臉上。

  露西明天就要結婚了。她把這最後的晚上留給了爸爸。兩人單獨坐在梧桐樹下。

  「你高興嗎,親愛的爸爸?」

  「很高興,孩子。」

  兩人在那兒已坐了許久,卻沒有多說話。在天色還明亮可以工作和讀書時,她沒有做日常的女紅針黹,也沒有唸書給爸爸聽──她曾不知多少次坐在樹下他的身邊,做過針線活兒,給他唸過書,這一回卻不同,她沒有理由那樣做。

  「我今天晚上很高興,爸爸。上天賜給了我愛情:我對查爾斯的愛情和查爾斯對我的愛情。我感到非常快樂。可是如果我不能依舊把我的生命奉獻給你,或是我婚姻的安排竟要我跟你分開,即使不過幾條街的距離,我也不會像我剛才告訴你的那麼快樂的。我會責備自己。即使就像現在這樣……」

  即使像現在這樣,她已經禁不住帶了些哽咽。

  她在淒清的月光下摟住了爸爸的脖子,把臉靠在他的胸脯上。在月光下──月光總是淒清的,正如初升或將逝的太陽光──正如被稱作人類的生命的那種光──正如生命的光的到來和離去一樣,都那麼淒清。

  「我最最親愛的!這是最後的一次了。你能否告訴我,你能非常非常肯定我的新情感和新職責不會影響我們的關係?這一點我是很明白的,但是你明白麼?在你自己的心裡,你是否很肯定?」

  她的父親以他很少表現的歡樂而堅定的信心回答道,「很肯定,我親愛的!還有,」他溫柔地親吻她,「從你的婚姻情況看來,露西,我的未來肯定會比沒有這樁婚事時更要好得多──是的,會比以前好得多的。」

  「那樣就太好了,爸爸……」

  「相信我的話,親愛的!的確會的。你想想看,這事很自然,也很簡單,原是順理成章的事,親愛的。你年輕,一心只想到我,卻不懂得我為你所操的心,我怕你蹉跎了……」

  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卻抓住了她的手,重複道:

  「孩子,不應該為了我蹉跎了時光──違背了自然規律。由於你一點不考慮自己,所以你不能完全理解我對這事有多著急。你可以問問自己,若是你的幸福不圓滿,我的幸福還能圓滿麼?」

  「若是我沒遇到查爾斯,爸爸,我跟你也一定會很幸福的。」

  他笑了,因為她已不自覺地承認了在遇到查爾斯之後若是再沒有了他,她就不會幸福了。他說:

  「孩子,你已經遇到了他,他是查爾斯。若不是查爾斯,也會是別的什麼人的,或者,若是連別的人也沒有,原因就落在我身上了,那就會是我生命中黑暗時期的陰影落到了我的身體之外,投到你的身上了。」

  除了那次審判之外,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見他提起自己受難的日子。這話在她耳裡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新鮮感受,此後久久難以忘記。

  「你看,」波維的醫生伸手指著月亮說,「我從監獄的窗戶看過月亮,那時它的光使我難堪,總讓我想起它也照耀著我失去的一切。那對我是個折磨,使我拿頭去撞監獄的牆。我曾在非常遲鈍懵懂的狀態下望過月亮,那時心裡什麼都不能想,只想到在滿月時,我能在它上面畫下的橫線的數目和跟橫線交叉的豎線的數目,」他帶著沉思的神情望著月亮說下去,「橫豎都可以畫二十條線,我記得,第二十條線就很難擠進去了。」

  她聽著他的話,一種奇怪的刺激把她帶回到他所敘述的時光。他的敘述在繼續,她受到的刺激也加深,但他敘述時的神態並不令她害怕。他只不過像是拿他今天的歡樂幸福跟已成過去的苦痛經歷做著對比。

  「我曾千萬次地望著月亮想像過,從我身邊搶走的尚未出生的孩子。它能活著嗎?它母親受了驚嚇,它出生時是活著,還是死了?它是個可以為父親復仇的男孩麼?(在監獄裡有一個時期我復仇的欲望強烈得叫我受不了)那男孩會不會永遠不知道他父親的遭遇?他甚至會認為他父親是自動消失的吧?會不會是個女孩?她以後還能長大成人麼?」

  她靠近了他,吻著他的面頰和手。

  「我獨自想像過,我的女兒說不定會把我忘得乾乾淨淨──更可能的是根本不知道我,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我一年又一年地設想她那時的樣子。我曾想像她跟一個完全不知道我的命運的人結婚;我已經完全從活著的人的記憶裡消失;我在下一代人心裡的地位是一個空白。」

