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兩個諾言
十二個月來了又去了。查爾斯.達爾內先生在英格蘭取得了優秀法語教師的地位。他也熟悉法國文學。要是在今天,他可能做個教授,可是在那時,他只能當個私人教師。他跟有時間也有興趣的年輕人一起讀書,一起研究一種在全世界普遍使用的活語言,並培養他們,使他們能欣賞它的知識與想像的寶庫。而且他可以用正確的英語寫研究法語和法國文學的文章,也可翻譯出正確的英語。那時代他這樣的能手並不容易找到,因為許多過去的王子和未來的國王還沒有落到教員隊伍中來,破落的貴族也還沒被從臺爾森銀行帳簿裡劃掉名字,去當廚工或木匠。作為私人教師,他知識淵博,言詞蘊藉,使學生學得異常愉快,得益非淺;作為翻譯者,他文體高雅,在譯文中注入了許多不只是字典上的東西。因此達爾內先生很快就有了名氣,而且深受稱讚。何況,他對自己的國家的情況也很熟悉,而那也越來越引起人們的興趣。因此,他靠了自己的堅毅頑強和不懈努力發達起來了。
在倫敦,他從未夢想過走在黃金路面上或睡在玫瑰花壇裡。有了這種高雅的理想他是發達不起來的。他希望勞動,也參加了勞動,便竭盡全力地勞動。他的發達靠的是這個。
他把一部分時間花在劍橋,在那兒教本科生讀法語。他仿佛是一個受到寬容的走私販子,不是經過海關檢驗進口希臘文和拉丁文,而是販賣歐洲語言的私貨。剩下的時間他花在倫敦。
從永遠是夏日的伊甸園到大部分是冬日的今天的墮落人世,男人的世界總要走一條一成不變的路──要追求一個女人的愛。這也是查爾斯.達爾內的路。
他是在危難的時刻愛上了露西.曼內特小姐的。他從沒有聽見過比她那同情的聲音更甜美、更可愛的聲音,從沒有看見過像她這樣溫柔美麗的面容,那時她在已為他挖好的墳墓邊緣跟他面對著面。但是他還不曾跟她談過這個問題。發生在波濤洶湧澎湃的大海和塵土飛揚的大路那邊的那座荒涼莊園裡的謀殺案已經過去了一年,那巍峨的石莊園已成了個依稀的夢,可他至今沒有向她說出一個吐露心曲的字。
他很明白自己為什麼沉默。又一個夏季的白天,他離開他大學的工作來到倫敦,轉到了索霍區這個安靜的街角。他想找機會向曼內特醫生敞開自己的心扉。那天已快要黃昏,他知道露西已跟普洛絲小姐出門去了。
他發現醫生坐在窗前的圈手椅上。在他苦難時支持過他、卻也增加了他的痛苦的體力已經逐漸恢復。他現在確實已成了個精力非常充沛的人。他堅毅頑強,行動富於活力。在他恢復活力之後有時也發病、也衝動,跟他才開始訓練恢復其它官能時一樣,但這種情況當初就不多,現在更是罕見了。
他讀書的時間多,睡眠的時間少,很辛苦,卻很輕鬆,而且同樣感到快樂。現在查爾斯.達爾內走進了他屋裡,他一看見便放下書伸出手來。
「查爾斯.達爾內!很高興見到你。近三、四天來我們都估計你會回來呢。斯特萊弗先生和西德尼.卡爾頓先生昨天都來過,都以為你早該來了!」
「他們對我有興趣,我很感謝,」他回答道。他對那兩人雖有幾分冷淡,對醫生卻是滿腔熱忱,「曼內特小姐……」
「她很好,」醫生插嘴說,「你回來,我們都會很高興的。她有些家務事要辦,出去了,馬上就會回來。」
「曼內特醫生,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正是要利用她不在家的機會請求跟你談一談的。」
空白,沉默。
「是麼?」醫生說,顯然有些不安,「把你的椅子拉過來,說吧。」
椅子拉過來了,但他卻發現要說下去並不那麼容易。
「我跟你們家能有密切的關係,曼內特醫生,我很高興,」他終於開了口,「時間已有了一年半。我希望我要提起的話題不至於……」
醫生伸出手來制止他,他閉上了嘴。過了一會兒,醫生又回到了話題,說:
「是要談露西麼?」
「是的。」
「我任何時候談起她心裡都不好過。一聽見你用那種調子談起她就更難受,查爾斯.達爾內。」
「我這是熱烈的崇敬、真誠的膜拜和懇切的愛情的聲音,曼內特醫生!」他恭順地說。
又是一片空白,沉默。
「我相信你的話。我對你應當公正,我相信你的話。」
他顯然很不安,而這不安又顯然是由於不願提起這個話頭,因此查爾斯.達爾內猶豫了。
「要我繼續說下去麼,先生?」
又是空白。
「好了,說吧。」
「你估計到了我要說的話,雖然你不可能懂得我說這話時有多麼認真,我的感情有多麼認真,因為你不懂得我祕密的心願和這心願長期壓在我身上的希冀、畏懼和不安。親愛的曼內特醫生,我對你的女兒愛得癡迷、深沉、無私和忠貞,只要世界上還有愛,我就要愛她。你也曾戀愛過的,讓你往日的愛情為我說話吧!」
醫生扭開了臉坐著,眼睛望著地上。聽到最後一句話,他又匆匆伸出手去,叫道:
「別提那事,先生!別提那事,我求你,不要讓我想起過去!」
他的叫喊像是確實有了病痛,因此他的話說完後許久仍然迴蕩在查爾斯.達爾內的耳裡。他伸出手做了個手勢,仿佛是哀求達爾內別再說下去。達爾內作了這樣的理解,便再也沒出聲。
「請你原諒,」過了一會兒,醫生壓低了嗓子說,「我並不懷疑你愛露西,我可以讓你滿意。」
他在椅子上向他轉過身來,卻沒有看他,也沒有抬起眼睛。他的下巴落到了手上,白髮遮住了面孔。
「你跟露西談過了麼?」
「還沒有。」,
「也沒有給她寫信麼?」
「從來沒有。」
「要是我佯裝不知你是顧念她父親,才這樣克制自己,那我就太不通情理了。作為她的父親,我對你表示感謝。」
他伸出手來,眼睛卻並未隨著看過來。
「我知道,」達爾內尊重地說,「我怎麼能不知道呢,曼內特醫生。我每天都看見你們倆在一起,你跟曼內特小姐之間這種不尋常的、動人的感情是在特殊的環境之下培養出來的。即使是在父女之間,能夠跟它相比的感情也不多見。我知道,曼內特醫生,我怎麼能不知道呢,她心裡除了一個逐漸成年的女兒的感情和孝心之外,還有她嬰兒時期的全部的愛和依賴。我知道,因為她從小沒有父母,現在已把她成年後的全部忠誠、熱情和性格奉獻給了你,還加上對早年失去的父親的信賴和依戀。我完全知道,即使你從今生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回到她身邊,你在她的眼裡也難以具有比跟她長期相處的你更神聖的品格。我知道,她依偎著你時,那摟著你脖子的手是三合一的:它是嬰兒的、姑娘的,也是婦女的。我知道,她在愛你時,看到了跟她同齡的母親,也在愛著她;看到了跟我同齡時的你,也在愛著我。她愛她心碎的母親,她愛那經歷了可怕的考驗和成功的恢復過程的你。我自從在你家跟你相識之後日夜見到的便是這一切。」
她的父親垂頭坐著,只有呼吸略微加快,其它的激動跡象全都受到了抑制。
「親愛的曼內特醫生,這些我一向都知道。我也一向看到你為一個神聖的光圈所籠罩。我忍耐了,我忍耐到了人的天性所能忍耐的最大程度。我一向認為,就是現在也還這樣認為,如果把我的愛情──即使是像我這樣的愛情──介入你倆之間,就必然會觸及你過去的經歷,引起你一些不太愉快的想法。但是我愛她。上天作證,我是愛她的!」
「我相信,」她的父親傷心地回答,「我早就想到了,我相信。」
「可是,」達爾內說,醫生那傷心的口氣在他耳裡帶著責備的調子,「如果我有這樣的幸運能娶了她,可別以為我會在某一天違背我現在的話──把你們倆分開。此外,我也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也是卑鄙的。如果我心裡考慮著這種可能性,即使把它放在遙遠的將來,卻隱藏在心裡,如果我有這樣的心思,有這樣的想法,我現在就沒有資格觸摸這隻可敬的手。」
