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部 金絲網絡|2

  第六章 數以百計的人

  曼內特醫生的幽靜的寓所在一個平靜的街角,距離索霍廣場不遠。叛國審判案受到四個月時光的沖刷,公眾對它的興趣和記憶已流入大海。一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賈維斯.羅瑞先生從他居住的克拉肯威爾出發,沿著陽光普照的街道走著,要去曼內特醫生處吃晚飯。經過業務上的反覆交往之後,羅瑞先生已成了醫生的朋友,那幽靜的街角也成了他生命中一個風和日麗的處所。

  這是一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羅瑞先生很早便往索霍走去。這裡有三個習慣的原因。首先,晴朗的星期日的晚飯前他常要跟醫生和露西去散步;其次,在天氣不佳的星期日他又習慣於以這家的朋友身分跟他們在一起談天、讀書、看看窗外的景色,把一天打發過去;第三,他頭腦精細,常有些小小的疑問,而他又知道按醫生家的生活方式,星期日下午正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時候。

  比醫生的住處更為獨特的街角在倫敦是很難找到的。那兒沒有街道穿過,從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風景,具有一種遠離塵囂的雅趣,令人心曠神怡。那時牛津街以北房屋還少,在今天已消失的野地裡還有蔥蘢的樹木和野花,山楂開得很爛漫。因此鄉野的空氣可以輕快有力地周遊於索霍,而不至像無家可歸的窮漢闖入教區裡一樣畏縮不前。不遠處還有好幾堵好看的朝南壩牆,牆上的桃樹一到季節便結滿了果實。

  上午,太陽的光燦爛地照入這個街角,可等到街道漸熱的時候,這街角卻已籠罩在樹蔭裡。樹蔭不太深,穿過它還可以看到耀眼的陽光。那地方清涼、安謐、幽靜,令人陶醉,是個聽回聲的奇妙地方,是擾攘的市廛之外的一個避囂良港。

  在這樣的港灣中理應有一隻平靜的小舟,而小舟也確實存在。醫生在一幢幽靜的大樓裡占了兩個樓層。據說樓裡白天有從事著好幾種職業的人在幹活,可從來很少聽見聲音,而晚上人們又都迴避這個地方。大樓後面有一個小天井,連接著另一幢大樓。小天井裡梧桐搖著綠葉,沙沙地響。據說那幢樓裡有一個神祕的巨人在製造教堂用的管風琴,雕鑄銀器,打製金器,這巨人把一條金胳膊從前廳的牆上伸了出來──仿佛他把自己敲得貴重了,還勢必要讓他全部的客人也貴重起來。除了上述的幾種職業之外,據說還有一個住在樓上的孤獨房客和模糊聽說的住在樓下的一家馬車飾物製造商的帳房,可都很少有人看見或談起過。有時一個遊蕩的工人會一面披著衣服一面從大廳穿過。有時一個陌生人會在附近張望。有時從小天井那頭也會傳來遼遠的叮噹之聲,或是從那金胳膊的巨人那裡傳來的砰的一聲。但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偶然的例外,正好證明了從星期日早上直到星期六晚上屋後梧桐樹上的麻雀和屋前街角的回聲都各按自己的方式存在著。

  曼內特醫生在這兒應診,他的病家是他往日的聲譽和悄悄流傳的有關他的故事所喚醒的名聲帶來的。他的科學知識和他進行創新的手術實驗時的機警與技巧也給他帶來了一定數量的病家,因此他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收入。

  這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在賈維斯.羅瑞撳著這個街角小屋的門鈴時,上述種種他都知道、想到,也都注意到。

  「曼內特醫生在家麼?」

  正等他回來。

  「露西小姐在家麼?」

  正等她回來。

  「普洛絲小姐在家麼?」

  也許在家。但是女僕卻完全無法估計普洛絲小姐的意向,是會客,還是不承認在家。

  「我在這兒跟在家裡一樣,」羅瑞先生說,「我自己上樓去吧!」

  醫生的女兒儘管對自己出生的國度一無所知,卻似乎從那個國家遺傳來了少花錢多辦事的才能。這原是那個國家最有用處、也最受人歡迎的特點。這屋的家具雖簡單,卻綴滿了小飾物。這些東西花錢不多,卻表現了品位和想像力,因而產生了令人愉快的效果。室內諸物的安排從最大件到最小件,它們的色調搭配,高雅的變化和對比(那是通過節約小筆小筆的開支,再加上巧妙的手、敏銳的目光和良好的鑒賞力所取得的)都令人賞心悅目,體現了設計者的雅趣。因此,當羅瑞先生站在屋裡四面打量的時候,就連桌子椅子都似乎帶著一種他現在已頗為熟悉的特殊表情在徵求他的意見:是否滿意?

  這層樓有三間屋子。屋子之間的門全部敞開,便於空氣流通。羅瑞先生一間一間地走過,帶著微笑觀察著身邊不同的事物所表現的同一副巧手慧心。第一間屋子是最漂亮的,屋裡是露西的花兒、鳥兒、書籍、書桌和工作臺,還有一盒水彩畫顏料。第二間是醫生的診所,兼作餐廳。第三間因有天井裡的梧桐而樹影婆娑,葉聲細細,是醫生的寢室。寢室一角放著那套沒人用的鞋匠長凳和工具箱,和在巴黎聖安東尼郊區酒店附近淒慘的建築物五樓上的情況很相像。

  「真想不到,」羅瑞先生暫時停止了觀察,「他竟會把這些叫他想起當年苦難的東西留下來!」

  「有什麼想不到的?」一聲突然的反問使他吃了一驚。

  這反問來自普洛絲小姐,那紅臉膛粗胳膊的厲害女人。他跟她是在多佛的喬治王旅館第一次認識的,後來印象有了改進。

  「我應當想得到……」羅瑞開始解釋。

  「呸!你應當想得到!」普洛絲小姐說;羅瑞先生閉了嘴。

  「你好?」這時這位小姐才跟他打招呼──口氣雖尖銳,看來對他並無敵意。

  「很好,謝謝,」羅瑞先生回答,態度溫馴,「你好麼?」

  「沒有什麼值得吹噓的,」普洛絲小姐說。

  「真的?」

  「啊!真的!」普洛絲小姐說,「我為我那小鳥兒著急死了。」

  「真的?」

  「天啦!你除了『真的』『真的』說點別的行不行?叫人膩煩死了,」普洛絲小姐說。她的性格特徵就是簡短──個子除外。

  「那就改成『的確』怎麼樣?」羅瑞先生急忙改正。

  「改成『的確』也不怎麼樣,」普洛絲小姐回答,「不過要好一點。不錯,我很著急。」

  「我能問問原因麼?」

  「我不喜歡有幾十上百個配不上我的小鳥兒的人到這兒來找她,」普洛絲小姐說。

  「真有幾十上百的人為了那個目的來找她麼?」

  「有幾百,」普洛絲小姐說。

  這位小姐有個特點,別人要是對她的話表示懷疑,她反倒要加以誇大。在她之前和之後許多人也都這樣。

  「天吶!」羅瑞先生說,那是他所想得出的最安全的話。

  「我從小鳥兒十歲時起就跟她一起過日子──或者說她花錢雇了我,跟我一起過日子。她確實是大可不必花錢的,我可以說,如果我能不要報酬就養活自己或養活她的話──從她十歲開始。可是我的確有困難,」普洛絲小姐說。

  羅瑞先生並不太明白她那困難是什麼,卻也搖搖頭──他把他身上的這個重要部位,當作應付一切的法寶。

  「什麼樣的人都有,一點都配不上我那心肝寶貝,卻老是來,」普洛絲小姐說,「你開始這事的時候……」

  「是我開始的麼,普洛絲小姐?」

  「不是麼?是誰讓她爸爸復活的?」

  「啊!那要算是開始的話……」羅瑞先生說。

  「總不是結束吧,我看?你剛開始這事的時候可是叫人夠難過的;我並不是挑曼內特醫生的毛病,只是覺得他不配有這樣一個女兒。我沒有責難他的意思,因為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應當責難他。可是成群結隊的人來找他,要想把小鳥兒的感情從我這兒搶走,的確是令人雙倍地難受,三倍地難受,儘管我可以原諒他。」

  羅瑞先生知道普洛絲小姐很妒忌。可是他現在也明白,她在她那古怪的外表之下卻是一個毫不自私自利的女人──只有女人才可能這樣──這種人純粹為了愛與崇拜心甘情願去做奴隸,為她們已失去而別人還具有的青春服務,為她們所不曾有過的美麗服務,為命運沒有賦予她們的成功服務,為從未照臨過她們那陰暗生活的光明希望服務。羅瑞先生深知世道人心,明白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上發自內心的忠誠服務。那是一種全未受到雇傭思想汙染的忠誠的奉獻。他對她的這種感情持崇高的尊重的態度,並在心裡做了補償(我們都會這樣做的,只是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罷了),把普洛絲小姐放到了近於下層天使的地位,排到在臺爾森銀行開有戶頭的太太小姐之上,雖然後者的天然秉賦和後天教養不知道要比她強多少倍。