  「爸爸!對於一個還不曾出生的女兒,你竟想像了這麼多,真叫我從心底感動,好像我就是你想像中的那個孩子!」

  「你,露西麼?是你給了我安慰,使我恢復健康才引起了這些回憶,在這個最後的晚上,在你、我和月亮之間交流──我剛才說了什麼?」

  「你說你的女兒完全不知道你,對你一點也不關心。」

  「正是那樣!但在另外的月明之夜,在悲傷和寂靜以另外一種方式感動了我的時候──在一種類似於憂傷的平靜感動了我的時候──這種平靜感覺是任何以悲痛為基礎的感情都可能產生的。那時我曾想像她進了我的牢房,到了我的身邊,帶著我離開了城堡,走進了自由。我常在月光中看見她的形象,就像我現在看見你一樣。只是我從沒有把她抱在懷裡過;她的形象站在帶鐵柵的窗戶和門之間。但是,那可不是我現在說起的孩子,你知道不?」

  「它們的樣子不同;那只是關於它的想像,是一種幻影,是麼?」

  「不是的。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神思恍忽,兩眼模糊,她站在我面前,卻一動也不動。我的心靈追求的幻影是另一個較為真切的孩子。我只知道她的外形像她母親,別人也有像她的──比如你──但跟她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麼,露西?我想是不太明白吧?要理解這種必須飽經憂患才能感受到的差別,你得要孤獨地坐過牢才行。」

  剖析著往日的心情,他的態度雖然平靜,卻無法不使姑娘感到心頭發冷,毛骨悚然。

  「我在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常望著月光想像著她向我走來,帶我出去,告訴我她婚後的家庭充滿了對她失去的父親的回憶,那回憶裡洋溢著愛。她的屋裡有我的肖像,她的祈禱裡有我這個人。她的生活朝氣蓬勃,快活,有益於他人,卻處處有我那不幸的歷史。」

  「我就是那個孩子,爸爸。我雖沒有她一半好,愛你卻不亞於她。」

  「她讓我看她的孩子,」波維的醫生說,「孩子們都聽說過我,都受到過教育要同情我。他們經過國家監獄時都離那陰森的牆壁遠遠的,只抬頭仰望它的鐵窗,說話也放低了聲音。可她卻無法解救我。我想像她在讓我看過這一切之後總把我送了回去。但是那時眼淚卻已減輕了我的痛苦,我跪了下來為她祝福。」

  「我希望我就是那孩子,爸爸。啊,我親愛的,親愛的,你明天也願這樣熱烈地為我祝福麼?」

  「露西,我回憶往日的種種苦難,因為我今晚有理由對你具有言語無法描述的愛,還要感謝上帝給了我這巨大的幸福。即使在我放任想像奔馳的時候,也還不曾想像到現在跟你在一起的這種幸福和未來的美好。」

  他擁抱她,向上天莊嚴地讚美她,謙卑地感謝上天把她賜給了他。過了一會兒兩人才進了屋子。

  除了羅瑞先生之外再沒有邀請別的客人,連伴娘都沒有,只有瘦高的普洛絲小姐。他們婚後並不改變住處,只是擴大了住房,連樓上的房子也租了過來,此外不打算再增加什麼──樓上的房子以前是由傳說中的看不見的住戶居住的。

  曼內特醫生在簡單的晚餐上十分高興。他們一共只有三個人,第三位是普洛絲小姐。醫生為查爾斯不在而感到遺憾,他頗有幾分不贊成那個出自愛心而排斥了查爾斯的小策略。他真心地為查爾斯祝了酒。

  三個人就像這樣一直過到跟露西道了晚安才分手。但是等到凌晨三點萬籟俱寂的時候,露西卻又下了樓,偷愉地進了父親的臥室:她仍然沒有擺脫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某種擔心。

  不過,一切依然如故,十分平靜。父親睡著了,白髮襯在不曾受到干擾的枕上,像幅圖畫;雙手安詳地放在蓋被上。她把手上那用不著的蠟燭放在遠遠的暗處,悄悄走到他的床前,把嘴唇放到他的嘴唇上,然後躬下身子端詳著他。

  牢獄生活的辛酸淚浸透了他那漂亮的面孔,他卻用堅強的決心把淚痕掩蓋了,即使入睡後也沒有流露。那天晚上在睡眠的廣闊世界中跟不可見的敵人進行著鬥爭的面孔裡怕是沒有比他那面孔,更為驚人的了:它是那麼平靜、堅定,卻又機警。