說著他伸出手來,放到了醫生手上。
「不,親愛的曼內特醫生,我跟你一樣是自願流放離開法國的,跟你一樣是被法國的瘋狂、迫害和苦難趕出來的,跟你一樣是努力靠自己的勞動在國外生活,而且相信將來會更幸福的,我只盼望跟你同甘共苦,共享你的生活和家庭。我要對你忠誠,至死不渝。我不會影響到露西做你的女兒、侶伴和朋友的特權的。我要幫助她,使她跟你更親密,如果還能更親密的話。」
他的手還挨著她父親的手。她的父親並不冷淡地接受他的觸摸。過了一會兒,更把雙手搭在了他椅子的扶手上。自從談話以來第一次抬起頭來。他臉上顯然有一種內心掙扎的表情。他在壓抑著那偶然露頭的陰沉的懷疑和恐懼。
「你的話很有感情,很有男子漢氣概,查爾斯.達爾內,我衷心地感謝你。我要向你敞開我整個的心──或是差不多敞開。你有理由相信露西愛你麼?」
「沒有。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你對我這樣傾吐你的心情,直接的目的是想要我立即加以肯定麼?」
「並不完全如此。我可能會好多個禮拜都希望渺茫,也可能明天就會希望降臨──不管我想法是否有錯。」
「你是否想要我給你出主意呢?」
「我並不要求,先生。但我覺得如果你認為可以,你是有力量給我出出主意的。」
「你想得到我的承諾麼?」
「想。」
「什麼承諾?」
「我很明白沒有你,我不可能有希望。我很明白即使曼內特小姐現在在她那純潔的心靈裡有了我──不要認為我真的膽敢存這種奢望──我在她心裡的地位也不可能影響她對她父親的愛。」
「若是確實那樣,你認為別的還會牽涉到什麼問題呢?」
「我同樣明白,她父親為任何求婚者說的一句有利的話都會比她自己和全世界更有分量。因此,曼內特醫生,」達爾內謙恭但堅定地說,「我不願意求你說那樣的話,即使它可以救我的命。」
「我相信。查爾斯.達爾內,親密無間的愛也像疏遠的隔閡一樣,會讓人猜不透,而且前者更是神祕莫測,難以捉摸。我的女兒露西對我來說就是這樣一個謎。因此我無法猜測她的心態。」
「我可以問問嗎,先生?你是否認為她……」他還在猶豫,她的父親已給他補充出來:
「有別的人求婚?」
「這正是我打算說的話。」
她的父親想了一會兒,回答說:
「你在這兒親眼見到過卡爾頓先生。斯特萊弗先生偶然也來。若是有那麼回事的話,也只有一個。」
「也許是兩個,」達爾內說。
「我不認為會有兩個;我倒覺得一個也不像。休想得到我的承諾,那就告訴我,你想要我承諾什麼?」
「若是曼內特小姐也跟我今天大膽所做的一樣,某一天向你傾吐了內心的情愫,我希望你能證實我今天對你說過的話,也表示你相信我的話。我希望你對我有那樣的好感,不至造成不利於我的影響。至於這事對我有多麼重要我就不想深談了。這就是我的要求。我提出這個要求的條件──你無疑有權要求這個條件──我會立即執行。」
「我答應,」醫生說,「無條件答應。我相信你的目的跟你的話確實完全一樣。我相信你的意圖是維護我和我那寶貴得多的另一個自我的關係,而不是削弱這種關係。若是她告訴我,你是她獲得完全幸福必不可少的條件,我願意把她給你。若是還有──查爾斯.達爾內──若是還有……」
年輕人感激地抓住他的手,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醫生說道:
「若是還有任何不利於她真正愛著的男性的幻想、理由或畏懼,而其直接責任並不在他,那麼,為了她的緣故,無論是什麼問題都應該全部抹掉。她便是我的一切,她對我比我所受過的苦更重要,比我所遭受到的冤屈更重要──嗨!這全是廢話。」
他沒了力氣,住了嘴,態度很奇怪,又以一種奇怪的眼神呆望著他,鬆開了握住他的那隻手,又放掉了。達爾內覺得那手冰涼。
「你剛才對我說了一件事,」曼內特醫生說,綻出一個微笑,「那是什麼?」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後來想起他剛才談起的條件,這才放了心回答道:
「我應該用充分的信任報答你對我的信任。我現在的姓雖是略微改變過的我母親的姓,卻不是我的真姓,這你是記得的。我打算告訴你我原來的姓和我到英國來的原因。」
「別說了!」波維的醫生說。
「我希望更值得你信任,而且對你不存在任何祕密。」
「別說了!」
醫生甚至用雙手捂了一會兒耳朵,然後又把雙手放到達爾內的嘴唇上。
「到我問你的時候再告訴我吧,現在別說。若是你求婚成功,若是露西愛你,你就在結婚日子的早晨再告訴我吧!你答應麼?」
「我答應。」
「握手吧。她馬上就要回來了,她今天晚上最好別見到我倆在一起。你走吧!上帝保佑你!」
查爾斯.達爾內離去時已是黃昏。一個小時以後天更暗了,露西才回到家裡。她一個人匆匆進了房──普洛絲小姐已直接回臥室去了──卻發現讀書椅上沒有人,便吃了一驚。
「爸爸!」她叫他,「親愛的爸爸!」
沒有人回答,她卻聽見有低低的敲擊聲從他的臥室傳來。她輕輕走過中間的屋子,往他門裡望去,卻驚惶地跑了回來。她全身的血都涼了,大聲叫道,「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她只惶惑了一會兒,隨即匆匆跑了回來,去敲他的門,並輕聲地呼喚。她一叫,敲擊聲便停止了,醫生立即出門來到她的面前。兩人在一起走來走去,走了許久。
那天晚上她下床來看他睡覺。他睡得很沉,他那鞋匠工具箱和沒做完的舊活兒已擺回了原先的地方。
第十一章 一幅伙伴圖
「西德尼,」就在那天晚上或是次日凌晨,斯特萊弗先生對他的胡狼說,「再調一碗五味酒,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那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再前一天晚上和那以前的許多晚上西德尼都曾加班加點,要趕在大假日到來之前把斯特萊弗的文件處理完畢。文件終於處理完畢了,斯特萊弗積壓的工作全部漂漂亮亮告了個段落,只等著十一月份帶著它氣象上的雲霧和法律上的雲霧,也帶著送上門的業務到來。
西德尼用了多次冷敷,可精神仍然不好,頭腦仍然不清。他是靠使用了大量的濕毛巾才熬過了這一夜的。在用濕毛巾之前,還喝了與之相應的特別多的葡萄酒,直弄得心力交瘁。現在他拉下了那「大頭巾」扔進盆子裡。六個小時以來他都不時在盆裡浸毛巾。
「你在調另外一碗五味酒麼?」大肚子的斯特萊弗兩手插在腰帶裡,躺在沙發上,眼睛瞟著他。
「是。」
「現在聽著,我要告訴你一件令你頗為驚訝的事,你也許會說我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麼精明:我想結婚了。」
「你想?」
「是的。而且不是為了錢。現在你有什麼意見?」
「我不想發表多少意見。對方是誰?」
「猜猜看。」
「我認識麼?」
「猜猜看。」
「現在是早上五點鐘,我的腦子像油煎一樣噼噼啪啪亂響,我才不猜呢。要我猜,你得請我吃晚飯。」
