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一部 死人復活|2

  第五章 酒店

  街上落下一個大酒桶,磕散了,這次意外事件是在酒桶從車上搬下來時出現的。那桶一骨碌滾了下來,桶箍散開,酒桶躺在酒館門外的石頭上,像核桃殼一樣碎開了。

  附近的人都停止了工作和遊蕩,來搶酒喝。路上的石頭原很粗糙,鋒芒畢露,叫人以為是有意設計來弄瘸靠近它的生物的,此時卻變成了一個個小酒窪;周圍站滿了擠來擠去的人群,人數多少隨酒窪的大小而定。有人跪下身子,合攏雙手捧起酒來便喝,或是趁那酒還沒有從指縫裡流走時捧給從他肩上彎下身子的女人喝。還有的人,有男有女,用殘缺不全的陶瓷杯子到水窪裡去舀;有的甚至取下女人頭上的頭巾去蘸滿了酒再擠到嬰兒嘴裡;有的用泥砌起了堤防,擋住了酒;有的則按照高處窗口的人的指示跑來跑去,堵截正要往別的方向流走的酒,有的人卻在被酒泡漲、被酒渣染紅的酒桶木片上下功夫,津津有味地咂著濕漉漉的被酒浸朽的木塊,甚至嚼了起來。那兒完全沒有回收酒的設備,可是,不但一滴酒也沒有流走,而且連泥土也被刮起了一層。如果有熟悉這條街的人相信這兒也會有清道夫的話,倒是會認為此時已出現了這種奇蹟。

  搶酒的遊戲正在進行。街上響起了尖聲的歡笑和興高采烈的喧嘩──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喧嘩。這場遊戲中粗魯的成分少,快活的成分多。其中倒有一種獨特的夥伴感情,一種明顯的逗笑取樂的成分。這種傾向使較為幸運和快活的人彼此歡樂地擁抱、祝酒、握手,甚至使十多個人手牽著手跳起舞來。酒吸完了,酒最多的地方被手指挖出一個個小泥坑時,這一場歡鬧也跟它爆發時一樣突然結束了。剛才把鋸子留在木柴裡的人又推起鋸子來。剛才把盛滿熱灰的小罐放在門口的婦女又回到小罐那裡去了──那是用來緩和她自己或孩子饑餓的手指或腳趾的疼痛的。光著膀子、蓬鬆著亂髮、形容枯槁的男人剛才從地窖裡出來,進入冬天的陽光裡,現在又回到地窖裡去了;這兒又聚起一片在這一帶似乎比陽光更為自然的陰雲。

  酒是紅酒;它染紅了的是巴黎近郊聖安東尼的一條窄街,也染紅了很多雙手,很多張臉,很多雙赤足,很多雙木屐。鋸木柴的手在柴塊上留下了紅印;用酒餵過嬰兒的婦女的額頭也染上了她重新裹上的頭巾的紅印。貪婪的吮吸過酒桶板的人嘴角畫上了一道道,把他畫成了老虎。有一個調皮的高個兒也變成了老虎。他那頂像個長口袋的髒睡帽只有小部分戴在頭上,此時竟用手指蘸著和了泥的酒渣在牆上寫了一個字:血。

  他寫的那東西在街面的石板上流淌並濺滿居民身上的日子馬上就要來了。

  此時烏雲又籠罩在聖安東尼的頭上,適才短暫的陽光曾從他神聖的臉上驅走烏雲。現在這兒又籠罩著沉沉的陰霾──寒冷、骯髒、疾病、愚昧和貧困是服侍這位聖徒的幾位大老爺──他們一個個大權在握,尤其是最後一位:貧窮。這兒的人是在磨坊裡飽經苦難,受過反覆碾磨的人的標本──但磨他們的肯定不是那能把老頭兒磨成小夥子的神磨。他們在每一個角落裡發抖,在每一道門裡進進出出,在一家窗戶前張望。他們穿著難以蔽體的衣服在寒風中瑟縮。那碾磨著他們的是能把小夥子磨成老頭兒的磨;兒童被它磨出了衰老的面容,發出了沉重的聲音;它在他們的臉上,也在成年人的臉上,磨出了一道道歲月的溝畦,又鑽出來四處活躍。饑餓無所不在,它專橫霸道。饑餓是破爛不堪的衣服,在竹竿上,繩子上,從高高的樓房裡掛了出來;饑餓用稻草、破布、木片和紙補綴在衣物上;饑餓在那人鋸開的少量木柴的每一片上反覆出現;饑餓瞪著大眼從不冒煙的煙囪往下看;饑餓也從骯髒的街道上飄起,那兒的垃圾堆裡沒有一丁點可以吃的東西。饑餓寫在麵包師傅的貨架上,寫在每一片存貨無多的劣質麵包上,寫在臘腸店裡用死狗肉做成出售的每一根臘腸上。饑餓在旋轉的鐵筒裡的烤板栗中搖著它焦乾的骨頭嗒嗒作響。饑餓被切成了一個銅板一小碗的極薄的乾洋芋片,用極不情願花掉的幾滴油炒著。

