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部 金絲網絡|1

  第一章 五年後

  倫敦法學會大門旁的臺爾森銀行即使在一千七百八十年也已是個老式的地方。它很窄小,很陰暗,很醜陋,很不方便。而且它之所以是個老式的地方,是因為從道德屬性上講,銀行的股東們都以它的窄小、陰暗、醜陋為驕傲,以它的不方便為驕傲。他們甚至誇耀它的這些突出特點,並因一種特殊的信仰而熱血沸騰:它若不是那麼可厭就不會那麼可敬。這並非是一種消極的信仰,而是一種可以在比較方便的業務環境中揮舞的積極武器。他們說臺爾森銀行用不著寬敞,用不著光線,用不著花裡胡哨,諾克公司可能需要,斯努克兄弟公司可能需要,可是臺爾森公司,謝謝上帝!──

  若是有哪位董事的孩子打算改建臺爾森銀行,他就會被剝奪了繼承權。在這個問題上,臺爾森銀行倒是跟國家如出一轍。國家總是剝奪提出修改法律和習俗的兒子們的繼承權,因為法律和風俗正是因為它們長期令人深惡痛絕而尤其可敬的。

  其結果便是臺爾森銀行的不方便反倒是它一種完美的成就。它的大門白癡式地頑固,在被你硬推開時,它的喉嚨會發出一聲微弱的咕噥,讓你一個趔趄直落兩步臺階掉進銀行,等到你定過神來,就已進入了一個可憐的店堂。那兒有兩個小櫃臺,櫃臺邊衰老不堪的辦事員在最陰暗的窗戶前核對簽字時,會弄得你的支票簌簌發抖,仿佛有風在吹著。那窗戶永遠有從艦隊街上飛來的泥水為它洗淋浴,又因它自己的鐵柵欄和法學會的重重蔽障而更加陰暗。如果你因業務需要必須會見銀行行長,你便會被送進後面一個像「死囚牢」的地方,讓你在那兒因誤入歧途而悔恨沉思,直到行長雙手抄在口袋裡踱了進來,而在那嚇人的幽暗裡你連驚異得眨眨眼也難於辦到。你的錢是從蟲蛀的木質抽屜裡取出來的,也是送到那兒去的。開抽屜關抽屜時木料的粉末就飛進你的鼻子,鑽進你的喉嚨。你的鈔票帶著黴臭味,好像很快就要分解成碎紙。你的金銀器具被塞進一個藏垢納汙之地,一兩天之內它們的光澤就被周圍的環境腐蝕掉。你的文件被塞進臨時湊合使用的保險庫裡,那是用廚房的洗碗槽改裝的。羊皮紙裡的脂肪全被榨了出來,混進銀行的空氣裡。你裝有家庭文件的較輕的箱子則被送到樓上一間巴米賽德型的大廳裡,那裡永遠有一張巨大的餐桌,卻從來沒擺過筵席。在那兒,即使到了一千七百八十年,你的情人給你寫的初戀的情書和你的幼年的孩子給你寫的最初的信件剛才免於受到一排首級窺看的恐怖不久。那一排首級掛在法學會大門口示眾。這種做法之麻木、野蠻和凶狠可以跟阿比西尼亞和阿善提【註】媲美。

  【註】阿比西尼亞:衣索比亞舊稱;阿善提:非洲迦納的一部分。

  可是事實上死刑在各行各業都是一種時髦的竅門。臺爾森銀行自然不甘落後。死亡既是大自然解決一切問題的良方,為什麼不可以在立法上採用?因此偽造文件者處死;使用偽幣者處死;私拆信件者處死;盜竊四先令六便士者處死;在臺爾森銀行門前為人管馬卻偷了馬跑掉者處死;偽造先令者處死。「犯罪」這個樂器的全部音階,有四分之三的音符誰若是觸響了都會被處死。這樣做對於預防犯罪並非全無好處──幾乎值得一提的倒是:事實恰好相反──可它卻砍掉了每一樁具體案件帶給這世界的麻煩,抹掉了許多拖泥帶水的事情。這樣,臺爾森銀行便在它存在的日子裡,跟它同時代的更大的企業一樣奪去了許多人的性命。若是在它前面落地的人頭不是悄悄地處理掉,而是排在法學院大門口,它們便可能在相當程度上遮去了銀行底層原已不多的光線。

  蜷縮在臺爾森銀行各式各樣昏暗的櫃櫥和半截門上認真地工作著的是些衰邁不堪的人。年輕人一進入臺爾森銀行便被送到某個地方祕藏起來,一直藏到變成個老頭兒。他們把他像奶酪一樣存放在陰暗的角落裡,等它長出藍黴,散發出地地道道的臺爾森香味來,再讓他被人看見。那時他已在神氣十足地研讀著巨大的帳本,並把他的馬褲和套鞋熔鑄進那個機構,以增加它的分量。

  臺爾森銀行外面有一個幹零活的,偶爾應應門,跑跑腿,除非有人叫,從不進門。這人起著銀行活招牌的作用。上班時間他從不缺席,除非是跑腿去了。可他走了也還有他的兒子代理:那是個十二歲的醜陋的頑童,長得跟那人一模一樣。大家知道臺爾森銀行頗有氣派地容忍了這個幹零活的。銀行一向需要容忍一個人來幹這種活,而時勢和潮流送到這個崗位上的就是他。這人姓克朗徹,早年在東部的杭茲迪奇教區經教父母代為宣布唾棄魔鬼的行為時接受了傑里這個名字。

  地點:克朗徹先生在白袍僧區懸劍胡同的私人寓所。時間:安諾多米尼一千七百八十年三月一個刮風的早晨七點(克朗徹先生總把「安諾多米尼」說成「安娜.多米諾」,顯然以為基督教紀元是從一個叫安娜的女士發明了多米諾骨牌,而且用自己的名字為它命名而開始的)。

  克朗徹先生寓所的環境並不溫馨,一共只有兩個編號,另外一號還是一個小屋,只有一塊玻璃作窗戶。但這兩間屋卻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那個多風的三月清晨雖然時間還早,他睡覺的屋子卻已擦洗得乾乾淨淨。一張非常清潔的白臺布已經鋪在一張粗糙的松木餐桌上,上面擺好了早餐的杯盤。

  克朗徹先生蓋了一床白衲衣圖案的花哨被子,像是待在家裡的丑角。開頭他睡得很沉,漸漸便開始翻來翻去,最後他翻到被面上,露出了他那一頭麥穗樣摣開的頭髮,仿佛會把被子劃成破布條似的。此時他非常惱怒地叫了一聲:

  「媽的,她又在做那事了!」

  一個乾淨整齊,後來很勤快的婦女從一個角落裡站了起來(她剛才跪在那裡),動作很快,卻帶著惶恐,表明挨罵的正是她。

  「怎麼,」克朗徹先生在床上找著靴子,「你又在做了,是麼?」

  他用這種致敬的方式問了早安之後,便把靴子向那女人擲去作為第三次問候。那靴上滿是泥,可以說明克朗徹先生家庭經濟的奇特情況:他每天從銀行下班回來靴子總是乾乾淨淨的,可第二天早上起床時那靴子就已塗滿了泥。

  「你又在玩什麼花樣,」克朗徹先生沒打中目標,便改變了問候方式,「又找麻煩是不是?」

  「我只不過在做祈禱。」

  「做祈禱!多麼可愛的女人!咚一聲跪下地來咒我,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咒你,我是為你祈禱。」

  「沒有。你要是為我祈禱,我會那麼凶嗎?過來!你的媽媽是個好女人,小傑里,她祈禱你的爸爸失敗,不讓他發跡。你那媽很盡職,兒子。你那媽很信上帝,孩子。咚地一聲跪下地來就祈禱她唯一的兒子嘴裡的奶油麵包叫人搶走。」

  克朗徹少爺(他此時穿著襯衫)一聽這話難免生氣,轉身便向媽媽表示強烈抗議,不願別人搶走他的食物。

  「你以為你那祈禱值幾個錢?」克朗徹先生說,沒有意識到自己態度已前後不一,「你這個自以為得意的女人,你說你那祈禱能值幾個錢?」

  「我是從內心裡祈禱,傑里。只值這一點,再也沒有多的了。」

  「再也沒有多的,」克朗徹先生重複道,「那麼,它就不值幾個錢。總而言之,我不准許誰祈禱我倒霉。我告訴你,我受不了。我不能讓你嘰嘰咕咕祈禱得我倒了霉。你想跪可以跪,你得為你的男人和娃娃祈禱點好的,可別祈禱他們倒霉。要是我老婆不那麼不近人情,這可憐的孩子他娘不那麼不近人情,我上週就可以賺到錢了,就不至於挨人咒罵,受人破壞,得不到上帝保佑,倒下大霉了。媽的!」克朗徹先生一面穿衣服一面說,「我上個禮拜不走運,遇到了一件又一件的倒霉事,一個規規矩矩的可憐生意人所遇到的最倒霉的事!小傑里,穿衣服,孩子,我擦靴子的時候,你拿眼睛盯著點你娘,她只要想跪下來你就叫我。因為,我告訴你,」他掉頭又對他妻子說,「我像現在這樣是不會出門的。我已經是像一部快要散架的出租馬車,睏得像鴉片癮發了。我的腰眼累壞了,若不是因為它疼,我簡直連哪裡是我,哪裡是別人都分不清楚了。可是兜裡還是沒有增加幾文。所以我懷疑你從早到晚都在祈禱不讓我的腰包鼓起來,我是不會饒你的,他奶奶的,你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