  「配得上我這小鳥兒的男人過去和將來都只有一個,」普洛絲小姐說:「我弟弟所羅門,若是他沒有犯下他那一輩子唯一的錯誤的話。」

  又是同樣的情況:羅瑞先生對普洛絲小姐歷史的調查表明,她的弟弟所羅門是個沒有良心的壞蛋。他把她的一切都搜刮去孤注一擲搞了投機,從此便遺棄了她,讓她永遠過著貧窮的生活,卻一點也不懊悔。羅瑞先生十分看重普洛絲對所羅門的忠誠與信任(對他那一點小小的過失除外)。在他對她的好評之中這一點占了很大的分量。

  「我們現在既然沒有別的人,又都是給人辦事的人,」兩人回到客廳友好地坐下之後他說,「我想問問你──醫生和露西談話時從來沒提他做鞋的時候麼?」

  「沒有。」

  「可他又把那條長凳和工具留在身邊?」

  「啊!」普洛絲小姐搖搖頭說,「我並不認為他心裡就沒有想到以前那些事。」

  「你相信他想得很多麼?」

  「相信,」普洛絲小姐說。

  「你想像……」羅瑞先生還沒說完,普洛絲小姐打斷了他:

  「什麼都別想像。一點也不要想像。」

  「我改正。可你假定……你有時也假定麼?」

  「有時也假定的,」普洛絲小姐說。

  「你假定……」羅瑞先生說下去,兩眼慈祥地望著她,明亮的目光裡含著笑意,「曼內特醫生在那些年月裡對他受到這樣嚴重的迫害的理由,也許對迫害他的人是誰心中有數麼?」

  「除了我那小鳥兒告訴我的話之外,我不做任何假定。」

  「她的話是……?」

  「她認為他心中有數。」

  「現在,我要問一些問題,你可別生氣,因為我只不過是個笨拙的業務人員,你也是個替人辦事的。」

  「笨拙?」普洛絲小姐不動聲色地問。

  羅瑞先生頗想收回那個客氣的形容詞,回答道,「不,不,不。當然不。咱們還是談談業務吧。我們都十分肯定曼內特醫生沒有犯過罪,可他對這事卻從不談起,這難道不奇怪麼?我不是說他應該跟我談起,雖然他跟我有業務關係已經多年,現在又成了好朋友。我是說他應當告訴他漂亮的女兒。他對她一往情深,而誰對她又能不這樣一往情深呢?相信我,普洛絲小姐,我跟你談這事不是出於好奇,而是由於強烈的關心。」

  「唔!據我的最好的理解,你會說我的最好的理解也是壞的,」普洛絲小姐說,對方道歉的口吻軟化了她的心,「他對這整個的問題都感到害怕。」

  「害怕?」

  「我認為他之所以害怕的道理很清楚,因為那回憶本身就很可怕。而且,他是因為這件事才失去記憶的。他的記憶是怎麼失去的,又是怎麼恢復的,他至今也弄不清楚。因此他感到永遠也無法保證不再失去記憶。光這個理由就已經使問題不愉快了,我看。」

  這個解釋比羅瑞先生想找到的答案要深刻一些,「不錯,而且一想起就令人害怕。可是我心裡還有個疑問,普洛絲小姐,曼內特醫生把自己遭到的迫害永遠禁閉在心裡對他有沒有好處?實際上我現在跟你交換意見正是因為這個問題和它在我心裡所引起的不安。」

  「無可奈何,」普洛絲小姐搖搖頭說,「一碰上那根弦他就出問題。最好別去碰它。簡單地說,無論你喜歡不喜歡,也不能碰它。有時我們聽見他半夜三更爬了起來在屋裡(也就是我們頭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後來小鳥兒體會到了他的心還在他當年的牢房裡走著,走著,便匆匆趕到他面前,兩人一起走,走呀,走呀,直走到他平靜下來。但他對她卻從來隻字不提那使他不安的原因。她也發現最好別對他提起這個問題。兩人就這樣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直走到她的愛心和陪護叫他平靜下來。」

  儘管普洛絲小姐不承認自己有想像,可在她重複那句話「走來走去」時也露出老是受到一個悲慘的念頭糾纏時的痛苦,這就證明她也有著想像。

  前面說過,那街角是一個聽回聲的絕妙處所。這時一陣逐漸靠攏的腳步的回聲響亮地傳了過來,仿佛一提起那疲勞的腳音,腳音便開始走來了。

  「回來了!」普洛絲站起來,停止了談話,「馬上就會有數以百計的人來了。」

  這是個奇妙的地方,它的耳朵特別靈,有些不尋常的音響效果。羅瑞先生站在敞開的窗前尋找已有腳步聲傳來的父女倆時,簡直以為他們再也不會到達了──不但他倆的腳步聲仿佛逐漸遠去,而且有並不存在的別人的腳步聲取而代之,而後者也並不走近,只在仿佛逼近時又消失了。不過,父女兩人終於出現了。普洛絲小姐已在臨街的門口迎接。

  普洛絲小姐儘管紅臉,粗野,而且嚴厲,她在她的寶貝身邊忙碌時卻是一片喜氣洋洋。她在她上樓時幫她取下帽子,用手巾角撣著灰塵,用口吹著灰塵。她把她的外氅折好,以便收存。她抹著她那一頭豐美的秀髮時非常驕傲,仿佛即使她自己是個最虛榮最漂亮的女人,為自己的頭髮得意時也不過如此。她的寶貝也是一片喜氣洋洋。她擁抱她,感謝她,也對她為她那麼忙來忙去表示抗議──她只能用鬧著玩的口氣,否則普洛絲小姐是會感到非常委屈,回到房裡去哭的。醫生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望著兩人,告訴普洛絲小姐說,她把露西寵壞了,而他那口氣和眼神所表現出的寵愛並不亞於普洛絲小姐,如果可能,說不定還甚過她。羅瑞先生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戴著小假髮望著這一切憨笑,對他單身生活的福星們表示感謝,因為他們在他的垂暮之年照亮了他,給了他一個家。但是這一片景象並沒有被「數以百計的人」看見,羅瑞先生尋找普洛絲的預言的驗證,卻沒有找到。

  晚飯時間到了,「數以百計的人」仍然沒有出現。在家務活動之中,普洛絲小姐負責的是下層工作,她總是幹得很出色。她做的飯菜用料雖然一般,卻是烹調得體,設計精美,半英國式半法國式,出類拔萃。普洛絲小姐的友誼是很實際的。她在索霍區和附近地區四處搜尋貧困的法國人,付出一先令或半克朗的金幣向她們學來烹調的祕訣。她從這些式微的高盧後裔處學來了那麼多精采的技術,就連僕婦女傭中的佼佼者也都把她看作女巫或是灰姑娘的教母:只須從禽場菜圃訂購一隻雞、一隻兔、一兩棵菜,便能隨心所欲做出自己想做的美味佳肴。

  星期天普洛絲小姐在醫生的桌上用膳,別的日子總堅持在沒人知道的時候到底層或二樓她的屋裡去吃──那是個藍色的房間,除了她的小鳥兒之外誰也不許進入。此時此刻,普洛絲小姐因為小鳥兒那快活的臉蛋、也因她在努力使她高興,表現得十分隨和。因此,大家晚飯時都很愉快。

  那是個悶熱的日子。晚飯後露西建議到露天坐坐,把葡萄酒拿到外面梧桐樹下去喝。因為家裡一切都圍著她轉,決定也因她而作,所以他們便來到了梧桐樹下。她專為羅瑞先生拿來了葡萄酒,因為她在前不久已經自封為羅瑞先生的捧杯使者。在梧桐樹下閒談時,她總把他那杯子斟得滿滿的。他們談話時,鄰近的住宅以它們神祕的後背或是山牆偷窺著他們。梧桐也以自己的方式在他們頭頂細語。

  「數以百計的人」仍然沒有出現。他們在梧桐樹下閒坐著。達爾內先生倒是來了,可他也只是一個人。

  曼內特醫生和藹地接待他,露西也一樣。可是普洛絲小姐卻感到頭和身子一抽一抽地痛,便回屋裡去了。她常發這種病,閒談時把它叫作「抽筋發作」。

  醫生狀況極佳,看去特別年青。在這種時候,他跟露西最相似。兩人坐在一起,她偎在他的肩頭,他的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細看兩人的相似之處是很叫人高興的。

  醫生精力異常旺盛。他談了一整天,談了許多話題,「請問,曼內特醫生,」大家坐在梧桐樹下,達爾內先生順著剛才的話頭自然地談了下去。他們談的是倫敦的古建築──「你對倫敦塔熟悉麼?」