「那好,那我就告訴你,」斯特萊弗慢慢坐起身來說,「西德尼,我對自己相當失望,因為我不能讓你理解我,因為你是這樣一個遲鈍的笨蛋。」
「可你呢,」西德尼一邊忙著調五味酒,一邊回答,「你卻是這樣一個敏感而有詩意的精靈。」
「聽著!」斯特萊弗回答,誇張地笑著,「我雖然不願自命有浪曼的靈魂(因為我希望自己頭腦更清醒),可總比你要溫柔些,多情些。」
「你比我要幸運些,假如你是那意思的話。」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更……更……」
「更會獻殷勤,只要你肯幹,」卡爾頓提醒他。
「不錯!就說是會獻殷勤吧。我的意思是我是個男子漢,」斯特萊弗在他朋友調酒時吹噓起自己來,「我很願在女人堆裡受人歡迎,而且很願花功夫,也懂得怎樣做。比你要強多了。」
「說下去,」西德尼.卡爾頓說。
「不,在我說下去之前,」斯特萊弗用他那居高臨下的態度搖著頭說,「我先得對你交代一句。你跟我一樣常去曼內特醫生家,也許比我去得還多,可你在那兒總那麼憂鬱,我真替你難為情。你總像個一言不發、無精打采的受氣包,我以我的生命與靈魂發誓,我為你感到害臊,西德尼!」
「你也會感到害臊,這對像你這樣的法庭工作人員倒是件大好事,」西德尼回答道,「你倒應該感謝我呢!」
「可你也不能就這樣溜掉,」斯特萊弗回答,話鋒仍轉向西德尼,「不,西德尼,我有義務告訴你──為了幫助你,我要當而告訴你,你跟那樣的人來往的時候簡直丟臉透了。你這人很不受歡迎呢!」
西德尼喝下一大杯自己調的五味酒,笑了。
「你看看我!」斯特萊弗挺挺胸膛,說,「我的條件使我更加獨立,不像你那樣需要受人歡迎。可我幹嘛還需要受人歡迎呢?」
「我倒還沒見過你受誰歡迎呢,」卡爾頓喃喃地說。
「我那樣做是出於策略,出於原則。你看我,蒸蒸日上。」
「你並不會因為談起你的婚姻打算而蒸蒸日上的,」卡爾頓滿不在乎地回答,「我希望你繼續受人歡迎。至於我麼──你難道永遠也不明白我是無可救藥的?」
他帶著嘲諷的神氣問道。
「你沒有必要無可救藥,」他的朋友回答,並沒有帶多少安慰的口氣。
「我沒有必要,這我明白,」西德尼.卡爾頓說,「你那位小姐是誰?」
「我宣布了名字你可別感到難為情,西德尼,」斯特萊弗先生說,他想讓對方拿出友好的態度歡迎他就要宣布的心事,「因為我知道你對自己說的話連一半也不當真,而且即使全部當真也並不重要,所以我就先來個小小的開場白。你有一次曾在我面前說過藐視這位小姐的話。」
「真的?」
「肯定,而且就在這屋裡。」
西德尼.卡爾頓望了望五味酒,望了望他那得意揚揚的朋友。他喝光了五味酒,又望了望他那得意揚揚的朋友。
「那姑娘就是曼內特小姐,你曾說過她是個金髮的布娃娃。如果你在這方面是個敏感細膩的人,西德尼,我對你那種說法是會生氣的。可你是個粗線條,完全缺少那種體會,因此我並不在乎,正如我不會在乎一個不懂畫的人對我的畫發表的意見,或是一個不懂音樂的人對我的曲子發表意見一樣。」
西德尼.卡爾頓迅速地喝著酒──望著他的朋友大口大口地喝著。
「現在你全知道了,西德尼,」斯特萊弗先生說,「我不在乎財產,她是個迷人的姑娘,我已下定了決心要讓自己快樂。總之,我認為我有條件讓自己快樂。她嫁給我就是嫁給一個殷實富裕的人、一個迅速上升的人、一個頗有聲望的人:這對她是一種好運,而她又是配得上好運的。你大吃一驚了麼?」
卡爾頓仍然喝著五味酒,回答道,「我為什麼要大吃一驚?」
「你贊成麼?」
卡爾頓仍然喝著五味酒,回答道,「我為什麼要不贊成?」
「好!」他的朋友斯特萊弗說,「你比我估計的來得輕鬆,對我也不像我估計的那麼唯利是圖,儘管體現在無疑已很懂得你這個老哥兒們是個意志堅強的人。是的,西德尼,我對現在這種生活方式已經受夠了──想換個法兒活都不行。我感到,要是想回家就有家可回是件挺快活的事(不想回去盡可以在外面待著),而且我感到曼內特小姐在任何情況下都挺有用處,能讓我增添光彩。因此我才下定了決心。現在,西德尼,老夥計,我要對你和你的前途說幾句。你知道你的處境不佳,的確不佳。你不懂得錢的重要。你日子過得辛苦,不久就會遍體鱗傷,然後就是貧病交迫。你的確應當考慮找個保姆了。」
他說話時那副居高臨下的神氣使他看上去大了兩倍,也使他可厭的程度大了四倍。
「現在,讓我給你出個主意,」斯特萊弗接著說,「你得面對現實。我這人就面對現實,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你有你的方式,你得面對現實。結婚吧!找個人來照顧你。你不喜歡跟女人交際,不懂得女人,也不會應付女人,別把那當回事。找一個對象。找一個有點財產的正經女人──一個女老板,或是女房主什麼的──跟她結婚,來個未雨綢繆。你只能這樣。想想吧,西德尼。」
「我想想看,」西德尼說。
第十二章 知趣的人
斯特萊弗先生決心把幸運慷慨地施捨給醫生的女兒之後,便決定在離開城市去度大假(夏季休庭期)之前把她的喜事告訴她。他在頭腦裡對此事進行了一番辯論,得出的結論是最好先處理完準備事宜,然後從容安排是否在米迦勒學期前一兩週,或其後至希拉里節學期之間的聖誕節小假內向她求婚。
對於自己在本案中的實力他絲毫不懷疑。他對此案判決的路子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按照講求實惠的人世常理──那是唯一值得考慮的根據──跟陪審團作了辯論。這案子很清楚,無懈可擊。他傳喚自己作原告,他的證據不容辯駁。被告方面的律師只能放棄辯論,陪審團連考慮都不用考慮。經過審判後,斯特萊弗大法官感到滿意,案情再清楚不過了。
據此,斯特萊弗先生決定正式邀請曼內特小姐到沃克斯霍遊樂園【註】去玩,開始他的大假。結果碰了壁,於是邀她同遊雷勒拉花展,還是沒有成功。這麼一來,他只好親自到索霍區去,在那兒宣布他那高貴的意圖了。
【註】沃克斯霍遊樂園:位於泰晤士河岸,為當時倫敦有名的遊覽地。
於是斯特萊弗先生便從法學會橫衝直撞地上了路,到索霍區去了──大假的鮮花正在那兒含苞欲放。任何人只要看到他從倫敦法學會的聖敦斯坦沿著大道把體弱的人們擠開、氣勢洶洶地前進的樣子,便不難明白他是多麼強大、多麼有力量。
他必須路過臺爾森銀行。他在銀行有存款,又知道羅瑞先生是曼內特一家的好朋友,因此忽然想到銀行去一趟,把即將降臨索霍地平線上的曙光向他透露。於是,他推開了門(那門喉嚨裡輕微地咕嚕了一聲),一個趔趄落下兩步階梯,走過了兩位老出納員,橫衝直撞地擠進了羅瑞先生那長了黴的後間密室。羅瑞先生坐在龐大的帳本面前,帳本的格子裡寫滿了數字。他窗戶上垂直的鋼條似乎也是用來寫數字的格子,而在雲天之下的每一件事物則是填在格子裡的數字。
「哈囉!」斯特萊弗說,「你好嗎?但願你身體健康?」
斯特萊弗先生的一大特點便是在任何地方、任何空間裡都顯得太大。他在臺爾森銀行也是顯得太大,連遠處角落裡的老行員們也都抬起了頭,露出抗議的神態,仿佛被他擠到牆邊去了。在屋子深處神氣十足地看著文件的銀行行長此時不高興地皺了皺眉頭,仿佛斯特萊弗的腦袋一頭撞到了他那責任重大的背心上了。
謹慎的羅瑞先生用自以為最宜於這種情況的標準口吻說道,「你好,斯特萊弗先生?」然後跟他握了手。他的握手有點特別,只要銀行行長彌漫在空氣裡,臺爾森銀行的職員跟顧客握手都有這個特點:帶著一種自我謙抑的神氣,因為他是代表臺爾森公司握手的。
