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三部 暴風雨的蹤跡|2

  第七章 敲門

  「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這不是他常常從其中驚醒過來的夢,他確確實實在家裡。可是他的妻子還在發抖,還為一種沉重的莫名的恐懼籠罩著。

  周圍的空氣粘稠黑暗,人們狂熱衝動,急於報復,無辜的人不斷因為莫須有的懷疑和惡意的中傷而喪命。無法忘記的是,每天都有許多跟她的丈夫同樣無辜、同樣受到疼愛的人遭到了不幸,而她的丈夫只是僥倖地逃脫了。因此她雖然覺得應當輕鬆,卻總無法輕鬆下來。冬日的下午,夜的陰影已逐漸降落,卻仍有令人膽戰心驚的死囚車在街上隆隆走過。她的心不知不覺地隨之而去,在被判死刑的人堆裡尋覓著他,於是她把他現實的身子摟得更緊,顫抖得也更厲害了。

  為了讓她快活,她的父親對她這種女性的弱點表現了一種帶優越感的同情,那表現十分有趣。現在再也沒有閣樓、皮鞋活、北塔一〇五了!他完成了他為自己確定的任務,實踐了諾言,救出了查爾斯。讓他們都來依靠他吧!

  他們過著極其儉樸的生活,不但是因為那種生活方式最安全、最不至於被人看不慣,而且也因為他們並不富裕。查爾斯坐牢的整個過程中都得付看守費,用高價買低劣的食物,還要支援更窮的難友。由於上述原因,也由於不願家裡有個間諜,他們沒有雇傭人。在大門口充當門房的一男一女兩個公民有時給他們幫幫忙。傑里成了他們家的日常聽差,每天晚上都在那兒睡覺──羅瑞先生已把他全部撥給他們使用了。

  統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有一條規定:每家門上或門柱上都需用足夠大的字母清楚書寫該戶每個居民的姓名,書寫高度要便於看見。因此克朗徹先生的名字也就在樓下的門柱上放著光彩。那天下午暮色漸濃時有著那個名字的人出現了。他剛監督著由曼內特醫生請來的一個油漆工在名單上加上了「查爾斯.埃弗瑞蒙德,又名達爾內」的字樣。

  在籠罩著那個時代的普遍的恐怖和猜疑的陰影之下,日常的無害的生活方式改變了。跟許多家庭一樣,醫生小家庭的日用消費品是在晚上到各個小商店少量購買的。人們都不希望惹人注意,盡量避免造成閒言閒語,或使人眼紅。

  好幾個月來普洛絲小姐和克朗徹先生都執行著採購任務。前者帶著錢,後者提著籃子,每天下午大體在路燈點亮時出發去購買家庭必需品。跟一個法國家庭相處了多年的普洛絲小姐若是個有心人,原是可以把他們的話學得跟自己的話一樣好的,可是她並無這種打算。因此,她說那種「瞎扯話」(她喜歡這樣叫法國話)的水準也就跟克朗徹先生差不多了。於是,她買東西的辦法是:把一個名詞囫圇地扔到店老板頭上,不作解釋,若是沒說對,她就東看看西看看,把東西找到,抓在手裡不放,直到生意做成。不論那東西是什麼價,她伸出的指頭總比商人少一個,認為那就是公道的價,總能得到點便宜。

  「現在,克朗徹先生,」普洛絲小姐歡喜得眼睛都亮了,「你要是準備好了,我也準備好了。」

  傑里嘶聲嘶氣地表示願為普洛絲小姐效勞。他身上的鐵鏽很久以前就掉光了,一頭鐵蒺藜卻依然如故。

  「要買的東西各種各樣,」普洛絲小姐說,「時間很寶貴。還要買酒。不管到哪兒買酒,都看到這些紅腦袋在歡歡喜喜地祝酒呢!」

  「他們是在為你的健康祝酒,還是為老壞蛋的健康祝酒,我看你也說不清楚。」傑里回答。

  「老壞蛋是誰?」普洛絲小姐說。

  克朗徹先生覺得有點掃興,解釋說他指的是「老撒旦」。

  「哈!」普洛絲小姐說,「他們的意思不用翻譯我也懂,他們只有一句話,整人、害人、半夜殺人。」

  「小聲點兒,親愛的,求你,求你,小心點兒!」露西叫道。

  「對對對,我小心,」普洛絲小姐說,「可是在咱們之間我可以說,我真希望在街上再也不會到處都碰見洋蔥味和菸草味的擁抱,抱得我都快要斷氣了。小鳥兒,你可千萬別離開壁爐,等我回來!照顧好你剛救回來的親愛的丈夫吧!你那腦袋就像現在一樣靠在他肩膀上別動,直到你又見到我的時候!在我走之前,我能問個問題麼,曼內特醫生?」

  「我看你可以自由發問,」醫生笑吟吟地說。

  「天啦,別談什麼自由了,我們的自由已經夠多的了,」普洛絲小姐說。

  「小聲點,親愛的!又胡說了不是?」露西抗議道。

  「好了,我的寶貝」普洛絲小姐使勁地點著頭說,「關鍵在於我是最仁慈的陛下喬治三世的臣民,」她說起那名字便屈膝行禮,「作為臣民,我的格言是:粉碎彼輩之陰謀,挫敗彼輩之詭計,王乃我希望之所在,上帝佑我王無虞!」

  克朗徹先生一時忠誠之情激盪,也像在教堂裡一樣跟著普洛絲小姐沙聲沙氣地念了起來。

  「你的英國人味兒還挺足的,我很高興,雖然我也希望你那喉嚨不那麼傷風,」普洛絲小姐稱讚他,「可是問題在於,曼內特醫生,我們還有機會從這個地方逃出去嗎?」──這位好大姐對大家都擔心的事一向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可現在卻採取這種偶然的形式提了起來。

  「我怕是還沒有。那對查爾斯會有危險的。」

  「唉──啊──嗯!」普洛絲小姐一眼瞥見她心愛的人兒在火光中的金髮,便裝出歡喜的樣子壓下了嘆息,「那我們只好耐心等待了。就這樣吧。正如我弟弟所羅門常說的,我們必須高昂著頭,從低處著手。走吧,克朗徹先生!──你可別動,小鳥兒!」

  兩人走了出去,把露西、她的丈夫、她的父親和小傢伙留在明亮的爐火邊。羅瑞先生馬上就要從銀行大廈回來了,普洛絲小姐剛才已點起了燈,卻把它放到了一個角落裡,好讓大家享受熊熊的爐火,不受燈光打擾。小露西雙手摟住外祖父的胳膊坐在他身邊,外祖父開始用比耳語略高的聲音給她講故事。講的是一個神通廣大的神仙打破監牢的牆壁救出一個囚犯的故事,那囚犯曾經幫助過神仙。一切的調子都低低的、靜靜的,露西感到比任何時候都輕鬆放心。

  「那是什麼?」她突然叫了起來。

  「親愛的!」她父親停止了故事,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別慌。你心裡太亂!一點點小事──什麼事都沒有──也都叫你吃驚!你呀,還算是你爸爸的女兒麼?」

  「我覺得,父親,」露西臉色蒼白,口氣猶豫地解釋說,「我聽見樓梯上有陌生的腳步聲。」

  「親愛的,樓梯靜悄悄的,跟死亡一樣。」

  他剛說到「死亡」,門上砰地一響。

  「啊,爸爸,爸爸,這是什麼意思!把查爾斯藏起來,救救他!」

  「我的孩子,」醫生站起身子,把手放在她肩上,「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你這種表現多麼軟弱,寶貝!我去開門。」

  他捧起燈,穿過中間兩間屋,開了門。地板上有粗暴的腳步聲,四個頭戴紅便帽、手執馬刀和手槍的粗魯漢子走進屋來。

  「公民埃弗瑞蒙德,又名達爾內,」第一個說。

  「誰找他?」達爾內回答。

  「我找他。我們找他。我認得你,埃弗瑞蒙德,今天在法庭上見過你。共和國再一次逮捕你。」

  四個人把他包圍了,他站在那兒,妻子和女兒緊靠著他。

  「憑什麼我再一次被捕?告訴我。」

  「你只須立即回到裁判所附屬監獄就行。明天會審問你的。」

  醫生被這群不速之客的降臨弄得目瞪口呆,他手上棒著燈,仿佛變成了捧燈的雕像。他聽完這話才行動起來,放下燈,走到說話人面前,不算不溫和地揪住了他那羊毛襯衫寬鬆的前襟說:

  「你說你認識他,可你認識我麼?」

  「我認識你,醫生公民。」

  「我們都認識你,醫生公民,」另外三個人說。

  他滿懷不安一個一個地望了他們好一會兒,才降低嗓門說:

  「那麼,你們可不可以回答我他剛才提出的問題?那是怎麼回事?」

  「醫生公民,」第一個人不情願地說,「聖安東尼區的人認為他已受到告發。這個公民就是從聖安東尼區來的。」他說時指著第二個進來的人。

  他所指的人點了點頭,補充道:

  「聖安東尼告發了他。」

  「告發他什麼?」醫生問。

  「醫生公民,」第一個人還帶著剛才那不情願的情緒說,「別再問了。既然共和國要求你作出犧牲,作為一個好愛國者你無疑是樂意奉獻的。共和國重於一切。人民高於一切。埃弗瑞蒙德,我們還忙著呢。」

  「還有一個問題,」醫生請求道,「你可否告訴我是誰告發他的?」

  「這可是違反規定的,」第一個人說,「不過你可以問這位聖安東尼區的人。」

  醫生轉過頭望著那人,那人不安地站著,抹了抹鬍子,終於說道:

  「不錯!是違反規定的。不過告發他的──嚴重告發他的──是公民德伐日夫婦。還有一個人。」

  「還有一個什麼人?」

  「你還要問嗎,醫生公民?」

  「要阿。」

  「那麼,」聖安東尼區的人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說,「你明天就會知道的,現在我是個啞巴!」



  第八章 一手好牌

  幸好普洛絲小姐並不知道家裡的禍事。她穿過幾條小街走過了九號橋,心裡計算著要想買的東西。克朗徹先生拎著籃子走在她身邊。他們走進路邊的大部分店鋪,東看看西看看,對於成群結夥的人提高警惕,對談得激動的人群敬而遠之。那是個陰寒的夜晚,薄霧籠罩的河面燈光白熾耀眼,噪音震耳欲聾,表明了鐵匠們為共和國部隊製造槍炮的平底船就在那兒。跟那支部隊玩花頭或是在其中得到非分提拔的人要倒霉了!但願他的鬍子還沒有長出來,因為「國民剃刀」總會給他剃個精光的。

  普洛絲小姐買了幾樣東西,買了點燈油,又想起他們還需要買點酒。他們在幾家酒店看了看,來到了「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的招牌下。那地方離國民宮(亦即兩度的杜伊勒利宮)不遠,那裡的景象引起了她的興趣。它看去要比她們已去過的類似地方安靜一些,雖然愛國者的便帽也紅成一片,卻不如別的地方紅得厲害。她探聽了一下克朗徹先生的口氣,覺得跟自己意見相同,便在這位「騎士」護送下往「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走去。