  她把手怯生生地放在他親愛的胸脯上,做了一個禱告:她要永遠忠實於他,因為那出自她的愛心,也是他的辛酸應得的安慰。然後,她縮回了手,再親了親他的嘴唇,離開了。這樣,黎明到來了,桐葉的影子在他的臉上晃動,輕柔得如她為他祈禱時的雙唇。



  第十八章 九天九夜

  婚禮那天陽光普照。一切都已就緒,醫生卻緊閉了房門在屋裡跟查爾斯.達爾內談話,大家在門外等著。美麗的新娘、羅瑞先生和普洛絲小姐都已作好去教堂的準備。經過了一個適應過程,普洛絲小姐已逐漸接受了那無法逃避的事實,這樁婚事對她只剩下絕對的歡樂了,儘管她仍然戀戀不捨,希望當新郎的是她的弟弟所羅門。

  「原來,」羅瑞先生說,他對新娘總是崇拜個不夠,一直圍著她轉圈,欣賞著她那素淨美麗的服裝的每一個細節,「原來我把你抱過海峽來是為了今天呀,你那時可是那麼個小娃娃呢,我可愛的露西!上帝保佑!我那時認為自己辦的事多麼渺小呀!我為我的朋友查爾斯先生效了勞,可我對它的作用估計得多麼輕呀!」

  「那時你恐怕是不會有這種打算吧,」實心眼的普洛絲小姐說,「你怎會知道呢?廢話!」

  「廢話?好,那你就別哭呀,」溫和的羅瑞先生說。

  「我沒有哭,」普洛絲小姐說,「你才哭了呢。」

  「我麼,我的普洛絲?」(這時羅瑞先生已經敢於偶然跟她開開玩笑了)

  「你剛才就哭了的,我看見的,可我也不覺得奇怪。你送的那套銀餐具誰見了也免不了流淚的。昨天晚上禮品盒送到的時候,」普洛絲小姐說,「盒裡的叉子和羹匙沒有一件不讓我流過淚,我哭得都看不見東西了。」

  「我非常滿意,」羅瑞先生說,「不過,我以我的榮譽擔保,我可沒有存心讓人看不見我那小小的禮品的意思。天吶!現在倒是我估計一下自己所失去的一切的時候了。天吶,天吶,天吶!想想看,差不多五十年來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一個羅瑞太太呢!」

  「沒有那麼回事!」普洛絲小姐說。

  「你認為從來就不可能出現個羅瑞太太麼?」叫羅瑞的那位先生問。

  「呸!」普洛絲小姐回答,「你在搖籃裡就打光棍呢!」

  「不錯,這也好像非常可能,」羅瑞先生說,笑嘻嘻地調整著他的小假髮。

  「你還沒有進搖籃,」普洛絲小姐接下去說,「就已經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那樣我就覺得,」羅瑞先生說,「對我的處理太不公平了。我對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應當有權選擇和發表意見的。夠了!親愛的露西,」他用手安慰地摟著她的腰,「我聽見他們在隔壁房裡有響動了。普洛絲小姐和我都是正牌的業務人員,我們都不願意失去最後機會對你們說點你們喜歡聽的話,親愛的,你可以把你的父親交到跟你一樣真誠摯愛的人手裡,你們能想像出什麼樣的照顧,他就能得到什麼樣的照顧。你們到華列克郡和附近地區旅遊的兩週裡,就連臺爾森銀行也得服從他的要求(當然是相對而言)。等到兩個禮拜過去,他跟你和你親愛的丈夫一起去威爾斯時,你準會說我交給你們的是個身體最健康、心情最愉快的他。現在我聽見腳步聲來到門口了。讓我在某人宣布她屬於他之前吻吻我親愛的姑娘,並給他一個老派單身漢的祝福吧!」

  他捧住那美麗的臉兒,推到一定的距離,觀察她額上那令人難忘的表情,然後帶著真誠的溫柔和體貼把她那明亮的金髮跟自己那褐色的小假髮摟到了一起。如果這樣做應當叫作老派的話,那麼它就老得跟亞當一樣了。

  門開了,醫生和查爾斯.達爾內走了出來。醫生臉色慘白,一絲血色也沒有──他倆進屋去時他並不如此。但是,他態度鎮定,神色如常,不過羅瑞先生精明的目光卻也看出了一些模糊的跡象,表明過去的迴避與畏懼的神氣,曾像一道寒風從他身上刮過。