  饑餓居住在一切適合於它居住的東西上。從一條彎曲狹窄的街道分出了許多別的彎曲狹窄的街道,街上滿是犯罪和臭氣,住滿了衣衫襤褸、戴著睡帽的人,人人散發出襤褸的衣衫和睡帽的氣味。一切可以看到的東西都陰沉著臉,望著病懨懨的一切。在人們走投無路的神色裡,還帶著困獸猶鬥的意思。雖然大家精神萎靡,可抿緊了嘴唇、眼裡冒火者也大有人在──那嘴唇因嚥下的怒氣而抿得發白。也有的人眉頭絞成一團,就像他們打算自己接受或讓別人接受的絞索。店鋪的廣告(幾乎每家店鋪都掛著廣告)也全是匱乏的象徵。屠戶和肉鋪的廣告上全是皮包骨頭的碎塊;麵包師傅陳列的廣告是最粗劣的麵包片。酒店廣告上拙劣地畫著喝酒的客人捧著少量的淡酒和啤酒在發牢騷,滿臉是憤怒和機密。沒有一樣東西興旺繁榮,只有工具和武器除外。磨刀匠的刀子和斧頭鋒利鋥亮,鐵匠的錘子結實沉重,槍匠造的槍托殺氣騰騰,能叫人殘廢的石頭路面有許多水窪,盛滿了泥和水。路面直通到住戶門口,沒有人行道,作為補償,水溝一直通到街道正中──若是沒受到阻塞的話。可要不阻塞須得下大雨,但真下了大雨,它又會在胡亂流轉之後灌進住戶屋裡。每隔一段較大的距離便有一盞粗笨的路燈,用繩和滑車吊在街心。晚上,燈夫放下一盞盞的燈,點亮了,再升到空中,便成了一片暗淡微弱的燈光之林,病懨懨地掛在頭上,仿佛是海上的爝火。實際上它們也確是在海上,這隻小船和它的船員確已面臨風暴襲來的危險。

  因為,不久之後那地區閒得無聊、肚子不飽的瘦削的窮苦人在長期觀察燈夫工作之後就想出了一個改進工作方法的主意:用繩和滑車把人也吊起來,用以照亮他們周圍的黑暗。不過,那個時期此刻尚未到來。刮過法蘭西的每一陣風都吹得窮苦人破爛的衣襟亂飄,卻都不起作用,因為羽毛美麗、歌聲嘹亮的鳥兒們並不理會什麼警告。

  酒店在街角上,外形和級別都超出大多數的同行。剛才它的老板就穿著黃色的背心和綠色的褲子,站在門外看著人們爭奪潑灑在地上的酒,「那不關我的事,」他最後聳了聳肩說,「是市場的人弄翻的。叫他們補送一桶來好了。」

  這時他偶然見到了那高個兒在牆上寫的那玩笑話,便隔著街對他叫道:

  「喂,加斯帕德,你在牆上寫些什麼?」

  那人意味深長地指了指他寫的字。他們這幫人常常彼此這麼做。可他這一招並不靈,對方完全不理會──這樣的現象在這幫人之間也是常有的。

  「你怎麼啦?你要進瘋人院麼?」酒店老板走過街去,從地上抓一把爛泥塗在他的字上,把它抹掉了,說,「你幹嘛在大街上亂畫?這種字體就沒有別的地方寫麼,告訴我?」

  說話時他那隻乾淨的手有意無意地落到了那開玩笑的人心口。那人一巴掌打開他的手,敏捷地往上一蹦,便用一種奇怪的姿勢跳起舞來。一隻髒鞋從腳上飛起,他又一把接住舉了起來。在當時情況下,他剛才那惡作劇即使不致弄得家破人亡,也是很危險的。

  「把鞋穿上,穿上,」店老板說,「來杯酒,來杯酒,就在那兒喝!」老板提出勸告之後就在那人衣服上擦了擦髒手──他是故意的,因為他那手是為他弄髒的。然後他又橫過街回到了酒店。

  這位酒店老板三十左右年紀,脖子粗得像公牛,一副好鬥的形象。他準是燥熱體質,因為雖是嚴寒天氣,他還把外衣搭在肩頭,並不穿上,而且捲起了襯衫袖子,讓棕黃的胳膊直露到手肘。他有一頭蓬鬆鬈曲的黑色短髮,沒戴帽子。這人膚色黝黑,目光炯炯,雙眼之間分得很開,惹人注目。大體看來他脾氣不壞,卻透著股倔強勁,顯然是個有魄力有決斷、想幹什麼就得幹成的人。你可別跟他在兩面是水之處狹路相逢,這人是無論用什麼東西也拽不回頭的。

  他進屋時,他的妻子德伐日太太坐在店裡櫃臺後面。德伐日太太跟他年齡相近,是個壯實的女人,一雙機警的眼睛似乎很少望著什麼東西。她的大手上戴滿了戒指,五官粗大,卻安詳沉靜。她那神態叫人相信她所經管的帳目絕不會有任何差錯。她對寒冷很敏感,所以用裘皮裹得嚴嚴實實,還用一條色彩鮮亮的大圍巾纏在頭上,只露出了兩個大耳環。毛線就在她面前,她卻放著沒織,只是一手托著胳膊,一手拿著根牙籤剔牙。她的丈夫走進酒店時她一聲沒吭,只輕輕咳了一下。這聲咳嗽再配上她那濃眉在牙籤之上微微的一抬,便是向她丈夫建議,最好在店裡轉一圈,看看在他過街去之後有沒有新的顧客進來。