  「露西和我一起去過,但去得偶然。不過,看得也夠多的了。我知道它有趣的東西很多。其它就不大知道了。」

  「我在那兒蹲過監獄,你還記得,」達爾內說,帶著微笑,但因為憤怒,也略有些臉紅,「扮演的是另外的角色,不是有資格參觀的那種。我在那兒時他們告訴過我一件奇怪的事。」

  「什麼事?」露西問。

  「在改建某個地方時,工人發現了一個地牢,修成之後被人忘掉已經多年。那地牢圍牆的每一塊石頭上都刻著字,是囚徒們刻的。日期、姓名、冤情、祈禱。在牆角的一塊地基石上有一個囚徒(他好像被殺掉了)刻下了他最後的作品,是用很蹩腳的工具刻成的三個字母。粗看似乎是D、I、C,但仔細一辨認,最後的字母卻是G。沒有以DIG作為姓名縮寫的囚徒的檔案,也沒有關於這個囚犯的傳說。對這名字做過許多無用的猜測。最後,有人設想這些字母並非姓名縮寫,而是一個詞DIG。有人十分仔細地檢查了刻字處的地面,在一塊石頭、磚塊或鋪砌石的碎塊下面的泥土裡發現了一張腐敗成灰的紙跟一個腐敗成灰的小皮箱或皮口袋。兩者已混成一片。那無名的囚徒究竟寫了些什麼是再也讀不到了,但他的確寫下了一點東西,而且藏了起來,混過了獄卒的眼睛。」

  「爸爸,」露西叫道,「你不舒服了麼!」

  他已經一手撫著頭突然站了起來,那樣子把他們全都嚇了一跳。

  「不,親愛的,沒有什麼不舒服。下雨了,雨點很大,嚇了我一跳。我們最好還是進去!」

  他幾乎立即鎮定了下來。的確,大點大點的雨已在下著。他讓大家看,看他手背上的雨點,但是他對剛才談起的發現一句話也沒說。而在他們回到屋裡去時,羅瑞先生那老於業務的眼睛卻發現了(或是自以為發現了),在醫生把臉轉向查爾斯.達爾內時那臉上露出了一種特別的表情,這種表情那天在法庭通道裡他把臉轉向達爾內時也曾出現過。

  醫生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羅瑞先生甚至懷疑起自己老於業務的眼睛來。醫生在客廳裡的黃金巨人身下站住,告訴大家他還是經不起輕微的意外(儘管有時未必如此),那雨點就嚇了他一跳。這時就是那黃金巨人的胳膊也並不比他更穩定。

  喝下午茶了。普洛絲小姐做著茶,抽筋又發作了,「數以百計的人」仍未出現。這時卡爾頓先生也信步來到,不過加上他也才兩個客人。

  夜很悶熱,他們雖然門窗大開地坐著,仍然熱得受不了。茶點結束之後大家又坐到一扇窗戶面前去眺望沉沉的暮色。露西坐在爸爸身邊,達爾內坐在露西身邊,卡爾頓靠在一扇窗前。窗簾是白色的,很長。旋捲入街角的雷雨的狂風把一幅幅窗簾掀到了天花板上,撲扇著,像幽靈的翅膀,

  「雨還在下,稀稀落落,雨滴卻又大又猛,」曼內特醫生說,「雷雨來得很慢。」

  「卻肯定要來,」卡爾頓說。

  大家都放低了嗓門──觀察著、等待著的人大多如此;在黑暗的屋裡觀察著、等待著閃電雷霆的人總是如此。

  街頭一陣忙亂。人們要搶在風暴之前找地方躲雨。這個聽回聲的好地方震響著跑來跑去的腳步的回聲,卻沒有腳步來到屋前。

  「有蜂擁的人群,卻又是一片孤獨。」大家聽了一會兒,達爾內說。

  「這不是很動人的麼,達爾內先生?」露西說,「我有時要在這兒坐整整一個晚上,直到產生一種幻想──可是今晚一切都這麼黑暗莊嚴,即使是一點點愚蠢的幻想也叫我心驚膽戰。」

  「我們也一起心驚膽戰吧。這樣我們就可以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對你似乎不算回事。在我看來這種幻覺是難以言傳的,只有產生於我們自己才會動人。我有時要坐在這兒聽一個整夜,最後才明白原來它是將要逐漸走入我們生活的所有腳步的回聲。」

  「如果是那樣,有很多人是會在有一天走進我們生活的,」西德尼.卡爾頓一如既往憂鬱地說。

  腳步聲時斷時續,卻越來越急,在街角上反覆迴蕩。有的似乎來到了窗下,有的似乎進入了屋子,有的來,有的去,有的緩緩消失,有的戛然而止,卻都在遠處的街道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這些腳步聲是注定了要進入我們共同的生活呢,還是要分別進入我們各自的生活,曼內特小姐?」

  「我不知道,達爾內先生。我告訴過你,那只不過是一種愚蠢的幻覺,你卻偏要我回答。我被腳步聲征服時我是孤獨的,於是我便想像它們是要進入我和我父親生命的人的腳步聲。」

  「我接受他們進入我的生活!」卡爾頓說,「我不提問題,也沒有條件。一個巨大的人群正向我們逼來,曼內特小姐,我已看見了他們!──借助於閃電。」一道耀眼的電光閃過,照見他斜倚在窗前,補充出最後這句話。

  「而且聽見了他們!」一聲炸雷劈下,他又補充道,「他們來了,又快、又猛、氣勢磅礴!」

  他描寫的是那場暴風驟雨,那聲勢叫他住了嘴,因為已經聽不見說話了。一陣令人難忘的疾雷閃電隨著橫掃的疾雨襲來。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如注,沒有間歇,直到夜半才止。然後月亮又升了起來。

  聖保羅大教堂的大鐘在雲收雨散的空中敲了一點,羅瑞先生才在腳穿高統靴、手拿風燈的傑里陪同下動身回克拉肯威爾去。從索霍到克拉肯威爾的路上有一些荒涼的路段,羅瑞先生怕遇到翦徑的,總預先約好傑里護送,雖然通常是在要比現在早兩個鐘頭以前就動身。

  「好可怕的夜!幾乎讓死人從墳墓裡跑了出來呢!」

  「我自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夜晚,大爺,也不想再遇上──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傑里回答。

  「晚安,卡爾頓先生,」業務人員說,「再見,達爾內先生。咱倆還會在一起共度這樣的夜晚麼?」

  也許會的,也許,還能看見那疾走呼號的巨大人群正向他們逼來呢。



  第七章 侯爵老爺在城裡

  宮廷裡炙手可熱的大臣之一的某大人在他巴黎的府第裡舉行半月一次的招待會。大人在他的內室裡,那是他聖殿裡的聖殿,是他在外廂諸屋裡的大群崇拜者心目中最神聖的地點中最神聖的。大人要吃巧克力了。他可以輕輕鬆鬆吞下許多東西,而有些心懷不滿的人也認為他是在迅速地吞食著法蘭西。但是,早餐的巧克力若是沒有四個彪形大漢(廚師還除外)的幫助卻連大人的喉嚨也進不去。

  不錯,需要四個人。四個全身掛滿華貴裝飾的金光閃閃的人。他們的首領口袋裡若是沒有至少兩隻金錶就無法生活(這是在仿效大人高貴聖潔的榜樣),也無法把幸福的巧克力送到大人的唇邊。第一個侍從要把巧克力罐捧到神聖的大人面前;第二個侍從要用他帶來的專用小工具把巧克力磨成粉打成泡沫;第三個侍從奉上大人喜好的餐巾;第四個(帶兩隻金錶的人)從壺裡倒出巧克力。削減一個侍從便難免傷害大人那受到諸天讚譽的尊嚴。若只用三個人就服侍他吃下巧克力將是他家族盾徽上的奇恥大辱。若是只有兩個人他準會丟了命。

  昨天晚上大人在外面吃了一頓便餐,用餐時有迷人的喜劇與大歌舞表演。大人大多數晚上都要跟美艷的友伴們外出使餐。大人彬彬有禮,敏感多情,在處理令人生厭的國家大事和國家機密時,喜劇和大歌劇對他的影響要比整個法國的需要大得多。這種情況是法蘭西之福──受到上帝類似恩寵的國家也都如此。例如在出賣了英格蘭的快活的斯圖亞特王朝【註】當權的令人遺憾的日子裡,英格蘭也是這樣。

  【註】英國斯圖亞特王朝時,號稱「歡樂的國王」的查理第二(一六六○─一六八五)曾尋求法國的幫助,以求擺脫英國議會對他的約束。

  對於一般的公眾事務,大人有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一切聽其自然;對於特別的公眾事務他又有另外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一切要聽他指揮──要為他的權力與錢袋效勞。而對於他的玩樂,無論是一般的或特殊的,大人還有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上帝創造世界原是為了使他快活的。他的命令的措詞是:「地和其中所充滿的都屬於我,大人說。」(只給原文換上了一個代詞,小事一樁)【註】

  【註】《新約.哥林多前書》第十章第二十六節:「地和其中所充滿的,都屬於主。」

  可是,大人卻慢慢發現欠體面的捉襟見肘的現象已經滲入了他的公私事務,因此他只好跟一個賦稅承包人結了盟。原來對公家財政大人一竅不通,不得不交給一個比他能幹的人來辦;而談起私人財政,賦稅承包人又有錢,偏偏大人經過幾代人的揮霍之後又漸漸露出了窘狀。因此,大人便從一個修道院裡把他的妹妹接了出來,趁她還來得及扔掉修女面紗和廉價的修女長袍的時候,把她作為獎品嫁給了一個出身寒微卻富可敵國的賦稅承包人。此時這位承包人手上拿著一根金蘋果嵌頭的專用手杖正和外廂房的賓客們在一起。大家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只是具有大人血統的優秀人種除外,這些人──包括承包人的夫人在內──都懷著極其傲慢的輕蔑,瞧不起他。