  他把手臂伸給了女兒,帶她下了樓,進了羅瑞先生為祝賀這一天雇好的四輪輕便馬車,其他的人坐在另一部車裡隨後。不久之後,查爾斯.達爾內和露西.曼內特便在附近的教堂裡舉行了幸福的婚禮,沒有陌生的眼睛看熱鬧。

  除了婚禮完成時在眾人微笑的眼中有淚花閃耀之外,還有幾粒非常晶瑩耀眼的鑽石也在新娘的手上閃耀。那是新近才從羅瑞先生口袋的黑暗角落裡解放出來的。這一行人回家吃早飯,一切順利。不久之後,曾在巴黎閣樓上跟可憐的鞋匠的白髮混在一起的金髮又在上午的陽光中跟那白髮混在一起了。那是他們在門檻上的告別。

  別離雖不長,分別卻很苦。但是她的父親卻鼓勵了她。他輕輕地擺脫了她擁抱他的雙臂,說,「接過去吧,查爾斯,她是你的!」

  她從車窗裡向他們揮動著激動的手,走了。

  那街角距離閒逛和好奇的人很遠,婚禮的準備又極簡單樸素,因此不一會兒工夫醫生、羅瑞先生和普洛絲小姐就發現只剩下他們三個了。他們進入古老的廳堂那清涼可人的陰影中時,羅瑞先生注意到醫生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仿佛高舉在那兒的金胳膊給了他狠命的一擊。

  他自然曾狠狠地壓抑過自己,壓抑一放鬆免不了會產生反彈。但叫羅瑞先生著急的卻是他以往那副恐懼而茫然的樣子又出現了。他們上樓時他那心不在焉地抱住頭和淒涼地埋進自己房間的模樣使羅瑞先生想起了酒店老板德伐日和星光之下的馬車旅行。

  「我認為,」他著急地想了想,悄悄對普洛絲小姐說,「我認為我們現在最好別跟他說話,也別去打擾他。現在我得回臺爾森去看看,馬上就去,立即回來。然後我們就帶他坐車下鄉去逛一逛,在那兒吃晚飯,然後一切就會好的。」

  羅瑞先生進臺爾森容易,出來卻難,他在那兒耽誤了兩個小時。回來時他沒有向僕人詢問情況就徑直爬上了古老的樓梯,走進了醫生的房間。一陣低低的敲打聲卻阻止了他。

  「天吶!」他吃了一驚,說,「是怎麼回事?」

  普洛絲小姐滿面驚惶地在他耳邊說,「啊,天吶,天吶!全都完了!」她絞著自己的雙手叫道,「向小鳥兒怎麼交代?他已經不認得我了,在做鞋呢!」

  羅瑞先生竭盡全力讓她平靜下來,自己進了醫生的房間。板凳已挪了過來對著日光,醫生低著頭正忙著,跟他當年見到那鞋匠幹活兒時一樣。

  「曼內特醫生,我親愛的朋友,曼內特醫生!」

  醫生望了他一會兒,一半是疑問,一半是因有人對他說話而生氣,隨後又低下頭幹起活兒來。

  他已跟過去做鞋時一樣脫下了外衣和背心,敞開了襯衫領口,就連那憔悴枯黃的臉色也回來了。他幹活兒很努力,也有些不耐煩,好像不高興受到了打擾。

  羅瑞先生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活兒,說那鞋式樣和大小都老式,又撿起他身邊另一隻鞋,問那是什麼。

  「是年輕女士的步行鞋,」他嘟噥說,並沒有抬頭看,「很久以前就該做完的了。放下它。」

  「可是,曼內特醫生,你看看我!」

  他服從了,是以前那種機械的、馴服的態度,活兒卻沒有停。

  「你還認得我嗎,我親愛的朋友。再想想看。這職業並不適合於你。想想吧,親愛的朋友!」

  要讓他多說一句話都是辦不到的。要他抬頭,他倒偶然抬頭望望,但是無論怎樣勸說,他也不說一句話。他老是幹活兒,幹活兒,幹活兒,一聲不響。話語落到他身上就像落到沒有回聲就牆壁上或是進入了虛空。羅瑞先生能夠發現的僅有的希望是有時他會自己抬起頭來,臉上似乎有一種好奇或惶感的表情──仿佛想回答心裡的某些疑問。