「有事要我為你效勞嗎,斯特萊弗先生?」羅瑞先生以業務人員的身分提問。
「沒有事,我這是對你的私人訪問,羅瑞先生。我有私人的話要對你說。」
「啊,原來如此!」羅瑞先生說,說時把耳朵湊了過來,眼睛卻瞟著遠處的銀行行長。
「我要去求婚了,」斯特萊弗先生兩條胳膊自信地趴在他桌子上說──那辦公桌雖然是很大的雙人桌,卻還裝不下他的一半,「我要去向你那逗人愛的小朋友曼內特小姐求婚了呢,羅瑞先生。」
「啊天吶!」羅瑞先生叫了出來,懷疑地擦著下巴,望著客人。
「你『天吶』個什麼呀,先生?」斯特萊弗先生身子一縮,重複道,「你幹嘛天吶天吶的,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羅瑞先生?」
「我的意思,」業務人員回答,「當然是友好的,感激的,認為這個打算說明你是個最善良的人。總之,我的意思是祝願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但是,的確,你知道,斯特萊弗先生……」羅瑞先生住了嘴,對著他以最奇怪的方式搖著頭,仿佛對他無可奈何,只好在心裡說,「你知道你這樣做真有點太過分了。」
「怎麼!」斯特萊弗說,用他那好勝的手一拍桌子,眼睛睜得更大了,還倒抽了一口大氣,「我要是明白你的意思,就絞死我,羅瑞先生!」
羅瑞先生調整了一下兩耳旁的小假髮,作為達到目的的手段,咬了咬鵝毛筆的羽毛。
「真見鬼,先生!」斯特萊弗瞪眼望著他,「我難道還不夠資格麼?」
「啊天吶,夠的!啊,夠的,你夠資格!」羅瑞先生說,「要說夠不夠資格麼,你倒是夠的。」
「我難道不富裕麼?」斯特萊弗問。
「啊,要說富裕麼,你倒也是的,」羅瑞先生說。
「而且在步步高升?」
「要說高升麼,你知道,」羅瑞先生說,很樂意再承認他一點長處,「誰也不會懷疑的。」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羅瑞先生?」斯特菜佛追問道,顯然已經氣餒了。
「啊,我……你現在就打算去求婚麼?」羅瑞先生問。
「現在就去!」斯特萊弗一拳擂在桌上。
「那我告訴你,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去。」
「為什麼,」斯特萊弗問道,「我非得問出結果不可。」他像在法庭上一樣向他晃著一根指頭,「你是個辦理業務的人,辦事必須有個理由。說出來,你為什麼不會去?」
「因為,」羅瑞先生說,「要追求這樣的目標,若是不能十拿九穩,我是不會貿然行事的。」
「見鬼!」斯特萊弗叫道,「任何事情都能叫你這條理由駁倒的。」
羅瑞先生瞥了一眼遠處的銀行行長,再瞥了一眼斯特萊弗。
「你真是個辦理業務的人,老資格的,有經驗的,坐銀行的,」斯特萊弗說,「已經總結了三條我能取得成功的理由,卻又說我根本沒把握!而且說得心平氣和!」斯特萊弗特別強調最後這一點,仿佛那話若不是說得心平氣和,就不知要有多奇怪了。
「我所說的成功,是對那位小姐來說的。我所說的可能成功的原因和理由是指能打動小姐的原因和理由。總之,我的好先生,小姐,」羅瑞先生溫和地敲著斯特萊弗的手臂,「小姐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羅瑞先生,」斯特萊弗先生張開雙臂,說道,「你確實認為我們現在談起的這位小姐是個只能擺擺門面的傻妞兒麼?」
「並不完全如此。我是要告訴你,斯特萊弗先生,」羅瑞先生漲紅了臉說,「我可不願聽任何人對那位小姐說一句不尊重的話;而且,如果我遇見任何一個男人──我希望現在沒有遇上──趣味低劣,性情急躁到了這種地步,竟然忍不住在這張桌子面前說出了對那位小姐欠尊重的話,我就要狠狠地教訓他,那怕是臺爾森銀行也別想阻止我。」
斯特萊弗先生憤怒了。他憋了一肚子氣不能發作,血管都快要暴裂了;羅瑞先生雖然一向慢條斯理,現在也窩了火,狀態也並沒好到哪裡。
「我打算告訴你的就是這個,先生,」羅瑞先生說,「請你別誤會了。」
斯特萊弗先生拿起一把尺吮了吮它的頂端,接著,站在那兒有節奏地敲著牙齒,也許敲得牙疼了。終於打破了令人尷尬的沉默:
「這對我倒挺新鮮的,羅瑞先生。你居然認認真真勸我別到索霍去為我自己求婚──為我自己,王家法庭的斯特萊弗,是麼?」
「你是在徵求我的意見吧,斯特萊弗先生?」
「是的,是徵求你的意見。」
「那好。那我已經提了意見!而且你也複述得正確無誤。」
「我對這意見的看法是,」斯特萊弗苦惱地笑了笑,「你這意見──哈哈!──可以把一切的理由都駁倒: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
「現在你可要明白,」羅瑞先生接下去說,「作為業務人員我無權對這件事說三道四,因為作為業務人員我對它一無所知。可是作為一個當年曾把曼內特小姐抱在懷裡的老頭子,而且是曼內特小姐和她爸爸的可信賴的朋友,一個對他倆也很有感情的老頭子,我已經說了話。記住,不是我要找你談知心話的。現在,你認為我大概沒錯了吧?」
「我不認為!」斯特萊弗吹著口哨,「常識問題我只能自己解決,不能向別人請教。我以為有的事是合情合理的;可你卻認為簡直是裝腔作勢的胡鬧。我覺得挺新鮮,不過我敢說你沒有錯。」
「我認為,斯特萊弗先生,我的看法說明我自己的性格。你要理解我,先生,」羅瑞先生說,很快又漲紅了臉,「我不願意任何人來代替我說明,那怕是臺爾森銀行也不行。」
「那好!我請你原諒!」斯特萊弗說。
「我原諒你。謝謝。唔,斯特萊弗先生,我剛才是打算說:你可能會因為發現自己錯了而感到痛苦;曼內特醫生又因為不得不向你說真話也感到痛苦;曼內特小姐也因為不得不向你說真話而感到痛苦。你知道我跟這家人的交情,那是我引為榮耀和快樂的事。若是你樂意的話,我倒願意修正一下我的勸告。我願意不要你負責,也不代表你,專門為此事去重新作一次小小的觀察和判斷。那時如果你對結論不滿意,不妨親自去考察它是否正確。若是你感到滿意,而結論還是現在的結論,那就可以讓各方面都省掉一些最好是省掉的麻煩。你意下如何?」
「你要我留在城裡多久?」
「啊!不過是幾個小時的問題。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去索霍區,然後到你家裡去。」
「那我同意,」斯特萊弗說,「現在我就不到那兒去了,我也沒有著急到非現在去不可。我同意,今天晚上我靜候你的光臨。再見。」
於是斯特萊弗先生轉過身就往銀行外衝了出去。一路刮起了大風,兩個老行員在櫃臺後站起身來向他鞠躬,竟然竭盡了全力才站穩腳跟。人們老看見那兩位可敬的衰邁老人在鞠躬。大家都相信他們「鞠」走了一個顧客之後還要在空辦公室裡「鞠」下去,直到「鞠」進另一個顧客。
律師很敏感,他猜得到銀行家若只是道德上有把握而無更可靠的理由是不會提出如此令人難堪的意見的。他對於這樣重的一劑苦藥雖無準備,卻也硬吞了下去,「現在,」斯特萊弗先生吞下藥,像在法庭上一樣對整座法學會大廈搖晃著指頭,「我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讓你們全都擔點不是。」