  酒店老板眼珠一轉,看到了一位老先生和一個年輕姑娘坐在屋角。其他的顧客沒有變化:兩個在玩紙牌,兩個在玩骨牌,三個站在櫃臺前悠悠地品味著所餘不多的酒。他從櫃臺經過時注意到那位老先生向年輕姑娘遞了個眼色,「就是他。」

  「你鑽到那旮旯裡搞什麼鬼呀?」德伐日先生心想,「我又不認識你。」

  可是他卻裝出沒有注意到這兩位生客的樣子,只跟在櫃臺邊喝酒的三個客人搭訕。

  「怎麼樣,雅克?」三人中有一個對德伐日先生說,「潑翻的酒喝……喝光了沒有?」

  「每一滴都喝光了,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就在雙方互稱雅克時,剔著牙的德伐日太太又輕輕地咳了一聲,眉頭更抬高了一些。

  「這些可憐蟲裡有好些人,」三人中第二個對德伐日先生說,「是難得有酒喝的。他們除了黑麵包和死亡的滋味之外很難嘗到別的東西。是吧,雅克?」

  「是這樣的,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第二次交換著叫雅克時,德伐日太太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仍然十分平靜地剔著牙,眉頭更抬高了一些,輕輕地挪了挪身子。

  現在是第三個人在說話,同時放下空酒杯咂了咂嘴唇。

  「啊!那就更可憐了!這些畜生嘴裡永遠是苦味,日子也過得艱難。我說得對不,雅克?」

  「說得對,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這第三次雅克叫完,德伐日太太已把牙籤放到了一邊,眉毛仍然高抬著,同時在座位上略微挪了挪身子。

  「別說了!真的!」她的丈夫嘰咕道,「先生們──這是內人!」

  三個客人對德伐日太太脫下帽子,做了三個花哨的致敬動作。她點了點頭,瞥了他們一眼,表示領受。然後她便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下酒店,以一派心平氣和胸懷坦蕩的神氣拿起毛線專心織了起來。

  「先生們,」她的丈夫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直仔細盯著她,現在說道,「日安。你們想要看的房間──我剛才出去時你們還問起的──就在五樓,是按單身住房配備好了家具的。樓梯連著緊靠左邊的小天井,」他用手指著,「我家窗戶邊的小天井。不過,我想起來了,你們有個人去過,他可以帶路。再見吧,先生們!」

  三人付了酒錢走掉了。德伐日先生的眼睛望著他老婆織著的毛線,這時那老先生從屋角走了出來,客氣地要求說一句話。

  「說吧,先生,」德伐日先生說,平靜地跟他走到門邊。

  兩人交換的話不多,卻很乾脆。德伐日先生幾乎在聽見第一個字時就吃了一驚,然後便很專注地聽著。話沒有談到一分鐘,他便點了點頭走了出去。老先生向年輕姑娘做了個手勢,也跟了出去。德伐日太太用靈巧的手織著毛線,眉頭紋絲不動,什麼也沒看見。

  賈維斯.羅瑞先生和曼內特小姐就這樣從酒店走了出來,在德伐日先生剛才對那幾個人指出的門口跟他會合了。這門裡面是一個又黑又臭的小天井,外面是一個公共入口,通向一大片入口眾多的住房。德伐日先生經過青磚鋪地的入口走進青磚鋪地的樓梯口時,對他往日的主人跪下了一隻腳,把她的手放到了唇邊。這原是一個溫和的動作,可在他做來卻並不溫和。幾秒鐘之內他便起了驚人的變化,臉上那溫和、開朗的表情完全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神祕的、怒氣沖沖的危險人物。

  「樓很高,有點不好走。開始時不妨慢一點。」三人開始上樓,德伐日先生用粗重的聲音對羅瑞先生說。

  「他是一個人麼?」羅瑞先生問。

  「一個人?上帝保佑他,還有誰能跟他在一起?」另一個人同樣低聲說。

  「那麼,他總是一個人?」

  「是的。」

  「是他自己的意思麼?」

  「他非如此不可。他們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接手時──那對我有危險,我必須小心──他就是那樣,現在還是那樣。」

  「他的變化很大麼?」

  「變化!」

  酒店老板停下腳步,一拳揍在牆上,發出一聲凶狠的詛咒,這個動作比什麼直接的回答都更有力。羅瑞先生和兩個夥伴越爬越高,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這樣的樓梯和附屬設施現在在巴黎較為擁擠的老市區就已經是夠糟的了,在那時對於還不習慣的、沒受過鍛煉的人來說更是十分難堪。一幢大樓便是一個骯髒的窠。大樓的每一個居室──就是說通向這道公用樓梯的每一道門裡的一間或幾間住房──不是把垃圾從窗口倒出去,就是把它堆在門前的樓梯口上。這樣,即使貧窮困乏不曾把它看不見摸不到的骯髒籠罩住戶大樓,垃圾分解所產生的無法控制、也無可救藥的骯髒也能叫空氣汙染。而這兩種汙染源合在一起更叫人無法忍受。樓梯所經過的就是這樣一個黑暗陡峭、帶著髒汙與毒素的通道。賈維斯.羅瑞因為心緒不寧,也因為他年輕的同伴越來越激動,曾兩次停下腳步來休息,每次都在一道淒涼的柵欄旁邊。還沒有完全敗壞,卻已失去動力的新鮮空氣似乎在從那柵欄逃逸,而一切敗壞了的帶病的潮氣則似乎從那裡撲了進來。通過生鏽的柵欄可以看到亂七八糟的鄰近地區,但更多的是聞到它的味道。視野之內低於聖母院兩座高塔塔尖和它附近的建築的一切,沒有一件具有健康的生命和遠大的希望。

