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部 金絲網絡|5

  第二十章 一個請求

  新婚夫婦回家後第一個來祝賀的是西德尼.卡爾頓。他們抵家才幾個小時他就出現了。他的習慣、外表或態度都沒有什麼改進,卻帶了一種粗魯的忠誠的神氣,那神氣在查爾斯.達爾內眼中卻是新鮮的。

  他瞧著機會把達爾內拉到一個窗戶角落,跟他說了幾句不讓旁人聽見的話。

  「達爾內先生,」卡爾頓說,「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我想,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作為一種客套,你這說法倒是不錯,不過,我指的並非禮貌上的說法。實際上我希望做的並不是那種意義上的朋友。」

  查爾斯.達爾內自然要問他那是什麼意思──問時很快活,也很親切。

  「我以生命發誓,」卡爾頓微笑說,「我覺得在自己心裡懂得那意思要比傳達到你的心裡容易。不過,我願意試一試。你記得我有一回酒後失態麼?」

  「我記得有一回你逼我承認說你喝醉了酒。」

  「我也記得。酒醒之後那內疚總壓在我心裡,使我久久難忘。我希望有一天──在我的生命全部結束的時候──能做一番交代!別緊張,我並沒有說教的打算。」

  「我一點也不緊張。你的坦率從來不會令我緊張。」

  「啊!」卡爾頓隨意揮了揮手,好像要把那緊張揮走,「在我剛才說起的那次酒醉時,那一次(你知道那是我很多次中的一次)我在喜歡或是不喜歡你的問題上表現得很惡劣。我希望你把那件事忘掉。」

  「我早就把它忘掉了。」

  「又玩形式了不是!達爾內先生,要永遠遺忘在我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並不像你所說的那麼輕鬆。我沒有忘記,輕描淡寫的回答也不能幫助我忘記。」

  「若是我那回答太輕描淡寫,」達爾內回答,「我求你原諒。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我只能忘掉,可你卻為它那麼難過,這叫我非常意外。我以正直人的信念向你保證,我確實早就把那事忘光了。天啦,那樣的事有什麼值得計較的!你那天幫了我那麼大的忙,難道不是我最不能忘記的大事麼?」

  「至於那個大忙,」卡爾頓說,「既然你說得那麼鄭重其事,我倒不能不向你發誓,那只不過是一種手法,為了聳人聽聞而已。至於那對你會起什麼作用,我當時並沒放在心上。注意!我說的是在那時,指的是過去。」

  「你是在貶低你對我的恩德,」達爾內回答,「不過我不願跟你這樣的貶低進行爭辯。」

  「十足的真話,達爾內先生,相信我!我已經扯到題外去了。我剛才談的是我倆做朋友的事。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不可能搞什麼高貴超群的那一套。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斯特萊弗,他會告訴你的。」

  「我倒寧可不要他的幫助而形成自己的看法。」

  「好了!總而言之,你知道我是個放縱的角色,從沒幹過好事,也絕不會幹好事。」

  「我還從來不知道你那『絕不會』呢。」

  「可是我知道,你得相信我。好了!如果你能容忍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名聲不好的人偶然來坐坐,我倒希望你給我一點特權,讓我不時來走動走動。我希望能被當作一件沒有用的(若不是因為我對我倆外形的相似的發現,我倒想加一句話:不能為廳堂增色的)家具,因為多年使用,所以受到容忍,雖然並不受到注意。我懷疑自己說不定會辜負你的允諾。我懷疑我在一年之內會不會使用這種特權四次(那可能性我估計還不到百分之一)。但我敢說,只要你允許了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會來嗎?」

  「你這話無異於答應了我所要求的地位。謝謝你,達爾內。我可以以你的名義享用這種自由了嗎?」

  「我此刻就同意,卡爾頓。」

  他倆為此握了手,西德尼轉身走掉了。此後不到一分鐘他的神色又跟過去完全一樣滿不在乎了。

  他離開之後,查爾斯.達爾內跟著洛絲小姐、醫生和羅瑞先生一起度過了那個晚上。其間他一般地提起了這次談話,並把西德尼.卡爾頓的問題看作是個稀裡糊塗、魯莽輕率的問題,但總的說來他的話對他並不尖刻,也無指責的意思,只按常人從他的外表所常持有的看法來看他。