  這兩位帶點外國味的顧客走進了朦朧的燈光裡,經過了口裡銜著菸斗、手上玩著變軟的紙牌或泛黃的多米諾骨牌的人,走過了一個光著上身、滿身煙塵、大聲讀著報的人和他的聽眾,走過了人們掛在身上或放在手邊備用的武器,也走過了兩三個躬著身子睡覺的人──他們穿著流行的高肩粗布黑短衫,像是幾頭酣睡的熊或狗。他倆對這些都不加理睬,徑直走到了櫃臺邊,交代了要買的東西。

  他們正打著酒,角落裡有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告了別,站起身來要離開。這人必須跟普洛絲打個照面才能出去。普洛絲小姐一見到他,卻鼓起掌來,而且發出尖叫。

  在場的人立即全部站起身子。最大的可能是發生了爭吵,有人被殺了,大家都以為會看見什麼人倒下,卻只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彼此望著。男的具有法國人和地道的共和派的一切外形特徵,女的顯然是個英國人。

  「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的信徒們對這個虎頭蛇尾的事件發表了什麼意見,普洛絲小姐和她的保護者即使豎起耳朵也只能聽見一大片喧嚷,跟聽見希伯來語或閃族語【註】差不多。可是兩人正在驚訝,對那喧嘩並未注意。必須指出,不但是普洛絲小姐又吃驚又激動,不知所措,就連克朗徹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過他的驚詫似乎別有道理。

  【註】閃族語:古代巴比倫的迦勒底人語言,以難懂著稱。

  「怎麼回事?」那位使普洛絲小姐尖叫的人說話簡短,口氣很煩惱,聲音也很低,說的是英語。

  「啊,所羅門,親愛的所羅門!」普洛絲小姐拍著掌叫道,「多年不見,也沒有聽到過你的消息,卻在這兒碰見了!」

  「別叫我所羅門。你想害死我麼?」那人悄悄地、緊張地說。

  「弟弟!弟弟!」普洛絲小姐放聲痛哭,「我難道就這麼對不起你,你竟問起我這樣殘忍的問題來?」

  「那就收起你那愛管閒事的舌頭吧,」所羅門說,「你要想跟我說話就出來,付了酒錢出來吧。這人是誰?」

  普洛絲小姐搖著她那滿是愛意卻又沮喪的頭,流著眼淚對無動於衷的弟弟介紹道,「克朗徹先生。」

  「讓他也出來吧,」所羅門說,「他難道認為我是個幽靈麼?」

  從克朗徹先生的樣子看來,他倒真象是見到了幽靈。不過,他一句話也沒說。普洛絲小姐流著淚好不容易才從手提包裡摸索出了酒錢付了。這時所羅門轉向並和古英豪布魯塔斯的跟隨者們,用法語解釋了幾句,大家便各回座位去幹自己的事去了。

  「現在,」所羅門在黑暗的街角站住說,「你要做什麼?」

  「我還是那麼愛他,可我的弟弟對我卻冷淡得那麼可怕!」普洛絲小姐叫道,「跟我見了面就像這樣沒有一點熱情表現麼?」

  「行了,行了,倒霉!」他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普洛絲的嘴唇,「現在你該滿意了吧?」

  普洛絲小姐一聲不響,只是搖頭哭泣。

  「你若是以為我會吃驚的話,」她的弟弟所羅門說,「其實我並不吃驚,我早知道你在這兒;這兒的人大多數我都知道。若是你真的不想害我──這我有一半相信──就趁早去幹自己的事,也讓我幹我的事去。我忙著呢,我當官了。」

  「我的英國弟弟所羅門,」普洛絲小姐抬起淚汪汪的眼睛惋惜地說,「是全國天分最好最了不起的人,卻跑到外國來當官,又遇上這樣的外國佬!我倒寧可看到這可愛的孩子躺在他的……」

  「我早說過了,」她的弟弟插嘴叫道,「我早就知道你想害死我。我正是一帆風順,我的嫡親姐姐卻要想害得人家來懷疑我。」

  「慈悲的老天爺不允許的!」普洛絲小姐叫道,「我總是巴心巴肝地愛你,永遠愛你,親愛的所羅門。我可以再也不見你,只要你跟我說一句真心實意的親熱話,只要你說我們倆彼此沒有生氣,也沒有隔閡,我就再也不來耽誤你。」

  善良的普洛絲小姐呀!姐弟倆疏遠的責任竟仿佛落到了她的身上!好像羅瑞先生多年前在索霍時並不知道她這個寶貝弟弟是花了她的錢才跑掉的似的!

  不過,他還是說了句親熱的話,態度勉強,居高臨下,若是兩人的長處和地位顛倒過來,她可是絕不至於如此的(這在全世界都一樣)。這時克朗徹先生卻拍了拍他的肩膀,沙聲沙氣發出了一個出人意外的怪問題:

  「我說!能向你請教一個問題麼?你究竟叫約翰.所羅門,還是叫所羅門.約翰?」

  那當官的突然懷疑地轉過身來──這人至今沒說過話。

  「說呀!」克朗徹先生說,「說呀,你心裡是有數的。」(附帶說一句,他心裡其實無數)「約翰.所羅門,還是所羅門.約翰?她是你姐姐,當然知道你的姓名,她叫你所羅門。可我又知道你叫約翰,這你明白。這兩個哪一個在前?還有普洛絲這個姓,也請你解釋解釋。在海那邊你可不姓這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唔,我也弄不清楚我的意思,因為我想不起你在海那邊的姓。」

  「想不起?」

  「想不起。不過我可以發誓,它有兩個音節。」

  「真的?」

  「真的。另外一個人的姓只有一個音節。我認得你。你在老貝勒是個在法庭作證的密探。以謊言之父,也就是你爸爸的名義回答我,你那時叫什麼名字?」

  「巴薩,」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就是這個名字,我敢以一千鎊打賭!」傑里叫道。

  插嘴的人是西德尼.卡爾頓。他兩手背在騎馬服的下襬裡,站在克朗徹先生身邊,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跟在老貝勒時一樣。

  「不要吃驚,親愛的普洛絲小姐。我昨天晚上就到了羅瑞先生住處,他倒是吃了一驚;我們雙方同意在一切正常之前,或是在用得著我之前,我哪兒都不露面。我到這兒來是想求你的弟弟賞光談一談的。我希望你有一個職業比巴薩先生更好的弟弟。為了你的緣故,我真希望巴薩先生不是監獄裡的獄羊。」

  「獄羊」是那時牢房裡的黑話,意思是由典獄長控制的密探。那臉色蒼白的密探臉色更蒼白了,他問他怎麼竟然敢……

  「我告訴你,」西德尼說,「一個小時或更早以前我在觀察附屬監獄的牆壁時發現了你。你從那裡出來。你有一張很好記的面孔,而我又善於記住面孔。你跟那監獄有關係,這叫我很好奇。我有理由把你跟一個現在很不幸的朋友的災難聯繫起來(其中的道理你不會不知道),我便跟著你來了。我緊跟你進了酒店,坐到了你身旁。我從你肆無忌憚的談話和你的崇拜者們公開散播的謠言毫不費力就推斷出了你職業的性質。這樣,我偶然涉足的一件事便似乎逐漸變成了我的一個目標,巴薩先生。」

  「什麼目標?」密探回答。

  「在街上解釋怕會惹起麻煩,甚至危險。你能否賞光讓我占用你幾分鐘時間密談幾句?比如在臺爾森銀行辦公室?」

  「是要挾我去麼?」

  「啊,我說過那話嗎?」

  「那我為什麼要去?」

  「倒也是,你若是不能去,我也就不願意說了。」

  「你的意思是不願意說麼,先生?」密探遲疑不決地問。

  「你很理解,巴薩先生。你不去我是不會說的。」

  對他心裡長期祕密思考的問題和要對付的人,卡爾頓那滿不在乎的神氣極有利於表現他的敏捷與技巧。他那老練的眼光看清了這一點,而且充分地利用了它。

  「你看,我早告訴過你不是,」密探抱怨地望了他姐姐一眼,「我要是出了事就是你害的。」

  「好了,好了,巴薩先生,」西德尼叫道,「別忘恩負義了。要不是因為我非常尊重你的姐姐,我是用不著採取這種愉快的方式提出這個想讓雙方滿意的小小建議的。你跟我去銀行嗎?」

  「我倒想聽聽你的想法。好吧,我跟你去。」

  「我建議先把你姐姐安全送到她住處的街角。讓我攙著你的手,普洛絲小姐。這可不是一座好城市,在這種時候你沒有人保護是不能上街的。既然你的保護人認識巴薩,我就打算邀請他也跟我們一起到羅瑞先生家去。想好了沒有?走吧!」

  普洛絲小姐隨後就回憶起,而且到死也還記得,在她用手握住西德尼的胳膊、抬頭望著他的臉、請求他不要傷害所羅門時,她感到那胳膊有一種鼓舞的動作,他眼裡也有一種激動的表情。這不但對消了他那滿不在乎的神氣,而且改變了他,使他高大起來。只是那時她注意力分散,一方面要為那不值得她愛的弟弟擔心,一方面還要聽西德尼友好的保證,所以對自己的感覺並沒有認真注意。

  他們把她留在街角之後卡爾頓便領路往羅瑞先生住處走去。那地方只有幾分鐘的路程。約翰.巴薩,或是所羅門.普洛絲,走在他身邊。

  羅瑞先生剛吃完晚飯,正坐在一兩小塊木頭燃出的快活的火焰旁。他也許是在火光裡尋找當年那位年輕得多的臺爾森老人吧!那人在多佛的喬治王旅館裡也曾凝視過紅色的炭火,可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一行人走進屋,他回過臉來,看見個陌生人,臉上不禁露出意外。

  「普洛絲小姐的弟弟,先生,」西德尼說,「巴薩先生。」

  「巴薩?」老人重複道,「巴薩?這名字叫我想起了什麼──這臉也叫我想起了什麼。」

  「我告訴過你,你那臉容易讓人記住吧,巴薩先生?」卡爾頓冷冷地說,「請坐下。」

  卡爾頓自己坐下時向羅瑞先生皺了皺眉頭說,「那次審判的證人。」他為羅瑞先生填補了迷失的環節。羅瑞先生立即想了起來,用並不掩飾的厭惡之情望了望新來的客人。

  「普洛絲小姐認出了巴薩先生,他就是你聽說過的很愛她的那位弟弟,」西德尼說,「他也認了姐姐。我帶來了更壞的消息。達爾內又被逮捕了。」

  老人大驚失色,叫道,「你說什麼!我離開他還不到兩個鐘頭呢,那時他還好好的。我正打算回他那兒去!」

  「可他還是給抓走了。什麼時候的事,巴薩先生?」

  「若是已被捕的話,就是剛才。」

  「巴薩先生的話是最權威的,先生,」西德尼說,「我是從巴薩先生喝酒時告訴他一個獄羊同夥時知道的。他跟提供信息的人才在監獄門口分了手,眼見他們被看門的放進牢去的。達爾內已再次被捕,這已無可懷疑。」