  克朗徹先生嘟嘟噥噥說著話:「啊,不錯,你也信上帝,你不會幹出對你男人和孩子不利的事,你不會的!」說時從他那飛速旋轉的憎惡的磨盤上飛濺出尖刻譏諷的火花,同時擦著靴子做上班的準備。這時他的兒子則按照要求監視著他的母親。這孩子頭上也長著尖刺一樣的頭髮,只是軟一些,一對年輕的眼睛靠得很近,像他爸爸。他不時竄出他睡覺的小屋(他在那兒梳洗),壓低了嗓子叫道:「你又要跪下了,媽媽──爸爸,你看!」一番瞎緊張之後他又帶著忤逆不孝的傻笑竄進屋裡去了。他就這樣不斷嚴重地干擾著他的母親。

  克朗徹先生到吃早飯時脾氣仍然毫無好轉,他對克朗徹太太做祈禱懷著一種特別的厭惡。

  「好了,他奶奶的!你又玩什麼花樣了?又在幹什麼?」

  他的妻子回答說,她只不過在「乞求保佑」。

  「可別求!」克朗徹先生四面望望說,仿佛希望麵包因為他妻子的請求而消失,「我可不願給保佑得沒了房子沒了家,飯桌上沒了吃的。閉嘴!」

  他雙眼通紅,脾氣很大,仿佛徹夜不眠參加了晚會回來,而那晚會又無絲毫樂趣。他不是在吃早飯,而是在拿早飯發脾氣,像動物園裡的居民一樣對它嗥叫。快到九點他才放下他聳起的鬣毛,在他那本色的自我外面擺出一副受人尊敬的公事公辦的樣子,出去開始他一天的工作。

  他雖然喜歡把自己叫作「誠實的生意人」,其實他的工作幾乎難以叫作「生意」。他的全部資本就是一張木頭凳子。那還是用一張破椅子鋸掉椅背做成的。小傑里每天早晨便帶著這凳子跟他爸爸去到銀行大樓,在最靠近法學會大門一邊的窗戶下放下,再從路過的車輛上扯下一把乾草,讓他打零工的爸爸的腳不受寒氣和潮濕侵襲。這就完成了全天的「安營紮寨」任務。克朗徹先生幹這個活兒在艦隊街和法學院一帶的名氣很大,也跟這一帶的建築一樣十分醜陋。

  他在八點三刻「安營紮寨」完畢,正好來得及向走進臺爾森銀行的年紀最大的老頭子們碰碰他的三角帽。在這個刮風的三月清晨傑里上了崗位。小傑里若是沒有進入法學院大門去騷擾,去向路過的孩子們進行尖銳的身體或心理傷害(若是那孩子個子不大,正好適於他這類友好活動的話),他就站在父親旁邊。父子二人極為相像,都一言不發看著清晨的車輛在艦隊街上來往。兩個腦袋就像他們那兩對眼睛一樣緊靠在一起,很像是一對猴子。有時那成年的傑里還咬咬乾草,再吐出來,小傑里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跟注視艦隊街上別的東西一樣骨碌碌地轉著、望著他。這時,兩人就更相像了。

  臺爾森銀行內部一個正式信使把腦袋從門裡伸出來,說:

  「要送信!」

  「嗚啦,爸爸!一大早就有生意了!」

  小傑里像這樣祝賀了爸爸,便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對他爸爸剛才嚼過的乾草產生了研究興趣,並沉思起來。

  「永遠有鏽!他的指頭永遠有鏽!」小傑里喃喃地說,「我爸爸那鐵鏽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這兒並沒有鐵鏽呀!」



  第二章 看熱鬧

  「你對老貝勒很熟,是嗎?」一個衰老的行員對跑腿的傑里說。

  「沒……錯,先生,」傑里帶著幾分不情願地回答說,「我對它的確很熟。」

  「那好。你也認識羅瑞先生?」

  「我對羅瑞先生比對老貝勒要熟悉得多,先生,」傑里以一個法庭上不願回答問題的證人的口氣那樣回答,「我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寧可熟悉羅瑞先生,而不願熟悉老貝勒。」

  「那好。你去找到證人出入的門,把這個寫給羅瑞先生的條子給門房看看,他就會讓你進去的。」

  「進法庭去嗎,先生?」

  「要進去。」

  克朗徹的兩隻眼睛似乎靠得更近了,而且在互相探問,「你對此有何高見?」

  「要我在法庭裡等候麼,先生?」作為雙眼彼此探問的結果,他問。

  「我來告訴你吧。門房會把條子遞給羅瑞先生,那時你就向羅瑞先生打個手勢,引起他的注意,讓他看到你守候的地方。然後你就就地等待,聽候差遣。」

  「就這樣麼,先生?」

  「就這樣。他希望身邊有個人送信。這信就是通知他有你在那兒。」

  老行員仔細折好字條,寫上收件人姓名。克朗徹先生一聲不響地觀察著他,在他吸乾墨水時說:

  「我估計今天上午要審偽造案吧?」

  「叛國案!」

  「那可是要開膛分屍的呀,」傑里說,「野蠻著呢!」

  「這是法律,」衰老的行員轉過頭來,戴著眼鏡的眼睛吃驚的瞪著他,「這是法律!」

  「我認為法律把人分屍也太厲害了點。殺了他就夠厲害的,分屍太過分了,先生。」

  「一點也不,」老行員說,「對法律要說好話。好好保護你的胸口和嗓子,好朋友,別去管法律的閒事,我奉勸你。」

  「我這胸口和嗓子都是叫濕氣害的,先生,」傑里說,「我掙錢過日子要受多少濕氣,你想想看。」

  「好了,好了,」衰老的行員說,「咱們誰都掙錢過日子,可辦法各有不同。有人受潮,有人枯燥。信在這兒,去吧。」

  傑里接過信,外表畢恭畢敬,心裡卻不服,說,「你也是個乾瘦的老頭兒呢。」他鞠了一躬,順便把去向告訴了兒子,才上了路。

  那時絞刑還在泰伯恩【註】執行,因此新門監獄大門外那條街還不像後來那麼聲名狼籍,但監獄卻是個惡劣的地方,各種墮落荒唐與流氓行為都在那裡出現,各種可怕的疾病也都在那裡孳生,而且隨著囚徒進入法庭,有時甚至從被告席徑直傳染給大法官,把他從寶座上拉下來。戴黑色禮帽的法官對囚犯宣判死刑時,也宣判了自己的毀滅,甚至毀滅得比囚犯還早的事出現過不止一次。此外,老貝勒還以「死亡逆旅」聞名。面無人色的旅客不斷從那兒出發,坐著大車或馬車經過一條充滿暴烈事件的路去到另一個世界。在穿過大約兩英哩半的大街和公路時,並沒有幾個公民(即使有的話)為此感到慚傀。習慣是強有力的,習慣成自然在開始時也很有用處。這監獄還以枷刑聞名。那是一種古老而聰明的制度,那種懲罰傷害之深沒有人可以預見。它也以鞭刑柱聞名,那也是一種可愛而古老的制度,看了之後是會令人大發慈悲,心腸變軟的。它也以大量的「血錢」交易聞名,那也是我們祖宗聰明的一種表現,它能系統全面地引向天下最駭人聽聞的貪汙詐騙罪。總而言之,那時的老貝勒是「存在便是合理」這句名言的最佳例證。這個警句若是沒有包含「過去不存在的也都不合理」這個令人尷尬的推論的話,倒可以算作是結論性的,雖然並不管用。

  【註】泰伯恩:舊時英國倫敦刑場,位於泰晤士河支流泰伯恩河邊。

  骯髒的人群滿布在這種恐怖活動的現場。送信人以習慣於一聲不響穿過人群的技巧穿過了人群,找到了他要找的門,從一道小活門遞進了信。那時人們花錢看老貝勒的表演正像花錢看貝德蘭【註】的表演一樣,不過老貝勒要貴得多。因此老貝勒的門全都嚴加把守──只有罪犯進出的交通口例外,那倒是大敞開的。

  【註】貝德蘭:英國第一家精神病院伯利恆皇家醫院的俗稱。

  在一陣耽誤和躊躇之後,那門很不情願地開了一條縫,讓傑里.克朗徹擠進了法庭。

  「在幹啥?」他悄聲問身邊的人。

  「還沒開始。」

  「要審什麼案?」

  「叛國案。」

  「要分屍的,是麼?」

  「啊!」那人興致勃勃地回答,「先要在架子上絞個半死,再放下來讓他眼看著一刀一刀割,再掏出內臟,當著他的面燒掉。最後才砍掉頭,卸作四塊。這種刑罰就是這樣。」

  「你是說,若是認定他有罪的話?」傑里說道,仿佛加上一份「但書」。

  「啊!他們會認定他犯罪的,」對方說,「別擔心。」

  克朗徹先生的注意力此刻被門衛分散了。他看見門衛拿著信向羅瑞先生走去。羅瑞先生跟戴假髮的先生們一起坐在桌前,距離囚犯的辯護人不遠。那辯護人戴著假髮,面前有一大捆文件。差不多跟他們正對面還坐著另一個戴假髮的先生,雙手插在口袋裡。克朗徹先生當時和後來看他時,他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法庭的天花板上。傑里大聲咳嗽了一下,又揉了揉下巴,做了個手勢,引起了羅瑞先生的注意──羅瑞先生已站起身在找他,見了他便點點頭又坐下了。