  羅瑞先生感到有兩件事比任何其它的事都重要:第一,一定要對露西保密;第二,一定要對所有認識他的人保密。他立即跟普洛絲小姐合作採取措施解決了第二個問題,對外宣稱醫生身體欠安,需要徹底休養幾天。為了對他的女兒進行善意的欺騙,普洛絲小姐必須寫一封信去,說是醫生到外地出診去了,還提到他一封並不存在的親筆信,說是只有潦潦草草的兩三行與此信同一班郵車寄給她。

  除了採取這些必需的措施之外,羅瑞先生也希望醫生就自己恢復正常。若是他很快就正常了,羅瑞先生還準備採取另外一個措施,要對醫生的病找一個他認為最恰當的了斷。

  懷著他自行恢復正常的希望,也希望第三個措施得以實現,羅瑞先生決定專心地觀察他,而且盡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因此他平生第一次在臺爾森作了安排,請了假,在醫生的窗下住定下來。

  不久,他就發現跟醫生說話不但無益而且有害,因為一逼他說話,他就煩惱,從第一天起他就放棄了那種打算,決定只讓自己一直留在他面前,作為對他所落入或正要落入的幻覺的一種無聲的對抗。因此他一直在窗前的座位上讀書寫字,而且用種種他想得出的自然而愉快的方式表示這屋子並不是牢房。

  頭一天曼內特醫生吃著喝著給他的東西,幹著活兒,一直幹到天黑得看不見活兒為止──就在羅瑞先生無論如何也無法讀書寫字之後他還幹了半小時。然後他就收拾工具,打算明天早上再用,這時羅瑞先生站起來對他說道:

  「你要出去一下嗎?」

  他以固有的方式盯著兩側的地板,以固有的方式搜尋著,並以固有的細聲重複著:

  「出去?」

  「是的,跟我一起出去散散步。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也努力想說為什麼不可以呢?卻沒有出聲。但是,羅瑞先生覺得當他在昏暗中躬著身子坐在凳上,胳膊肘靠著膝頭,雙手抱著腦袋時,他也在以某種模糊的方式對自己說,「為什麼不可以呢?」生意人的精明在這裡看出了一個有利條件,他決心抓住。

  普洛絲小姐和他把夜晚分作兩班,在隔壁屋裡輪班觀察著他。醫生在睡覺之前來回走了許久,但終於躺下之後便立即睡著了。早上他按時起床,然後徑直走到凳子邊去開始幹活兒。

  第二天羅瑞先生叫著他的名字向他歡歡喜喜打了個招呼,而且跟他談起雙方近來都熟悉的問題。他並未回答,但顯然聽見了他的話,而且思考著,儘管頭腦不清楚。這就鼓舞了羅瑞先生。他讓普洛絲小姐白天進屋好幾趟來幹家務活兒。那時他們很快地談起露西,談起露西的父親(他就在旁邊),跟平時完全一樣,仿佛並無異常。這一切都做得很自然,並沒有故意表現什麼,每次時間很短,也不太頻繁,不致令他心煩。羅瑞先生那友好的心感到了輕鬆,他相信醫生抬頭聽他說話的次數增加了,也好像看出了周圍有許多跟他的感覺不一致的東西,因而受到了刺激。

  黃昏又一次來臨時,羅瑞先生又像以前那樣問他:

  「親愛的醫生,你願意出去一下嗎?」

  他照樣重複道,「出去?」

  「是的,跟我出去散散步,有什麼不可以的?」

  這一次羅瑞先生在誘導他回答失敗之後就假裝出門去了。他在外面待了一個小時才回來。在這段時間裡醫生已來到窗戶下的座位上坐下,望著窗下的梧桐樹。但羅瑞先生一回來,他又悄悄溜回原來的凳子邊去了。

  時間過得非常緩慢,羅瑞先生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心情也越來越沉重,而且一天比一天沉重。第三天來了又去了,然後是第四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九天。

  羅瑞先生帶著日益渺茫的希望和越來越沉重的心情度過了這段好不令人焦灼的日子。兩人守口如瓶,露西很快樂,一點也沒有覺察。但是羅瑞先生卻不能不注意到那鞋匠多少已經生疏的雙手又變得可怕地熟練起來,而且到了第九天的黃昏,他不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熱中於工作,而且那雙手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靈巧熟練了。