  他們終於爬到了樓梯頂上,第三次停下了腳步。還要爬一道更陡更窄的樓梯才能到達閣樓。酒店老板一直走在前面幾步,就在羅瑞先生身邊,仿佛害怕那小姐會提出問題。他在這裡轉過身子,在搭在肩上的外衣口袋裡仔細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把鑰匙來。

  「那麼,門是鎖上的麼,朋友?」羅瑞先生吃了一驚,說。

  「是的,不錯,」德伐日的回答頗為冷峻。

  「你認為有必要讓那不幸的人這樣隔絕人世麼?」

  「我認為必須把他鎖起來,」德伐日先生皺緊了眉頭,靠近他的耳朵低聲說: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他鎖起來過的日子太長,若是敞開門他會害怕的,會說胡話,會把自己撕成碎片,會死,還不知道會遭到什麼傷害。」

  「竟然可能這樣麼?」羅瑞先生驚叫道。

  「竟然可能麼!」德伐日尖刻地重複道,「可能。我們這個世界很美好,這樣的事是可能的,很多類似的事也是可能的,不但可能,而且幹了出來──幹了出來,你明白不!──就在那邊的天底下,每天都有人幹。魔鬼萬歲!咱們往前走。」

  這番對話聲音極低,那位小姐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可這時強烈的激動已使她渾身發抖,臉上露出嚴重的焦慮,特別是露出害怕和恐懼。羅瑞先生感到非得說幾句話安慰她一下不可了。

  「勇氣,親愛的小姐!勇氣!業務!最嚴重的困難很快就會過去。一走進門困難就過去了,然後你就可以把一切美好的東西帶給他,給他安慰和快樂了。請讓我們這位朋友在那邊攙扶著你。好了,德伐日朋友,現在走吧。業務,業務!」

  他們放輕腳步緩慢地往上爬。樓梯很短,他們很快便來到了頂上。轉過一道急彎,他們突然看到有三個人彎著身子,腦袋擠在一道門邊,正通過門縫或是牆洞專心地往屋裡瞧著。那三人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急忙回過頭來,站直了身子。原來是在酒店喝酒的那三個同名的人。

  「你們一來,我吃了一驚,竟把這三位朋友給忘了,」德伐日先生解釋說,「你們都走吧,幾位好夥計,我們要在這兒辦點事。」

  那三人從他們身邊側身走過,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這層樓似乎再也沒有別的門。酒店老板目送三人走開,才直接來到門邊。羅瑞先生略有些生氣地小聲問道:

  「你拿曼內特先生作展覽麼?」

  「我只讓經過選擇的少數人看。這你已經看到了。」

  「這樣做好麼?」

  「我認為很好。」

  「這少數人都是些什麼人?你憑什麼作選擇?」

  「我選中他們,因為他們是真正的男子漢,他們都使用我的名字──雅克是我的名字──讓他們看看會有好處的。夠了,你是英國人,是另外一回事。請你們站在這兒等一等。」

  他做了一個警告的手勢,讓他們別再往前走,然後彎下腰,從牆上的縫隙裡望了進去,隨即抬起頭,在門上敲了兩三下──顯然只是想發出聲音,再沒有其它的目的。懷著同樣的目的他把鑰匙在門上敲了三、四下,才笨手笨腳地插進鎖孔,大聲地轉動起來。

  那門在他手下向裡面慢慢打開。他往屋裡望了望,沒有出聲。一點輕微的聲音作了某種回答,雙方都只說了一兩個音節。

  他回過頭招呼他倆進去。羅瑞先生用手小心地摟住姑娘的腰,扶住她,因為他覺得她有些站立不穩了。

  「啊──啊──啊,業務,業務!」他給她鼓勁,但面頰上卻閃動著並非業務的淚光,「進來吧,進來吧!」

  「我害怕,」她發著抖,說。

  「害怕什麼?」

  「害怕他,害怕我的父親。」

  她的情況和嚮導的招手使羅瑞先生無可奈何,只好把那隻放在他肩上的發著抖的手臂拉到自己脖子上,扶她站直了身子,匆匆進了屋,然後放下她,扶她靠緊自己站住。

  德伐日掏出鑰匙,把門反鎖,拔出鑰匙拿在手裡。這些事他做得緩慢吃力,而且故意弄出些刺耳的聲音。最後,他才小心翼翼地走到窗邊站住,轉過頭來。

  閣樓原是做儲藏室堆放柴禾之類的東西用的,十分陰暗;那老虎窗【註】樣的窗戶其實是房頂的一道門,門上還有一個活動吊鉤,是用來從街面起吊儲藏品的。那門沒有油漆過,是一道雙扇門,跟一般法國式建築一樣,從當中關閉。為了禦寒,有一扇門緊緊關閉,另一扇也只開了一條縫,讓進極少的光線。這樣,乍一進門便很難看見東西。在這種幽暗的環境裡,沒有經過長期的適應和磨練是無法進行細緻的工作的。可是現在這種工作卻在這裡進行著。因為一個白髮老人正坐在一張矮凳上,背向著門,面向著窗戶,佝僂著身子忙著做鞋。酒店老板站在窗前望著他。