那是老貝勒策略家的一種手腕,他因此得到巨大的安慰,「我不能讓你說我不對,小姐,」斯特萊弗先生說,「我倒要說是你的不是了。」
因此,當羅瑞先生那天晚上遲至十點鐘才來看他時,斯特萊弗先生已故意亂七八糟地攤開了許多書籍和文件,好像早上的話題已全然不在他心上了。他在見到羅瑞先生時甚至表現出驚訝,而且一直是心事重重,神思恍惚。
「好了!」性情溫和的使者花了足足半小時工夫想引他回到這個話題而終於無效後說道,「我去過索霍區了。」
「去過索霍?」斯特萊弗冷淡地說,「啊,當然!我在想什麼呀!」
「我毫不懷疑,」羅瑞先生說,「早上我們談話時我就是對的。我的意見得到了證實,我重申我的勸告。」
「我向你保證,」斯特萊弗先生以最友好的態度說,「我為你感到遺憾,也為那可憐的父親感到遺憾,我知道這在那家人中是個痛苦的話題,咱倆就不要再提這事了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羅瑞先生說。
「我敢說你是不會明白的,」斯特萊弗回答,撫慰地、但也不容反駁地點了點頭,「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可是這事有關係,」羅瑞強調說。
「不,沒有關係。我向你保證沒有關係。我把一樁沒有意義的事當作了有意義的事;把不值得稱讚的意圖當作了值得稱讚的意圖,而我已經徹底悔悟,沒有造成任何傷害。這類蠢事年輕的女人以前也幹過,等到陷入貧窮與卑微的境地以後又總懊悔。從無私的角度看來,我為不提這件事感到抱歉,因為在世俗的眼光裡,此舉在我是一種犧牲。但從自私的角度看來,我倒高興不再提這件事,因為在世俗的眼光裡,這場婚姻對我是件壞事──我什麼好處也得不到,這幾乎不用說明。絲毫損害都不會有的,我並沒有向那位小姐求婚。說句知心話,你可別對人講,我想來想去都覺得犯不著白操心到那份地步。羅瑞先生,對一個頭腦空空的姑娘的忸妮作態、虛榮無聊你是控制不了的。不要想去控制,否則你永遠會失望的。現在請你再也別提了。我告訴你,為別人我對此雖感到遺憾,可是為自己我倒感到高興。我的確非常感謝你,因為你容許我徵求了你的意見,也給了我勸告。你比我更了解這位小姐。你說得對,這事是根本辦不到的。」
羅瑞先生大吃了一驚,呆呆地望著他。斯特萊弗先生用肩膀推著他往門外走去,擺出一副把慷慨、寬容和善意像甘霖一樣對著他那冥頑不靈的頭腦兜頭澆下去的模樣,「盡量往好處想吧,親愛的先生,」斯特萊弗說,「這事再也別提了。再一次謝謝你容許我徵求了你的意見,晚安!」
不等羅瑞先生知道自己在哪裡,他已經進入了黑暗之中。斯特萊弗先生已回到沙發上躺了下來,對著天花板眨眼睛。
第十三章 不知趣的人
若是西德尼.卡爾頓在別的地方也有發出光彩的時候,他在曼內特醫生家可從來就暗淡無光。整整一年了,他常去他們家,卻永遠是那樣一個沮喪的憂傷的閒人。他在樂意談話時也能侃侃而談,但是他那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陰雲卻總以一種致命的黑暗籠罩著他,極少為他內心的光芒所衝破。
然而,他對那座房屋附近的街道和它那沒有知覺的鋪路石卻很感興趣。有多少個無從借酒澆愁的夜晚,他曾在那道路上茫然而憂傷地徘徊過。有多少個淒涼的破曉曾照出他逡巡不去的孤獨身影,即使當晨曦的光芒鮮明地勾勒出為黑夜隱蔽的教堂尖塔和高樓大廈的建築之美時,他仍然在那兒流連不去。其實在那個平靜的時刻,他也許是可以想起一些在別的時候被忘卻的和得不到的美好事物的。近來法學會大院那張被忽視的床比過去更少跟他見面了。他常常是倒在床上不到幾分鐘便又翻身爬起來,又回到那一帶閒逛去了。
在一個八月的日子,那時斯特萊弗先生已對他的胡狼說明「關於婚姻問題我另有考慮」,然後帶著他那體貼的柔情到德文郡去了。那時市區街道花卉的美色與馨香已能給窮途末路者以安慰、給病體支離者以健康、給老邁龍鍾者以青春,可是西德尼的腳步仍然在那條路上蹀躞不去,只是由於有了設想而從遲疑無目的變得穩健有力了。在他終於下定決心之後,那雙腳便把他帶進了醫生家的門。
他上了樓,發現露西一個人在幹活兒。露西對他一向就有些不大自然。當他在她的桌旁坐下時,她帶著幾分忸怩接待了他。兩人談家常時,露西抬起頭來望了望他的臉,卻發現了他的變化。
「我擔心你是病了,卡爾頓先生!」
「沒有病。不過我的生活方式是不利於健康的。這樣胡混的人能有什麼好結果呢?」
「要是不能過一種更好的生活豈不遺憾麼?對不起,我話到口邊就順嘴說了出來。」
「上帝知道,確實遺憾!」
「那你為什麼不改一改呢?」
她再溫和地望他時卻吃了一驚,感到不安了。他眼裡噙著淚水,回答時口氣也帶著淚水:
「太晚了。我怕是好不起來了。只能越來越墮落,越來越糟糕。」
他把一隻胳膊靠在桌上,用手遮住了眼睛。在隨之而來的沉默裡那桌子顫動著。
她從沒見他軟弱過,因此很覺難受。他知道她難受,卻沒有抬頭看她,只說:
「請原諒,曼內特小姐。我是因為想起我打算向你說的話才忍不住流淚的。你願聽聽我的話麼?」
「若是對你有好處的話,卡爾頓先生,只要能讓你好過一些,我很樂意聽!」
「上帝保佑你的好心與體貼。」
過了一會兒,他從臉上放下了手,平靜地說了下去。
「不要怕聽我說話,也別怕我要說的話。我很像是個在青年時代就已夭亡的人,一輩子也沒有希望了。」
「不,卡爾頓先生,我相信你最好的年華還在前頭。我可以肯定你能非常非常值得自己驕傲。」
「希望是值得你驕傲,曼內特小姐。雖然我還有自知之明──雖然我這苦悶的心讓我神祕地產生了自知之明──但我會永遠也忘不了的。」
她的臉色蒼白了,她戰慄起來。幸好此時他對自己表示了無法改變的失望,才令她安下了心。於是這場會晤便具有了跟其它任何談話不同的性質。
「即使你有可能回報你眼前的人的傾慕之情,曼內特小姐,他此時此刻也明白自己是個自暴自棄的、虛弱可憐的、不得志的酒徒(這你是知道的)。儘管他會感到幸福,但他卻難免會使你痛苦、悲哀和悔恨,難免會玷汙了你、辱沒了你,拖著你跟他一起墮落。我很明白你對我不可能有什麼溫情;我並不祈求;我甚至為此感謝上蒼。」
「撇開這個問題不談,我能對你有所幫助嗎,卡爾頓先生?我能不能讓你走上新的道路呢?──請原諒!我難道就沒有辦法回報你對我的信任麼?我知道這是一種信任的表現。」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流著真誠的淚,嫻靜地說,「我知道你是不會對別人說這樣的話的。我能不能使這事對你有好處呢,卡爾頓先生?」
他搖搖頭。
「不行。曼內特小姐,不行。如果你能再聽我說幾句,你也就盡了你最大的努力了。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靈魂的最終的夢想。我是在我墮落的生活中見到了你和你的父親,還有你所經營的這個甜蜜的家,才恢復了我心中自以為早已死滅的往日的夢想的。我也因此才感到比任何時候都淒苦可憐。自從我見到你以後,我才為一種原以為不會再譴責我的悔恨所苦惱。我聽見我以為早已永遠沉默的往日的聲音在悄悄地催我上進。我曾有過許多沒有成形的想法:重新奮起,改弦更張,擺脫懶散放縱的習慣,把放棄了的奮鬥進行下去。可那只是個夢,整個兒是個夢,一個沒有結果的夢,醒來時還躺在原來的地方,不過我仍希望你知道你曾喚起過我這樣的夢。」