  「他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剛才和他談話的人問。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傑里說。

  「若是有人調查起來,你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麼?」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傑里說。

  法官進場,引起了一番忙亂,然後靜了下來,這就阻止了他倆的對話。被告席馬上成了注意力的中心。一直站在那兒的兩個獄吏走出去,帶來了囚犯,送進了被告席。

  除了那個戴假髮望天花板的人之外,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被告身上。那兒的全部人類的呼吸都向他滾去,像海濤,像風,像火焰。急切的面孔努力繞過柱頭,轉過犄角,都想看到他。後排的觀眾站起了身,連他的一根頭髮也不肯放過;站著的人手扶著前面的人的肩頭往前看,不管是否影響了別人,只想看個明白──他們踮起腳尖,攀住壁架,踩著隨便一點兒什麼東西,為的是要想看到囚徒身上的各個部位。傑里站在站立的人群中很顯眼,好像是新門監獄帶鐵蒺藜的牆壁的一個活的部分,他那有啤酒味兒的鼻息向囚犯吹去(他在路上才喝了一盅),也把那氣味跟別人的氣味──啤酒味、杜松子酒味、茶味、咖啡味等等──混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股浪潮。那浪潮已融合為一股渾濁的霧和雨向他沖刷過來,也已經向他身後的大窗戶沖刷過去。

  這一切注視與喧嘩的目標是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青年男子,身材勻稱,氣色良好,有一張被陽光曬黑的面孔和一對深色的眼睛,看樣子是一個年輕的紳士。他穿著樸素的黑色(或許是深灰色)的衣服,長長的深色頭髮用帶子繫好掛在腦後;主要是避免麻煩而不是為了裝飾。心裡的情緒總是要通過身體表面透露出來的,因此他的處境所產生的蒼白便透過黃褐的面頰透露了出來,表現出他的靈魂比陽光更為有力。除此之外他很冷靜。他向法官行過了禮,便一聲不響地站著。

  人們注視此人、向他噴著霧氣時所表現出的興趣並非是能使人類崇高的那一類興趣。若是他所面對的判決不是那麼恐怖,若是那刑罰野蠻的細節有可能減少一部分,他的魅力也就會相應減少。此人的好看之處正在於他要被那麼卑鄙地一刀刀地臠切;一個活生生的人要被屠殺,被撕成幾塊,轟動情緒就是從這兒產生的。不同的觀眾儘管可以用不同的辭藻和自欺本領為這種興趣辯解,可它歸根結柢是醜惡凶殘的。

  法庭裡鴉雀無聲!查爾斯.達爾內昨天對公訴提出了無罪申辯。那公訴狀裡有數不清的響亮言詞,說他是一個喪心病狂的叛徒,出賣了我們尊貴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君主、國王、主子。因為他在不同的時機,採用了不同的方式方法,幫助了法國國王路易進攻我們上述的尊貴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國王。這就是說,他在我們上述的尊貴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國王的國土和上述的法國國王路易的國土上穿梭往來,從而十惡不赦地、背信棄義地、大逆不道地,諸如此類地向上述法國國王路易透露了我們上述的尊貴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國王已經部署齊備打算派遣到加拿大和北美洲的兵力。傑里聽著聽著,被這許多法律術語弄得頭上的根根硬髮更像鐵蒺藜似的豎了起來,但在經過種種曲折之後,他終於明白了,上述那個一再被重複提起的查爾斯.達爾內此時正站在他面前受審;陪審團正在宣誓;檢察長先生已準備好發言。

  被告此時已被在場的每一個人在想像中絞了個半死、砍掉了腦袋、卸成了幾塊。這一點被告也明白。可他卻沒有在這種形勢前表現出畏怯,也沒有擺出戲劇性的英雄氣概。他一言不發,神情專注,帶著沉靜的興趣望著開幕式進行,一雙手擺在面前的木欄杆上。木欄杆上滿是草藥,他的手卻很泰然,連一片葉子也不曾碰動──為了預防獄中的濁氣和瘟疫流行,法庭裡已擺滿了草藥,灑滿了醋。

  囚徒頭上有一面鏡子,是用來向他投射光線的。不知多少邪惡的人和不幸的人曾反映在鏡子裡,又從它的表面和地球的表面消失。若是這面鏡子能像海洋──會浮出海中溺死的人──一樣把它反映過的影像重現,那可憎的地方一定會是鬼影幢幢,令人毛骨竦然的。也許囚犯心裡曾掠過保留這面鏡子正是為讓囚犯們感到難堪和羞辱的念頭吧,總之他挪了挪位置,卻意識到一道光線射到臉上,抬頭一看,見到了鏡子時臉上泛出了紅暈,右手一伸,碰掉了草藥。

  這一來,他的臉轉向了法庭的左邊,他看到在法官座位的角落上坐著兩個人,位置大體跟他的視線平齊。他的目光立即落到兩人身上。突然間,他的神色大變,使得原本轉向他的目光全都轉向了那兩個人。

  觀眾看到的兩個人,一個是剛過二十的小姐,另一個顯然是她的父親。後者以他滿頭的白髮十分引人注目。他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表情:並非激動,而是沉思默想。這種表情在他臉上時,他便顯得憔悴蒼老,可是那表情一消失──現在它就暫時消失了,因為他跟女兒說話──他又變成了一個盛年的英俊男子。

  他的女兒坐在他身邊,一隻手挽著他的胳膊,另一隻手也搭在胳膊上面。她因害怕這場面,也因憐憫那囚徒,身子挪得更靠近他了。她眉宇間的神情,清楚地表明了她對被告面臨的厄運充滿了恐懼和同情。這種表情如此地引人注目,如此強而有力,流露得如此自然,使得那些對囚犯全無同情的看客也不禁受到感染。一片竊竊私語隨之而起,「這兩人是誰呀?」

  送信人傑里以自己的方式作了觀察,又在專心觀察時吮過了手上的鐵鏽,此時便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兩人是誰。他身邊的人彼此靠攏,依次向距離最近的人傳遞詢問;答案以更緩慢地速度傳遞回來,最後到達了傑里的耳裡。

  「是證人。」

  「哪一邊的?」

  「反對的。」

  「反對哪一邊的?」

  「反對被告一邊的。」

  法官收回了適才朝那方向觀看的目光,向椅背上一靠,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青年──那人的性命就捏在他手心裡。此時,檢察長先生站起身來,絞起了絞索,磨起了斧頭,把釘子釘進絞架。



  第三章 失望

  檢察長先生不得不告訴陪審團說,他們面前這個囚犯雖然年事尚輕,可他從事他將用性命抵償的賣國勾當早已是個老手。這個大眾公敵裡通外國並不是自今日開始,也不是自昨日開始,甚至不是自去年或前年才開始。早在很久以前該罪犯已在法國和英國之間頻繁往來,而對其間所從事的活動從來無法交代。若是賣國行為也能興旺(所幸此事決無可能),該罪犯行為的真正邪惡與罪孽便不致受到揭露。所幸上帝昭示了一個人,使他不懼艱險,不畏非難,了解到該罪犯陰謀的性質,為此感到駭然,便向國王陛下的首相和最尊貴的樞密院進行了揭發。這位愛國志士即將出庭作證。此人的立場和態度確屬崇高偉大。他原是囚犯的朋友,卻在那吉祥也不吉祥的時刻發現了罪犯的無恥勾當,於是下決心將他難以繼續敬愛下去的奸賊送上了祖國神聖的祭壇。檢察官說,若是英國也像古希臘和古羅馬一樣,存在為有功於大眾之人豎立雕像的制度,一座雕像肯定已為這位尊貴的公民豎立。

  可是由於此類規定暫付闕如,這雕像他看來已難以獲得了。正如詩人所云,美德可能以一定的方式具有感染力(檢察長深知此類章節頗多,陪審團諸公可以一字不差地從舌尖流出。可此時陪審團卻露出內疚之狀,表明他們並不知道這類段落),而愛國主義──亦即對邦國之愛的光輝品德──的感染性尤強。因此這位證人,這位一塵不染、無懈可擊、忠於王室的崇高典範,這位無論在什麼卑微瑣屑的情況下談到都會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跟囚犯的僕人取得了連繫,啟發他下定了崇高的決心去檢查他主人的桌子抽屜和衣服口袋,並藏起了他的文件。檢察長說,他知道有人對這位可敬的僕人可能有所責難,但是一般說來他卻看重那僕人甚於自己的兄弟姐妹,尊重那僕人甚於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滿懷信心地號召陪審團也持跟他相同的態度。他說這兩個證人的證詞和他們已發現而且即將出示的文件,即將表明該犯持有記載國王陛下兵力及其海陸軍部署與準備的文件,而且將毋庸置疑地證明他經常將此類情報遞交給一個敵對的強國。雖然這些文件尚無法確證為該犯筆跡,卻也無傷大局,因為它更足以說明該犯之老謀深算,早已預留地步,因之尤應受到制裁。他說證據將從五年前提起,該項證據將表明該犯早在英國部隊與北美公民第一次開火之前數週已在從事此類罪惡活動。綜上所述,深信忠於王室、忠於職責的陪審團諸公自會積極肯定該犯罪無可逭,應予處死──無論他們對殺人持何種態度。檢察官說,若不砍掉該罪犯的頭,陪審團諸公便會寢不安枕,也不能容忍他們的夫人們晏然高臥,也不能容忍他們的孩子們晏然高臥。簡而言之,無論是陪審團諸公,還是他們的家人的頭都將從此永無寧日,無法安枕。檢察長先生在發言結束時向陪審團索要那個人頭。他以他所能想到的一切事物的名義認定,也以他對自己的莊嚴結論的自信認定:該犯其實已是釜底遊魂了。