  【註】老虎窗:是一種凸出於斜面屋頂上的窗戶。



  第六章 鞋匠

  「日安!」德伐日先生說,低頭看著那個低垂著的白髮的頭。那人在做鞋。

  那頭抬起了一下,一個非常微弱的聲音作了回答,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

  「日安!」

  「我看你工作得還是很辛苦?」

  良久的沉默,然後那頭才抬了起來;那聲音回答說,「是──我在工作。」這一回有一雙失神的眼睛望了望發問的人,然後那張臉又低了下去。

  那聲音之微弱令人憐憫,卻也嚇人,並非由於體力上的衰弱,雖然囚禁與粗劣的食物無疑都起過作用;卻是由於孤獨與廢棄所導致的衰弱,而這正是它淒慘的特色。它仿佛是漠漠遠古的聲音的微弱、瀕危的迴響,已完全失去了人類嗓音所具有的生命力與共鳴,仿佛只是一種曾經美麗的顏色褪敗成的模糊可憐的汙斑。那聲音很低沉,很壓抑,像是從地下發出來的,令人想起在荒野裡踽踽獨行、疲憊不堪、饑餓待斃的旅人,那無家可歸的絕望的生靈在躺下身子準備死去之前,苦念著家庭和親友時所發出的哀音。

  一聲不吭的工作進行了幾分鐘,那雙失神的眼睛又抬起來望了望。眼裡全無興趣或好奇,只是模糊地機械地意識到剛才有個唯一的客人站立的地方現在還沒有空出來。

  「我想多放一點光線進來,」德伐日目不轉睛地望著鞋匠,「你可以多接受一點麼?

  鞋匠停止了工作,露出一種茫然諦聽的神情,望了望他身邊的地板,同樣望了望另一面地板,再抬頭望著說話的人。

  「你說什麼?」

  「你可以多接受一點光線麼?」

  「你要放進來,我只好忍受。」(「只好」兩字受到很輕微的強調)

  只開了一線的門開大了一些,暫時固定在了那個角度。一大片光線射進閣樓,照出鞋匠已停止了工作;一隻沒做完的鞋放在他膝頭上;幾件平常的工具和各種皮件放在腳旁或長凳上。他長了一把白鬍子,不長,修剪得很亂;面頰凹陷,眼睛異常明亮。因為面頰乾瘦和凹陷,長在仍然深濃的眉毛和亂糟糟的頭髮之下的那雙眼睛似乎顯得很大,雖然實際上並非如此──它們天生就大,可現在看去卻大得不自然。他那破爛的黃襯衫領口敞開,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由於長期與直接的陽光和空氣隔絕,他跟他那帆布外衣、鬆垂的長襪和破爛的衣衫全都淡成了羊皮紙似的灰黃,混成一片,難以分清了。

  他一直用手擋住眼前的光線,那手似乎連骨頭都透明了。他就像這樣坐著,停止了工作,直勾勾地瞪著眼。在直視眼前的人形之前,他總要東望望,西望望,仿佛已失去了把聲音跟地點連繫的習慣。說話之前也是如此,東看看,西看看,又忘掉了說話。

  「你今天要做完那雙鞋麼?」德伐日問。

  「你說什麼?」

  「你今天打算做完那雙鞋麼?」

  「我說不清是不是打算,我想是的。我不知道。」

  但是,這個問題卻讓他想起了他的工作,便又埋頭忙起活兒來。

  羅瑞先生讓那姑娘留在門口,自己走上前去。他在德伐日身邊站了一兩分鐘,鞋匠才抬起了頭。他並不因見了另一個人而顯得驚訝,但他一隻顫巍巍的手指卻在見他時放錯了地方,落到了嘴唇上(他的嘴唇和指甲都灰白得像鉛),然後那手又回到了活兒上,他彎下腰重新做起鞋來。那目光和身體的動作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你有客人了,你看,」德伐日先生說。

  「你說什麼?」

  「這兒有個客人。」

  鞋匠像剛才一樣抬頭望了望,雙手還在繼續工作。

  「來吧!」德伐日說,「這位先生很懂得鞋的好壞。把你做的鞋讓他看看。拿好,先生。」

  羅瑞先生接過鞋。

  「告訴這位先生這是什麼鞋,是誰做的。」

  這一次的停頓比剛才要長,好一會兒之後鞋匠才回了話:

  「我忘了你問的話。你說的是什麼?」

  「我說,你能不能介紹一下這類鞋,給這位先生介紹一下情況。」

  「這是女鞋,年輕女士走路時穿的。是流行的款式。我沒見過那款式。可我手上有圖樣。」他帶著瞬息即逝的一絲自豪望了望他的鞋。

  「鞋匠的名字是……?」德伐日說。

  現在手上再沒了工件,他便把右手的指關節放在左手掌心裡,然後又把左手的指關節放到右手掌心裡,接著又用一隻手抹了抹鬍子拉碴的下巴。他就像這樣一刻不停地依次摸來摸去,每說出一句話他總要落入一片空白。要想把他從那片空白之中喚醒過來簡直像是維持一個極度衰弱的病人不致休克,或是維持瀕於死亡者的生命,希望他能透露些什麼。