「難道那夢就一點也不能留下麼?啊,卡爾頓先生,再想一想!再試一試吧!」
「不,曼內特小姐,在整個夢裡我都知道自己是很不配的。然而我一向便有,至今也有這個弱點。我總希望你知道你是怎樣突然控制了我,讓我這一堆死灰燃起了火焰的──可是這火焰因為它的本質跟我難以分開,所以並沒有點燃什麼,照亮什麼,做到什麼,就一事無成地燃燒完了。」
「既然,卡爾頓先生,是我的不幸使你比見到我之前更悲哀,那麼……」
「別那麼說,曼內特小姐,因為若是世上還有東西能拯救我,你早就拯救了我了。你不會使我更悲哀的。」
「既然你所描寫的心情大體可以歸結為我的影響──簡而言之,這是我的感覺──我難道就無法產生有利於你的影響了麼?我難道就完全不能對你產生好的影響了麼?」
「我現在所能獲得的最大好處,曼內特小姐,正是我到這兒來想得到的。讓我在今後迷失方向的生活中永遠記住我曾向你袒露過我的心,這是我最後的一次袒露。我要記住,我此時留下了一些能讓你悲痛和惋惜的東西。」
「這些都可以改變的,我曾一再最熱誠地、衷心地請求你相信……」
「別再請求我相信了,曼內特小姐。我已經考驗過自己,也更了解自己。可是,我令你難過了。讓我趕快說完吧!你是否能讓我在回憶起現在時,相信我生活中最後的一番知心話是保存在你那純潔真誠的心胸裡的,它將在那兒獨自存在,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如果那對你是一種安慰,我答應。」
「也不會讓你最親愛的人知道?」
「卡爾頓先生,」她很激動,過了一會兒才說,「這是你的祕密,不是我的祕密,我保證尊重它。」,
「謝謝你。再說一句,上帝保佑你。」
他把她的手在唇邊放了放,然後向門口走去。
「別擔心我會繼續這次談話,曼內特小姐,即使是順便提起。我是永遠也不會再提起的了。就算讓我死去也不會有更可靠的保證的。在我死去時,這個美好的回憶對我也將是神聖的──為此,我還要感謝你、祝福你──我最後的一句誓言是向你作出的,而我的名字、缺點和痛苦都將溫柔地存留在你的心裡。還能有什麼比這更令人輕鬆和快樂的呢!」
他跟他一向的表現多麼不同啊,想想看,他放棄了多少東西啊!他每天又壓抑和扭曲了多少感情啊!想到這一切不免令人痛苦。在他停步回頭望她時,露西.曼內特傷心地哭了。
「別難過!」他說,「我配不上你這種感情,曼內特小姐。一兩個小時之後,我瞧不起卻又擺不掉的卑劣夥伴和惡劣習性又會把我變得比流浪街頭的可憐蟲更不配你的眼淚了!但在內心裡我對你將永遠是現在的我,雖然外表上我仍是你一向在這兒所見到的樣子。我對你提出的倒數第二個請求是:相信我的這番話。」
「我會的,卡爾頓先生。」
「我的最後請求是這樣的──提出它之後我就讓你擺脫一個我深知跟你毫無共鳴的、無法溝通的客人。我雖知道說也無用,但也知道我的話出自靈魂。我願為你和為你所愛的人做任何事。若是我的事業條件較優,有作出犧牲的機會或能力,我願抓住一切機會為你和你所愛的人作出任何犧牲。在你心平氣和時請記住:我說這話時是熱情的、真摯的。你將建立起新的關係,那日子已經不遠。那關係將會更加溫情而有力地把你跟你所裝點經營的家連結在一起──一個永遠為你增光、令你幸福的最親密的關係。啊,曼內特小姐,在一個跟他幸福的父親長相一樣的小生命抬起頭來望著你的臉時,在你看到你自己光彩照人的美貌重新出現在你的腳下時,請不時地想起有這麼一個人,他為了讓你所愛的人留在你的身邊是不惜犧牲他的生命的。」
他說了聲,「再見!」最後道一聲「上帝保佑你!」然後便離開了。
第十四章 本分的生意人
每天,坐在艦隊街板凳上,跟他那相貌醜陋的頑童在一起的耶利米亞.克朗徹先生眼前總有大量的五光十色的東西川流不息。有誰能在艦隊街熱鬧繁忙的時刻坐在那兒而不被那兩條浩大的人流弄得目眩耳聾呢!一條人流跟著太陽無休止地往西走,一條人流對著太陽無休止地往東走。但無論往哪個方向,人流都在向日落處紅紫兩色山巒外的平原走!
克朗徹先生嘴裡咬著乾草望著兩道人流,像是那盯著一條河流看了若干世紀的異教徒鄉巴佬──只是他並不在等著河水乾涸。何況那是件沒有希望的事,因為他有一小部分收入正是來自為膽小的婦女(往往是盛裝的中年以上的婦女)導航,從洪流的臺爾森一側駛到對岸去。儘管每一次和客人接觸的時間都很短,克朗徹先生卻總對那位女士發生興趣,甚至表示出想有幸為她的健康乾杯的強烈願望。他的經濟收入正是從這種普渡眾生的行為所得到的謝禮。這我們剛才已經說過了。
過去曾有詩人坐在公共場所的一條板凳上望著行人進行沉思。克朗徹先生也坐在公共場所的一條板凳上,可他不是詩人,因此只是四面張望,盡可能地不去沉思。
眼下,當他東張西望時正好是行人不多、急著趕路的婦女也少,他的生意十分清淡的時候。這使他心中強烈懷疑克朗徹太太又在肆無忌憚地「下跪」了。這時一支從艦隊街向西滾滾而來的不尋常的人流引起了他的注意。克朗徹先生向那邊望了望,看出是來了一支喪禮隊伍,因為有人阻攔引起了喧嘩。
「小傑里,」克朗徹先生轉身對他的下一代說,「是埋死人呢。」
「嗚哇,爸爸!」小傑里叫了起來。
這位少爺發出這種興高采烈的呼喊是帶有神祕的意思的。而老爺卻很生氣,瞧準機會扇了他一個耳光。
「你是什麼意思?嗚哇個什麼?你要對你爹表示個什麼意思,小混蛋?你這小子跟你那個『嗚哇』越來越叫我受不了了!」克朗徹先生打量著他說,「別讓我再聽見你那麼亂叫,否則叫你嘗嘗我的滋味,聽見了沒有?」
「我又沒傷著誰,」小傑里一邊揉著面頰,一邊抗議。
「住嘴,」克朗徹先生說,「我不管你傷沒傷著誰。到座位上坐著,看熱鬧去。」
他的兒子服從了,人群也來到了。他們正對著一輛骯髒的靈車和一輛骯髒的送葬車發出喧鬧和噓聲。送葬車上只有一個哭喪的,一身公認為適合於這種莊嚴場合的骯髒服裝。可是他的處境似乎並不叫他高興。馬車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嘲弄他,對他裝鬼臉,還不時地起鬨大叫,「呀!密探!嘖嘖!呀哈!密探!」而且加上太多太犀利的叫人難以複述的恭維話。
喪葬行列在任何時候對克朗徹先生都有驚人的吸引力。凡有喪葬行列經過臺爾森,他總要眼耳鼻舌齊動,亢奮起來。因此,惹來了這麼一個不尋常的人群的喪葬隊伍自然會叫他異常亢奮。他對向他奔來的第一個人問道:
「那是什麼,老兄,鬧些什麼?」
「我不知道,」那人說,「密探!呀哈!嘖嘖!密探!」
他問另外一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那人回答,卻對著嘴拍著掌,以驚人的熱力和最大的幹勁大喊大叫,「密探!呀哈!嘖嘖!嘖嘖!密──探!」
最後有一個比較明白真相的人撞上了他,他才從那人口裡聽說,那是一個叫羅傑.克萊的人的喪禮。
「是個密探麼?」克朗徹問。
「老貝勒的密探,」他的情報提供人說,「呀哈!嘖!呀!老貝勒的密──咦──探!」
「啊,沒錯!」傑里回憶起一場他曾效過點力的審判,「我見過他的。死了,是麼?」
「死得像羊肉一樣,」對方回答,「死得不能再死了。把他們抓出來,喂!密探!把他們拖出來,喂,密探!」