  檢察長發言一停,法庭裡便揚起一片嗡嗡的聲音,仿佛有一大群綠頭蒼蠅正圍著囚犯亂飛,等著看他馬上變成就要變成的東西。這陣喧嘩過去,那無懈可擊的愛國志士已經登上了證人席。

  副檢察長先生於是跟隨他上司的榜樣詢問了愛國志士:此人是約翰.巴薩先生。他那純潔的靈魂的故事跟檢察長先生所描寫的完全一樣,若是有缺點的話,也許是描寫得太精確了一點。在他卸下他那高貴的心胸中的重負之後,他原可以謙抑地退場的,可是坐在羅瑞先生身邊不遠、面前放了一大摞文件的戴假髮的先生卻要求對他提出幾個問題。此時坐在他對面的另一個戴假髮的先生仍然在望著法庭的天花板。

  他自己做過密探麼?沒有,他對這種卑鄙的暗示嗤之以鼻。他靠什麼過活?靠他的財產。他的財產在哪兒?他記不清楚。是什麼財產?那不關任何人的事。是繼承來的麼?是的,繼承來的。從誰繼承來的?一個遠親。很遠麼?有些遠。坐過牢麼?肯定沒有。從沒有因債務坐過牢麼?不知道此事與案件有何關係。從沒有因債務坐過牢麼?──來,再回答一次。從沒坐過牢麼?坐過。多少次?兩三次。不是五六次麼?也許是。什麼職業?紳士。被人踢過麼?可能。常挨踢麼?不。被踢下過樓梯麼?肯定沒有。有一回在樓梯頂上挨過踢,是自己滾下樓梯的。是因為擲骰子做假麼?踢我的醉漢說過這類的話,但那話不可靠。能發誓不是真的麼?肯定能。曾經靠賭博作弊為生麼?從來沒有。曾經靠賭博為生麼?不比別的紳士們厲害。向這位囚犯借過錢麼?借過。還過麼?沒有。跟這囚犯之間那點疏遠的友誼是在馬車上、旅館裡和郵船上硬攀上的麼?不是。他肯定見到囚犯帶著這些文件麼?肯定。對文件再也不知道別的了麼?不知道。比如,自己沒設法去弄到麼?沒有。預計從這次做證你能得到好處麼?沒有這種想法。不是受雇於政府、接受正規津貼、陷害他人麼?啊,天啦,不。或者是別的什麼?啊,天啦,不。能發誓麼?可以一再發誓。除了純粹的愛國主義之外別無動機麼?並無其他任何動機。

  道德高尚的僕人羅傑.克萊很快就完成了宣誓儀式。他四年前開始樸實、單純地為該囚犯工作。在加萊郵船上他問囚犯是否需要一個勤雜工,囚犯就雇用了他。並不是要求囚犯憐憫而雇用的──想也沒想過這樣的事。他開始對囚犯產生了懷疑,然後就監視他。他在旅行中整理囚犯衣物時曾在口袋裡多次見過類似的文件。曾經從囚犯抽屜裡取出過這些文件。不是事先放進去的。他,在加萊見過囚犯把這幾份文件給法國人看過。在加萊和布洛涅又曾見他把差不多的文件給法國人看過。他熱愛祖國,不禁義憤填膺,於是告發了他。從沒有涉嫌盜竊過一個銀茶壺。曾經因為一個芥末壺遭過冤枉,那壺其實是鍍銀的。他認識剛才那個證人已經七、八年,完全出於巧合。他並沒說是特別出奇的巧合。大部分的巧合都有些出奇。真正的愛國主義也是他唯一的動機。他並不把這叫作出奇的巧合。他是個真正的不列顛人,但願許多人都能像他一樣。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聲。檢察長先生傳喚賈維斯.羅瑞先生。

  「賈維斯.羅瑞先生,你是臺爾森銀行的職員麼?」

  「是。」

  「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的一個星期五晚上你是否曾坐郵車出差,從倫教去過多佛?」

  「去過。」

  「車廂裡還有別的乘客麼?」

  「有兩個。」

  「他們是在夜裡中途下車的麼?」

  「是的。」

  「羅瑞先生,你看看囚犯,是不是那兩個旅客之一?」

  「我不能保證說他是。」

  「他像不像兩個旅客之一?」

  「兩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夜又很黑,而我們大家又都很封閉,我連像不像也不能肯定。」

  「羅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假如他也像那兩個旅客一樣把自己裹起來,他的個頭和身高像不像那兩人?,」

  「不像。」

  「你不願發誓說他不是那兩人之一麼,羅瑞先生?」

  「不願。」

  「因此你至少是說他有可能是兩人之一麼?」

  「是的。只是我記得那兩人那時都膽小怕事,害怕強盜,跟我一樣。可是這位囚犯卻沒有膽小怕事的神氣。」,

  「你看見過假裝膽小怕事的麼,羅瑞先生?」

  「肯定見過。」

  「羅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你以前肯定見過他麼?」

  「見過。」

  「什麼時候?」

  「那以後幾天我從法國回來,這個囚徒在加萊上了我坐的那條郵船,跟我同船旅行。」

  「他幾點鐘上的船?」

  「半夜過後不久。」

  「是夜靜更深的時候。在那個不方便的時刻上船的只有他一個人麼?」

  「碰巧只有他一個。」

  「別管碰巧不碰巧,在那夜靜更深的時候上船的只有他一個,是麼?」

  「是的。」

  「你是一個人在旅行麼,羅瑞先生?有沒有人同路?」

  「有兩個人同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兩人現在都在這兒。」

  「都在這兒。你跟囚犯說過話麼?」

  「沒大說話。那天有暴風雨,船很顛簸,路又長,我幾乎全程都是躺在沙發上過的。」

  「傳曼內特小姐!」

  以前眾人用眼睛搜尋的小姐,現在又受到了眾人注意。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的父親也隨之站了起來──他不願她鬆開挽住他胳膊的手。

  「曼內特小姐,看看這個囚犯。」

  對被告說來,面對這樣真誠的青春與美麗,面對這樣的憐恤之情是比面對在場的整個人群還要困難的。他仿佛是站在墳墓的邊緣跟她遙遙相對。這時帶著好奇心注視著他的全部目光也無法給他保持安靜的力量。他那忙碌的右手把手邊草藥組合在一起,組成了想像中花圃裡的花朵;他想控制住呼吸的努力使他的嘴唇顫抖起來,血液也從嘴唇湧向心裡。大蒼蠅的嗡嗡聲再度揚起。

  「曼內特小姐,你以前見過這個囚犯麼?」

  「見過,先生。」

  「在哪兒?」

  「在剛才談起的那艘郵船上,先生,在同一個時候。」

  「你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小姐麼?」

  「啊!很不幸,是的!」

  她出於同情而發出的哀傷調子跟法官那不如她悅耳的聲音混到了一起。法官帶了幾分嚴厲說:「問你什麼,回答什麼,別發表意見。」

  「曼內特小姐,在越過海峽的時候你跟囚犯說過話麼?」

  「說過,先生。」

  「回憶一下。」

  她在深沉的寂靜中用微弱的聲音說:

  「那位先生上船時……」

  「你是指這個囚犯麼?」法官皺著眉頭問。

  「是的,大人。」

  「你就叫他囚犯吧!」

  「那囚犯上船時注意到我的父親很疲勞,很虛弱,」說時她深情地轉過頭望著站在她身邊的父親,「我的父親疲憊不堪,我怕他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便在船艙階梯旁的甲板上給他搭了個鋪,自己坐在他身邊的甲板上侍候他。那天晚上除了我們四個人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乘客。那善良的囚犯請求我接受他的主意。他告訴我要如何重新安排才能使我的父親比剛才少受風雨侵襲──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懂得我們出港之後風雨如何,全靠了他的安排。是他幫了我的忙。他對我父親的病表現了極大的關注與善心,我相信他是出自真情。我倆就像這樣交談了起來。」

  「我插一句嘴。他是一個人上船的麼?」

  「不是。」

  「有幾個人跟他在一起?」

  「兩個法國人。」

  「他們在一起談話麼?」

  「他們一直在一起談話,直到最後一刻兩個法國人要乘小船上岸時才停止。」

  「他們之間傳遞過像這些文件一樣的文件麼?」

  「是傳遞過一些文件,但我不知道是什麼。」

  「跟這些文件的大小和形狀相同麼?」

  「可能,不過我確實不知道,雖然他們就在我身邊很近的地方低聲說話;因為他們站在船艙樓梯的頂上,就著頭頂的燈光;燈光很弱,他們的聲音很低,我聽不清他們的話,只見他們看過一些稿件。」

  「好,你談談你同囚犯的談話吧,曼內特小姐。」

  「囚犯對我說話無所保留,因為我處境很困難。同樣,他對我父親也很關心,很善意,很有幫助。」她哭出了眼淚,「我希望今天不致用傷害來報答他。」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曼內特小姐,出庭作證是你的義務,你必須作證,不能逃避。若是囚犯不能完全理解你非常不願意作證的心情,不理解你的也就只有他一個。請繼續下去。」