  第十九章 一個建議

  羅瑞先生被憂心忡忡的觀察弄得筋疲力盡,在他的崗位上睡著了。在他提心吊膽度過的第十個早上,他被射進屋裡的陽光驚醒了,原來他在夜裡昏昏沉沉睡了一個好覺。

  他揉著眼睛坐了起來,懷疑自己還在夢裡。因為,他走到醫生寢室往裡看時,發現鞋匠的凳子和工具又已經收拾好,醫生也坐在窗前讀書了。他穿著平時穿的晨衣,那張臉(羅瑞先生剛好可以看得清楚)雖然依舊蒼白,卻平靜、勤奮,而且專注。

  儘管羅瑞先生因為他已恢復了正常而感到滿意,卻仍然糊塗了好大一會兒,不知道最近這做鞋的事是否是一個令人心煩意亂的夢。他不是明明看見他的朋友衣著如常、神態如故做著一向都做的事麼?他眼前能有什麼跡象說明那給了他強烈印象的事確實出現過呢?

  可是在迷惑驚訝之餘一想,答案又很清楚。若是那印象並非產生於相應的、現實的、充分的原因,他賈維斯.羅瑞又怎麼會到這兒來呢?又怎麼會在曼內特醫生診室的沙發上和衣而臥睡著了呢?怎麼又會一大早站在醫生寢室的門口思考著這些問題呢?

  幾分鐘之後普洛絲小姐已站在他身旁悄聲說話。若是他還有絲毫懷疑,她那話也肯定能讓他釋然於心了。但他那時已經頭腦清醒,並不懷疑。他建議先別聲張,直到早飯時再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跟醫生見面。若是那時醫生心情跟過去一樣,羅瑞先生就可以小心尋求指示和引導。他很著急,急於求得個答案。

  普洛絲小姐同意了他的判斷,兩人細心作了安排。羅瑞先生有充裕的時間有條有理地洗漱梳理,到早飯時才穿著他一向穿的那一身白襯衫和整潔的褲子出現。醫生和平時一樣得到通知才出來吃早飯。

  羅瑞先生設想了一套循序漸進的精細操作法,認為那才是唯一的安全措施。他想在不背離這套措施的前提下去理解他。醫生起初以為他女兒是昨天才結婚的。採取偶然的方式故意提起的日期問題(今天是星期幾?是本月幾號?)引起了醫生的考慮和計算,他顯然感到不安了。但在其它方面他仍然十分平靜,因此羅瑞先生決定尋求他所需要的幫助──那幫助來自醫生自己。

  吃完早飯撤下杯盤,桌旁只有他跟醫生在一起時,羅瑞先生很帶感情地說:

  「親愛的曼內特先生,我很想向你請教一個需要保密的問題。是一個我很感興趣的奇特病例。就是說,我感到很奇特,你見多識廣,也許並不覺得如此。」

  醫生瞥了一眼他那雙因最近的工作而變了顏色的手,露出迷惑的神色,仔細聽著。他已經不止一次望過自己的手了。

  「曼內特醫生,」羅瑞先生深情地碰碰他的手臂,「那是我一個特別好的朋友。請為他費點心給我出個好主意。尤其是為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親愛的曼內特。」

  「如果我的理解不錯的話,」醫生壓低了嗓子說,「是一種心理休克吧?」

  「對!」

  「介紹清楚一點,」醫生說,「不要遺漏任何細節。」

  羅瑞先生看出彼此很有默契,便說了下去。

  「親愛的曼內特,這是一種陳舊性的長期休克,對感情和感覺都十分痛苦,十分嚴重,正是你所說的心理休克,心理上的。病情是:病人因心理休克而崩潰過不知道多少時間,因為我相信他自己無法計算,也沒有其它的方式計算。後來病人自行復原了,復原的過程他自己也無法追溯──我曾聽他公開講述過,很動人。他的病好得很徹底,作為一個智力很高的人他已可以作沉重的腦力勞動,也可以作沉重的體力勞動,可以對他已經很豐富的知識又增加新的東西了。可是不幸的是……」他住了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病出現了一次輕微的反覆。」

  醫生低聲問道,「有多久時間?」

  「九天九夜。」

  「有什麼表現?」說時又看了看他的手,「我估計是因為又接觸到某種跟休克有關的問題了,是麼?」

  「正是。」

  「唔,你過去,」醫生問道,顯然是在控制自己,雖然聲音還是很低,「見過他休克時的活動麼?」

  「見過一次。」

  「他什麼時候犯病的?他是大體上還是完全回復到了以前的狀態?」

  「我相信是完全回復到了以前的狀態。」

  「你剛才談到過他的女兒。他的女兒知道他又犯病了麼?」

  「不知道。對她保了密,我希望還會對她永遠保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還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知道。」