  賦稅承包人是個奢侈的人。廄內有三十匹良馬,廳堂有二十四名男僕,夫人由六個僕婦服侍,總裝出凡是能到手的東西都要掠奪搜刮淨盡、此外一律不感興趣的樣子,並不把他的婚姻關係所引起的道德責任放在眼裡。但他卻至少是那天在大人府第隨侍的貴人中最實在的人。

  因為這些房間儘管漂亮豪華,具有當時最高雅最精美的設計和裝飾,實際上已是搖搖欲墜。考慮到別的地方那些衣衫襤褸、戴著睡帽的窮漢們的存在(他們離此不遠,巴黎聖母院的高塔差不多就在兩極的正中,從那裡可以眺望到這兩處),這些華屋已成了令人極其不安的地方──若是大人府第裡也有人負責研究這個問題的話。對於軍事一竅不通的軍事官員;對於船舶一無所知的海軍大員;對於政事全無概念的政府要員;還有凡心最重的無恥教士,目光淫邪,舌頭放蕩,生活更放蕩。這些人全都在濫竽充數,全都在撒著彌天大謊,擺出對工作勝任愉快的樣子。他們都或親或疏地隸屬大人城下,藉此混跡於一切公眾職務之中,從中撈取好處,這樣的人數以百計。在這兒還有一種人為數也不少。他們跟大人或國家並無直接關係,跟任何實際事物也無關係,跟風塵僕僕遠涉窮荒絕域的生活也沒有關係。用花哨的藥物治療並不存在的臆想的疾病而發了財的醫生在大人的前廳裡向儀態優雅的病人微笑;為國家的小憂小患設計出形形色色的策略卻連任何一樁罪惡也無法認真消除的清客,在大人的招待會上對他們抓得住的耳朵滔滔不絕地發出令人茫然的高論。想用空談改造世界、想用紙牌建立巴別塔通向天堂的不信神明的哲學家,在大人的精采集會上跟一心要化鋁為金的不信神明的煉金術士促膝談心。受過最優秀的教養的風雅高貴的先生們(在那個出色的時代──以後也如此──最優秀的教養可以從它所培養的人對與人類利害攸關的自然話題不感興趣鑑別出來)在大人的府第裡總是以玩得精疲力竭成為眾人的最佳表率。這類家庭給巴黎上流社會留下了各色各樣惹人注目的人物。聚集在大人府第裡的諸多忠誠人士中的包打聽們──約占了體面客人的一大半──要想在那可愛的女子出沒的天地裡找出一個在態度和外貌上堪稱人母的妻子。實際上除了那個能把惹麻煩的生命帶到人世的動作之外──那動作遠遠不能體現母親這個稱號──在時髦圈子裡母親這東西是不存在的。那些不合時宜的孩子都交由農村的婦女們祕密撫養、悄悄帶大,而迷人的花甲老婦卻打扮得像二十歲的姑娘去參加晚宴。

  不切實際的痼疾扭曲了隨侍大人的每一個人。在最外層的屋子裡有那麼六、七個與眾不同的人若干年來就模糊地感到不安,認為總的說來形勢不妙。作為一種頗有希望匡救時弊的辦法,那六、七個人有一半加入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宗派:抽搐派【註一】。他們正在圈內考慮是否應當在現場口吐白沫、大發脾氣、大喊大鬧,甚至作出昏死過去的樣子,為未來留下很容易理解的讖語,為大人指引迷津。除了這幾個德爾維什分子【註二】之外,其他三個加入了另一個教派,這個教派想以「真理中心」來挽救世人。他們認為人類雖已離開了真理中心──這用不著多加證實──但還沒有脫出「圈子」,因此必須設法制止脫出,甚至送回中心去,其辦法是齋戒與通靈。因此,這些人常跟仙靈通話,帶來了說不盡的福祉,雖然那福祉尚未顯露。

  【註一】抽搐派:創立於十八世紀的法國一教派,舉行儀式時,全身抽搐,亂跳狂叫。

  【註二】德爾維什分子:指伊斯蘭教蘇菲派教團成員,舉行儀式時,旋轉狂舞,大聲吼叫。

  值得安慰的是,大人豪華府第裡的人們全都衣冠楚楚,若是末日審判定在盛裝的日子到臨,那兒的每一個人便可以永恆地正確無誤了。他們的頭髮是那麼鬈曲,那麼高聳,又撲了那麼好看的髮粉;他們的皮膚受到那麼精心的保養和彌補,看去那麼鮮艷嬌嫩;他們的佩劍是那麼瀟灑風流;香氣是那麼清雅高貴。凡此種種都將億萬斯年地繼續下去。受過最優秀教養的精雅的先生們掛著小小的飾物,在他們懶洋洋地行動時叮噹作響,──這類黃金的鐐烤真像些寶貴的小鈴鐺。一方面有黃金佩飾的叮噹,一方面有絲綢衣裙的響聲,於是空氣便掀動起來,煽起了聖安東尼區的貧民和他們轆轆饑腸的餓火。

  服飾是百試不爽的靈符和神咒,可以維持一切事物的現有秩序。人人都打扮穿著,參加一場永不休止的化裝舞會。從杜伊勒麗宮【註】、大人、宮廷、樞密院、法庭,到整個社會都是一場化裝舞會(衣衫襤褸者除外),連普通的劊子手也要參加。劊子手行刑也得按靈符的要求「鬈髮、撲粉、身穿金邊外氅、白色長統絲襪和輕便無袢鞋」,「巴黎先生」就是穿著這一身精美的服裝來到絞刑架和車裂架(那時斧頭很少使用)主持盛典的。他在各省的弟兄們,包括奧爾良先生等人都按天主教的習俗把他叫作「巴黎先生」。在我主一千七百八十年的大人這場招待會中又有誰能料想到一個以鬈髮、撲粉、金邊大氅、無袢便鞋和長統白絲襪的劊子手為基礎的制度會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星宿消逝呢!

  【註】杜伊勒麗宮:當時法國王宮。

  大人吃下了他的巧克力,解除了四個手下人的負擔,命令最神聖之中最神聖的大門敞開,然後邁步出場。好一個低眉垂首、阿諛逢迎、脅肩諂笑、卑躬屈膝的場面!那從肉體到精神的一躬到地就是對上蒼也沒有這樣恭順──這也許正是大人的崇拜者們從不去打擾上天的一個原因吧!

  大人對這邊作出個承諾,對那邊綻出個微笑,對這一個幸福的奴才耳語一句,對那一個奴才擺一擺手,和藹可親地穿過了幾道房間來到「真理邊緣」的遙遠地帶,又轉過身來,過了一會兒又讓他的巧克力精靈們把他關閉在內殿裡。

  接見大典結束,空氣的振動轉化成了一場小小的風暴,寶貴的小鈴鐺叮叮咚咚下了樓。轉瞬之間全場的人只剩下了一個,此人腋下夾著帽子,手上拿著鼻煙盒,從一排鏡子面前走了出去。

  「我把你奉獻給……」這人來到最後一道門口站住,對內殿轉過身去,「魔鬼!」

  說完這話,他像抖掉腳下的灰塵一樣抖掉了手指上的鼻煙,然後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這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衣飾豪華,態度傲慢,那張臉像個精緻的假面。臉色是透明的蒼白,五官輪廓分明,老是板著。那鼻子若不是在兩道鼻翼上略微凹下了些,便可以算得上漂亮。而他那臉上僅有的變化卻正表現在那凹陷之處(或叫鼻翼小窩)。那地方有時不斷改變顏色,有時又因為輕微的脈搏跳動而擴大或縮小,有時又給整個面孔帶來一種奸詐、殘忍的表情。但若仔細觀察,你又會發現這種表情是因為嘴邊和眼角的皺紋造成的。那些皺紋都太淡,太細。不過,就那張臉給人的印象而言,它還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這張臉的主人走下了樓,來到院子裡,坐上他的馬車走掉了。在招待會上跟他說訴的人不多,他站在略微離開人群的地方,而大人對他的態度卻不太熱情。此時此刻他頗為得意,因為看到普通老百姓在他的馬車前四散奔逃,常常險些被車撞倒。他的手下人趕起車來仿佛是在對敵人衝鋒陷陣,而這種魯莽的做法並沒有從主人的眉梢,嘴角引來絲毫制止的意思。即使在那個耳聾的城市和瘖啞的時代,人們的抱怨有時其實是能聽得見的,說是那種古羅馬貴族式的凶狠的趕馬習慣,在沒有人行道的大街上野蠻地威脅著平民百姓的生命或把他們變成殘廢。可是注意到這類事件並加以考慮的人卻很少。因而在這件事上也跟在別的事上一樣,普通的窮苦百姓便只有自行努力去克服困難了。

  車聲叮噹,蹄聲得得,馬車發瘋一樣奔馳,那放縱驕橫、不顧別人死活的樣子在今天是很難理解的。它疾馳在大街上,橫掃過街角處,婦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後,當它在一道泉水邊的街角急轉彎時,一個輪子令人噁心地抖了一下,幾條喉嚨同時發出了一聲大叫,幾匹馬前腿凌空一騰落下,隨即後臀一翹停下了。