  他可沒想到這話竟引起了他年輕美麗的妻子的一些想法。後來他在內室裡跟她見面時便發現她漂亮地皺起了眉頭,用她那一向引人注目的神態望著他。

  「咱們今天晚上有心事了!」達爾內伸手摟住她。

  「是的,最親愛的查爾斯,」她用手撫著他的胸口,專注地、詢問地凝望著他,「咱們今晚很有些心事呢,因為我感到沉重。」

  「為什麼,我的露西?」

  「若是我求你不要問,你能答應絕不逼我回答任何問題麼?」

  「我能答應麼?我還有什麼不能答應我的心肝的呢?」

  的確,還有什麼不能答應她的呢?他一隻手從她臉上掠開了她的金髮,另一隻手撫住那一顆為他跳動的心。

  「查爾斯,我認為可憐的卡爾頓先生應當得到更多的關心和尊重。理應比你今晚表示的更多。」

  「真的麼,我的寶貝,為什麼?」

  「那正是你不能問我的。但是我認為──我知道──他確實如此。」

  「既然你知道,那就夠了。你要我幹什麼呢,我的生命?」

  「我想求你,我最親愛的,對他永遠要十分地寬厚慷慨,在他不在場的時候,對他的缺點也要非常地寬容。我要請求你相信他有一顆他絕少向人吐露的心,而且心裡有沉重的創傷。我親愛的,我曾見過他的心流血。」

  「你這是在狠狠地斥責我呢,」查爾斯.達爾內十分震驚地說,「是說我委屈了他。我從來沒有想到他竟是這樣的。」

  「我的丈夫,他是這樣的。我擔心他是無法改變的了。要想他的性格或命運改變怕是沒有希望的。但是我相信他是可以做好事,做高貴的事,甚至超群絕倫的事的。」

  她對這個迷路者的純潔的信念使她變得非常美麗,她的丈夫可以像這樣望著她,望上幾個小時。

  「而且,啊,我最親愛的,」她更緊地靠著他,把頭貼在他胸口,抬起眼睛望著他的眼睛叮囑道,「記住,我們的幸福使我們多麼健壯,而他的痛苦又使他多麼孱弱。」

  這個請求深深地打動了他,「我要永遠記住你的話,親愛的心肝!我一輩子也會記得的。」

  他向那金髮的頭彎下腰去,把那玫瑰色的雙唇貼向自己的雙唇,並把她摟在懷裡。如果有一個淒涼的漫遊者此時正在黑暗的街頭遊蕩,卻聽見了她那純潔無瑕的傾訴,看到了被她的丈夫從她那摯愛的藍眼睛上親掉的眼淚,他也許會對著黑夜大叫的,而這話未必是第一次從他的嘴唇裡綻出:

  「為了她那甜蜜的同情之心,願上帝保佑她!」



  第二十一章 回音震蕩的腳步

  前面說過,醫生居住的街角是個聽回音的絕妙處所。露西永遠忙著用金絲纏裹著她的丈夫、父親、自己和她的老管家老夥伴,讓大家過著平靜幸福的日子。她常坐在平靜的反響著回音的安謐的屋子裡聽著歲月的腳步迴響。

  她雖然是個年輕的妻子,百分之百地幸福,但手裡的活計有時也會落下,目光有時也會逐漸暗淡。因為,在回音之中有某種東西正在向她走來,某種遼遠的、幾乎還聽不見的輕柔的東西太沉重地扣擊著她的心。飄忽不定的希望和疑慮分裂著她的胸臆──希望,對一種她還不知道的愛的希望;疑慮,對她是否能留在世上享有那新的歡樂的疑慮──因此,在那雜音的回音之中便出現了她自己早夭的墳頭上的腳步聲;她想到她丈夫會淒涼地留在世上,為她過分哀悼,便不禁有萬千思緒湧入眼裡,並像浪花一樣此起彼伏。