  羅瑞先生精通業務的眼睛已從說話人的臉上看出了再談這個問題只是浪費時間。他感到慌亂,卻也明白某些事得靠此時的冷靜,便竭力鎮定,沒有說話,只認真聽著。

  「現在我相信,」西德尼對他說,「明天曼內特醫生的名字和威望還能對達爾內大有幫助──你剛才說過明天他會第二次受審,是麼,巴薩?」

  「是的,我相信是的。」

  「明天醫生還可以像今天一樣對他大有幫助。可也未必盡然。我向你承認,羅瑞先生,曼內特醫生竟然無法制止這次逮捕,這很叫我震驚。」

  「他可能事先並不知道,」羅瑞先生說。

  「這一事實就令人吃驚,想想看,他跟他的女婿有多麼親密!」

  「確實如此,」羅瑞先生承認了,一隻手著急地摸著下巴,兩眼著急地望著卡爾頓。

  「一言以蔽之,」西德尼說,「這是一個鋌而走險的時代,這個時代為鋌而走險的賭博下著鋌而走險的賭注。請醫生去賭贏家,我來賭輸家吧!在這兒誰的生命都不值得贖買。今天被抬回家的人,明天就可能被處死刑。現在,我決定下的賭注就是在形勢最不利的時候把一個押在附屬監獄裡的朋友贏回來,而我想要擊敗的朋友正是巴薩先生。」

  「那你可得有一手好牌呢,先生,」密探說。

  「我要瞧一瞧手上有什麼牌──羅瑞先生,你知道我是個粗線條的漢子,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點白蘭地。」

  酒放到了他面前,他喝下了一杯,又喝下了一杯,這才沉思著推開酒瓶。

  「巴薩先生,」他以確實在看著手上牌的人的口氣說下去,「監獄裡的獄羊,共和國委員會的特派員,有時管牢,有時坐牢,永遠是密探和告密者。因為是英國人,所以更有價值得多。因為英國人比法國人幹這種差使更少引人懷疑。不過這位英國人在老板面前用了一個假名。這可是一張有分量的牌。此時受雇於法蘭西共和政府的巴薩先生當年卻受顧於法蘭西和自由的敵人──英國的貴族政府。這張牌很精采,在這個引人懷疑的天地裡可以作出一個明白得像白天的推論:巴薩先生仍然拿著英國政府的津貼,做著皮特【註】的密探,正是大家談得很多、卻難得抓到的那種潛伏在共和國內部的無惡不作的英國奸細。這可是一張所向無敵的牌,你聽懂了我的牌沒有,巴薩先生?」

  【註】皮特:(一七五九─一八○六)英國政治家,時任英國首相。

  「我不明白你的打法,」密探回答,有些不安了。

  「我打出一張A──向最近的地區委員會告發。看牌,巴薩先生,看你有什麼牌。別著急。」

  他拉過酒瓶,再斟上一杯,一口灌下去。他看出那密探很怕他真喝醉了馬上去揭發。看明白了這一點,他又倒了一杯酒灌下去。

  「仔細看看你的牌,巴薩先生。慢慢打。」

  密探那手牌比卡爾頓猜到的還要壞。他看到了西德尼.卡爾頓根本不知道的必輸的牌──他在英國丟掉了那份體面的差使──是因為多次咬著牙作偽證失敗,而不是因為那兒不需要偽證。我們英國人誇耀自己鄙視干涉隱私和密探行當的種種根據,其實是新近才出現的。巴薩心裡明白,他跨過海峽到法國來當差,起初是在自己的僑胞之間做套誘和竊聽的工作,後來逐漸幹到法國人當中去了。他在被推翻的政府下曾做過聖安東尼區和德伐日酒店的密探,曾經從密切注視著的警察當局得到有關曼內特醫生的幽囚、釋放和歷史的資料,以便跟德伐日夫婦搭訕、從而作親近的談話,結果卻碰了一個大釘子,敗下陣來。他一想起那可怕的女人心裡便發毛,那女人跟他談話時老打毛線,老是一邊動手指,一邊不懷好意地望著他。以後他在聖安東尼區曾見過她一次又一次地提出她所織下的記錄揭露別人,而那些人的生命則一律被斷頭臺吞掉。他跟當初幹過同樣差使的所有同行都知道,他一直就不安全;他已被緊緊地拴在了斧頭的陰影之下,想逃也是逃不掉了。他也知道儘管他竭盡反覆無常、狡猾欺詐之能事,為統治時局的恐怖活動火上加油,但要叫那斧頭落到他頭上只需要一句話。他可以預見只要他因剛才向他提示的嚴重問題受到揭發,那可怕的女人就會提出那要命的記錄來控訴他,粉碎他生命的最後希望──那女人的冷酷無情他早已見識過多次了。何況幹祕密活動的人都是孬種,偏又攤上這麼一手黑牌,難怪他掂量著牌時早已面如死灰。

  「你好像不太喜歡你那手牌呢,」西德尼非常鎮定地說,「你玩不玩?」

  「我看,先生,」密探轉向羅瑞先生,露出一副最卑躬屈膝的神態,「老先生年高德劭,希望您向這位比您年輕得多的先生說說,請他無論如何高抬貴手,別打他那張A了。我承認我是個密探,而這又是大家瞧不起的行當──雖然密探總得有人做。這位先生既不是密探,又何苦降低身分去刺探別人的隱私呢。」

  「再過幾分鐘,巴薩先生,」卡爾頓看看錶,自己作了回答,「我就要毫不客氣地打出我的A了。」

  「我有一種希望,兩位先生,」密探說,他總想引誘羅瑞先生加入談話,「兩位對我姐姐的尊重……」

  「為了表示對你姐姐的尊重,沒有比讓她擺脫這樣一個弟弟更好的辦法了,」西德尼.卡爾頓說。

  「你這樣想麼,先生?」

  「我已經完全下定了決心。」

  密探那圓滑的態度跟他那身故意裝得粗鄙的打扮出奇地不協調,也許跟他平時的態度也不協調。可他那圓滑卻在卡爾頓的莫測高深面前碰了個大釘子──卡爾頓在比他更高明更誠實的人面前都是個謎呢!──密探猶豫了,圓滑不下去了。他正在不知所措,卡爾頓又恢復了剛才那玩牌的神氣:

  「我現在又想了想,的確,這兒我還有張好牌沒報──這牌也給了我很深的印象。你那獄羊同夥,那位朋友,說是在鄉下監獄裡吃草的,那人是誰?」

  「法國人,你不認識的,」密探趕緊說。

  「法國人,呃!」卡爾頓思考著似乎根本沒有注意他,雖然重複著他的話,「唔,也許是吧。」

  「的確是,我向你保證,」密探說,「雖然這並不重要。」

  「雖然這並不重要,」卡爾頓以同樣的機械方式重複道──「雖然不重要,確實不重要,不重要。可那張臉我確實見過。」

  「我看不會的,我相信不會的,不可能,」密探說。

  「不──可──能,」西德尼.卡爾頓回憶著,斟著酒(幸好那杯子不大),「不──可──能。法語說得很好。可我總覺得像個外國人,是麼?」

  「是外省口音,」密探說。

  「不,是外國口音,」一道光線清楚閃過他心頭,卡爾頓一掌拍在桌上,「是克萊!化了裝,可還是他。我們在老貝勒見過面的。」

  「那你就太冒失了,先生,」巴薩說時笑了笑,笑得他那鷹鉤鼻子更歪了,「你可讓我占了上風。克萊,事隔多年,我可以不用隱瞞了。我承認他是我的搭擋,可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他最後一次生病時我還照顧過他的。他葬在倫敦鄉下的潘克拉斯。那時野蠻的民眾很不歡迎他,使我無法親眼見他入土,可是送他的遺體進棺材我卻幫過忙。」

  說到這兒羅瑞先生發現牆上出現了一個奇特的魔影,順眼看去卻發現是克朗徹先生。他的頭髮全都倒豎起來了。

  「咱們還是清醒一點,」密探說,「講個公道吧。為了告訴你你錯得多嚴重,設想得多沒根據,我要給你看一張克萊的埋葬證明,碰巧從那以後我一直帶在記事本裡,」說時他勿匆取出那證明打開,「這不是麼。啊,你看看,你看看!你可以拿過去看,這可不是偽造的。」

  此時羅瑞先生看到牆上的人影拉長了,克朗徹先生站起身子走上前來,頭髮筆直地聳起,即使他那時叫傑克造的屋裡的那頭母牛下垂的角頂了個筋斗,他的頭髮也不會豎得比現在更直了。

  克朗徹站到巴薩身邊,沒有被他發覺,像個鬼國的差役一樣碰了碰他的肩頭。

  「那麼那個羅傑.克萊,大爺,」克朗徹先生板著面孔平靜地說,「是你把他放進棺材的麼?」

  「我放的。」

  「可又是誰把他掏走的呢?」

  巴薩往椅背上一靠,結結巴巴地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從來就不在棺材裡。不在,他不在!他要是進過棺材可以砍我的頭。」

  密探回頭望望另外兩人,兩人都以難以描述的驚訝望著傑里。

  「我告訴你,」傑里說,「你們在那棺材裡放的是鋪路石和泥土。別跟我胡說什麼你埋了克萊了。那是個騙局。我知道,還有兩個人也知道。」

  「你們怎麼會知道的?」

  「那有什麼關係?啐!」克朗徹咕噥道,「我對你早就一肚子氣。你們欺騙生意人,真不要臉!我拿半克朗打賭,一定要抓住你的喉嚨掐死你。」

  情況忽然急轉直下,西德尼.卡爾頓和羅瑞先生大出意外,弄得莫名其妙。他們請求克朗徹先生別生氣,作個解釋。

  「下回再解釋吧,先生,」他躲閃道,「現在解釋不方便。我要堅持的是,他分明知道克萊從未進過棺材。只要他敢說他進了,我就拿半克朗打賭,一定要抓住他的喉嚨掐死他,」克朗徹先生把這看作是一種寬容的建議,「否則我就出門去告發他。」

  「唔,我看出了一個問題,」卡爾頓說,「我手上又有了一張新牌,巴薩先生。你跟貴族政府的另一個密探有連繫,這人跟你過去的經歷相同,卻多了一段神祕,裝過死人,又活了過來!這可是外國奸細的監牢密謀,是反對共和國的。在憤怒的巴黎,空氣裡彌漫著懷疑,你只要一被揭發,準死無疑。一張大牌──肯定能送你上斷頭臺的!你打算賭一賭麼?」

  「不賭!」密探回答,「我認輸。我承認我們很不受那些蠻橫的暴民歡迎。我是冒著被按在水裡淹死的危險逃出英格蘭的。克萊也是四面受到追捕,若不搞假出殯是逃不掉的。不過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戳穿了騙局的,我覺得簡直是奇蹟中的奇蹟。」