  若不是剛才那點障礙,馬車大概是不會停下的;那時的馬車常常是把受傷的人扔在後面,自己揚長而去。為什麼不可以?可是大吃一驚的侍從已經匆匆下了車──幾匹馬的轡頭已叫二十隻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麼事?」大人平靜地往外看了看,說。

  一個戴睡帽的高個子男人已從馬匹腳下抓起了一個包裹樣的東西,放在泉水邊的石基上,自己匍匐在泥水裡對著它像野獸一樣嗥叫起來。

  「對不起,大人!」一個衣衫襤的恭順的男人說,「是個孩子。」

  「他幹嘛嚎得那麼討厭?是他的孩子麼?」

  「請原諒,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

  泉水距此略有些距離,因為街道在泉水處展開成了一塊十碼或十二碼見方的廣場。高個子男人突然從地上跳起身子,向馬車奔來。侯爵大人一時裡用手抓著劍柄。

  「輾死了!」那男人拼命地狂叫,兩條胳膊高高地伸在頭上,眼睛瞪著他,「死了!」人群圍了過來,望著侯爵大人。那些盯著他看的眼睛除了警惕和急迫之外並無別的表情,並無可以後到的威脅或憤怒。人們也沒說什麼。自從第一聲驚呼之後他們便沒再出聲,以後也一直這樣。那說話的人低聲下氣的嗓門是平淡的、馴善的,表現了極端的服從。侯爵先生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身上掠過,仿佛他們是一群剛從洞裡竄出來的耗子。

  他掏出了錢包。

  「我看這事真怪,」他說,「你們這些人連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顧不了。老是有一兩個人擋在路上。我還不知道你們把我的馬傷成什麼樣子了呢!看著!把這個給他。」

  他扔出了一個金幣,命令他的侍從拾起來。所有的腦袋都像白鶴似地往前伸,所有的眼睛都想看見那金幣落下。高個子男人又以一種絕對不是人間的聲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個男人匆匆趕來拉住了他,別的人紛紛讓開。那可憐的人一見來人便撲到他的肩上抽泣著、號啕著,指著泉水。那兒有幾個婦女躬身站在一動不動的包裹前,緩緩地做著什麼,卻也跟男人們一樣,無聲無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剛來的人說,「要勇敢,加斯帕德。可憐的小把戲像這樣死了倒還好些。轉眼工夫就過去了,沒受什麼痛苦。他活著能像這樣快活一個小時麼?」

  「你倒是個哲學家,你,」侯爵微笑說,「人家怎麼叫你?」

  「叫我德伐日。」

  「你是幹什麼的?」

  「賣酒的,侯爵大人。」

  「這錢你拾起來,賣酒的哲學家,」侯爵扔給他另外一個金幣,「隨便去花。馬怎麼樣,沒問題吧?」

  侯爵大人對人群不屑多看一眼。他把身子往後一靠,正要以偶然打碎了一個平常的東西,已經賠了錢,而且賠得起錢的大老爺的神態離開時,一個金幣卻飛進車裡,噹啷一聲落在了車板上,他的輕鬆感突然敲打破了。

  「停車!」侯爵大人說,「帶住馬!是誰扔的?」

  他望了望賣酒的德伐日剛才站著的地方。可是那淒慘的父親正匍匐在那兒的路面上,他身邊的身影已變成個黝黑健壯的女人在織毛線。

  「你們這些狗東西,」侯爵說,可是口氣平靜,除了鼻翼上的兩點之外,面不改色,「我非常樂意從你們任何一個人身上碾過去,從人世上把你們消滅掉。我若是知道是哪一個混蛋對馬車扔東西,若是那強盜離我的馬車不遠,我就要讓我的輪子把他碾成肉泥!」

  人群受慣了欺壓恐嚇,也有過長期的痛苦經驗。他們知道這樣一個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給他們帶來多麼大的痛苦,因此沒作一聲回答。沒有一隻手動一動,甚至也沒有抬一抬眼睛──男人中一個也沒有,只是那織著毛線的婦女仍然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侯爵的面孔。注意到這一點是有傷侯爵的尊嚴的,他那輕蔑的眼睛從她頭頂一掃而過,也從別的耗子頭上一掃而過,然後他又向椅背上一靠,發出命令,「走!」

  馬車載著他走了。別的車一輛接著一輛飛馳過來:總管、謀士、賦稅承包人、醫生、律師、教士、大歌劇演員、喜劇演員,還有整個化裝舞會的參加者,一道琳琅滿目的人流飛捲而去。耗子們從洞裡爬出來偷看,一看幾個小時。士兵和警察常在他們和那繽紛的行列之間巡視,形成一道屏障,他們只能在後面逡巡、窺視。那父親早帶著他的包裹躲得不見了。剛才曾照顧過躺在泉邊的包裹的婦女們在泉邊坐了下來,望著泉水汩汩流過,也望著化裝舞會隆隆滾過。剛才惹眼地站在那兒織毛線的婦女還在織著,像個命運女神一樣屹立不動。井泉的水奔流著,滔滔的河水奔流著,白天流成了黃昏,城裡眾多的生命按照規律向死亡流去,時勢與潮流不為任何人稍稍駐足。耗子們又在它們黑暗的洞裡擠在一起睡了,化裝舞會在晚餐時分在明亮的燈光下歡天喜地的開場,一切事物都在按自己的規律發展著。



  第八章 侯爵老爺在鄉下

  美麗的風景。小麥閃著光,但結粒不多。在應當是小麥的地方長出了一片片可憐的稞麥。一片片可憐的豌豆及蠶豆和一片片最粗糙的蔬菜代替了小麥。不能行動的自然界也跟培植它的人一樣有一種普遍的傾向:不樂意生長、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寧可枯萎。

  侯爵大人坐著他那由兩個車伕駕駛的四馬旅行車(他其實是可以用較輕便的馬車的)往一道陡峻的山坡吃力地爬上去。侯爵大人臉上泛紅,但這無損於他的高貴血統,因為那紅色並不來自他體內,而是來自無法控制的外部條件──落日。

  旅行馬車來到了山頂,落日輝煌地照著,把車上的人浸入一灘猩紅,「太陽馬上就要……」侯爵大人瞥了他的手一眼,說,「死掉。」

  實際上太陽已經很低,這時便突然落了下去。沉重的剎車器在輪子上弄好,馬車帶著灰塵氣味往坡下滑,並掀起一片塵霧。紅色的霞光在迅速消失,太陽與侯爵一起下了坡,卸下剎車器時,晚霞也收淨了。

  但是,在山腳下還留著一片破落的田野,粗獷而赤裸。山下有一個小小的村莊,村子那邊一片開闊地連著個緩坡,有一個教堂尖塔、一個風磨、一片有獵林,還有一片峭壁,壁頂有一座用作監獄的碉堡。夜色漸濃,侯爵帶著快要到家的神色望了望四周逐漸暗淡的景物。

  村子只有一條貧窮的街道,街上有貧窮的酒廠、貧窮的硝皮作坊、貧窮的客棧、貧窮的驛馬站、貧窮的泉水和貧窮的設施。它的人也貧窮,全都十分貧窮。許多人坐在門口切著不多的幾顆洋蔥之類,準備晚飯。許多人在泉水邊洗菜、洗草、洗大地所能生長的這類能吃的小產品。標誌著他們貧困的根源的東西並不難見到。小村裡的堂皇文告要求向國家交稅、向教堂交稅、向老爺交稅、向地區交稅,還要交些一般的稅。這裡要交,那裡要交,小小的村落竟然還沒有被吃光,反倒令人驚訝。

  看不到幾個孩子。狗是沒有的。至於男子漢和婦女,他們在世上的路已由景色作了交代──或是在風磨之下的村子裡依靠最低條件苟延殘喘,或是關進懸崖頂上居高臨下的監牢裡去,死在那裡。

  由開道的僕役和車伕叭叭的鞭聲開著道(那鞭子遊蛇一樣旋捲在他們頭頂的夜色中),侯爵的旅行馬車來到了驛站大門,仿佛有復仇女神隨侍。驛站就在泉水邊不遠,農民們停下活兒望著他;他也看著他們,雖然看到,卻沒有感覺到那些受到細水長流的痛苦磨損的面孔與人形。這類形象在英國人心目中形成了一種迷信:法國人總是瘦削憔悴的。而這種迷信在那類實際情況消失之後差不多一百年還存在著。

  侯爵大人目光落到低垂在他面前的一片馴順的面孔上,那些面孔跟他自己在宮廷的大人面前低首斂眉時的樣子頗有些相像──只是有一點不同,這些面孔低了下來是準備受苦而不是為了贖罪。這時一個花白頭髮的修路工來到了人群前。

  「把那傢伙給我帶來!」侯爵對開道的僕役說。

  那人被帶了上來,他手裡拿著帽子。別的人也跟在巴黎泉水邊的情況一樣,圍上來看熱鬧。

  「我在路上曾從你身邊走過麼?」

  「是的,大人。我曾有過您在我身邊走過的榮幸。」

  「是在上坡的時候和在山坡頂上麼?」

  「大人,沒錯。」

  「你那時死死盯住看的是什麼?」

  「大人,我看的是那個人。」

  他略微躬了躬身子,用他那藍色的破帽指了指車下。他的夥伴們也都彎下腰看車下。

  「什麼人,豬玀?為什麼看那兒?」

  「對不起,大人,他吊在剎車箍的鐵鏈上。」

  「誰?」侯爵問。

  「大人,那人。」

  「但願魔鬼把這些白癡都抓了去!那人叫什麼名字?這一帶的人你都認識的。他是誰?」

  「請恕罪,大人!他不是這一帶的人。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見過他。」

  「吊在鏈子上?那不要嗆死他麼?」

  「請恕我直言,怪就怪在這兒,大人。他的腦袋就這麼掛著──像這樣!」

  他側過身去對著馬車,身子一倒,臉向天上一仰,腦袋倒垂過來。然後他恢復了原狀,摸了摸帽子,鞠了一躬。

  「那人是什麼樣子?」

  「大人,他比磨坊老板還要白。滿身灰塵,白得像個幽靈,高得也像個幽靈!」

  這一番描寫對這一小群人產生了巨大的震動,但他們並未交換眼色,只望著侯爵大人,也許是想看看是否有幽靈糾纏著他的良心吧!