  那個時期過去,她的小露西躺在了她的懷裡。於是,在前進的回音之中又有了孩子那小腳的腳步聲和她的牙牙學語聲。即使巨大的回音盡情震響,坐在搖籃邊的年輕媽媽也總能聽見那腳步和語聲走來。它們來了,陰涼的屋子便因一個孩子的歡笑而陽光燦爛,而那兒童的神聖的朋友,上帝──她在苦難時總向祂傾訴──也似乎總把她的孩子抱在懷裡,正如多少年前抱著另一個孩子。這便把這一切變作了她的一種神聖的歡樂。

  露西永遠忙著用金絲把他們纏繞到一起。她用她的辛勤織成幸福的網,讓它彌漫於他們的生活之中,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在多年的回音中她聽見的都是友愛和安慰,在其中,她丈夫的腳步是健壯而興旺的,她父親的腳步是堅定而勻稱的,喏,普洛絲小姐的腳步則是野性難馴的戰馬的回音,但她受到了金絲籠頭的羈絆和鞭子的教育,也只能在小院的梧桐樹下噴噴鼻息,刨刨泥土而已!

  儘管也曾有過悲傷的聲音,卻並不刺耳也不淒慘。那時跟她相同的金髮靠在枕上,像神靈的光圈一樣圍繞著一個小男孩憔悴的臉。那孩子燦爛地微笑著說,「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很難過,因為我要離開你們了,要離開美麗的姐姐了。但我得到了召喚,我必須去!」即使在那託付給她的靈魂離開她時,濡濕了她那年輕母親的面頰的淚也不全是痛苦的,「讓小孩兒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他們見到了天父的臉。啊天父,你的受到祝福的話語呀!

  這樣,天使振動翅膀的聲音便跟別的回聲混合到了一起,那回聲已不全是人世的聲音,它混合了天國的氣息。吹過一個小小花園墓地的風兒的嘆息也混合在回音裡,兩者都只是低低的呢喃,有如夏日熟睡的沙岸旁的大海的呼吸。這些,露西都聽得見──那時小露西正在滑稽地忙著早上的「工作」,或是坐在媽媽的腳凳上給玩偶穿衣服,用混合在她生活裡的兩大都市的語言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兒。

  回聲很少反應西德尼.卡爾頓的實際腳步。他一年最多只有五、六次使用不請自來的特權,來後也只在他們之間坐一個晚上,跟以往一樣。他從不帶著酒意來。回聲的悄語裡也反響著一種來自他的東西,那是真誠的回聲,千百年來總要震蕩反響的。

  若是一個男性真正愛上了一個女性,失去了她,卻還能在她做一個妻子和母親之後準確無誤地理解她,而且摯愛如初,她的孩子們對他總會有一種奇特的情感共鳴的──一種本能的微妙的愛憐。在這種情況下究竟是觸動了一種什麼樣的隱藏的微妙知覺,回聲未曾解釋。但情況正是如此。卡爾頓在這兒的情況也是如此。卡爾頓是小露西第一個向他伸出胖胖胳膊的陌生人。他在她成長的過程中總保持了這種地位。小男孩接近臨終時也提到他,「可憐的卡爾頓!為我親親他!」

  斯特萊弗先生像艘在洶湧的急流中破浪前進的大型汽輪在法學界橫衝直撞,把他那很有用的朋友拖在身後,像拖了一隻小船。受到這種寵愛的小船總是災難重重,大部分時間都淹沒在水裡,因此西德尼只好過著倒霉的日子。但不幸的是,習慣是輕鬆而有力的。它在他身上比一切令人激動的成就感或羞辱感都更輕鬆,更有力。於是他便繼續過著現在的日子,很少考慮擺脫他那獅子屬下的胡狼的地位,正如真正的胡狼不會想到變成獅子一樣。斯特萊弗有錢,又討了個漂亮的寡婦,帶來了一筆財富和三個男孩。三個孩子沒有什麼特別光輝的東西,只是幾個湯糰似的腦袋上長了滿頭直髮。