  「你問我的名字嗎?」

  「是的。」

  「北塔一〇五。」

  「就這個?」

  「北塔一〇五。」

  他發出了一種既非嘆息也非呻吟的厭倦的聲音,然後又彎腰幹起活兒來,直做到沉默再度被打破。

  「做鞋不是你的職業吧?」羅瑞先生注視著他說。

  他那枯槁的眼睛轉向了德伐日,仿佛希望把題目交給他來回答,從那兒沒得到答案,他又在地下找了一會兒,才又轉向提問者。

  「做鞋不是我的職業麼?不是。我……我是在這兒才學做鞋的。我是自學的。我請求讓我……」

  他又失去了記憶。這回長達幾分鐘,這時他那兩隻手又依次摸索起來。他的眼睛終於慢慢回到剛才離開的那張臉上。一見到那張臉,他吃了一驚,卻又平靜下來,像是那時才醒來的人,又回到了昨夜的題目上。

  「我申請自學做鞋,費了很多力,花了很多時間,批准了。從那以後我就做鞋。」

  他伸手想要回被拿走的鞋,羅瑞先生仍然注視著他的臉,說:

  「曼內特先生,你一點都想不起我了麼?」

  鞋掉到地下,他坐在那兒呆望著提問題的人。

  「曼內特先生,」羅瑞先生一隻手放在德伐日的手臂上,「你一點也想不起這個人了麼?看看他,看看我。你心裡是不是還想得起以前的銀行職員,以前的職業和僕人,曼內特先生?」

  這位多年的囚徒坐在那兒一會兒呆望著羅瑞先生,一會兒呆望著德伐日,他額頭正中已被長期抹去的聰明深沉的智力跡象逐漸穿破籠罩著它的陰霾透了出來,卻隨即又被遮住了,模糊了,隱沒了,不過那種跡象確實出現過。可他的這些表情卻都在一張年輕漂亮的面孔上準確地得到了反映。那姑娘早已沿著牆根悄悄走到一個能看見他的地點,此時正凝望著他。她最初舉起了手,即使不是想把自己與他隔開,怕見到他,也是表現了一種混合著同情的恐懼。現在那手卻又伸向了他,顫抖著,急於把他那幽靈般的面孔放到她溫暖年輕的胸膛上去,用愛使他復活,使他產生希望──那表情在她那年輕漂亮的臉上重複得如此準確(雖是表現了堅強的性格),竟仿佛是一道活動的光從他身上移向了她。

  黑暗又籠罩了他,他對兩人的注視逐漸鬆懈下來,雙眼以一種昏瞀而茫然的表情在地下找了一會兒,便又照老樣子東張西望,最後發出一聲深沉的長長的嘆息,拿起鞋又幹起了活兒。

  「你認出他了麼,先生?」德伐日先生問。

  「認出來了,只一會兒。開頭我還以為完全沒有希望了,可我卻在一瞬間毫無疑問地看到了那張我曾十分熟悉的面孔。噓!咱們再退開一點,噓!」

  那姑娘已離開閣樓的牆壁,走近了老人的長凳。老人在低頭幹活兒,靠近他的人影幾乎要伸出手來摸摸他,而他卻一無所知,埋頭幹活。此情此景實在有些令人不寒而慄。

  沒有話語,沒有聲音。她像精靈一樣站在他身邊,而他則彎著腰在幹活。

  終於,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要取皮匠刀了。那刀就在他身邊──不是她站立的一邊。他拿起了刀,彎下腰要工作,眼睛卻瞥見了她的裙子。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她的臉。兩個旁觀者要走上前來,她卻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別動。她並不擔心他會用刀傷害她,雖然那兩人有些不放心。

  他恐懼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他的嘴唇開始做出說話的動作,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他的呼吸急促吃力,不時停頓,卻聽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

  姑娘淚流滿面,把雙手放到唇邊吻了吻,又伸向他;然後把他摟在胸前,仿佛要把他那衰邁的頭放在她的懷抱裡。

  「你不是看守的女兒吧?」

  她嘆了口氣,「不是。」

  「你是誰?」

  她對自己的聲音不放心,便在他身邊長凳上坐了下來。他退縮了一下,但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手臂上,一陣震顫明顯地通過他全身。他溫和地放下了鞋刀,坐在那兒瞪大眼睛望著她。

  她剛才匆匆掠到一邊的金色長髮此時又垂落到她的脖子上。他一點點地伸出手來想拿起髮鬟來看。這個動作才做了一半他又迷糊了,重新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又做起鞋來。

  但他做得並不久。她放掉他的胳膊,卻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懷疑地看了那手兩三次,似乎要肯定它確實在那兒,然後放下了工作,把手放到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根髒汙的繩,繩上有一塊捲好的布。他在膝蓋上小心地把它打開,其中有少許頭髮;只不過兩三根金色的長髮,是多年前纏在他指頭上扯下來的。