  「別去為那傢伙費腦筋了,」戰鬥性很強的克朗徹先生反駁道,「跟這位先生打交道就夠你麻煩的了。聽著!我再說一遍!」──克朗徹先生忍不住要誇張地炫耀一下他的豪氣,「我敢拿半克朗打賭,一定要抓住你的喉嚨把你掐死。」

  監牢獄羊把目光從他轉向了西德尼.卡爾頓,下了更大的決心說,「問題已經告一段落,我馬上要上班去了,不能遲到。你剛才說有一個建議,是什麼請說出來。不過,對我要求過高是沒有用的。若是要求我利用職權拿腦袋去冒額外的風險,那我倒寧可試試拒絕的風險,而不是同意的風險。總之,我的選擇就是這樣。你說鋌而走險,在這兒雙方都是可以鋌而走險的。記住!如果我認為合適,我也可以揭發你們,我可以憑賭咒發誓躲開那石頭牆壁,別人也可以。現在說吧,你要我幹什麼?」

  「要你幹的並不太多。你在附屬監獄管牢房麼?」

  「我跟你一句話說斷,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密探堅定地說。

  「我並沒有要求你讓誰逃跑,你幹嘛要這樣回答?你在附屬監獄管牢房麼?」

  「有時管管。」

  「你願管就可以管。」

  「只要我願意,我可以隨便進出。」

  西德尼.卡爾頓又斟滿了一杯白蘭地,慢慢倒進壁爐,望著酒灑在火上。酒倒完,他站起身子說:

  「到目前為止,我們是在這兩位面前說話,因為我這手牌的威力不能光讓你和我知道。到這邊這個黑屋子裡來吧,我倆單獨談談。」



  第九章 勝券在握

  西德尼.卡爾頓跟監獄獄羊在隔壁的黑屋裡談話,聲音很低,外面完全聽不見。羅瑞先生卻帶著相當的懷疑和不信任打量著傑里。在他的注視下,這位本分的生意人的神態,實在叫人不放心。他老是把支撐身子的兩條腿換來換去,仿佛他長了五十條腿要一條一條地去檢查似的。他也檢查手指頭,那副專心致志的樣子也很令人生疑。羅瑞先主的眼光跟他的眼光一接觸,他就用手捂在嘴上咳嗽起來,咳聲短促,咳法也特別。據說這種病胸中一塵不染的人是很少得的,即使有,也不多。

  「傑里,」羅瑞先生說,「過來。」

  克朗徹先生一隻肩頭在前側著身子走上前來。

  「你除了送信還幹過什麼?」

  克朗徹先生思考了一會兒,又仔細地瞧著他的老板,忽然得到一個輝煌的靈感,回答道,「帶點農業性質的活兒吧!」

  「我心裡很擔心呢,」羅瑞先生伸出食指指著他,「擔心你使用受人尊重的了不起的臺爾森銀行作幌子去幹很丟人的違法活動。你若是幹了,回英國之後就別想我還拿你當朋友,也別想我為你保密。臺爾森銀行是不准人糟蹋的。」

  「我希望,先生,」克朗徹先生漲紅了臉懇求道,「我有幸給您幹點零活,直幹到頭髮全白。就算我幹過那樣的事──我沒說幹過,只說就算幹過──我也希望像你這樣的厚道人在打算跟我過不去時多想一想。就算是幹過吧,也得考慮到那可不是一方面的事,而是兩方面的事。現在醫生撈的是金幣,老實巴交的生意人卻連一個銅板也撈不到──一個銅板!不,連半個銅板也撈不到!不,半個銅板的一半也撈不到!──那錢一溜煙存進了臺爾森銀行,醫生卻斜著一雙能治病的眼睛偷愉地瞧生意人。醫生們馬車進馬車出──啊,跑起來也是一溜煙,若不是更快的話。他這不也是糟蹋臺爾森麼?吃母鵝要加醬,吃公鵝怕也得要加醬才行吧!還有個克朗徹太太,一有理由就跪下來禱告,反對他做生意,弄得他傾家蕩產,倒霉透頂,至少原來在英國是這樣,以後還會是這樣。而醫生的老婆卻不用禱告──你見過她們禱告麼!就算禱告吧,也不過是禱告別人多生幾回病。你說這個不對,難道那個就對麼?還有,就算有那麼回事吧,殘儀館的人要錢,教區辦事員要錢,教堂執事要錢,私家守夜人也要錢,全都要錢,全都貪心不足,到末了還能落得幾個?就算落下了幾個,也發不了財,闊不起來的,羅瑞先生。但凡能不幹,早就想不幹了,可已經幹上了──我是說即使是已經幹上了。」

  「啊,」羅瑞先生叫道,反倒多少寬容了些,「我現在一看見你就毛骨悚然。」

  「我沒說有那回事,可就算有吧,」克朗徹先生接下去說,「我恭恭敬敬向你提個建議。」

  「不要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了,」羅瑞先生說。

  「沒有,我不會的,先生,」克朗徹先生回答,那口氣仿佛他絕沒有這樣想,也絕不會這樣做,「我絕不支吾其詞,我要恭恭敬敬向你提個建議,先生,如果你願意,海那邊那法學會板凳上坐著我的兒子,以後他長大成人,就給您老跑腿、送信,給您老辦雜事,直辦到您老歸天,只要您老願意要他。就算是幹過了(我仍舊沒說真幹過,我不會對你支吾其詞的,先生),也讓那孩子接替他爸爸的位子,照顧他媽媽吧。別毀了那孩子的爸爸,千萬別那麼幹,先生,就讓他爸爸去當個正經的挖墳匠,誠心誠意挖墳,往裡面埋人,算作是對當初挖墳往外面抬人這事兒(就算抬過吧)認個錯,相信他永遠會埋得嚴嚴實實的,」克朗徹先生說,一面用手臂擦著腦門上的汗,表示他的發言已近尾聲,「我要恭恭敬敬向你建議的就是這個,羅瑞先生。這周圍的事嚇死人了,天吶,多少人丟了腦袋,多得連搬運費都跌了價,還有許多別的。見了這陣勢誰都得認真想一想呢!就算有那麼回事吧,我求你記住我剛才說的話──我原可以不說的,可我說了,為的也就是求個平安。」

  「這倒算說了真話,」羅瑞先生說,「現在你就別再說了。你若是悔改了,有行動表現,夠資格作朋友,我還認你作朋友。但不是口頭上的,口頭上的我再也不聽了。」

  克朗徹先生用指關節敲敲自己的前額,這時西德尼.卡爾頓和密探從黑屋出來了,「再見,巴薩先生,」前者說,「咱倆就這樣定了,你用不著怕我什麼了。」

  他在壁爐前的椅子上坐下,面對著羅瑞先生。兩人單獨相對時,羅瑞先生問他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若是囚犯出了問題,我保證能見到他,一次。」

  羅瑞先生臉色一沉。

  「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卡爾頓說,「要求過高會連他的腦袋也放到斧頭下面去的。那就正如他所說的,即使叫人揭發了,也不會比這更糟糕了。這顯然是我們處境的弱點。無可奈何。」

  「但是,如果法庭上出了問題,」羅瑞先生說,「光見面是救不了他的。」

  「我並沒有說救得了他。」

  羅瑞先生的眼睛逐漸轉到爐火上。他對他心愛的人的同情和第二次逮捕的沉重失望使他的目光暗淡下來。他難以承受近來的憂傷,不禁深感自己的衰邁,眼淚隨之潸然而出。

  「你是個善良的人,真誠的朋友,」卡爾頓說,改變了口氣,「請原諒我注意到了你的感傷。我不能坐視我的父親流淚而無動於衷。即使你是我的父親,我對你的哀傷也只能尊重到這種程度了。其實這場不幸跟你並沒有關係。」

  儘管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又恢復了一向的滿不在乎的態度,但他的口氣與撫慰都帶著真正的感情和尊重。羅瑞先生過去從沒見到過他較為善良的一面,此時見了不免覺得意外,便向他伸出手去,卡爾頓輕輕地握了一握。

  「還是談談可憐的達爾內吧,」卡爾頓說,「請別把這次見面或這種安排告訴露西。這辦法並不能幫助她見到達爾內。她可能以為是在不得已時給他送去東西,讓他搶在用刑之前自殺呢!」

  這想法很出乎羅瑞先生意外,他立即看著卡爾頓,想看出他是否真有那種想法。好像是真的。他回望了他一眼,顯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可能想得太多,」卡爾頓說,「每一個念頭都可能給她帶來痛苦。別把我的事告訴她。我剛到時就告訴過你,最好別讓我跟她見面。不見她我仍然可以竭盡全力給她一點我力所能及的幫助。我希望,你打算到她那兒去?她今天晚上一定非常痛苦!」

  「我現在就去,馬上。」

  「我很高興,她離不開你,也很仰仗你。她現在怎麼樣?」

  「很著急,很傷心,但很美麗。」

  「啊!」

  這一聲叫喊又悠長又淒楚,似是長嘆,又似是嗚咽。這使羅瑞先生的目光落到了卡爾頓臉上,那臉正對著爐火,一道光亮(也許是一道陰影吧,老人弄不清)迅速從他臉上掠過,有如在風暴初起的晴朗日子從山邊掠過的烏雲。他抬起一隻腳要把一塊快要崩塌的火光熊熊的小柴塊推回爐裡。他穿了一身流行的白色騎馬裝和一雙長統靴。淺淡的眼裡映著火光,使他的臉看去非常蒼白,沒有修剪過的棕色長髮鬆鬆地披在臉旁。他對那火的滿不在乎的神態很奇特,羅瑞先生急忙警告他,此刻燃燒的柴塊雖已被腳踩碎,靴子卻還踏在熾熱的炭火上。

  「我忘了,」他說。

  羅瑞先生的眼睛又被吸引到了他的臉上。他注意到那張天生的漂亮面孔上籠罩了一片憔悴的陰影,這使老人清晰地回憶起法庭上囚徒們的神色,那神色在他的心中記憶猶新。

  「你在這兒的公事快辦完了麼,先生?」卡爾頓對他轉過身去說。

  「快完了。我終於辦完了我在這兒所能辦的事。昨晚我正要告訴你,露西卻出乎意外地出現了。我希望把一切都處理得萬無一失,然後離開巴黎。我有個假期,我準備去度假。」

  兩人都沉默了。

  「你這麼長壽總有許多值得回憶的歲月的,是麼,先生?」卡爾頓若有所思地說。

  「我七十八歲了。」

  「你這一輩子做了許多事,總是踏踏實實、堅持不懈地工作著,受人信任、尊敬和器重。」

  「我從成年以來就是個辦事的人。實際上我可以說從兒童時代起就已是個辦事的人了。」

  「你看你,七十八歲,處在多麼重要的地位,你離開之後會有多少人想念你呀!」

  「想念一個孤獨的老單身漢麼!」羅瑞先生搖頭回答,「沒有人會為我哭泣的。」

  「你怎麼能那樣講?她難道不會為你哭麼?她的孩子難道不會麼?」

  「會的,會的,謝謝上帝。我想的跟我說出的並不完全一樣。」

  「這是一件應該感謝上帝的事,是麼?」

  「當然,當然。」

  「若是今晚你能真心實意對自己孤獨的心說,『我完全不曾贏得任何人的愛和眷戀、感激和尊重,不曾在任何人心裡引起過柔情,沒做過任何善事,沒做過對人有益、令人懷念的事!』那你那七十八年豈不成了七十八個沉重的詛咒麼?」