  「他告訴我他在為一件很微妙、很棘手、很可能給別人帶來災禍的事奔走,因此旅行時使用了假名。他說他為這事幾天前去了法國,而且可能還要在法國和英國之間斷斷續續來往很久。」

  「他談到美國的事麼,曼內特小姐?說確切一點。」

  「他向我解釋了那場爭端【註一】的來龍去脈,而且說,照他當時的判斷,是英國錯了,而且很愚蠢。他還開玩笑說喬治.華盛頓也許會名標青史,跟喬治三世【註二】不相上下。不過他說這話時並無惡意,說時還在笑,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註一】指美國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獨立運動。

  【註二】喬治三世(George III,一七三八─一八二○),一八○一為聯合王國國王,直到一八二○年駕崩為止。喬治三世為漢諾威王朝的第三位不列顛君主。

  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動人演出中,主要演員那引人注目的面部表情是會在不知不覺之中受到觀眾模仿的。那姑娘提出這些證詞時前額痛苦地緊鎖,很著急,很緊張,暫停說話等待法官記錄時也注意觀察律師是否贊成她的話。這時法庭各個角落的觀眾也流露出同樣的表情。而在法官從他的記錄中抬起頭來對有關喬治.華盛頓的離經叛道之論表示憎惡時,證人臉上的表情也立即反映到在場的絕大部分人的額頭上。

  檢察長此時向法官大人表示,為了預防意外,也為了形式上的需要,他認為應當要求這位小姐的父親曼內特醫生作證。於是曼內特醫生被要求出了庭。

  「曼內特醫生,你看看囚犯。你以前見過他麼?」

  「見過一次。他到我倫敦的寓所來看過我。那大約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

  「你能認出他就是跟你一起乘過郵船的旅客麼?你對他跟你女兒的談話有什麼看法?」

  「對兩個問題我都無法回答,大人。」

  「你無法回答有什麼確切的特別的原因麼?」

  他低聲回答說,「有。」

  「你在你出生的國家曾經遭到過不幸,未經審判,甚至未經控告就受到了長期監禁,是麼,曼內特醫生?」

  他回答的口氣打動了每一顆心,「受過長期監禁。」

  「剛才談到的那個時候你是剛剛放出來麼?」

  「他們是那樣告訴我的。」

  「你對當時情況已經沒有記憶了麼?」

  「沒有了。從某個時候起──我甚至說不清是什麼時候──從我坐牢時讓自己學著做鞋起,到我發現自己已在倫敦,跟現在在我身邊的我親愛的女兒住在一起為止,我心裡是一片空白。仁慈的上帝讓我的官能恢復時,我女兒跟我已很熟悉;可我連她是怎樣跟我熟悉起來的也說不清了。那整個過程我都沒有記憶。」

  檢察長坐下,父女倆也坐下。

  此時這件案子卻出現了一個離奇的變化。此案的目的是要證明五年前那個十一月的星期五囚犯跟某個尚待追查的同案犯一起乘郵車南下,兩人晚間一同下了車,到了某處,但未停留(目的是造成假象),卻又立即折返十多英哩,來到某個要塞和造船廠搜集情報。一個證人出庭確認囚犯曾在那個時刻在那個要塞和造船廠所在的城市某旅店的咖啡館裡等待另一個人。囚犯的辯護律師反覆盤問了這位證人,卻只發現他在其它時候從沒有見過囚犯,此外便一無所得。這時那位戴著假髮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先生卻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幾個字,捲了捲,扔給了律師。律師抓住空隙讀完紙條後很仔細很好奇地把囚犯觀察了一會兒。

  「你再次重申你有把握那人就是這個囚犯麼?」

  證人表示很有把握。

  「你見過樣子很像這個囚犯的人麼?」

  證人說,再像他也不會認錯。

  「你仔細看看我的有學識的朋友,那邊那位先生,」律師指著扔過紙條的人說,「然後再仔細看看囚犯。你覺得怎麼樣?他們倆是不是非常相像?」

  對比之下,除了這位有學問的朋友有點不修邊幅(如果不算是有失體面的話)之外,他和囚犯確實是一模一樣。把兩人一比較,不但叫那證人大吃了一驚,就是在場所有的人也都大吃了一驚。眾人要求法官命令「那有學問的朋友」取下假髮。那人不太高興地同意了。這一來,兩人之間的相似更顯得驚人了。法官詢問斯特萊弗(囚犯的律師)下面是否要求以叛國罪審問卡爾頓(那是那位有學問的朋友的名字)。斯特萊弗先生回答說不必了,但他要請證人說明:發生過一次的事是否會發生第二次?若是他早一些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他是否還會那麼深信不疑?在他已經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之後,他是否仍然那麼深信不疑?會不會更加深信不疑?盤問的結果是把那證詞像瓦罐一樣砸了個粉碎,也把證人在本案中所表演的角色駁了個體無完膚。

  克朗徹先生聽到這兒時,已從他的指頭上啃下了可以當一頓飯吃的鐵鏽。現在他得聽斯特萊弗先生把囚犯的案情裁作一套緊身衣穿到陪審團身上了。斯特萊弗先生向陪審團指出,那愛國志士巴薩是個受人雇用的密探和奸細,是個做人血買賣從不臉紅的傢伙,是個自從受詛咒的猶大以來最無恥的流氓──而他的長相也的確像猶大。他指出,那位道德高尚的僕人克萊是巴薩當之無愧的朋友和搭擋。這兩位作偽證發偽誓的傢伙看中了囚犯,想把他當作犧牲品,因為他是法國血統,在法國有一些家務要求他在海峽兩岸往來奔波。至於是什麼家務,因為關係到他某些親友的利益他寧死也不肯透露。而他們從這位小姐那兒逼出來的、受到歪曲的證詞其實毫無意義(諸位已經看到她提供證詞時所受到的痛苦),那不過是像這樣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之間小小的殷勤禮貌的活動而已──至於有關華盛頓的說法,只能看作一個滑稽的玩笑。如果政府竟想借最卑下的民族對立情緒和畏懼心理做文章來進行壓制,樹立威信(檢察長先生對此曾大加渲染),那恐怕只會成為政府的一種弱點。可惜這種做法除了證詞那邪惡的不光彩的性質只會歪曲這類案件的形象之外全無根據。它只能使我國的國事審判裡充滿了這類案件。他才說到這兒,法官已板起面孔,好像這話純屬無稽之談,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對這類含沙射影的言論充耳不聞。

  然後斯特萊弗先生要求他的幾個證人出席作了證。再以後克朗徹先生便聽見副檢察長先生把斯特萊弗先生為陪審團剪裁的衣服整個兒地翻了過來;他表示巴薩和克萊甚至比他估計的還要好一百倍,而囚犯則要壞一百倍。最後,法官大人發言,他把這件衣服時而翻了過來,時而又翻了過去,總而言之,肯定是把它整個兒重新剪裁了一次,做成了一件給囚犯穿的屍衣。

  現在,陪審團開始考慮案情,大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即使在這樣的波瀾起伏的情況之下,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卡爾頓先生仍然沒有挪一挪身子,或改一改態度。在他那學識淵博的朋友斯特萊弗整理著面前的文件、跟他身邊的人低聲交談,而且不時焦灼地望望陪審團的時候;在所有的觀眾都多少走動走動、另行組成談話圈子的時候;甚至在連我們的檢察官也離開了座位,在臺上緩緩地踱來踱去,未必不使觀眾懷疑他很緊張的時候,這位先生仍然靠在椅背上沒有動。他那拉開的律師長袍一半敞著,零亂的假髮還是脫下後隨手扣上的樣子。他雙手抄在口袋裡,兩眼仍然像那一整天那樣死死盯住天花板。他有一種特別馬虎的神態,不但看去顯得不受人尊重,而且大大降低了他跟囚犯之間毫無疑問的相似程度(剛才大家把他倆做比較時,他暫時的認真態度曾強化了相似的印象),因此許多觀眾現在都注意到了他,並交換意見說他們剛才怎麼會認為他們倆那麼相像呢。克朗徹先生對他身邊的人就是這樣說的。他還說,「我可以用半個金幣打賭,這人是得不到法律工作做的。他那副模樣就不像,是麼?」

  然而這位卡爾頓先生所注意到的現場細節卻比表面看去要多一些,因為這時曼內特小姐的頭耷拉到了她爸爸胸口上,而這事竟被他第一個看到了,並且清清楚楚地說:「長官,注意一下那位小姐。幫助那位先生扶她出去。你還看不出她快要昏倒了麼!」

  在那姑娘被扶出去的時候,許多人都表示憐惜,也對她的父親深表同情。重新提起他的牢獄生活顯然使老人痛苦不堪。在他受到查問時,他表現了強烈的內心激動,從此以後一團濃重的烏雲就籠罩了他,他一直在呆呆地想著,露出一副衰邁憔悴之相。他出場後,陪審團重新坐定,過了一會兒,它的團長開始發言。

  陪審團意見不統一,希望退庭。法官大人(心裡也許還想著喬治.華盛頓)對他們竟然會意見分歧表示意外,並指出他們退席後要受到監視與保護,然後自己便退了庭。審判已經進行了一天,法庭已經點上了燈。有人傳說陪審團要退場很久。觀眾們紛紛出場去吃點心,囚犯也退到被告席背後坐下。