  醫生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說,「做得很細心,很周到!」羅瑞先生也抓住他的手,兩人無言,靜默了好一會兒。

  「現在,我親愛的曼內特,」羅瑞先生終於以他最關切最深情的態度說,「我只是個生意人,不適宜處理這類困難複雜的問題。我不具備必需的知識.我需要指導。我在這個世界上要想得到正確的指導只能依靠你了。告訴我,這種病為什麼會犯?有再犯的危險嗎?可以防止再犯嗎?犯了該怎麼治?這病的起因是什麼?我可以為我的朋友做些什麼?我只要知道了該怎麼辦,是最急於為我的朋友效勞的,誰也比不上我。但是我不知道對這樣的病情如何下手。若是你的智慧、知識和經驗能引我上路,我可以做許多事。但若得不到啟蒙和指導,我就差不多無能為力了。請跟我討論,讓我更了解情況,多起點作用。」

  聽完這番懇切的話,曼內特醫生沉思了一會兒。羅瑞先生沒有催促他。

  「我認為,」醫生鼓起勇氣打破了沉默,「病號很可能並非完全沒有預料到你所描繪的那次犯病,我親愛的朋友。」

  「他害怕犯病麼?」羅瑞先生大膽地問。

  「很害怕,」他說時不自覺地發起抖來,「你不知道這種恐懼壓在患者心裡有多麼沉重。你也不知道要讓他談起自己所遭受過的迫害又有多麼困難,即使是一個字他也幾乎不可能提起。」

  「患者有了那種祕密的預感之後,」羅瑞先生問道,「若是能說服自己向別人透露透露,對緩解痛苦能起作用麼?」

  「我看可以。但我也要告訴你,要他向別人透露差不多是不可能的,在某些病例上甚至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麼,」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羅瑞先生又把手放在醫生的手臂上說,「你認為犯病的原因何在?」

  「我相信,」曼內特醫生回答,「是因為導致疾病的一連串思想和回憶重新以激烈的、異常的形式出現所致。我認為是某種最痛苦的緊張聯想又在記憶中活躍了起來。他心裡很可能有一種長期隱藏的恐懼,他懼怕回憶起有關的問題。比如某種環境,或是某個特定的時期。他努力準備克服,卻失敗了;也許他準備克服的努力正好削弱了他的承受力。」

  「他能記得舊病復發時的情景嗎?」羅瑞先生問,難免有些猶豫。

  醫生痛苦地環顧了一下屋子,搖搖頭,低聲回答,「一點也不記得。」

  「那以後呢?」羅瑞先生暗示。

  「以後,」醫生堅強了起來說,「我認為以後是大有希望的。既然上天憐憫他,讓他很快就復原了,我想會很有希望的。他在某種複雜的東西的壓力之下崩潰了,他曾長期害怕過它,長期模糊地害怕過它,跟它戰鬥過,直到烏雲裂開,而且消失,他又恢復了正常。我認為最嚴重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好,好!這就叫人放心了。我很感謝!」羅瑞先生說。

  「我也很感謝!」醫生虔誠地低下頭重複他的話。

  「還有兩個問題,」羅瑞先生說,「很希望你指教。我能再問問麼?」

  「問了對你的朋友會更有好處的。」醫生向他伸出手來。

  「先談第一個。他有用功的習慣,而且精力異常充沛。為了增加業務知識,為了做實驗,為了許多事他都很刻苦。那麼,他的工作是不是太多?」

  「我看不多。他的心智特點也許正是特別需要有所寄託。這種情況一部分可能是出於天性,一部分也可能是因為痛苦。占領他心靈的健康的東西越少,轉向不健康方向的危險就越大。他可能自己做了觀察,發現了這一點。」

  「你可以肯定他不是過度勞累麼?」

  「我很有把握。」

  「親愛的曼內特,若是他現在過度勞累……」

  「我親愛的羅瑞,過度勞累是否就那麼容易,我表示懷疑。有一種壓力往一個方向拉,就會有與之相反的平衡力。」

  「我是個看問題執著的業務人員,請原諒。假定他確實有一段時間過度勞累,會不會重新引起這種混亂呢?」

  「我想不會的,」曼內特醫生自信地說,「我認為除了那一系列聯想之外,其它的東西都不會重新引起混亂。我認為除非以後那根弦又受到異常嚴重的撥動,那病是不會發作的。在他已經發生上述情況又已恢復正常後,我覺得很難設想還會有什麼東西能那麼強烈地撥動那根弦了。我認為,也差不多是相信,可能引起發作的條件已經枯竭了。」