  「你說得對,卡爾頓先生。我想會的。」

  西德尼又把目光轉向爐火,沉默了好一會兒說:

  「我想問問你:……你的兒童時代好像很遙遠麼?你坐在你母親膝蓋上的日子是否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說時他的表情柔和起來。羅瑞先生回答道:

  「二十年前倒覺得很遠,可到了這個年齡反倒不遠了,因為我是做圓周運動的,越是靠近終點,也就越是靠近起點了。這好像是為踏上最終的路做著善意的安慰和準備。現在我的心常為許多長期沉睡的回憶所感動,是關於我年輕美麗的母親的。(我現在是多麼衰老呀!)我想起許多往事,那時我們稱作世道人心的東西對我還顯得虛無縹緲,我的缺點也還沒有固定。」

  「我懂得你的這種感覺!」卡爾頓驚叫,忽然容光煥發,「這樣你便感到更幸福了麼?」

  「但願如此。」

  說到這裡,卡爾頓站起身子去幫他穿外衣,停止了談話,「可是你還年輕。」羅瑞先生又回到這個話題。

  「是的,」卡爾頓說,「我年輕。可是我這種年輕的日子是不會長久的。我活夠了。」

  「我才活夠了呢,我相信,」羅瑞先生說,「你要出去麼?」

  「我跟你一起步行到她家門口。你知道我的這種流浪漢習慣,我是閒不住的。如果我在街上轉上很久,你也不用擔心。早上我又會出現的。你明天要去法庭麼?」

  「不幸的是,要去。」

  「我也要去,但只是去當聽眾。我的密探會給我找到地方的。扶住我的胳膊,先生。」

  羅瑞先生扶住他,兩人下樓走到街上。幾分鐘之後他們來到了羅瑞的目的地。卡爾頓在那兒跟他分了手,卻在附近留連不去。大門關上之後他又走到門前,摸了摸門。他聽說過她每天都要去監獄,「她從這兒出來,」他四面望望,「往這邊走,一定也常踩在這些石頭上。我跟著她的腳步走走吧。」

  夜裡十點鐘他在拉福斯監獄前露西曾數百次站立過的地方站住了。一個小個子鋸木工已關上鋪子,正坐在店門口抽菸。

  「晚安,公民。」卡爾頓經過時停下打招呼,因為那人好奇地看他。

  「晚安,公民。」

  「共和國情況如何?」

  「你是說斷頭臺吧。棒著呢!今天已是六十三個。馬上就要滿一百了。參孫和他的部下有時抱怨說太累了。哈,哈,哈!參孫真會開玩笑。好一個剃頭匠!」

  「你常去看那剃頭匠……」

  「看他剃頭?經常去,每天都去。多靈巧的剃頭匠!你見過他剃頭麼?」

  「沒有。」

  「在他活兒多的時候去看看吧。想想看,公民。今天他兩袋菸工夫不到就剃掉了六十三個頭呢!兩袋菸工夫不到,真話。」

  這位傻笑著的小個子取下菸斗,解釋他是怎樣替劊子手計算時間的。卡爾頓心裡閃過一個念頭,真恨不得一拳揍死他。他轉身要走。

  「可你不是英國人,」鋸木工問,「雖然你一身英國裝。」

  「是英國人,」卡爾頓再次停步,回頭作答。

  「你說話像個法國人呢。」

  「我在這兒讀過書。」

  「啊哈!地道的法國人!晚安,英國人。」

  「再見,公民。」

  「你得去看看那巧妙的玩藝兒,」小個子堅持自己的看法,在他背後叫道,「還帶個菸斗去!」

  西德尼走出他的視線不遠,便在街心站住了。他就著閃爍朦朧的路燈在一張紙片上用鉛筆寫了幾個字,然後駕輕就熟地穿過幾條黑暗骯髒的街道──街道比平時骯髒多了,因為在恐怖時期就是堂皇的大街也沒有人打掃──來到一家藥店前站住了。藥店老板正在關門,那是在一條彎曲的上坡路邊由一個不老實的昏聵的小個子開的一個不老實的昏暗的小店。

  他走到櫃臺前招呼了老板一聲,便把字條放到他面前,「咻!」藥店老板看了條子低低地吹了聲口哨,「嗨!嗨!嗨!」

  西德尼.卡爾頓沒答理。藥店老板又問:

  「是你要麼,公民?」

  「我要。」

  「你得注意,要分開使用,公民。你知道合用的後果麼?」

  「很清楚。」

  幾包藥分別包好後遞給了他。他一包一包放在貼身上衣的口袋裡,數好錢付了帳,小心地離開了藥店,「在明天到來之前,」他說,抬頭望望月亮,「再沒有別的事要做了。可我是睡不著的了。」

  他這話是在飛速漂移的流雲之下大聲說出的,態度再也不是滿不在乎,也不是懶散多於輕蔑,而是表現了一個厭倦者的決心。他曾旁徨漂泊,也曾作過戰鬥,卻老是走投無路。現在他終於找到了路,看到了盡頭。

  很久以前,他在早年的競爭者中以頭角崢嶸、前程遠大著稱的時候,曾隨著父親的靈柩來到墓前──母親多年前早已去世──此刻,當他沿著黑暗的街道在重重的黑影裡蹀躞,任月亮和流雲在他頭頂漂移時,父親墓前莊嚴的詞句忽然湧現在他心頭:「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仰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孑然一身的他滯留在一個由斧頭統治的城市裡,心裡禁不住為當天處決的六十三個人,也為關在牢裡明天、後天、再後天待決的無數人感到痛苦。那聯想的鏈條,那令他回想起了當年的詞句,有如從深海拔起了一根連著生鏽的船錨的鏈條,是很容易追溯的。可是他沒有去追溯,只是反覆唸誦著那幾句話,往前走去。

  西德尼.卡爾頓懷著莊嚴的興趣望著還有燈光閃爍的窗戶,窗裡的人能得到幾小時平靜便忘卻了四周的恐怖,要睡覺了。他望著教堂的塔樓,那兒已沒有人作祈禱,因為多年來以牧師身分出現的騙子、強盜和花花公子已普遍使人深惡痛絕到了寧肯自我毀滅的程度。他望著遠處的墓地,墓地大門上標明是劃撥給「永恆的休息」的。他望著爆滿的監獄,望著街道,一批批囚犯就是沿著這些街道走向死亡的。死亡早已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斷頭臺的行動在世人心裡已引不起什麼冤魂不散的淒慘傳說。他懷著莊嚴的興趣觀察著這個在喧嘩激怒之中落入夜間短暫休眠的城市,觀察著它的生命與死亡。他再度行過了塞納河,踏入了燈光較為明亮的市街。

  街上馬車稀少,因為坐馬車可能引起懷疑,上流社會的人早把腦袋隱藏到紅便帽之下,穿上沉重的鞋,蹣跚地步行。不過戲院仍然滿座,他經過戲院時,人群正歡笑著往外湧,議論著往家裡走。戲院門前有個小姑娘正和她的媽媽一起穿過泥濘要過街去。他抱起了孩子送她過街。在那怯生生的手臂放鬆他的脖子時,他要她讓他親一親。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仰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此時道路悄寂,夜色漸濃,《聖經》的詞句伴和著他的腳步的回音,在空中迴蕩。他心裡一片寧靜,一念不起,只偶然伴隨著腳步在嘴裡重複那些詞句,可那些詞句卻永遠在他耳裡震響。

  夜色漸漸淡去,他站在橋頭,聽著河水拍打著巴黎島【註】的河堤,堤邊的房屋與大教堂在月光下泛著白光,融渾交匯,有如圖畫。白日冷清清地到來了,像從空中露出了一張死屍的臉。然後夜、月亮和星星便淡成灰白,死去了。一時之間,大千世界仿佛交給了死神統治。

  【註】巴黎島:塞納河中的一個小島。

  但是,輝煌的太陽升起來了,仿佛用它那萬丈光芒把夜間令他沉重的詞句直接送進了他的心窩,給了他一片溫暖。他用手肅然地遮住眼睛,迎著陽光望去,看到一道光橋架在空中,把他和太陽聯結起來,陽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地熠耀著。

  清晨靜謐之中的澎湃的潮水是那麼迅疾,那麼深沉,那麼可信,有如意氣相投的摯友。他遠離了房舍,沿著河邊走去,竟沐著太陽的光亮與溫暖,倒在岸邊睡著了。他醒來站起身子,還在那兒逗留了一會兒,望著一個漩渦漫無目的地旋捲著,旋捲著,終於被流水吸去,奔向大海──「跟我一樣!」

  一艘做生意的小艇揚起一片如枯葉色般的、柔和的風帆,駛入了他的視線,又駛出了他的視線消失了。那小艇的蹤跡在水中隱沒時,他心裡爆發出一個祈禱,祈求慈悲對待他的一切盲目行為與錯誤。那祈禱的結尾是:「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他回到銀行時,羅瑞先生已經外出。這善良的老人的去向不難猜測。西德尼.卡爾頓只喝了點咖啡,別的什麼都沒喝,再吃了一點麵包,然後洗了洗,換了衣服,讓自己清清爽爽,便到法庭去了。

  那隻黑色的獄羊(許多人一見他便嚇得躲開)把他塞進入群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去時,法庭裡正是一片喧嘩與騷動。羅瑞先生在那兒,曼內特醫生在那兒,她在那兒,坐在她父親身邊。

  她的丈夫被押進來時,她向他轉過眼去,那目光是那樣有力,那樣鼓舞,那樣充滿欽敬的摯愛與憐惜的柔情,卻又表現了她為他而具有的勇氣。那目光在他臉上換回了健康的血色,使他一顧一盼都神采奕奕,使他的心活躍起來。若是有人注意到了露西的目光此刻對西德尼.卡爾頓的影響,便也會發現她對他的影響也正跟對她的丈夫一模一樣。

  在那不公正的法庭面前很少有保證聽取被告申訴的程序,甚至根本沒有。若是一切的法律、手續和儀式當初不曾受到這樣恣意的踐踏,致使這場革命的自殺性的報復把它們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眼前這種革命就不會發生了。

  每一雙眼睛都轉向了陪審團。陪審團員全是跟昨天、前天、明天、後天、大後天一樣的堅定的愛國者、優秀的共和主義者。其中有一個人最引人注目,那人一臉饑渴、迫不及待,手指頭老在嘴邊抓來撓去,那樣子給觀眾巨大的滿足。那是聖安東尼區的傑克三號,一個嗜殺成性、食人族式的、滿懷血腥的陪審員。整個陪審團有如一群為審判鹿而集合起來的惡狗。