  陪同那位小姐和她爸爸離開法庭的羅瑞先生此時又出現了。他向傑里做了個手勢。這時眾人興趣已經降低,傑里毫不費力就擠到了他的身邊。

  「傑里,如果你打算吃點點心,現在可以去吃。可是別走遠了。陪審團回來之後你一定要好找才行。不要比他們晚回,因為我要你立即把判決帶回銀行。你是我所認識的最快的信使,趕回法學院大門比我要快多了。」

  傑里的頭髮下勉強露出了一點額頭可以敲敲。他便用指關節敲了敲額頭,表示接受了任務,也接受了一個先令。這時卡爾頓先生走了過來,碰了碰羅瑞先生的手臂。

  「小姐怎麼樣?」

  「她很難受;她爸爸在安慰她,出了法庭之後她好過了一些。」

  「我可以把這話告訴囚犯。像你這樣體面的銀行界人士,公開跟他說話未免有些不方便。」

  羅瑞先生臉紅了,好像意識到他確曾有過這樣為難問題。卡爾頓先生到被告席去了。法庭出口正在那個方向。傑里跟在他身後,他的睜大眼睛、伸長耳朵、豎起滿頭鐵蒺藜似地頭髮聽他講話。

  「達爾內先生!」

  囚犯徑直走了過來。

  「你當然想急於知道證人曼內特小姐的情況。她馬上就會好的。她最激動的時候就是你見到她的時候。」,

  「我讓她難受了,我深感抱歉。你能把我這話向她轉達麼?還有,對她的一片苦心我也衷心感謝。」

  「可以。如果你提出要求,我願意轉達。」

  卡爾頓先生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幾乎有點無禮。他半個身子背著囚犯站著,手肘懶懶地靠在被告席上。

  「那我就提出要求。請接受我衷心的謝意。」

  「那麼你,」卡爾頓說,仍然半個身子背著他,「你估計會有什麼結果呢?」

  「最壞的結果。」

  「這是最明智的希望,也是最可能的後果,不過,我認為陪審團退席會對你有利。」

  在法庭附近的路上停留是不允許的,因此傑里再也沒有聽見別的。他離開了這兩個長相那麼相同、態度卻那麼不同的人。那肩併肩站著的兩個人,都反映在頭上的鏡子裡。

  在下面那擠滿了小偷和流氓的通道裡,儘管有羊肉餡餅和麥酒的幫助,一個半鐘頭也好不容易才打發過去。那沙喉嚨的信使吃完便餐便在長凳上很不舒服地坐下,打起盹來。這時一陣高聲的嗡嗡和一股疾走的人潮擠向法庭和樓梯,也把他席捲而去。

  「傑里!傑里!」他趕到時羅瑞先生已經在門口叫他。

  「這兒,先生!擠回來簡直像打仗呢。我在這兒,先生!」

  羅瑞先生在人群中塞給他一張紙條,「快,拿好了麼?」

  「拿好了,先生!」

  紙條上匆匆地寫了幾個字:「無罪釋放。」

  「即使你送的消息又是『死人復活』,」傑里轉過身自言自語,「我也會懂得你的意思的。」

  在他擠出老貝勒之前沒有機會再說什麼,甚至沒有機會再想什麼,因為人群早已洪水似地拼命往外擠,幾乎把他擠倒在地上。一股人聲鼎沸的人流捲過大街,仿佛那些失望的綠頭蒼蠅又分頭,尋找別的屍體去了。



  第四章 祝賀

  那一鍋人頭攢動的沸羹已翻騰了一整天,現在正經過燈光暗淡的走道流洩出它最後殘餘的羹湯。此時曼內特醫生、他的女兒露西.曼內特、被告的代辦人羅瑞先生和被告的辯護律師斯特萊弗先生正圍在剛剛被釋放的查爾斯.達爾內身邊,祝賀他死裡逃生。

  即使燈光明亮了許多,要在這位面貌聰穎,腰板挺直的曼內特醫生身上辨認出當年巴黎閣樓裡的那個老鞋匠也已十分困難。但是多看過他一眼的人即或還沒有機會從他那低沉陰鬱的嗓門聽見那淒苦的調子,不曾見到那每每無緣無故便喪魂落魄的黯淡神態,也往往想多看他一眼。能使他從靈魂深處泛起這種情緒的可能是一種外在的因素,即重提那長期糾纏過他的痛苦經歷(比如在這次審判中),也可能是由於這種情緒的本質而自行出現,將他籠罩在陰霾之中,這時候,不知道他來龍去脈的人便難免感到迷惑,仿佛看到夏天的太陽把現實中的巴士底監獄的陰影從三百英哩之外投射到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女兒具有把這種陰鬱的沉思從他心裡趕走的魔力。她是一條金色的絲線,把他跟受難以前的歷史連結在一起,也把他跟受難以後的現在連結在一起:她說話的聲音、她面頰的光輝、她雙手的觸摸,幾乎對他永遠有一種有利的影響。不能絕對地說永遠,因為她也讓他想起某些使她失去魔力的時刻。不過這種時刻不多,後果也不嚴重,而且她相信它已成為過去。

  達爾內先生已經熱情地、感激地吻過她的手,也已轉身向斯特萊弗先生表示了熱烈的謝意。斯特萊弗先生三十剛過,看來卻要比實際年齡大上二十歲。他身體健壯、嗓門粗大、紅光滿面、大大咧咧,全不受禮儀羈絆,有一種勇往直前地往人群裡擠,去找人攀談的派頭(肉體上如此,道德上也如此),而其後果也很能為他的這種做法辯護。

  他仍然戴著假髮,穿著律師袍子,便闖到他的前當事人面前,無緣無故地把羅瑞先生擠到了一邊。他說:「我很高興能大獲全勝把你救了出來,達爾內先生。這是一場無恥的審判,無恥至極。可並不因為無恥而減少它勝訴的可能。」

  「我對你終身感激不盡──在兩種意義上,」前當事人抓住他的手說。

  「我已經為你竭盡了全力,達爾內先生;我這個人竭盡了全力是不會比任何人遜色的,我相信。」

  這話分明是要別人接著話碴說,「你可比別人強多了。」羅瑞先生便這樣說了。也許他這樣說並非沒有自己的打算。他是打算擠回圈子裡來。

  「你這樣看麼?」斯特萊弗先生說,「是呀,你今天全天在場,應該了解情況。你也是個辦理業務的人呢。」

  「正因為如此,」羅瑞先生說。熟悉法律的律師又把他擠回了圈子,跟前不久把他擠了出去一樣──「正因為如此我要向曼內特醫生建議停止交談,命令大家回家。露西小姐氣色不好,達爾內先生過了一天可怕的日子,我們大家都精疲力竭了。」

  「你只能代表自己說話,羅瑞先生,」斯特萊弗先生說,「我還有一夜的活兒要幹呢。代表你自己說話。」

  「我代表我自己說話,」羅瑞先生回答,「也代表達爾內先生說話,代表露西小姐說話──露西小姐,你認為我可以代表我們全體說話麼?」他這個問題是向她提出的,卻也瞄了一眼她的父親。

  她父親的臉仿佛凍結了,很奇怪地望著達爾內。那是一種專注的眼神,眉頭漸漸地皺緊了,露出厭惡和懷疑的神氣,甚至還混合有恐懼。他露出這種離奇的表情,思想已經飛到了遠處。

  「爸爸,」露西把一隻手溫柔地放在他的手上。

  他緩緩地抖掉了身上的陰影,向她轉過身去。

  「我們回家吧,爸爸?」

  他長呼了一口氣,說,「好的。」

  無罪釋放的囚徒的朋友們分了手,他們有一種感覺:他還不會當晚就放出來──但這印象只是他自己造成的。通道裡的光幾乎全熄滅了。鐵門在砰砰地、嘎嘎地關閉。人們正在離開這可怕的地方。對絞刑架、枷號示眾、鞭刑柱、烙鐵的興趣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會吸引人們在這兒重新出現。露西.曼內特走在她父親和達爾內先生之間,踏進了露天裡。他們雇了一部出租馬車,父女倆便坐著車走了。

  斯特萊弗先生早在走道裡就已跟他們分了手,擠回了衣帽間。另外有一個人,從來沒有跟這群人會合,也沒有跟他們中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卻一直靠在一堵為最深沉的黑暗籠罩著的牆壁上,等到別人都離開之後才慢慢走出陰影,站在一邊望著,直到馬車走掉。現在他向羅瑞先生和達爾內先生站著的街道走去。

  「那麼,羅瑞先生!辦理業務的人可以向達爾內先生說說話了麼?」

  對卡爾頓先生在白天的程序中所扮演的角色至今還沒有人表示過感謝,也還沒有人知道。他已經脫下了律師長袍,可他那模樣並無任何改善。

  「你若是知道辦理業務的人心裡有些什麼矛盾,你會覺得很有意思的。有兩種力量在爭鬥,一種是善良天性的衝動,一種是業務工作的面子。」

  羅瑞先生臉紅了,熱情地說,「你以前也說過這話,先生。我們辦理業務的人是為公司服務的,作不了自己的主。我們不能不多想公司,少想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卡爾頓先生信口說著,「不要生氣,羅瑞先生。你跟別人一樣善良,這我毫不懷疑,甚至還敢說你比別人更善良。」

  「實際上,先生,」羅瑞先生沒有理他,只顧說下去,「我的確不知道你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我比你年齡大了許多,冒昧說一句,我的確不知道這事會變成你的業務。」