  「好呀,你做得對,」侯爵說,很高興這些耗子並沒有冒犯他的意思,「你看見一個小偷在我車上,卻閉著你那大嘴不響聲。呸!把他放了,加伯爾先生!」

  加伯爾先生是郵務所所長,也辦點稅務。他早就巴結地出面來幫助盤問,而且擺出公家人的樣子揪住了被盤問者的破袖子。

  「呸!滾開!」加伯爾先生說。

  「那個外地人今晚要是在這個村裡找地方住,就把他抓起來,查查他有沒有正當職業,加伯爾。」

  「大人,能為您效勞我深感榮幸。」

  「他跑掉了麼,夥計?──那倒霉的人在哪兒?」

  那倒霉的人已跟五、六個好朋友鑽到車下,用他的藍帽子指著鏈子。另外五、六個好朋友立即把他拽了出來,氣喘吁吁地送到侯爵大人面前。

  「我們停車弄剎車時那人跑了沒有,傻瓜?」

  「大人,他頭衝下跳下山坡去了,像往河裡跳一樣。」

  「去查查看,加伯爾,快!」

  盯著鐵鏈看的五、六個人還像羊群一樣擠在車輪之間;車猛然一動,他們幸好沒弄個皮破骨折。好在他們也只有皮包骨頭了,否則也許不會那麼走運。

  馬車駛出村子奔上坡去的衝力馬上給陡峻的山坡剎住了。馬車逐漸轉成慢步,隆隆地搖晃著在夏夜的馨香中向坡上爬去。車伕身邊並無復仇女神,卻有數不清的蚊蚋飛繞。兩名車伕都默不作聲,只是揮動鞭子催趕著馬匹。侍從在馬匹旁步行。開道的僕役小跑上前,消失在暮色中,僕役的馬蹄聲在遠處隱約可聞。

  山坡的最陡峭處有個小墓地,那裡有一個十字架,架上有一個大的耶穌雕像,還是新的,雕工拙劣,是個缺乏經驗的粗人刻的,但他卻從生活──也許是他自己的生活──研究過人體,因為那雕像瘦得可怕。

  一個婦女跪在這象徵巨大痛苦的淒慘的雕像面前──那痛苦一直在增加,可還沒有達到極點。馬車來到她身邊時她掉過頭來,立即站起身子,走到車門前。

  「是你呀,大人!大人!我要請願。」

  大人發出一聲不耐煩的驚歎,那張不動聲色的臉往外望了望。

  「唔!什麼?總是請願麼!」

  「大人,為了對偉大的上帝的愛!我那個看林子的丈夫。」

  「你那個看林子的丈夫怎麼啦?你們總是那一套。欠了什麼東西了吧?」

  「他欠的全還清了。他死了。」

  「唔,那他就安寧了。我能把他還給你麼?」

  「啊!不,大人!可是他就睡在這兒,在一小片可憐的野草下面。」

  「怎麼樣?」

  「大人,這種可憐的小片野草很多呢。」

  「那又怎麼樣,唔?」

  她還年輕,可是看去很衰老,態度很激動,很悲傷,瘦骨嶙峋的雙手瘋狂地交換攥著,然後一隻手放在馬車門上──溫情地、撫愛地,仿佛那是誰的胸脯,能感受到那動情的撫摸。

  「大人,聽我說!大人,我要請願!我的丈夫是窮死的;許多人都是窮死的;還有許多人也要窮死。」

  「又來了,唔?我能養活他們麼?」

  「大人,慈悲的上帝知道。我並不求你養活他們。我只請求在我的丈夫躺著的地方立一塊寫著他的姓名的石碑或木牌。否則這地方很快就會被忘掉,等我害了同樣的病死去之後,它就再也認不出來了。他們會把我埋在另外一片可憐的野草下面的。大人,這樣的墳墓很多,增加得也很快,太窮了。大人!大人!」

  侍從已把她從車門邊拉開,馬匹撒開腿小跑起來。車伕加快了步伐,那婦女被遠遠拋到了後面。大人又在他的三個復仇女神保護之下疾速地縮短他跟莊園之間那一兩里格【註】距離。

  【註】一里格約為三英哩。

  夏夜的馨香在他四周升騰,隨著雨點落下而更加氤氳活躍了。雨點一視同仁地灑在不遠處泉水邊那群滿身灰塵和衣衫襤褸的勞累的人身上。修路工還在對他們起勁地吹噓著那幽靈似的人,似乎只要他們肯聽就可以老吹下去。他說話時揮動著他那藍帽子,大概沒了那帽子他就夫去了分量。人群受不住雨淋,一個個慢慢走散了。小窗裡有了燈光閃爍。小窗越來越暗,燈光逐漸熄滅,天空卻出現了更多的燈光,仿佛小窗的燈光已飛到天上,並未消失。

  那時一幢高大的建築物的陰影和片片婆娑的樹影己落到侯爵身上。馬車停了下來。陰影被一支火炬的光取代,高大的前門對侯爵敞開了。

  「我等著查爾斯先生到來,他從英格蘭到了麼?」

  「先生,還沒有。」



  第九章 美杜莎的頭

  侯爵的莊園是一座巍峨的建築,前面是一片巨大的石砌庭院。大門左右兩道石級在門前的平臺上會合,這是個石工的世界。巨大的石階梯,四面八方的石雕耳瓶、石雕花朵、石雕人面、石雕獅頭,仿佛兩百年前剛竣工時曾被美杜莎【註】的腦袋望過一眼。

  【註】美杜莎: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蛇髮女妖,任何看到她眼睛的男人都會立即變成石頭。

  侯爵下了馬車,由火炬手引導走上了一道寬闊淺平的大石階,腳步聲恰足以驚醒遠處林裡馬廄屋頂上的貓頭鷹,使它大聲提出了抗議,此外一切平靜。臺階上和大門前火炬熊熊,直豎著,宛如在關閉的大廳裡,而非在戶外的夜空中。除了貓頭鷹的叫聲之外只有噴泉飛濺到石盆裡的沙沙聲;因為那是個一連幾小時屏息不作聲,然後發出一聲低低的長嘆,又再屏息不作聲的黑夜。

  沉重的大門在他身後哐噹地關上,侯爵大人走進了一間陰森森的大廳。那裡有狩獵用的野豬矛、長劍和短刀,還有馬鞭和棍子。這些東西更陰森,好些農民因為觸怒了老爺曾領教過它們的分量,有的索性到解脫痛苦的恩主──死亡──那兒去了。

  侯爵避開黑魈魈的已經關閉過夜的大房間,在火炬手引導下走上石階,來到走廊中的一道門前。門敞開了,他進入了自己的居室。那是一套三間的房屋,一間臥室,兩間住房,有著高大的拱門和沒鋪地毯的冰涼的地板。壁爐上有堆放冬季劈柴的薪架,還有適合於一個奢侈時代中奢侈國家的侯爵身分的一切奢侈品。上一代的路易王,萬世不絕的王家世系的路易十四朝的風格在這些華麗的家具上表現得很明顯。其中也間雜了許多例證,反映出法蘭西歷史中一些其它的古老篇章。

  在第三間房裡為兩個人準備的晚餐已經擺好。這是一間圓形的房間,坐落在一座筒形塔樓的樓頂。這府邸裡共有四座這樣的塔樓。這間居高臨下的小房間,窗戶大開,木板條百葉窗關閉著,因此只能看到一條條形成平行細線的夜色,還有那與黑線相間的寬寬的石青色窗葉。