  每一雙眼睛又轉向了五位法官和公共檢察長,今天這裡完全沒有偏私,只有一片凶殘暴戾、不講情面、殺氣騰騰、公事公辦的神氣。每一雙眼睛都轉向人群中的另一雙眼睛,稱許地向對方眨眨眼,點點頭,又再向前望去,聚精會神地聽著。

  查爾斯.埃弗瑞蒙德,又名達爾內。昨日開釋,昨日再次受到指控,重新被捕。控訴書昨夜已交該犯本人。該犯以共和國的敵人、貴族、出身殘暴貴族家庭嫌疑受到揭發,該犯所屬家族已因使用現已被剝奪的特權無恥欺壓百姓而被剝奪法律保護。根據剝奪法律保護條令,查爾斯.埃弗瑞蒙德,又名達爾內,依法當處以死刑,絕無寬貸。

  公眾檢察官的發言極簡短,大意如此。

  法庭庭長提問,被告受到的是公開揭發,還是祕密揭發。

  「公開揭發,庭長。」

  「誰是揭發人?」

  「有三個人揭發。歐內斯特.德伐日,聖安東尼區酒店主。」

  「好。」

  「泰雷茲.德伐日,上述德伐日之妻。」

  「好。」

  「亞歷山大.曼內特,醫生。」

  法庭裡爆出一片震耳的喧囂,曼內特醫生在喧囂中從座位上站起來,面色蒼白,渾身發抖。

  「庭長,我向你提出憤怒的抗議。這是偽造,欺騙。你知道被告是我女兒的丈夫,而我的女兒和她所愛的人在我眼中比我的生命還要寶貴。這位硬說我揭發了我女兒的丈夫的人是誰?在哪兒?」

  「曼內特公民,安靜。不服從法庭的權威是能叫你失去法律的保護的。至於說比你的生命更寶貴麼,對於一個好公民而言,沒有什麼能比共和國更寶貴的了。」

  這番申斥獲得了高聲的喝采。庭長搖鈴要求安靜,然後激動地講了下去。

  「即使共和國要求你犧牲你的女兒,你的責任也只能是拿她作犧牲。肅靜,往下聽!」

  一片瘋狂的歡呼隨之而起。曼內特醫生坐下,眼睛四面望著,嘴唇發抖。他的女兒更靠近了他。那滿臉饑渴的人搓搓雙手,又用一隻手在嘴邊抓撓了起來。

  德伐日出庭。法庭肅靜到能聽見他發言時,他迅速敘述了囚禁的故事。他從孩子時起就在醫生家工作,醫生獲釋時被交給他。他的陳述受到以下的簡短審查。法庭工作一向十分迅速。

  「你在攻占巴士底獄時表現良好,是麼,公民?」

  「我相信如此。」

  這時人群中傳來一個女人激動的尖叫,「你在巴士底是最出色的愛國者,你為什麼不說?你那天在那兒是個炮手,那受到詛咒的要塞被攻垮時,你是最早衝進去的。愛國者們,我說的是真話吧!」

  那在聽眾的熱烈讚揚聲中像這樣促進了審訊過程的是復仇女神。庭長搖鈴,受到鼓動、頭腦發熱的復仇女神尖叫道,「我才不理你那鈴聲呢,」因而她再次受到讚賞。

  「向法庭報告那天你在巴士底獄做的事吧,公民!」

  「我知道我所說的囚犯曾被關在一間叫作北塔一〇五的牢房裡,」德伐日低頭望了望他的妻子,她站在他證人席的臺階下面,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我是從醫生那兒聽說的。他在我的照顧下做鞋的時候只知道自己叫北塔一〇五,別的名字都不知道。我那天開炮時已下定決心,只要攻下了要塞,一定要去檢查那間牢房。我跟一個公民在一個管牢的人帶領之下爬上了牢房。那公民現在是在座的一個陪審員。我很仔細地檢查了那屋子。我在煙囪的一個洞裡發現了一塊被取下又重新安好的石頭,從那裡面找到了一份手稿。這就是。我曾研究過曼內特醫生好些筆跡,把那當作一項工作。這份手稿確實是曼內特醫生的手跡。我把曼內特醫生這份親筆手稿呈交庭長處理。」

  「宣讀手稿。」

  死一樣的沉默和安靜。受審的囚徒滿懷愛意望著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斷焦灼地從他望到自己的父親;曼內特醫生目不轉睛地望著朗讀者;德伐日太太目不轉睛地盯著囚徒;德伐日目不轉睛地望著看得正高興的妻子;法庭上其他的眼睛都專注地望著醫生;醫生對他們卻一個也沒看見。法庭宣讀了那份手稿,全文如下。



  第十章 陰影的實質

  「我,不幸的醫生亞歷山大.曼內特,波維市人,後居巴黎,於一七六七年最後一個月在巴士底獄淒涼的牢房裡寫下這份悲慘的記錄。我打算把它藏在煙囪牆壁裡──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下了極大的功夫才挖出了這個隱藏之地。在我和我的悲哀都歸於塵土之後也許會有人懷著憐惜之情在這裡找到它。

  「我是在被幽禁的第十年的最後一個月用生鏽的鐵尖蘸著從煙囪刮下的煙炭和木炭末拌和了我的血很吃力地書寫的。我心裡已不再存有希望。我從自己身上的可怕徵兆看出,我的神智不久即將遭到破壞。但我莊嚴宣布我現在神智絕對清楚,記憶完全準確,我所寫下的全是事實,我可以在永恆的審判席位上為我所寫的最後記錄負責,無論是否有人會讀到它。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第三週一個多雲的月夜(我想是二十二日夜),我在塞納河碼頭邊一個行人已稀的地點散步,想借霜凍的空氣清涼一下,「那地方距我在醫學院街的住處有一小時路程。這時一輛飛馳的馬車從我身後趕來,我怕被它撞傷,急忙閃到路邊,讓它過去,車窗裡卻伸出一個頭來,一個聲音命令車夫停下。

  「車夫一收馬韁,車停下了,剛才那個聲音叫著我的名字,我答應了。那時馬車已在我前面頗遠,在我走到車前時,兩位紳士已開門下了車。我觀察到兩人都用大氅裹緊,仿佛不願叫別人認出。他倆並排站在車門邊,我觀察到他們跟我年紀相仿,也許略小一點,而且兩人的高矮、神態、聲音和面貌(就我所能看到的部分而言)都十分相像。

  「『你是曼內特醫生麼?』一個說。

  「『是的。』

  「『曼內特醫生,以前住在波維,』另一個說,『年輕的內科醫生,最初原是外科專家,近一兩年在巴黎名氣越來越大,是麼?』

  「『先生們,』我回答道,『我就是曼內特醫生,你們過獎了。』

  「『我們到你家去過,』第一個說,『運氣不好,沒找到你,聽說你可能往這個方向走,便跟著來了,希望能趕上你。請上車吧!』

  「兩人架子都很大,一邊說話,一邊走了上來,把我夾在他們和馬車車門之間。兩人都帶著武器,我卻沒有。

  「『先生們,』我說,『對不起,但我一向是要事先了解是誰賞光要我出診,病號的情況如何的。』

  「回答的是第二個說話的人。『醫生,你的病家是有地位的人。至於病人情況,我們信服你的醫術,用不著我們介紹,你自己會知道的。行了,請上車吧!』

  「我無可奈何,只好服從,一言不發上了車。兩人也跟著上來了──第二個人是收了踏腳板跳上來的。馬車掉過頭,用剛才的速度飛馳而去。

  「我是按實際情況複述這次談話的,字字句句都如實記錄,這我毫不懷疑。我控制了我的思想,不讓它走神。我如實準確地描述了一切。我在這裡劃上暫停符號,把我寫下的文件隱藏起來,準備以後再寫。」

  …………

  「馬車把街道丟在後面,穿過北門關隘進入鄉間道路。在離開關隘三分之二里格時──當時我沒有估計距離,是在下次通過時估計的──馬車離開了大路,在一套獨立的宅院前停下了。我們下了車,沿著花園潮濕柔軟的小徑走去。那兒有一溫泉水,由於無人管理,已經溢流出來,流到宅院門口。拉了門鈴卻無人立即開門,等到門開了,引我來此的其中一人便用他那厚重的騎馬手套揍了來開門的人一個耳光。

  「這個行為並未引起我多大注意,普通老百姓像狗一樣挨打我已司空見慣。但是,另一個人也生氣了,伸出胳膊又揍了那人一傢伙。這時我才第一次發現他們是孿生兄弟。

  「住宅的門鎖著。兩兄弟之一開了門讓我們進去,然後又反鎖上了。從我們剛在院落大門下車時起我就聽見樓上屋裡有哭喊聲。我被徑直帶進了那屋子。上樓時那叫聲越來越大,我發現一個病人躺在床上,害了腦炎,發著高燒。

  「病人是個絕色美女,很年輕,無疑剛過二十。她頭髮蓬鬆披散,兩臂用帶子和手巾捆在身體兩側。我注意到這些捆綁用品都來自男人的服裝。其中之一是穿禮服用的繡有花邊的圍巾。在那上面我看到一個貴族紋章和字母E。

  「這一切是我在研究病人的第一分鐘發現的,因為病人在不斷掙扎時已翻過身子把臉轉向了床邊,讓圍巾的一角捲進了嘴裡,有被窒息而死的危險。我的第一個動作是伸出手來解除她的危險;在拉開圍巾時,巾角上的刺繡落入了我的眼裡。

  「我把她輕輕翻過身來,雙手放在她胸上,讓她平靜,也讓她躺好,同時看看她的臉。她瞪大了眼睛,神志不清,不斷發出尖銳的呼喊,反覆地叫著:『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接著便從一數到十二,然後說,『噓!』像這樣周而復始,次序不變,態度也不變。除了那固定的停頓之外一直沒有住口。

  「『這種情況有多久了?』我問。

  「為了區別兩個弟兄,我把他倆分別叫作哥哥和弟弟。我把那最權威的叫哥哥。哥哥回答道,『大約從昨天晚上這時候開始的。』

  「『她有丈夫、父親和弟弟嗎?』

  「『有一個弟弟。』

  「『我不是在跟她的哥哥說話吧?』

  「他非常輕蔑地回答道,『不是。』

  「『她近來有什麼跟數字十二有關的事麼?』

  「弟弟不耐煩地插嘴道,『十二點鐘!』

  「『你們看,先生們,』我說,我的手仍在她胸口上,『你們像這樣把我帶了來,我是無能為力的!我若早知道是來看什麼病,就可以帶好應用的藥品。像現在這樣,只能是浪費時間。在這種偏遠的地方哪兒有藥呢。』