  「業務!上帝保佑你,我沒有業務!」卡爾頓先生說。

  「真遺憾你沒有業務,先生。」

  「我也認為遺憾。」

  「若是你有了業務,」羅瑞先生不肯放鬆,「你也許會好好幹的。」

  「願主喜愛你,不!──我不會好好幹的,」卡爾頓先生說。

  「好吧,先生,」羅瑞先生叫了起來,對方的滿不在乎使他很生氣,「業務是很好的東西,很體面的東西。而且,如果業務給人帶來了制約和不便,迫使人沉默的話,達爾內先生是個慷慨大方的紳士,他知道該怎麼大方地處理的。達爾內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先生!我希望你今天興旺與幸福──轎子!」

  羅瑞先生也許有點生自己的氣,也有點生那律師的氣。他匆匆上了轎,回臺爾森銀行去了。卡爾頓散發著啤酒氣,看來已有幾分醉意。他哈哈大笑,轉身對達爾內說:

  「把你跟我拋擲到一起的是一種奇特的機緣。今天晚上你單獨和一個相貌酷似你的人一起站在街頭的石板上,一定很覺得異樣吧?」

  「我簡直還沒覺得回到人世呢,」查爾斯.達爾內回答。

  「這我並不感到奇怪;你在黃泉路上已經走了很遠呢。連說話也沒了力氣。」

  「我倒開始感到真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那你幹嘛不吃飯去?那些傻瓜們在研究你應該屬於哪個世界時,我已經吃過飯了。讓我引你到最近的一家酒店去美美地吃一頓吧!」

  他挽起他的胳膊帶他通過路蓋希爾,來到艦隊街,穿過了一段有街棚的路面進入了一家小酒店。他們被引進一間小屋。查爾斯.達爾內在這裡吃了一頓簡單卻味美的晚飯,喝了些甘醇的酒,體力開始恢復。而卡爾頓則帶著滿臉頗不客氣的神情坐在桌子對面,面前擺了自己的一瓶啤酒。

  「你現在覺得回到了這個擾攘的人世了麼,達爾內先生?」

  「我的時間感和地區感都混亂得可怕。不過,我已經恢復了許多,能感到混亂了。」

  「你一定感到非常稱心如意吧!」

  他尖刻地說,又斟滿了一杯酒。那杯子很大。

  「對我來說,能叫我最稱心如意的便是忘掉我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對我毫無好處──除了這樣的美酒之外。同樣,我對它也毫無好處。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倆是不大相似的。實際上我開始感到我們在任何方面都不大相像。」

  一天的情緒折磨已把查爾斯.達爾內弄得精神恍惚。他感到跟這位行動粗魯、面貌酷似自己的人在一起像在做夢,因此不知道回答什麼好,最後只好索性一言不發。

  「你既然吃完了飯,」卡爾頓立即說道,「你為什麼不為健康乾杯呢,達爾內先生?為什麼不祝一祝酒呢?」

  「為誰的健康乾杯?為誰祝酒?」

  「怎麼啦,那人不就在你的舌尖上麼?應該在的,必然是在的,我發誓它一定在。」

  「那就是曼內特小姐了!」

  「曼內特小姐!」

  卡爾頓正面望著夥伴祝酒,卻把自己的酒杯扔到身後的牆上,摔得粉碎,然後按鈴叫來了另一個杯子。

  「你在黑暗裡送進馬車的可是個漂亮小姐呢,達爾內先生!」他往新杯裡斟著酒,說。

  回答是淡淡的皺眉和一聲簡短的「是的」。

  「有這樣美麗的小姐同情,有她為你哭泣是很幸運的呢!你感覺怎麼樣?能得到這樣的同情與憐憫,即使受到生死審判也是值得的吧,達爾內先生?」

  達爾內仍舊默然。

  「我把你的消息帶給她時她非常高興。她雖然沒有表示,我卻這樣估計。」

  這一句暗示及時提醒了達爾內:這個討厭的夥伴那天曾主動幫助他渡過了難關。他立即轉向了這個話頭,並對他表示感謝。

  「我不需要感謝,也不值得感謝,」回答是滿不在乎的一句,「首先,那不過是舉手之勞,其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達爾內先生,讓我問你一個問題。」

  「歡迎,也可以對你的幫助聊表謝意。」

  「你以為我特別喜歡你麼?」

  「的確,卡爾頓先生,」達爾內回答,出奇地感到不安,「我還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呢。」

  「那你現在就問問自己吧。」

  「從你做的事看來,似乎喜歡,可我並不覺得你喜歡我。」

  「我也覺得我並不喜歡你,」卡爾頓說,「我對你的理解力開始有了很高的評價。」

  「不過,」達爾內接下去,一面起身按鈴,「我希望這不至於妨礙我付帳,也不至於妨礙我們彼此全無惡意地分手。」

  卡爾頓回答道,「我才不走呢!」達爾內按鈴,「你打算全部付帳麼?」卡爾頓問。對方做了肯定的回答,「那就再給我來一品脫同樣的酒。夥計,十點鐘再叫醒我。」

  查爾斯.達爾內付了帳,向他道了晚安。卡爾頓沒有回答,卻帶著幾分挑戰的神態站起身來,「還有最後一句話,達爾內先生:你以為我醉了麼?」

  「我認為你一直在喝酒,卡爾頓先生。」

  「認為?你知道我是一直在喝酒。」

  「既然我非回答不可,我的目答是:知道。」

  「那你也必須明白我為什麼喝酒。我是個絕望了的苦力,先生。我不關心世上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關心我。」

  「非常遺憾。你是可以更好地發揮你的才智的。」

  「也許可以,達爾內先生,也許不行。不過,別因為你那張清醒的面孔而得意。你還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後果呢,晚安!」

  這個奇怪的傢伙單獨留了下來。他拿起一支蠟燭,走到牆上的鏡子跟前,細細地打量鏡裡的自己。

  「你特別喜歡這個人麼?」他對著自己的影子喃喃地說,「你憑什麼要特別喜歡一個長得像你的人?你知道你自己並不愛他啊,滾蛋吧!你讓自己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好一個理由,居然讓你喜歡上了一個人,只不過他讓你看到了你追求不到的東西,看到了你可能變成的樣子!你若跟他交換地位,你能像他一樣受到那雙藍眼睛的青睞麼?能像他一樣得到那一張激動的臉兒的同情麼?算了,說穿了吧,你恨他!」

  他向那一品脫酒尋求安慰,幾分鐘之內把它喝了個精光。然後他便雙臂伏在桌上睡著了,他的頭髮拖在桌上,燭淚點點落在他身上,猶如流成了一道長長的裹屍布。



  第五章 胡狼

  那時是縱飲的時代。大部分人喝酒都很厲害。不過時光已大大地改良了這類風氣。在目前,若是樸實地陳述那時一個人一個晚上所能喝下的葡萄酒和混合酒的分量,而且說那絲毫無礙於他正人君子的名聲,現在的人是會看作一種荒唐可笑的誇張的。在酒神崇拜的癖好方面,法律這種依靠學識的職業肯定不會比其他依靠學識的職業表現遜色。正在橫衝直撞,迅速創建規模更大、收入更豐的業務天地的斯特萊弗先生在這方面跟其他方面一樣也是不會比法律界的同行遜色的。

  斯特萊弗先生在老貝勒和在法院裡都頗為受寵。此時他已開始小心卻也大步地跨進他已登上的階梯的下層。現在法庭和老貝勒必須特別張開他們渴望的雙臂,召喚他們的寵兒。人們每天都要看到斯特萊弗先生那張紅撲撲的臉從一片假髮的園圃中衝出,有如一朵巨大的向日葵橫衝直撞擠開滿園姹紫嫣紅的夥伴奔向太陽,向皇家法庭的大法官那張臉撲去。

  有一回法院曾經注意到斯特萊弗先生儘管能說會道、肆無忌憚、衝動膽大,卻缺少從一大堆陳述中抓住要害的能力,而這卻是律師行當所絕不可少的最為觸目的才能。不過他在這方面卻取得了驚人的進步。他到手的業務越多,他抓住精髓的能力也似乎越強。不管他晚上跟西德尼.卡爾頓一起狂飲爛醉到多晚,一到早上他總能抓住要害,闡述得頭頭是道。

  西德尼.卡爾頓是最懶惰最沒出息的人,卻是斯特萊弗最好的盟友。他倆每年從希拉里節開庭期到米迦勒節開庭期【註】之間在一起灌下的酒可以浮起一艘豪華巨輪。斯特萊弗無論在什麼地方打官司,都少不了有卡爾頓在那兒兩手放在口袋裡,雙眼瞪著天花板。即使在他們一起參加巡迴審判時也照常喝到深夜。還有謠言說,有人看見卡爾頓大白天醉得像隻放縱的貓,歪歪倒倒地溜回寓所去。最後,對此事感到興趣的人風聞,雖然西德尼.卡爾頓永遠成不了獅子,卻是一匹管用得驚人的胡狼,他為斯特萊弗辦案子,做工作,扮演的就是那個卑賤的角色。

  【註】當時英國法院的開庭期分四期:希拉里節為一月十一日到三十一日;米迦勒節期為十一月二日到二十五日。

  「十點鐘了,先生,」酒店的人說,卡爾頓曾要求他在這時叫醒他──「十點鐘了,先生。」

  「什麼事?」

  「十點鐘了,先生。」

  「你是什麼意思,晚上十點鐘麼?」

  「是的,先生。先生吩咐過我叫醒你的。」

  「啊,我想起來了,很好,很好。」

  他昏昏沉沉,幾次還想睡下,酒店的人卻很巧妙地對抗了他──不斷地嘩啦嘩啦撥火,撥了五分鐘。卡爾頓站了起來,一甩帽子戴上,走了出去。他轉進了法學會大廈,在高等法院人行道與報業大樓之間的路面上轉了兩圈,讓自己清醒之後轉進了斯特萊弗的房間。