  「我的侄子,」侯爵瞥了一眼擺好的晚餐,說,「他們說他還沒有到。」

  他確實沒有到,但侯爵卻等著跟他見面。

  「啊!他今天晚上未必會到,不過,晚飯就像這樣留著。我一刻鐘之後就來。」

  一刻鐘後一切就緒,侯爵一人在華貴精美的晚宴桌前坐下。他的椅子背著窗戶。他已經喝了湯,正拿起一杯波爾多酒要喝,卻又放下了。

  「那是什麼?」他平靜地問道,同時仔細地望著襯在石壁後的黑色條紋。

  「那個麼,大人?」

  「在百葉窗外面。把百葉窗打開。」

  百葉窗打開了。

  「怎麼樣?」

  「大人,什麼都沒有?窗外只有樹和黑夜。」

  說話的僕人已敞開了百葉窗,望過一無所有的黑夜,轉過身背對虛空站著,等候指示。

  「行了,」不動聲色的主人說,「關上吧!」

  百葉窗關上了,侯爵繼續吃晚飯。吃了一半,手中拿著杯子又停下了。他聽見了車輪聲。車聲輕快地來到莊園前面。

  「去問問是誰來了。」

  是侯爵的侄子。下午他在驛站聽說落在侯爵後面幾個里格,於是努力追趕,但始終沒有在路上趕上侯爵。

  侯爵吩咐告訴他晚餐已經在等候,請他立即前來。他不久就到了。我們在英國早已認識他,他是查爾斯.達爾內。

  侯爵有禮貌地接待了他,但兩人並未握手。

  「你是昨天離開巴黎的吧,先生?」他對大人說,一面就座。

  「是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來的。」

  「從倫敦?」

  「是的。」

  「花了許多時間哩。」侯爵微笑說。

  「不多,我是直接來的。」

  「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路上花了很多時間,而是花了很多時間才決定來的。」

  「我受到……」回答時侄子停頓了一會兒,「好多事情耽誤。」

  「當然,」溫文爾雅的叔叔回答。

  有僕人在身邊,兩人沒多說話。咖啡上過,只剩下他倆時,侄子才望了叔父一眼,跟那像個精緻假面的臉上的眼睛對視了一下,開始了談話。

  「我按照你的希望回來了,追求的還是使我離開的那個目標。那目標把我捲入了意想不到的大危險,但我的目標是神聖的,即使要我為之死去,我也死而無怨。」

  「不要說死,」叔父說,「用不著說死。」

  「我懷疑,先生,」侄子回答,「即使它把我送到死亡的邊緣,你是否願意加以制止。」

  鼻子上的小窩加深了,殘忍的臉上細細的直紋拉長了,說明侄子想得不錯。叔父卻做了一個優雅的手勢表示抗議。那手勢顯然不過是良好教養的輕微表現,叫人信不過。

  「實際上,先生,」侄子繼續說下去,「從我知道的情況看來,你曾有意讓我已經令人懷疑的處境更加令人懷疑。」

  「沒有,沒有,沒有,」叔父快快活活地說。

  「不過,無論我處境如何,」侄子極懷疑地瞥了他一眼,說了下去,「我知道你的外交策略是會讓你制止我的,而且會不惜採取任何手段。」

  「我的朋友,這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叔父說,鼻翼上的小窩輕微地動了動,「請答應我一個請求:回憶一下。那話我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你了。」

  「我回憶得起來。」

  「謝謝你,」侯爵說──口氣十分甜蜜。

  他的語調在空中迴蕩,差不多像樂器的聲音。

  「實際上,先生,」侄子接下去說,「我相信是你的不幸和我的幸運使我沒有在法國被抓進監牢。」

  「我不太明白,」叔父啜著咖啡說,「能勞駕解釋解釋麼?」

  「我相信你若不是在宮廷失寵,也不曾在多年前那片陰雲的籠罩之下,你可能早就用一張空白逮捕證把我送到某個要塞,無限期地幽囚起來了。」

  「有可能,」叔父極其平靜地說,「為了家族的榮譽,我是可能下決心讓你落到那種境地的。請諒解。」

  「我很高興地發現,前天的宮廷接見仍然一如既往,態度冷淡,」侄子說。

  「要是我,就不會說高興了,朋友,」叔父彬彬有禮地說,「我不會那麼有把握認為,給你一個好機會在孤獨中去思考思考,要比讓你一意孤行,對你的命運有好處得多。可是,討論這個問題並無用處。正如你所說,我的處境不好。這一類小小的懲罰手段,這一類有利於家族權力和榮譽的溫和措施,這一類能置人於不利境地的小小特權,現在都是要靠利害關係和苦苦乞求才能得到了。因為求之者眾,得之者寡!可是以前並不如此,法蘭西在這類問題上已是江河日下。並不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對周圍的賤民曾操著生殺予奪之權。許多像這樣的狗就曾叫人從這間屋子拉出去絞死,而在隔壁房間(我現在的臥室),據我們所知,有一個傢伙就因為說什麼他的女兒──他的女兒?──貞潔不可侵犯,當場便被用匕首殺死了。我們已失去了許多特權;一種新的哲學正在流行;目前要重新強調我們的地位就可能給我們帶來真正的麻煩──我只說『可能』,還不至於說『準會』。一切都很不像話,很不像話!」

  侯爵嗅了一小撮鼻煙,搖了搖頭,優雅地表現了失望,仿佛這個國家畢竟還有他,而他卻是個當之無愧的偉大人物,能夠重振家邦似的。

  「對於我們的地位我們過去和現在都強調得夠多的了,」侄子陰鬱地說,「我相信我們的家庭在法國是人們所深惡痛絕的。」

  「但願如此,」叔父說,「對權貴的仇恨,就是下等人對上等人不自覺的敬畏。」

  「在這周圍的鄉村裡,」侄子仍用剛才的口氣說,「我就看不到一張對我表示尊重的面孔,有的只是對於恐怖與奴役的陰沉沉的服從。」

  「那正是對家族威勢的讚美,」侯爵說,「是家族維持威勢的方式所應當獲得的讚美,哈!」他又吸了一小撮鼻煙,把一條腿輕輕地擱在另一條腿上。

  但是,當他的侄子一隻手肘靠在桌上,沉思地、沮喪地用手遮住眼睛時,那精緻的假面卻帶著跟它所裝出的滿不在乎的神氣很不相同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眼神裡凝聚了緊張、陰鷙和仇恨。

  「鎮壓是唯一經久耐用的哲學。恐怖與奴役造成陰沉沉的尊敬,我的朋友,」侯爵說,「可以讓狗聽從鞭子的命令──只要房頂還能遮擋住天空。」說時他望了望房頂。

  房頂未必能如侯爵設想的那麼長久地遮擋住天空。若是那天晚上侯爵能看到幾年後那所莊園和其它五十個類似莊園的畫面的話,他恐怕難以想像那片搶掠一空的燒成焦炭的廢墟,竟會是他今天的莊園。至於他剛才吹噓的屋頂,他可能發現它將用另一種方式遮擋住天空──就是說,讓屋頂化作鉛彈,從十萬支毛瑟槍槍管射出,使人們的眼睛永遠對天空閉上。

  「而且,」侯爵說,「若是你置家族的榮譽與安寧於不顧的話,我便只好努力維護了。可是你一定很疲倦了。今晚的磋商是否到此為止?」

  「再談一會兒吧!」

  「一小時,如果你高興的話。」

  「先生,」侄子說,「我們犯了錯誤,正在自食其果。」

  「是我們犯了錯誤麼?」侯爵重複道,帶著反問的微笑,優美地指了指侄子,再指了指自己。

  「我們的家族,我們光榮的家族。對於它的榮譽我們倆都很看重,可是態度卻完全不同。就在我父親的時代,我們就犯下了數不清的錯誤。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原因,只要拂逆了我們的意願,就要受到傷害。我何必說我父親的時代呢,那不也是你的時代麼?我能把我父親的孿生兄弟、共同繼承人,也是現在的繼承人跟他自己分開麼?」

  「死亡已把我們分開了!」侯爵說。

  「還留下了我,」侄子回答,「把我跟一個我認為可怕的制度綁在一起,要我對它負責,而我卻對它無能為力。要我執行我親愛的母親唇邊的最後要求,服從我親愛的母親的最後遺願,要我憐憫,要我補救,卻又讓我得不到支持和力量,而受到煎熬折磨。」

  「要想在我這兒找到支持和力量,侄子,」侯爵用食指點了點侄子的胸口──此時他倆正站在壁爐前,「你是永遠也辦不到的,你要明白。」

  他那白皙的臉上每一根細直的皺紋都殘忍地、狡猾地、緊緊地皺到了一起。他一聲不響地站著,望著他的侄子,手上捏著鼻煙盒。他再一次點了點他侄子的胸脯,仿佛他的指尖是匕首的刀尖,他正用它巧妙地刺透他侄子的身子。他說:

  「我的朋友,我寧可為我生活在其中的這個制度的永存而死。」

  說完他嗅了最後一撮鼻煙,然後把鼻煙盒塞進了口袋。

  「最好還是明智一點,」他按了按桌上的一個小鈴,補充說,「接受你天生的命運吧!可是你已是無可救藥了,查爾斯先生,我知道。」

  「我已失去了這份家產和法國,」侄子悲傷地說,「我把它們放棄了。」

  「家產和法國是你的麼,你憑什麼放棄?法國也許是你的。可財產也是你的麼?這是幾乎不用提起的事;現在它是你的麼?」

  「我那話沒有提出要求的意思。可明天它就會由我繼承的……」

  「這我倒斗膽以為未必可能。」

  「……二十年後吧……」

  「你給了我太大的榮幸,」侯爵說,「可我仍然堅持我剛才的假定。」

  「……我願意放棄財產,到別的地方靠別的辦法過活。我放棄的東西很少,除了一片痛苦與毀滅的荒原,還能有什麼?」

  「啊!」侯爵說,環視著豪華的房子。

  「這屋子看起來倒挺漂亮,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全局而言只不過是座搖搖欲墜的華廈而已。這裡只有浪費、暴政、敲詐、債務、抵押、壓迫、饑餓、和赤裸裸的痛苦。」