  「哥哥望了弟弟一眼,弟弟傲慢地說,『有個藥品箱。』他便從一間小屋裡把它取了出來,放在桌上。」

  …………

  「我打開幾個藥瓶,嗅了嗅,用嘴唇碰了碰瓶塞,這裡的藥除了本身就是毒藥的麻醉劑之外,並沒有我要用的藥。

  「『這些藥你不放心麼?』弟弟問。

  「『你看,先生,我會用的,』我回答,就再也沒說話。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想了許多辦法把我要用的藥給她喂了下去。因為過一會兒還得用藥,現在也要觀察療效,我便在床邊坐了下來。有一個很膽小的怯生生的婦女在服侍(她是樓下那人的妻子),此刻退到了一個角落裡。那房子非常潮濕腐朽,家具也很平常──顯然是最近才臨時使用的。窗前釘了些陳舊的厚窗簾,想要擋住那尖叫聲。尖叫繼續有規律地發出,『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數到十二,然後是『噓!』病人很瘋狂,我沒敢解掉捆縛她雙臂的帶子,卻也作了檢查,設法不讓她疼痛。病人濺出的唯一令我鼓舞的火星是我放在她胸前的手產生了撫慰的效果,有時能讓那身軀平靜一點,但是對尖叫卻沒有作用,她的叫喊比鐘擺還有規律。

  「因為自以為我的手有這種效果,我在床邊坐了半個小時,弟兄倆在旁邊看著。後來哥哥說:

  「『還有一個病人。』

  「我吃了一驚問,『病情嚴重嗎?』

  「『你還是自己去看吧,』他滿不在乎地回答,說時拿起了一盞燈。」

  …………

  「另一個病人在另一道樓梯後的一間房裡。那房間在馬廄的上方,也可算是一種閣樓。樓頂有低矮的天花板,一部分抹了石粉,剩下的部分卻空著,露出瓦房頂的屋脊和橫梁。那是堆放麥秸和乾草的地方,也放木柴,還存放著一堆埋在沙裡的蘋果。我穿過那地方來到病號面前。我的記憶精確無誤。我用這些細節來審查我的記憶力。在我被幽禁快滿十年的此刻,在巴士底獄我的牢房裡,那天晚上的景象全都歷歷如在我眼前。

  「一個英俊的農村少年躺在地上的乾草裡,頭下枕著一個扔在地上的墊子。他最多只有十七歲。他右手捂著胸口躺在地上,咬緊牙關,圓睜著雙眼望著頭頂。我在他身邊跪下一條腿,卻看不見他的傷在哪裡。我可以看出他因銳器刺傷,快要死去了。

  「『我是個醫生,可憐的朋友,』我說,『讓我檢查一下吧。』

  「『我不要檢查,』他回答,『隨它去。』

  「傷口在他捂住的地方,我說服他拿開了手。是劍傷,受傷時間大約在二十至二十四小時以前。但是即使他當時立即得到治療也沒法救活他。他正在迅速死去。我轉過眼去看那位哥哥,只見他低頭望著這個英俊少年的生命在消逝,只如看著一隻受了傷的鳥或兔,一點也不像看著跟他相同的人類。

  「『這是怎麼回事,先生?』我問。

  「『一條小瘋狗!一個農奴!逼著我弟弟拔劍決鬥,把他殺了──倒像個貴族一樣。』

  「那答話裡沒有一絲憐憫、痛苦,或是人類的同情。說話人似乎承認那個卑賤的生物死在這兒不太方便,認為他還是像蟲子那樣默默無聞地死去為好。對於那少年和他的命運,他根本不可能表示同情。

  「他說話時,那少年的眼睛慢慢轉向了他,這時又慢慢轉向了我。

  「『醫生,這些貴族非常驕傲。可我們這些卑賤的狗有時也很驕傲。他們掠奪我們、侮辱我們、毆打我們、殺死我們,可我們有時也還剩下點自尊心。她……你見到她了麼,醫生?』

  「雖然距離很遠,但那尖叫在這兒也還隱約可聞。他指的就是那尖叫,仿佛她就躺在我們身邊。

  「我說,『我見到她了。』

  「『她是我姐姐,醫生。多少年來這些貴族對我們的姐妹們的貞操和德行就擁有一種可恥的權利,可我們也有好姑娘。這我知道,也聽我爸爸說過。我姐姐就是個好姑娘,而且跟一個好青年訂了婚,我姐夫是他的佃戶。我們都是他的佃戶──站在那邊那個傢伙。那另一個是他的弟弟,是一個惡劣的家族裡最惡劣的人。』

  「那少年是克服了最大的困難才集中了全身的力量說出話來的,但是他的神色卻起著可怕的強調作用。

  「『我們這些卑賤的狗就要挨那些高貴的傢伙的搶掠。站在那邊的那個傢伙,他搶奪我們,逼我們交苛捐雜稅,逼我們給他們做事、不給報酬,逼我們到他的磨坊磨麵。他的雞鴨鵝大群大群地吃我們少得可憐的莊稼,卻一隻雞鴨都不准我們餵養。他把我們搶得乾乾淨淨,我們若是有了一小片肉,只好閂上門,閉上窗,提心吊膽地吃,怕被他的人看見拿走──我說,我們給搶得、逼得、刮得太苦了,我爸爸對我們說生孩子很可怕,我們最應當祈禱的就是讓我們的婦女不要生育,讓我們悲慘的種族滅絕!』

  「被壓迫者的痛苦像烈火一樣爆發燃燒的情況我還從來沒看見過。我原以為它只能隱藏在人們心裡的什麼地方呢!可現在我卻在這個快要死去的少年身上看見了。

  「『不過,我姐姐卻結婚了。那時她的情人在生病,可憐的人,她卻嫁給了他。她想在我們的農家屋裡──這傢伙叫它狗窩──照顧他,安慰他。她結婚才幾個星期這傢伙的弟弟就看見了她。他看中了她的漂亮,要求這傢伙把我姐姐借給他使用──在我們這種人當中丈夫算得了什麼!這傢伙倒很願意,但是我姐姐卻又善良又貞潔,對這傢伙的弟弟懷著跟我一樣強烈的仇恨。為了逼迫我的姐夫對姐姐施加影響,讓她同意,這一對弟兄幹出了些什麼樣的事呀!』

  「那少年一雙眼睛原先望著我,此時卻慢慢轉向了我身邊那個人。我從這兩張面孔上看出那少年的話全是真的。就是此刻在巴士底獄裡我也還能看到兩種針鋒相對的驕傲彼此的對峙。一面是貴族的驕傲,輕蔑,冷淡;一面是農民的驕傲,被踐踏的感情和強烈的復仇情緒。

  「『你知道,醫生,按照貴族的權利,我們只是些卑賤的狗,他們可以把我們套在車轅上趕著走。他們便這樣把我姐夫套上車轅趕著走了。你知道,他們有權讓我們通夜在地裡轟青蛙,不讓它們干擾老爺們高貴的睡眠。他們夜裡逼迫我姐夫在有害的霧氣裡幹活,白天又命令他回來套車。可是我姐夫仍然不聽他們的。不聽!一天中午他被從車軛上放下來吃東西──若是他還找得到東西吃的話──他嗚咽了十二聲,每一聲嗚咽正好有一聲鐘聲相伴,然後便死在我姐姐懷裡。』

  「若不是有他傾訴冤情的決心支持,人世間是沒有力量讓他活下去的。他的右手仍然緊握著,捂住傷口,逼退了逐漸加重的死亡的陰影。

  「『然後,那弟弟得到了這傢伙的同意,甚至幫助,把我姐姐弄來了,儘管她告訴了他一件事──我知道她一定會告訴他的,這事如果你現在還不知道,馬上也會知道的。他的弟弟把我姐姐帶走了。他拿她尋開心,消遣了幾天。我在路上看見她路過,把消息帶回家裡,我爸爸便心碎而死。他滿腹冤屈,卻一個字也沒說。我把我的小妹妹(我還有個妹妹)帶到了一個這傢伙找不到的地方,她在那兒至少可以不做他的奴僕。然後我便跟蹤他的弟弟來到這裡,昨天晚上爬進了院子──一條卑賤的狗,手裡卻有一柄劍。閣樓的窗戶在哪兒?就在這旁邊麼?』

  「在他眼中全屋黑了下來,周圍的世界越縮越小。我向四面望望,看到麥秸乾草踩得亂成一片,似乎這裡有過搏鬥。

  「『我姐姐聽見我的聲音,跑了進來。我要她在我殺掉那傢伙之前別靠近我。那傢伙進來了,先是扔給我一些錢,然後便用鞭子抽我。可是我卻用劍刺他,逼他跟我決鬥──雖然我是條卑賤的狗。他拔出劍來保護自己,為了保住性命,他施展出了渾身解數。我使他把他那劍折成了幾段,因為那上面染上了我卑賤的血。』

  「剛才我曾在乾草堆裡瞥見一把折成幾段的劍。那是貴族的佩劍。在另一個地方,還有一把老式的劍,似乎是士兵用的。

  「『現在,扶我起來吧,醫生,扶我起來。他在哪兒?』

  「『他不在這兒。』我扶起少年,估計他指的是那哥哥。

  「『他!這些貴族儘管驕傲,他卻害怕見我。剛才還在這兒的那個人呢?把我的臉轉向他。』

  「我照辦了,抬起少年的頭靠在我的膝蓋上。但是少年此刻卻具有了超乎尋常的力氣,完全站直了身子,逼得我也站了起來,否則我便扶不住他。

  「『侯爵,』少年圓睜了雙眼對他轉過身去,舉起右手,『等到清算這一筆筆血債的日子,我要你和你全家,直到你的種族的最後一個人對這一切承擔責任。我對你畫上這個血十字,記下我的要求。等到清算這一筆筆血債的日子,我要你的弟弟,你那卑劣種族中最卑劣的傢伙,單獨對此承擔責任。我對他畫上這個血十字,記下我的要求。』,

  「他兩次伸手到胸前的傷口上,然後用食指在空中畫著十字。他舉著手還站了一會兒,手落下時人也倒下了。我放下了他,他已經死了。」

  …………

  「我回到那年輕婦女身邊時,發現她仍按剛才的順序一成不變地胡語尖叫。我知道那種情況還可能繼續許多小時,十之八九要在墳墓的沉默裡才能結束。

  「我又讓她服下剛才用的藥,然後在她身邊直坐到深夜。她的呼喊仍然尖利,她的話語仍然清楚,順序也從不改變。總是『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噓!』

  「從我初見她時算起,她一直喊叫了二十六個小時。其間我曾離開過她兩次。在我又一次坐到她身邊時,她開始虛弱下來。我竭盡全力幫助她,但願能有幾分希望,可是不久她便昏沉了,像死人一樣躺著。

  「仿佛是一場可怕的漫長的風暴終於過去,風停了,雨止了。我放下了她的雙臂,叫那個婦女來幫助我整理好她的容貌和撕開的衣衫。那時我才發覺她已經出現了最初的妊娠跡象,也是在那時我對她懷著的一點點希望終於破滅了。