  他又把她的頭髮拿在手上,仔細審視,「是同樣的,怎麼可能!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是怎麼回事?」

  在苦思的表情回到他額上時,他仿佛看到她也有同樣的表情,便拉她完全轉向了亮光,打量她。

  「那天晚上我被叫走時,她的頭放在我的肩上──她怕我走,雖然我並不怕──我被送到北塔時,他們在我的袖子上找到了這個。『你們可以把它留給我麼?它不能幫助我的身體逃掉,雖然能讓我的精神飛走。』這是我當時說的話。我記得很清楚。」

  他用嘴唇做了多次動作才表示出了這些意思。但是他一旦找到了話語,話語便連貫而來,雖然來得緩慢。

  「怎麼樣……是你嗎?」

  兩個旁觀者又嚇了一跳,因為他令人害怕地突然轉向了她。然而她卻任憑他抓住,坦然地坐著,低聲說,「我求你們,好先生們,不要過來,不要說話,不要動。」

  「聽,」他驚叫,「是誰的聲音?」

  他一面叫,一面已放鬆了她,然後兩手伸到頭上,發狂似地扯起頭髮來。好像除了做鞋之外,他的一切都會過去一樣,這陣發作終於過去。他把他的小包捲了起來,打算重新掛到胸口,卻仍然望著她,傷心地搖著頭。

  「不,不,不,你太年輕,太美麗,這是不可能的。看看囚犯是什麼樣子吧!這樣的手她當年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臉她當年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聲音她當年從來沒有聽到過。不,不。她──還有他──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北塔那漫長的時間之前。你叫什麼名字,我溫和的天使?」

  為了迎合他變得柔和的語調和態度,女兒跪倒在他面前,哀告的雙手撫慰著父親的胸口。

  「啊,先生,以後我會告訴你我的名字,我的母親是誰,我的父親是誰,我為什麼不知道他們那痛苦不堪的經歷。但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不能在這兒告訴你。我現在可以在這兒告訴你的是我請求你撫摸我,為我祝福,親我,親我啊,親愛的,我親愛的!」

  他那一頭淒涼的白髮跟她那一頭閃光的金髮混到了一起,金髮溫暖了白髮,也照亮了它,仿佛是自由的光芒照射在他的身上。

  「如果你從我的聲音裡聽出了你曾聽到過的甜蜜的音樂──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但我希望會──就為它哭泣吧,為它哭泣吧!如果你在撫摸我的頭髮時能回想起在你自由的青年時代曾靠在你胸前的頭的話,就為它哭泣吧,為它哭泣吧!若是我向你表示我們還會有一個家,我會對你一片孝心,全心全意地服侍你,這話能令你想起一個敗落多年的家,因而使你的心憔悴,你就為它哭吧,哭吧!」

  她更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像搖孩子似的在胸前搖著他。

  「如果我告訴你,我最最親愛的人,你的痛苦已經過去,我是到這兒來帶你脫離苦海的,我們要到英國去,去享受和平與安寧,因而讓你想到你白白葬送的大好年華,想到我們的生地──對你這樣冷酷無情的法蘭西,你就哭吧!哭吧!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名字,談起我還活著的父親和已經死去的母親,告訴你我應當跪在我光明磊落的父親面前求他饒恕,因為我不曾營救過他,不曾為他通宵流淚、睡不著覺,而那是因為我可憐的母親愛我,不肯讓我知道她的痛苦。若是這樣你就哭吧!哭吧!為她而哭!也為我哭!兩位好先生,謝謝上帝!我感到他神聖的眼淚落在我臉上,他的嗚咽抽搐在我心上!啊,你看!為我們感謝上帝吧!感謝上帝!」

  他已倒在了她的懷裡,他的臉落到了她的胸膛上──一個異常動人,也異常可怕的場面(因為那奇冤和慘禍)。兩個在場人都不禁雙手掩面。

  閣樓的靜謐久久不曾受到干擾,抽泣的胸膛和顫抖的身軀平靜了下來。正如一切風暴之後總有靜謐。那是人世的象徵,被稱作生命的那場風暴必然會靜下來,進入休息和寂寥。兩人走上前去把父女倆從地上扶了起來──老人已逐漸歪倒在地上,精疲力竭,昏睡過去。姑娘是扶著他倒下去的,讓他的頭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她的金髮垂了下來,擋住了他的光線。

  「如果我們能把一切安排好,」她說,羅瑞先生已好幾次抽動鼻孔,這時才對她彎下身來。她向他舉起手說,「我們立即離開巴黎吧!不用驚醒他就能從門口把他帶走……」

  「可是你得考慮,他經得起長途跋涉麼?」羅瑞先生問。

  「這個城市對他太可怕,讓他長途跋涉也比留在這兒強。」

  「這倒是真的,」德伐日說,此時他正跪在地上旁觀,聽著他們說話,「更重要的是,有一切理由認為,曼內特先生最好是離開法國。你看,我是不是去雇一輛驛車?」

  「這是業務工作,」羅瑞先生說,轉瞬之間恢復了他一板一眼的工作態度,「既是業務工作,最好就由我來做。」

  「那就謝謝你了,」曼內特小姐催促道,「就讓我跟他留在這兒。你看,他已經平靜下來。把他交給我好了,不用擔心。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如果你關上門,保證我們不受干擾,我毫不懷疑他在你回來的時候會跟你離開時一樣平靜。我保證盡一切努力照顧好他。你一回來我們馬上就帶他走。」