  他說話時不大自信,因為他深知心靈的結構很微妙,即使最輕微的活動也能把它推翻,同時也十分自信,因為他親身承受過苦難,逐漸產生了把握。羅瑞先生覺得不宜挫傷他的信心,便表示了大於實際感受的信心和鼓舞,然後轉向了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他心目中最棘手的問題。但是一回憶到星期天早上跟普洛絲小姐的談話和自己這九天裡觀察到的情況,他知道他必須勉為其難面對它。

  「在這次僥倖度過的病患的影響之下,患者恢復了一種職業活動,」羅瑞先生清了清嗓子,說,「我們可以把它叫作──鐵匠活兒,就叫鐵匠活兒吧!為了舉例說明,我們可以說在他生病的時候已養成了在小熔爐邊工作的習慣。這回他又出人意外地在他的小熔爐邊幹起活兒來。若是他還把那小熔爐保留起來,會不會令人遺憾呢?」

  醫生用手按住前額,一隻腳緊張地敲著地板。

  「他總把那爐子保留在身邊,」羅瑞先生焦急地望望他的朋友說,「他若是把爐子扔掉會不會好一些呢?」

  醫生仍然按住前額,用腳緊張地敲著地板。

  「你很為難,不好替我拿主意麼?」羅瑞先生說,「這個問題很微妙,我明白,可我認為……」他搖搖頭住了嘴。

  「你看,」曼內特醫生尷尬地過了一會兒才轉向他說,「對這個可憐的人最深層的內心活動很難做前後一致的解釋。他曾經嚴重地渴望那種職業活動,在它出現時他便非常歡迎。那無疑大大減輕了他的痛苦,因為它使他用手指上的忙碌代替了頭腦裡的煌惑,在更熟練之後又以手的靈巧代替了精神的折磨。因此一想到把那工具放到他所找不到的地方他就受不了。即使到了現在,雖然我也相信他比以前對自己有了更多的希望,甚至談到自己也有了某種信心,但一想到他萬一要從事往昔的活動而又找不到,便不禁突然感到恐怖。我們可以想像那正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

  他抬起眼睛望著羅瑞先生的臉,那樣子正像他用以舉例的孩子。

  「不過,對那工具的保留會不會造成對那種想法的保留呢?──請注意!我是以一個跟畿尼、先令、鈔票之類物質的東西打交道的辛苦的業務工作者找你出主意的。若是那東西消失了,親愛的曼內特,那恐懼可不可能隨之消失呢?簡而言之,保留那小熔爐是否是對那種顧慮的讓步呢?」

  又是一陣沉默。

  「你也明白,」醫生語低聲顫地說,「那東西是個老夥伴呢!」

  「我是不同意保留它的,」羅瑞先生搖搖頭說;他見到醫生感到不安,便愈加堅定了,「我要建議他拿它做犧牲。我只希望你授權給我。我相信那東西不會有好處。來!做個可愛的善人,授權給我吧!為了他女兒的緣故,親愛的曼內特!」

  觀察他心裡的鬥爭是一種很奇怪的經驗。

  「要是以他女兒的名義,那就照辦吧。我批准,但我是不會當著他的面把那東西拿走的。還是趁他不在的時候辦為好。讓他離開再回來之後去懷念老朋友吧!」

  羅瑞先生立即同意了,談話就此結束。兩人在鄉下過了一天,醫生完全正常了。隨後的三天裡也一直完全正常,到了第十四天他離開倫敦跟露西和他的丈夫會合了。羅瑞先生事先向他說明了他們為解釋他沒有去信所採取的預防措施,他便按那種解釋去了信,女兒一點也沒有懷疑。

  他離開屋子的那天晚上,羅瑞先生拿了柴刀、鋸子、起子和錘子進了他的屋,普洛絲小姐掌著燭火陪伴他。他們關上了門。羅瑞先生神祕地、惴惴不安地把皮匠的板凳劈成了幾塊,普洛絲小姐擎著燭火,仿佛是在協助搞一樁謀殺──實際上她那副凶狠的模樣倒也並非不像那個角色。板凳立即在廚房的灶火裡燒掉了(事先已劈成碎塊);工具、鞋和皮革則埋在了花園裡。毀滅與祕密對誠實的心是十分邪惡的,羅瑞先生和普洛絲小姐在完成任務和消滅蹤跡的時候幾乎感到自己是在合謀進行一樁恐怖的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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