  「『她死了嗎?』侯爵問,我還是把他稱作哥哥吧。那哥哥剛下了馬,穿著靴子進到屋裡。

  「『沒有死,』我說,『但看來是要死了。』

  「『這些卑賤的傢伙精力多麼旺盛呀!』他低頭看她,好奇地說。

  「『痛苦和絕望之中存在著極其強大的力量!』我回答他。

  「他聽見這話先是笑了笑,可馬上便皺起了眉頭。他用腳推了一把椅子到我的椅子面前,命令那僕婦出去,然後壓低了嗓子說:

  「『醫生,在發現我的弟弟跟這些鄉巴佬有了麻煩之後,我推薦了你來幫忙。你很有名氣,是個前程遠大的青年,也許懂得關心自己的前程。你在這兒見到的一切是只可以看、不可以外傳的。』

  「我只聽著病人的呼吸,避而不答。

  「『你給我面子,聽見我的話了麼,醫生?』

  「『先生,』我說,『幹我這種職業的人對病家的話都是保密的。』我的回答很警惕,因為我的所見所聞使我心裡很痛苦。

  「她的呼吸已很難聽見,我仔細地把了把脈,摸了摸胸口。還活著,但也只是活著而已。我回到座位上回頭一看,兩弟兄都在注視著我。」

  …………

  「我寫得非常吃力,天氣很寒冷,我非常害怕被發現後關到漆黑一團的地牢裡去,因此,我得壓縮我的敘述。我的記憶沒有混亂,也沒有失誤。對我和那兩弟兄之間的對話,我能回憶起每一個字和每一個細節。

  「她拖了一個禮拜,在她快死的時候,我把耳朵放到她的唇邊,聽見了她對我說的一些音節。她問我她在哪兒,我回答了;她問我是誰,我也回答了。我問她姓什麼,她卻沒有回答。她在枕上輕輕搖了搖頭,跟她弟弟一樣保守了祕密。

  「我告訴那兩弟兄她的病情已急劇惡化,再也活不到一天了。這時我才有了機會問她問題。在那以前,除了那個婦女和我之外再也沒有讓她意識到還有別人在場。而只要我在場,那兩兄弟總有一個警惕地坐在床頭的簾子背後。可到那以後,他倆對我可能跟她說些什麼仿佛已不在乎了。一個念頭閃過我心裡:我大約也快死了。

  「我一直感到兩弟兄都以弟弟曾跟一個農民(而且是個少年)決鬥為奇恥大辱。他們唯一關心的好像只是這事非常有辱門風,荒唐可笑。我每一次看見那弟弟的眼光都感到他很憎惡我,因為我聽見了那少年的話,知道了許多內情。他比他哥哥對我要圓滑些,客氣些,但我仍看出了這一點。我也明白我是那哥哥心裡的一塊病。

  「我的病人在午夜前兩小時死去了──從我的錶看,跟我初見她的時刻幾乎分秒不差。她那年輕的悲傷的頭輕輕向旁邊一歪,結束了她在人間的冤屈與悲痛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她身邊。

  「那兩弟兄在樓下一間房裡不耐煩地等著,他們急著要走。我一個人坐在床前時就已聽見他們用馬鞭抽打著靴子,踱來踱去。

  「『她終於死了麼?』我一進屋哥哥便說。

  「『死了,』我說。

  「『祝賀你,弟弟,』他轉過身子說出的竟是這樣的話。

  「以前他曾給我錢,我都拖延不肯接受。現在他又遞給我一紙筒金幣,我從他手裡接下,卻放到了桌上。我已經考慮過了,決定什麼也不收。

  「『請原諒,』我說,『在目前情況下,我不能收。』

  「兩弟兄交換了一下眼色,卻對我點了點頭,因為我正在對他們點頭。我們分了手,再也沒有說話。」

  …………

  「我很厭倦,厭倦,厭倦──痛苦使我憔悴不堪。我無法讀我這隻瘦骨嶙峋的手寫下的文字。

  「清晨一大早那筒金幣又裝在一個小匣子裡放在了我的門口,外面寫著我的名字。從一開始我就在焦慮著該怎麼辦,那天我便決定寫封私信給大臣,把我所診治的兩個病號的性質和地點告訴了他。實際上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講了。我明白宮廷權勢的意義,也知道貴族的種種豁免權,也估計這件事不會有人知道,但我只想解除良心上的不安。我把這事嚴格保密,連我的妻子也沒告訴。我決定把這一點也寫在信裡。我並不懂得我所面臨的真正危險,但我意識到若是讓別人知道了,捲了進來,他們也可能會遇到危險。

  「我那天很忙,晚上沒來得及寫完信。第二天我比平時早起了許多,把它寫完了。那是那一年的最後一天。我寫完了信,信還擺在面前,便聽說有一位夫人等著要見我。」

  …………

  「我要想完成自己規定的任務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了。天太冷,牢房太黑,我的知覺太麻木,籠罩在我身上的陰雲也太可怖。

  「那位夫人年輕漂亮,令人傾倒,看去卻已壽命不長了。她十分激動,向我介紹自己是聖.埃弗瑞蒙德侯爵夫人。我把那少年對那哥哥的稱呼跟圍巾上的字母E一對照,便不難得出結論:我最近所見到的便是那位貴族。

  「我的記憶仍然準確,但是我不能把我跟侯爵夫人的談話都寫出來。我懷疑自己受到了更加嚴密的監視,而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受到監視。侯爵夫人半靠發現、半靠推測明白了那殘暴事件的主要情節,也知道了她丈夫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請我治療的事。她並不知道那姑娘已經死了。她非常痛苦地說,希望祕密地對那姑娘表示一個女人的同情。長期以來這個家族遭到了許多含冤受苦者的痛恨,她希望這不至引來上天的震怒。

  「她有理由相信這家還有一個小妹妹活著。她的最大願望便是幫助那小妹妹。我除了告訴她確實有這麼一個妹妹之外說不出什麼其它的話,因為我此外一無所知。她來找我的動力是希望我信任她,把那小妹妹的名字和地點告訴她。可是直到眼前這悲慘的時刻我卻對此一無所知。」

  …………

  「這些七零八碎的紙不夠用了。昨天他們從我這兒拿走了一張,還警告了我。我今天必須寫完我的記錄。

  「她是個富於同情心的好太太,婚姻很不幸福。她怎麼可能幸福呢!小叔子不信任她,不喜歡她。在他的勢力之下大家都跟她作對。她怕他,也怕她的丈夫。我送她下樓來到門口時,她的馬車裡有一個孩子,一個漂亮的孩子,大約兩三歲。

  「『為了孩子的緣故,醫生,』她流著眼淚指著孩子說,『我願竭盡我可憐的一點力量進行彌補。否則他繼承下來的東西對他絕不會有好處。我有一種預感,對這次事件若是沒有作出清清白白的彌補,總有一天是會叫孩子來承擔責任的。我僅有的一點可以稱作個人所有的東西只是一些珠寶首飾。若是能找到那小妹妹,我給孩子的平生第一個任務就是把這點珠寶連同她亡母的同情與哀悼贈送給這個受到摧殘的家庭。』

  「她吻了吻孩子,愛撫著說,『那是為了你好呢。你會守信用麼,小查爾斯?』孩子勇敢地回答道,『會的!』我吻了吻夫人的手,她抱起那孩子愛撫著他離開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

  「由於她深信我知道她丈夫的姓名,所以提起了它,我在信裡卻並未提名道姓。我封好了信,不願交給別人,那天便親自去付了郵費。

  「那天晚上,亦即那年除夕晚上九點鐘,一個穿黑衣的人拉響了我家的門鈴,要求見我。他輕手輕腳跟在我年輕的僕人歐內斯特.德伐日身後上了樓。我的僕人走進屋子,我跟我的妻子──啊,我的妻子,我心裡最愛的人!我年輕美麗的英國妻子!──正坐在屋裡,她看見那人不聲不響站在他身後,而他是應當留在大門外的。

  「他說聖奧諾雷街有人得了急病,不會耽誤我多少時間,他有馬車等候。

  「那馬車便把我帶到了這兒,帶進了我的墳墓。我剛出門,一條黑色的圍巾便從身後勒緊了我的嘴,我的雙手被反剪了起來。那兩個弟兄從一個黑暗角落走出,打了一個手勢,表示已驗明正身。侯爵從口袋裡取出我寫的信,讓我看了看,一言未發,在舉起的風燈上點燃、燒掉了,又用腳踩滅了灰燼。我被帶到了這裡。帶進了我的墳墓。

  「若是上帝高興,在這些可怕的歲月裡曾讓那鐵石心腸的弟兄之一想起給我一點有關我最親愛的妻子的消息,哪怕是一句話──她究竟是死是活──我也能認為上帝還沒有完全拋棄他們。但是現在,我卻相信那血十字已決定了他們的命運,上帝的憐憫已全沒有他們的份。我,亞歷山大.曼內特,不幸的囚徒,在一七六七年的最後一夜,在我無法忍受的痛苦之中,對他們和他們的後裔,直到他們家族的最後一人,發出我的控訴。我向這一切罪孽得到清算的日子發出控訴。我向上天和大地控訴他們。」

  …………

  手稿一讀完便爆發出一片可怕的喧囂。是渴望與急切的喧囂,喧囂中除了「血」字之外別的話都聽不清。這番敘述喚起了那個時代最強烈的復仇情緒。這種情緒的鋒芒所向是沒有一個人頭不會落地的。

  當初在巴士底獄繳獲的紀念品都曾被抬著遊行,而德伐日夫婦卻把這份手稿隱藏起來,祕而不宣,等待時機。這是為什麼?可這樣的法庭和這樣的聽眾是不想追究的。這個受人憎恨的家族的名字長期以來就受到聖安東尼的詛咒,而且被列入了死亡名單,這也是用不著追究的。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人的德行和功勳能在那一天的那個地方抵擋得住那樣的控訴的衝擊。

  使那注定要滅亡的人特別倒霉的是,那控訴他的人是一個聲望很高的公民,是他自己的親密朋友,他妻子的父親。人群的一個瘋狂理想是追效一種頗有問題的古代道德,以自我犧牲作為人民祭壇上的祭品。因此,庭長便說(他若不這樣說,他的腦袋在他肩上也保不住)那善良的醫生是會因為根除了一個令人憎惡的貴族家庭而更加受到共和國尊敬的。他無疑會因為把他的女兒變作寡婦、把外孫變作孤兒而感到一種神聖的光榮和快樂。此話喚起了一片瘋狂的激動和愛國的狂熱,此時人類的同情已蕩然無存。

  「那醫生在他周圍不是很有影響麼?」德伐日太太對復仇女神笑笑說,「現在你來救他吧,醫生,來救他吧!」

  陪審團員每投一票,便掀起一片鼓噪。一票,又一票;鼓噪,又鼓噪。

  全票通過。從心靈到血統的貴族、共和國的敵人、臭名昭著的人民壓迫者,押回附屬監獄,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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