人們正缺少主意,他這個建議倒很可以接受,大家便急忙抓住,大聲重複道,「抓出來,拖出來。」人群圍了上去,兩輛車只好停下了。人群打開車門,那唯一的哭喪人只好扭打著往外擠。他被抓住了一會兒,但他很機靈,很會利用時機,轉瞬之間已經沿著一條偏僻街道飛快地跑掉了,喪服、帽子、帽帶、白手絹和其它象徵眼淚的玩藝兒都扔下了。
人們把他這些東西撕了個粉碎,歡天喜地地到處亂扔。此刻商家急忙關了鋪子,因為那時的人群是很可怕的怪物,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人群此時已到了準備打開靈車把棺材往外拖的地步。可某個更為聰明的天才卻提出了另一個主意:倒不如大家快快活活把那東西送到它的目的地去。這時需要的正是現實的主意,因此,這個意見受到了熱烈的歡迎。頃刻之間,馬車上已經是裡面八個、外面一打地坐滿了人。人們又往靈車頂上爬。他們發揮出聰明才智,能待得住多少就擠上了多少。在這批志願人員中,傑里.克朗徹是首批志願者之一。他擠到了送葬車的角落裡,把他那鐵蒺藜頭客客氣氣地隱蔽了起來,不讓臺爾森的人看見。
主持喪禮的殯葬人員對這種改變儀式的行為提出了抗議,但是叫人心驚膽戰的大河就在附近,偏又有幾個聲音叫著要對殯葬人員中的頑固分子採用冷浸療法,讓他們清醒清醒,那抗議便只能短暫而無力了。經過改組的隊伍出發了。一個掃煙囪的趕著靈車──由坐在他身邊的車伕當顧問,車伕本人又受到嚴密監視。一個賣餡餅的在趕著送葬馬車,也有一位輔佐大臣侍立在旁。浩浩蕩蕩的人群走入河濱路不久,一個牽狗熊的也被拉了進來作為點綴──那時街面上這種人很引人注意,也很受人歡迎。而那頭長滿疥癬的一身黑毛的熊走在隊伍裡也頗有幾分沉重哀悼的神氣。
這個烏煙瘴氣的行列就像這樣行進著,有人喝啤酒,有人抽菸斗,有人哇哇地唱,還有人沒完沒了地裝出椎心泣血的樣子。他們一路上招兵買馬,所有的商店一見他們趕緊關了門。隊伍的目的地是鄉下遠處的聖潘克拉斯。他們按時到達,堅持要湧進墳場,最後是以他們自己喜歡的形式把死去的羅傑.克萊埋葬掉了,而且感到異常滿意。
死人處理完畢,人群又急於另謀消遣。另一個更聰明的天才(也許就是剛才那個)想出了個節目:拿偶然路過的人當作老貝勒的密探進行控拆,向他們報復。二十來個一輩子也沒靠近過老貝勒的無辜路人,便因要滿足這種幻想而遭到了追逐、粗暴的推搡和虐待。從這種遊戲轉化為打碎窗戶、搶劫酒店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最後,幾個小時過去,幾處涼亭已被推倒,幾處圍欄也被拆掉用來武裝較為好戰的勇士們。這時出現了謠言,說是警衛隊要來了。一聽這謠言,人群便漸漸散掉。警衛隊也許來了,也許根本沒有來。總之,暴民活動的全過程就是這樣。
克朗徹先生沒有參加閉幕式的遊戲,卻留在了墳場,跟殯葬人員聊天,也表示惋惜。墳場對他產生了一種慰藉鎮定的效果。他從附近一個酒店弄來了一個菸斗,抽起菸來,從柵欄望進去看著墳場,慎重地思考著它。
「傑里,」克朗徹先生說,按照常規對自己說開了,「這位克萊那天你是見到的,你親眼見到他還年紀輕輕的,長得也還結實。」
他吸完菸又沉思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想趕在下班之前回到他在臺爾森的崗位上去。不知道是對道德問題的思維傷了他的肝,還是他的健康一向就有問題,或是他想去對一個傑出的人物表示一點敬意,這都無關宏旨,總之,他在回家的路上去看了看他的健康顧問──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
盡心盡力、饒有興趣地接替了他爸爸的工作的小傑里向他報告說,他離開之後沒有任務。銀行關了門,衰老的職員們走了出來,門衛照常上了班。克朗徹和他的兒子也回家喝茶去了。
「好,我來告訴你問題在什麼地方,」克朗徹先生一進門就對他的老婆說,「如果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我今晚的活動出了問題,我準會查出來你又祈禱過要我倒霉的,那我就不管是不是親眼看到,我都要好好治治你。」
垂頭喪氣的克朗徹太太搖搖頭。
「可不麼,你當著我的面還在祈禱呢!」克朗徹先生說,表現出洞察一切的氣憤。
「可我沒有說什麼。」
「那就好,那就別想。你要想,跪下可以想,不跪下也可以想。你要反對我,用這個辦法可以反對,用那個辦法也可以反對,可是,我一律不準。」
「是的,傑里。」
「是的,傑里,」克朗徹先生一邊重複她的話,一邊坐下來喝茶,「啊!總是『是的傑里』,只有一句話,只會說『是的傑里!」
克朗徹先生憤憤地這麼說,其實並無特別的意思,只不過用它的冷嘲熱諷發點牢騷罷了──一般人也並非不常這麼做的。
「你跟你那『是的傑里』,」克朗徹先生咬了一口奶油麵包,仿佛就著碟子嚥下去一個看不見的大牡蠣,「啊,就這樣吧!我相信你。」
「你今兒晚上要出去麼?」他那規矩的太太問道。他又咬了一口麵包。
「要出去。」
「我也跟你出去好嗎,爸爸?」他的兒子趕快問。
「不,你不能去,我是去──你媽媽知道──去釣魚。是到釣魚的地方去,去釣魚。」
「你的魚竿不是已鏽得很厲害了麼,爸爸?」
「這你別管。」
「你會帶魚回家麼,爸爸?」
「我要是不帶回來,你明天就得餓肚子,」那位先生搖搖頭回答,「那你可就大成問題了。我要在你睡覺之後很久才出去。」
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他都十分警惕地監視著克朗徹太太,悶悶不樂地跟她說東道西,不讓她進行不利於他的祈禱。為此,他也讓他的兒子跟她談話,找些話頭借題發揮埋怨她,不給她絲毫時間思考,把那個不幸的婦女弄得精疲力盡。他這樣懷疑他的老婆,可見他比最虔誠的人還要篤信祈禱的神力,這就像一個自稱不相信有鬼的人叫鬼故事嚇得心驚膽戰一樣。
「你得注意!」克朗徹先生說,「明天也別玩花樣!如果我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明天能弄到一兩條豬腿,你們也不會光吃麵包沒有肉的。若是我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能弄到一點啤酒,你們也就不必光喝白水。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你要是唱錯了調,別人可不買你的帳。我就是你的山,你知道。」
然後他又開始抱怨:
「你這是跟吃的喝的過不去呀!我真不知道你那下跪祈禱的花招和硬心腸的胡鬧會讓家裡缺吃少喝到什麼程度。你看看你這兒子吧!他難道不是你親生的?可他瘦得就像根板條。你還說自己是娘呢,可你難道不懂得當娘的人的頭一條責任就是把兒子養得胖胖的麼?」
這話可觸動了小傑里傷心之處。他立即要求他娘執行她的頭一條責任。不管她做了多少其它的事,或是沒做其它的事,她得特別強調完成爸爸傷心而體貼地指出的當娘的人的本分。
克朗徹家之夜就像這樣消磨過去,直到小傑里被命令上了床,他那娘也接到同樣的指示,而且遵命執行。克朗徹先生一個人一鍋一鍋地抽著菸斗,打發著初入夜的幾個小時,直到差不多半夜才準備出發。到了凌晨一兩點,也就是幽靈出沒的時刻,他才在椅子邊站了起來,再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櫃櫥,取出一個口袋,一根大小適中的撬棍,一根帶鏈的繩子和這一類的「漁具」。他挺內行地把它們收拾好,向克朗徹太太輕蔑地告了別,滅了燈,走出門去。