  對這做法羅瑞先生跟德伐日都不怎麼贊成。他們都很希望有一個人能留下來陪著,但是又要雇馬車,又要辦旅行手續;而天色又已經晚了,時間很急迫。最後他們只好把要辦的事匆匆分了個工就趕著辦事去了。

  暮色籠罩下來,女兒把頭放在硬地上,靠在父親身旁,觀察著他,兩人靜靜地躺著。夜色越來越濃,一道光從牆壁的縫隙裡透了進來。

  羅瑞先生和德伐日先生已辦好了旅行所需的一應事項,除了旅行外衣、圍巾,還帶來了夾肉麵包、酒和熱咖啡。德伐日先生把食品和帶來的燈放到鞋匠長凳上(閣樓裡除了一張草墊床之外別無他物),他跟羅瑞先生弄醒了囚徒,扶他站起身來。

  人類的全部智慧怕也無法從那張臉上那驚恐茫然的表情解釋他心裡的神祕。他是否明白已經發生的事?他是否回憶起了他們告訴他的東西?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經獲得了自由?沒有任何聰明的頭腦能夠回答。他們試著和他交談,但是他仍然很迷糊,回答來得很緩慢。見到他那惶惑迷亂的樣子,他們都感到害怕,都同意不再去驚擾他。他露出了一種從沒出現過瘋狂迷亂的表情,只用雙手死死抱住腦袋。但聽見他女兒的聲音就面露喜色,並把頭向她轉過去。

  他們給他東西吃,他就吃;給他東西喝,他就喝;給他東西穿,他就穿;給他東西圍,他就圍,一副長期習慣於擔驚受怕、逆來順受的樣子。他的女兒攬住他的胳膊,他反應很快,立即用雙手抓住她的手不放。

  他們開始下樓,德伐日先生提著燈走在前面,羅瑞先生斷後。他們才踏上長長的主樓梯沒幾步,老人便停下了腳,盯著房頂和四壁細看。

  「你記得這地方麼,爸爸?你記得是從這兒上去的麼?」

  「你說什麼?」

  但是不等她重複她的問題,他就喃喃地作出了回答,仿佛她已經再次問過了。

  「記得?不,不記得,太久了。」

  他們發現他顯然已不記得從監牢被帶到這屋裡的事了。他們聽見他低聲含糊地念叨著「北塔一〇五」。他向四面細看,顯然是在尋找長期囚禁他的城堡堅壁。才下到天井裡,他便本能地改變了步態,好像預計著前面便是吊橋。在他看到沒有吊橋,倒是有馬車在大街上等著他時,他便放掉女兒的手,抱緊了頭。

  門口沒有人群;窗戶很多,窗前卻闃無一人,甚至街面上也沒有行人。一種不自然的寂靜和空曠籠罩著。那兒只看到一個人,那就是德伐日太太──她倚在門框上織著毛線,什麼都沒看見。

  囚徒進了馬車,他的女兒也跟著上去了,羅瑞先生剛踩上踏板,卻被他的問題擋住了──老人在痛苦地追問他的皮匠工具和沒做完的鞋。德伐日太太立即告訴丈夫她去取,然後便打著毛線走出燈光,進了天井。她很快便拿來了東西,遞進馬車──又立即靠在門框上打起毛線來,什麼都沒看見。

  德伐日坐上馭手座位,說,「去關卡!」雙手「叭」的一聲揮動鞭子,一行人就在頭頂昏暗搖曳的路燈下蹄聲得得地上路。

  馬車在搖曳的路燈下走著。燈光好時街道便明亮,燈光差時街道便幽暗。他們馳過了火光點點的店鋪、衣著鮮艷的人群、燈火輝煌的咖啡廳和戲院大門,往一道城門走去。提著風燈的衛兵站在崗哨小屋邊,「證件,客人!」「那就看這兒,軍官先生,」德伐日說,走下車把衛兵拉到一旁,「這是車裡那位白頭髮先生的證件。文件和他都交我負責,是在……」他放低了聲音,幾盞軍用風燈閃爍了一下,穿制服的手臂舉起一盞風燈,伸進馬車,跟手臂相連的眼睛用頗不尋常的眼色望了望白髮的頭,「行了,走吧!」穿制服的人說,「再見!」德伐日回答。這樣,他們從短近的、越來越暗淡、搖曳不定的燈光照耀下走了出去,來到浩瀚無涯的星空之下。

  天空裡懸滿並不搖曳的永恆的光點,天穹下夜的陰影廣闊而幽渺。有的光點距離這小小的地球如此遙遠,學者甚至告訴我們,它們發出的光芒是否已經照見了我們這個地球──宇宙空間中一顆既有苦難又有業績的微粒──尚難肯定,到處都還是黑暗的幢幢夜影。在黎明之前整個寒冷而不安的旅途中,點點星光再一次對著賈維斯.羅瑞先生的耳朵悄悄提出了老問題──羅瑞先生面對已被埋葬又被掘出的老人坐著,猜測著老人已失去了哪一些智能,哪一些能力還可以恢復:

  「我希望你願意重返人世?」

  得到的還是老答案: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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