  「啊!」侯爵又說,似乎很滿意。

  「即使它能屬於我,它也必須交到某些更有資格解放它、讓它逐漸擺脫重壓的人手裡──如果還有可能這樣做的話──使已被它逼得忍無可忍卻又離不開它的受苦人的下一代少受些苦難。但這已與我無關,天譴已落在這份財產上,也落到了這整個國土上。」

  「那你呢?」叔父說,「請原諒我的好奇,按你的新哲學的道理,你還打算活下去麼?」

  「為了活下去,我要跟我的同胞們一樣靠工作來維持生活──我的有貴族身分的同胞們有一天也會這樣做的。」

  「比如,在英國?」

  「是的,在這個國家我不會玷汙我家族的榮譽,在別的國家我也不會損害我家族的姓氏,因為我在國外沒有使用它。」

  剛才的鈴聲已命令隔壁房間點起了燈。現在燈光已從相通的門裡照射進來。侯爵望了望那邊,聽見侍僕的腳步聲離開了。

  「從你在那兒不太順利的情況看來,英格蘭對你很有吸引力呢,」他對他的侄子轉過平靜的面孔,微笑著說。

  「我已經說過,我已意識到了我在那邊的種種坎坷分明是你的賜予。至於別的麼,它倒是我的避難之地。」

  「那些喜歡吹牛的英國人說它是許多人的避難所。你認識一個醫生麼?一個也在那兒避難的法國同胞?」

  「認識。」

  「帶著個女兒?」

  「是的。」

  「是的,」侯爵說,「你疲倦了。晚安!」

  在他以最禮貌的姿態點頭為禮的時候,他那微笑的臉上透露出了某種祕密,他也賦予了他的話語某種神祕的氣氛,這些都清楚地落在了他侄子的耳朵裡、眼睛裡。同時他眼圈邊細微的直紋和鼻上的小窩也都帶著嘲諷彎了起來,使他看去帶著點漂亮的魔鬼味兒。

  「是的,」侯爵重複,「一個醫生,還有個女兒。不錯,新的哲學就像這樣開始了!你疲倦了,晚安!」

  要想從他的臉上找出答案倒不如去問莊園裡的石雕頭像。侄子走向門邊時望了望他,卻沒望出個究竟。

  「晚安!」叔父說,「我等著明天早晨再跟你幸會。好好休息!拿火炬送我的侄子到那邊他的屋裡去!──你要是願意,把我這位侄子先生給燒死在床上。」他自言自語補了一句,然後搖了搖小鈴,把跟班召到了自己的屋裡。

  侍從來了又走了。侯爵大人穿上寬鬆的睡袍,在屋裡踱來踱去,在那個平靜悶熱的夜裡安詳地準備著睡覺。他那穿著軟拖鞋的腳悄然地踩著地面,像隻儀態優雅的猛虎──儼然是故事裡怙惡不悛的侯爵中了魔法要定時變化,或是剛從老虎變成了人,或是馬上就要變成老虎。

  他在他那豪華絕倫的臥室裡走來走去,白天旅行的種種情景悄然襲來,闖入他的心裡。黃昏時那緩慢吃力的上坡路,落山時的太陽,下山,風車,懸崖頂上的監獄,山坳裡的小村,泉水邊的農民,還有那用藍帽子指著車下鏈條的修路工。那泉水令人聯想到巴黎的泉水,臺階上躺著的布包裹,在它上面俯著身子的婦女,還有那高舉雙手大喊「死了!」的高個兒男人。

  「現在涼快了,」侯爵大人說,「可以睡覺了。」

  於是,他放下了四周的細紗床幃,定了定神睡了下去。這時他聽見黑夜長嘆了一聲,打破了寂寥。

  外壁上的石臉茫然地望著黑夜,過了深沉的三個小時。在深沉重的三個小時中,廄裡的馬匹嗒嗒地碰著食槽、狗在狂吠、貓頭鷹發出怪叫。貓頭鷹的叫聲跟詩人們按傳統描述的鳴聲很不相同,畢竟這種動物有個頑固的習慣:總是不肯按別人的規定說話。

  莊園裡的石面孔(獅子的面孔,人的面孔)茫然地望著黑夜,望了三個沉重的小時。死沉沉的黑暗籠罩了一切;死沉沉的黑暗使道路上死寂的灰塵更加死寂,墳地裡蔓草淒迷,可憐的一小片一小片的野草彼此已無法區分。十字架上的耶穌見到任何東西都可能走下來。村子裡的人(收稅的和交稅的)都睡著了。枯瘦的村民也許夢見了饑餓者常夢見的筵席,也許夢見了被驅趕幹活的奴隸和牛馬常夢見的輕鬆和休息。總之睡得很香,在夢裡吃得很飽,而且自由自在。

  村裡,泉水奔流著,看不見,也聽不到;莊園裡,噴泉噴濺著,看不見,也聽不到;兩者都像從時間之泉噴出的分分秒秒,噴出便消失,噴了三個黑暗的小時。然後兩者的灰白的水都在晨曦裡閃著幽靈似的光,莊園的石頭面孔睜開了眼睛。

  晨曦漸明,太陽終於觸到了平靜的樹梢,把它的光芒澆注在山上。朝霞裡,莊園的噴泉似乎變成了血,石像的臉染成了猩紅。鳥兒歡樂地高奏出一片喧嘩。侯爵臥室那飽經風霜的巨大窗戶的窗櫺上一隻小鳥正竭盡全力唱出最甜美的歌。靠窗最近的石雕人像似乎聽得呆了,張大了嘴,垂下了下巴,聽得心驚膽戰。

  此刻,太陽升高了,村子裡有了響動。窗戶開了,搖搖欲墜的門也開了,人們哆哆嗦嗦走了出來──新鮮冷冽的空氣使他們冷得發抖。於是,從來不會減少的一天的勞作又開始了。有的人到泉水邊去,有的人到田野裡去。男的,女的,有的在這邊挖地,有的在那邊照顧可憐的牲口,把瘦瘠的母牛牽到路邊能找得到的草地上去。在教堂裡,在十字架前有一兩個跪著的人影;與他們開始禱告的同時被牽出的母牛勉強把自己腳邊的野草當作早餐。

  莊園要醒得晚一些,這跟它的身分相稱,卻也顯然漸漸地蘇醒了。起先清冷的狩獵用的野豬矛和獵刀按往常一樣先泛出紅光,然後便在晨曦中清晰地閃亮;門窗敞開了,廄裡的馬回頭望著從門口瀉進的光。綠葉在鐵格花窗上閃著光,發出沙沙的聲音。狗使勁地扯著鐵鏈,不耐煩地站立起來,想獲得自由。

  這一切瑣碎的活動都是晨光再現時的生活常規。可是莊園的大鐘卻敲起來了,臺階上步履上上下下,人影閃動,然後是雜遝的腳步聲四處響起,馬匹匆匆地配好鞍離開了。這一切難道也是生活常規麼?

  是什麼風使那頭髮灰白的修路工這麼匆忙?他已在村外的坡頂上開始了工作,他那沒多少分量的午餐便當放在一堆石頭上,連母牛也不願碰它一碰。是不是鳥兒把他的午餐帶到了遠處,跟偶然撒播種子一樣,撒到了他的頭上?總之,在那個炎熱的早晨他像逃命一樣向山下奔跑,跑得灰塵揚起有膝蓋高,直跑到泉水邊才停止。

  村裡的人全在泉水邊神態沮喪地站著,悄悄談話,除了表現出憂心忡忡的好奇與驚訝外,沒有露出別的感情。匆匆牽來、就便拴住的母牛有的傻望著,有的躺著反芻,咀嚼著在它們被停止漫遊時啃到嘴裡的並不可口的東西。一部分莊園的人、一部分驛站的人和全部稅務人員都多少武裝了起來,無目的地擠在小街的另一邊,都很緊張,卻都閒著沒事。修路工已經擠進了五十個特別好的朋友群裡,一面用藍帽子抽打著自己的胸脯。這一切預示著什麼?加伯爾先生此時又在一個已騎在馬上的僕人身後匆匆上了馬,那馬雖有了雙重負擔卻也飛快地跑開了,像是德國民歌利奧諾拉【註】的另一個版本。這又預示著什麼?

  【註】民歌利昂諾拉:該民謠敘述女主人公海倫的情人戰死後,海倫痛不欲生,後來情人的鬼魂騎馬前來,帶她到墳墓中成親。

  這說明莊園裡多出了一張石雕人面。

  美杜莎在夜裡又看了這座建築物一眼,為它增加了這張石雕人面;這座建築已等了它大約兩百年。

  石雕人面靠在侯爵枕頭上,長在侯爵身上,像一個精巧的假面,突然受到驚嚇,發起脾氣來,於是變成了石雕。一把刀子深深地插在石像心窩裡,刀把上掛了一張紙條,上面潦潦草草寫了一行:

  「催他早進墳墓。  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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