小傑里在上床時只不過假裝脫掉了衣服,不久之後已跟在父親後面了。他利用黑暗作掩護,跟著他出了屋子,下了樓,進了院子,到了街上。他並不擔心回家時進不了大院,因為房客眾多,門是通夜半開著的。
他有一個值得稱讚的雄心壯志,要探索他父親那誠實的職業的藝術與神祕。以此為動力,小傑里盡可能地貼近房屋門面、牆壁和門洞走(貼近得有如他那兩隻眼睛),跟隨在他那可敬的父親身後。他那可敬的父親往北走了不遠,便跟另一位艾薩克.華爾頓的門徒會合,一同蹣跚地往前走去。
出發後不到半小時他們已離開了昏沉的燈火和更昏沉的守夜人,走上了一條荒涼的路。在這兒他們又會合了另一個釣魚人──會合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如果小傑里迷信的話,他簡直會以為他是第二個釣魚人突然一分為二變出來的。
三個人往前走,小傑里也往前走。走到一道俯瞰大路的石田埂之下。石田埂頂上有一道矮磚牆,上面是一道鐵欄杆。三人在石田埂與磚牆的陰影下脫離正路,穿進一條死胡同,那短牆在此升高了八至十英呎,形成了胡同的一側牆壁。小傑里在一個角落蹲了下來,往胡同裡望去。他看到的頭一個東西就是他那可敬的父親的身影,在略為昏暗的如水月色襯托之下輪廓分明,正靈巧地往一道鐵柵門上爬,很快就翻了過去。第二個釣魚人也翻了過去,然後是第三個。三個人都輕輕地落在門內的地面上,躺了一會兒──大約是在聽聽聲音,然後便手腳並用地爬走了。
現在輪到小傑里靠近大門了:他屏住呼吸走了過去,在一個角落裡蹲下,往裡一看,隱約看到三個釣魚人從一些亂草和墓地裡的墓碑之間爬了過去──那墓地很大。三人像些穿著白袍的幽靈,而教堂高塔則像個巍巍然的巨人的幽靈。他們沒有爬多遠便停住步子站了起來。於是開始釣魚。
起初他們用鐵鍬釣。緊接著那可敬的父親似乎在調整一個巨大的螺絲起子一樣的東西。不管他們用的是什麼工具,總之他們都幹得很賣力。直到教堂鐘聲響起才把小傑里嚇了一大跳,跑掉了。他的頭髮豎了起來,像他爸爸那鐵蒺藜的頭髮似的。
但是他那為時已久的探索這祕密的欲望不但讓他停住了腳步,而且引誘他又跑了回去。在他第二次從大門朝裡望時,那三個人仍然堅持不懈地釣著魚。不過現在魚兒好像已經上了鉤。在他們挖開的坑裡,傳來打鑽聲和抱怨聲。他們佝僂著的身子也繃緊了,似乎拽著個什麼重東西。那東西逐漸掙脫了壓在上面的泥土,露出了地面。小傑里原已經猜到那會是什麼玩藝兒,但是等他見到那東西,又見那可敬的父親打算把它撬開時,卻因為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嚇得魂不附體,第二次又跑掉了,而且一直跑了一英哩或更遠才停了下來。
若不是因為非喘氣不可,他是絕不敢停步的。他這簡直像是在跟幽靈賽跑,非常想擺脫它,他有一個強烈的印象:他看到的那棺材似乎在追他,其形象是小頭在下直立著,連蹦帶跳,總好像馬上就會抓住他似的在他身邊蹦跳──也許是想抓住他的胳膊吧!──他非要躲開不可。那玩藝兒還是個縹緲不定、無所不在的幽靈,弄得它背後的整個黑夜都很恐怖。為了迴避黑暗的胡同,他竄上了大路,害怕那東西會像得了水腫病的、沒有尾巴沒有翅膀的風箏似的從胡同裡蹦出來。那玩藝兒也躲在門洞裡,用它那可怕的雙肩在門上擦來擦去,雙肩直聳到耳朵,仿佛在笑。那玩藝兒也鑽進路上的影子裡,狡猾地躺著,想絆他摔筋斗,又一直跟在身後,而且越來越逼近了。因此當那孩子跑回自家門口時,簡直有理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半。就連進了屋後那玩藝兒也還沒有離開他,仍然跟著他砰砰砰一級一級地跳上了樓,跟著他一起鑽進了被窩,直到他睡著以後還沉沉地壓在他胸口上。
黎明以後日出之前,睡在小屋裡的小傑里從那沉重壓抑的昏睡之中,被他在正屋裡的父親驚醒了。他一定是出了問題,至少小傑里那麼想,因為他正揪住克朗徹太太的耳朵把她的後腦勺往床板上撞。
「我告訴過你,我會教訓你的,」克朗徹先生說,「我現在就教訓你。」
「傑里、傑里、傑里!」他的妻子哀求。
「你跟我的業務收益作對,」傑里說,「我和我的夥伴就遭殃。你得尊重我,服從我,你他媽的為什麼不照辦?」
「我是想做個好妻子的,傑里,」可憐的女人流著淚抗議。
「跟你丈夫的業務作對就是個好妻子麼?害得你丈夫的業務倒霉就是尊重他麼?在你丈夫業務的關鍵問題上不肯聽話就是服從他麼?」
「可那時你還沒有幹這樁可怕的買賣,傑里。」
「你只需要,」克朗徹反駁道,「做一個誠實的生意人的老婆就夠了,至於你丈夫幹什麼不幹什麼,你一個婦道人家少去操心。尊重丈夫、服從丈夫的老婆是不會干擾他的業務的。你不是說自己是個很虔誠的女人麼?你要是也算得上是個虔誠的女人,那我寧可要一個不虔誠的!你心裡沒有天然的責任感,正如泰晤士河河底長不出錢來一樣。應當往你腦袋裡敲點責任感進去。」
這番咒罵聲音很低,終於以那位誠實的生意人踢掉腳上滿是泥土的靴子,然後伸直了身子往床上一倒結束。他的兒子怯生生地偷看了一眼,見他躺在床上,把兩隻生鏽的手放在腦後當作枕頭,自己便也躺下去,又睡著了。
早餐並沒有魚,別的東西也不多。克朗徹先生無精打采,一肚子悶氣,把一個鐵鍋蓋放在手邊作為糾正克朗徹太太的暗器,準備發現她有做祈禱的跡象時使用。他按時洗漱完畢便帶著兒子從事名義上的職業去了。
小傑里腋下挾個小板凳,跟在爸爸身邊沿著陽光普照的擁擠的艦隊街走著。他跟昨天晚上逃避那可怖的追逐者在黑暗和孤獨中跑回家來時那個傑里迥然不同了。他的狡黠已隨著白日而更新,他的恐懼已隨著黑夜而消逝。就這個特點而言,在那個晴朗的早晨,艦隊街和倫敦城跟他情況相同的人也並非沒有。
「爸爸,」兩人同路走著時小傑里說,說時同爸爸保持一臂的距離,當中還夾著一個板凳,「什麼叫『復活販子』?」
克朗徹先生在街上停了步,回答說,「我怎麼會知道。」
「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爸爸,」天真的孩子說。
「唔!好了,」克朗徹先生又往前走,同時脫下帽子,充分展示出他的鐵蒺藜,「『復活販子』是經營一種商品的人。」
「經營什麼,爸爸?」敏銳的小傑里問。
「他經營的是……」克朗徹在心裡思考了一番,「一種科學研究需要的商品。」
「是人的身體吧,爸爸?」那活潑的孩子問。
「我相信是那一類的東西,」克朗徹先生說。
「我長大以後,啊,爸爸,也很想當個復活販子呢!」
克朗徹先生雖感到安慰,卻以一種恪守道德的含糊態度搖了搖頭,「那可得看你怎樣發展自己的才能了。小心培養你的才能吧!這種事盡可能別告訴別人。有的工作你未必適宜,現在還說不清。」小傑里受到這樣的鼓勵便往前走了幾碼,把小板凳放在法學會大樓的陰影裡。這時克朗徹先生對自己說道:「傑里,你這個誠實的生意人,那孩子還有希望給你帶來幸福呢。他倒可以彌補他那娘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