  斯特萊弗那個從來不在這類會晤中服務的職員已經回了家,開門的是斯特萊弗本人。他穿著拖鞋和寬鬆的睡衣,為了舒服,敞開了胸口,他的眼睛露出種種頗為放縱、勞累、憔悴的跡象,這種跡象在他的階層裡每一個生活放蕩的人身上都可以觀察到。自傑弗里斯以下諸人的肖像上都有,也可以從每一個縱酒時代的肖像畫裡透過種種的藝術掩飾觀察出來。

  「你來晚了一點,」斯特萊弗說。

  「跟平時差不多;也許晚了約莫半個小時。」

  他們進入了一間邋遢的小屋,屋裡有一排排的書籍和四處堆放的文件,壁爐裡爐火燃得白亮,壁爐架上水壺冒著熱氣。在陳年的文件堆裡有一張桌子琳琅滿目地擺滿了葡萄酒、白蘭地酒、甜酒、糖和檸檬。

  「我看,你已經喝過了,西德尼。」

  「今晚已喝了兩瓶,我想。我跟白天那當事人吃了晚飯,或者說看著他吃了晚飯──總之是一回事!」

  「你拿自己來作證,西德尼,這可是罕見的招數。你是怎麼想出這個主意的?靈感從何而來?」

  「我覺得他相當漂亮,又想,我若是運氣好,也能跟他一樣。」

  斯特萊弗先生哈哈大笑,笑得他過早出現的大肚子直抖。

  「你跟你那運氣,西德尼!幹活兒吧,幹活兒吧。」

  胡狼悶悶不樂地鬆了鬆衣服,進了隔壁房間,拿進來一大罐冷水,一個盆子和一兩塊毛巾。他把毛巾浸在水裡,絞個半乾,裹在頭上,那樣子有些嚇人,然後在桌旁坐下,說,「好,我準備好了!」

  「今天晚上要歸納整理的資料不多,活字典,」斯特萊弗先生翻了翻他的文件,高興地說。

  「有多少?」

  「只有兩份。」

  「先給我最費勁的。」

  「這兒,西德尼。幹吧!」

  於是獅子在酒桌一邊背靠沙發凝神坐下,胡狼卻在酒桌另一邊他自己的堆滿文件的桌邊坐下,酒瓶和酒杯放在手邊。兩人的手都不斷伸向酒桌,毫不吝惜,但是兩人的方式卻不相同。獅子往往是兩手插在腰帶裡,躺在沙發上,望著爐火,或是偶然翻翻沒多大分量的文件;胡狼卻攢緊了眉頭,一臉專注地幹著活兒,伸手拿杯子也不看一看──往往要晃來晃去找上分把鐘才摸到酒杯送到唇邊。有兩三回工作太棘手,胡狼無奈,只好站起身來,重新浸一浸毛巾。他去水罐和臉盆朝聖回來,頭上裹著那潮濕的毛巾,形象之怪誕真是難以描述;可他卻一臉正經,焦頭爛額,那樣子十分滑稽可笑。

  最後,胡狼終於給獅子準備好了一份結結實實的點心。獅子小心翼翼地接過手來,再從其中挑挑揀揀,發表意見,然後胡狼又來幫忙。這份點心充分消化之後,獅子又把雙手塞進腰帶,躺了下來,陷入沉思。於是胡狼又灌下一大杯酒,提了提神,潤了潤喉,再在頭上搭一個冷敷,開始準備第二道點心。這道點心也以同樣方式給獅子送上,直到鐘敲凌晨三點才算消化完畢。

  「事辦完了,西德尼,來一大杯五味酒吧,」斯特萊弗先生說。

  胡狼從頭上取下毛巾,(那毛巾又已是熱氣騰騰),搖了搖頭,打了個哈欠,又打了個寒噤,再去倒酒。

  「從一切情況看來,你在那幾個受王室雇用的見證人面前頭腦非常管用呢,西德尼。」

  「我的頭腦一向管用,難道不是麼?」

  「這話我不反對。可什麼東西惹惱了你了?灌點五味酒,把火滅掉。」

  胡狼表示抱歉地哼了哼,照辦了。

  「你又是老什魯斯伯雷學校的那個西德尼.卡爾頓了,」斯特萊弗對他點點頭,對他的現在和過去發表起評論來,「還是那個蹺蹺板西德尼。一時上,一時下;一時興高采烈,一時垂頭喪氣!」

  「啊,」對方回答,嘆了口氣,「是的!還是那個西德尼,還是那種命運。就在那時我也替別的同學做作業,自己的作業卻很少做。」

  「為什麼不做?」

  「天知道。也許我就是那德行,我猜想。」

  他把雙手放在口袋裡,雙腳伸在面前,坐著,望著爐火。

  「卡爾頓,」他的朋友說,說時胸膛一挺,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仿佛壁爐是煅造堅毅頑強性格的熔爐,而能為老什魯斯伯雷學校的老西德尼.卡爾頓服務的唯一妙法便是把他推進熔爐裡去,「你那脾氣現在吃不開,以前也一直吃不開。你就是鼓不起幹勁,沒有目標。你看我。」

  「啊,真膩味!」西德尼比剛才更淡泊也更和善地笑了笑,「你別裝什麼正經了!」

  「我已經辦到的事是怎麼辦到的?」斯特萊弗說,「是怎麼做成的?」

  「我看,有一部分是靠花錢請我幫了忙。可你也犯不著拿那來對著我,或是對著空氣大呼小叫呀。你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你總是在前排、我總是在後面不就行了。」

  「我必須在前排;我不是天生就在前排的,對不對?」

  「你的誕生大典我無緣躬逢其盛,不過,我看你倒天生是坐前排的。」卡爾頓說時哈哈大笑。兩人都笑了。

  「在什魯斯伯雷學校之前,在什魯斯伯雷學校之後,從什魯斯伯雷學校到如今,」卡爾頓說下去,「你就一直在你那一排,我也一直在我這一排。就連在巴黎的學生區,同學一起嘮幾句法國話,學點法國法律,撿點並不太實惠的法國破爛,你也總是顯山露水,我也總是隱姓埋名。」

  「那該怪誰呀?」

  「我以靈魂發誓,不能肯定說不該怪你。你永遠在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擠來擠去,一刻也不停,我這一輩子除了生鏽閒散還能有什麼機會?不過,在天快亮的時候去談自己的過去只會令人掃興。還有別的事就開口,否則我要告辭了。」

  「那麼,跟我一起為漂亮的證人乾一杯吧,」斯特萊弗說,舉起酒杯,「你現在心情好了些吧?」

  顯然並非如此,因為他又陰沉了下來。

  「漂亮的證人,」他喃喃地說,低頭望著酒杯,「我今天和今晚見到的證人夠多的了。你說的漂亮的證人是誰?」

  「畫兒上美人一樣的醫生的女兒,曼內特小姐。」

  「她漂亮麼?」

  「不漂亮麼?」

  「不。」

  「我的天吶,滿法庭的人都崇拜她呢!」

  「讓滿法庭的人的崇拜見鬼去!是誰讓老貝勒變作了選美評判員的?她是個金色頭髮的布娃娃!」

  「你知道不,西德尼,」斯特萊弗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一隻手慢慢抹過漲紅了的臉,「你知道不?那時我倒以為你很同情那金髮布娃娃呢!那金髮布娃娃一出問題,你馬上就注意到了。」

  「馬上注意到出了問題!不管布娃娃不布娃娃,一個姑娘在一個男子漢鼻子面前一兩碼的地方暈了過去,他是用不著望遠鏡就能看到的。我可以跟你乾杯,但不承認什麼漂亮不漂亮。現在我不想再喝酒了,我要睡覺了。」

  他的主人秉燭送他來到臺階上、照著他走下去時,白日已從骯髒的窗戶上冷冷地望了進來。卡爾頓來到了屋外,屋外的空氣寒冷而淒涼,天空陰沉沉的,河水幽黯模糊,整個場景像一片沒有生命的荒漠。晨風吹得一圈圈塵埃旋捲翻滾,仿佛荒漠的黃沙已在遠處沖天而起,其前鋒已開始襲擊城市,要把它埋掉。

  內心有種種廢棄的力量,周圍是一片荒漠,這個人跨下一步沉寂的臺階,卻站定了。瞬息之間他在眼前的荒野裡看到了一座由榮耀的壯志、自我克制以及堅毅頑強組成的海市蜃樓。在那美麗的幻影城市裡有虛無縹緲的長廊,長廊裡愛之神和美之神遙望著他;有懸滿了成熟的生命之果的花園;有在他眼中閃著粼粼波光的希望之湖。可這一切轉瞬之間卻都消失了。他在層層疊疊的屋宇之巔爬到了一間高處的居室,衣服也不脫便撲倒在一張沒有收拾過的床上,枕頭上空流的眼淚點點斑斑,還是潮的。

  太陽淒涼地、憂傷地升了起來,照在一個極可悲的人身上。那是個很有才華、感情深厚的人,卻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用那才華和情感為自己獲取幸福。他明知道它的危害,卻聽之任之,讓自己消磨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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