  斯特萊弗先生每一個細胞都洋溢著最令人氣憤的施主氣派。他曾像趕綿羊一樣讓這三位少爺走在他前面來到索霍區那平靜的街角,要露西的丈夫收他們做學生。他挺關懷地說道,「呵!這可是給你們夫婦野宴上增添三個奶酪麵包呢,達爾內!」可這三個奶酪麵包都被彬彬有禮地謝絕了。斯特萊弗先生很生氣,此後在培養三位少爺時他便化憤怒為教育,要他們以後當心那個家庭教師的窮酸傲氣。他還有個習慣,喜歡喝著美酒向斯特萊弗太太宣布達爾內太太當初曾玩過花招,要想「釣上」他,而他卻有一套以金剛鑽對金剛鑽的招數,使自己「倖免上鉤」。皇家法院的熟人偶然跟他一起喝酒,聽他撒了這個謊,也都原諒了他,說他那謊話重複得太多,連自己也信以為真了。犯了錯誤,卻又堅持不改,這種傢伙若是叫人押到一個合適的僻靜地方悄悄絞死倒是活該。

  這些東西都是露西在她那回音角裡時而沉思、時而忍不住微笑時聽見的,一直聽到她的女兒長到了六歲。孩子的腳步聲、親愛的父親永遠活躍而有節制的腳步聲、親愛的丈夫的腳步聲,這一切不用說都跟她的心貼得很緊。她以她的才智和品德勤儉地維持著他們共同的家,過著富裕而沒有浪費的生活。這個家的最輕微的回音不用說對她也都是音樂。還有,她四周的回聲在她耳裡不用說都很甜蜜。她的父親曾多次告訴她,她在婚後比未婚時對他更孝順了(如果那還有可能的話)。她的丈夫曾多次告訴她,家務的煩惱與責任似乎並沒有分散她對他的愛和幫助,而且問道,「你對我們幾個人都照顧得那麼周到,仿佛我們只有一個人,卻既不顯得太忙,也不覺得太累。親愛的,你有什麼魔術一樣的訣竅?」

  但是在這整個時期,卻也有別的回聲在那街角氣勢洶洶地隆隆作響。而現在,在小露西六歲的生日那天,那隆隆的回聲已開始變得可怕起來,仿佛法蘭西那一場巨大的風暴正挾著洶湧的海濤奔襲而來。

  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的一個晚上,羅瑞先生從臺爾森來時已經很晚。他在黑暗的窗前的露西和她丈夫身邊坐下了。那是一個炎熱的風暴欲來的夜晚,三個人都回憶起多年前那一個星期天的晚上,那時他們三人也在同一個地點觀望著閃電。

  「我開始覺得我今晚應該在臺爾森度過,」羅瑞先生把他的棕色假髮往後一推,說,「白天我們忙得不知道該從何處入手,該幹什麼好。巴黎的政局十分動蕩。我們的信託業務實際上應接不暇,那邊的客戶們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把財產託付給我們。有些客戶確實發了瘋,還想把財產送到英格蘭來。」

  「情況似乎有些嚴重,」達爾內說。

  「你是說似乎有些嚴重麼,親愛的達爾內?是的,但是我們不知道有什麼理由嚴重。人們簡直不可理喻!我們臺爾森有些人年齡越來越大,這種平白無故的反常麻煩可叫我們吃不消。」

  「可是,」達爾內說,「天空有多麼陰暗,預示著風暴到臨,你是知道的。」

  「我確實知道,」羅瑞先生同意了,努力說服自己說他那和善的脾氣發了酸,因此在嘟囔,「但是我心煩意亂了一整天,難免不發脾氣。曼內特到哪兒去了?」

  「在這兒,」這時醫生正好踏進黑暗的屋裡。

  「我很高興你在家,這種忙亂和不安纏了我一整天,弄得我無緣無故地神經緊張,我希望你不打算出去?」

  「我不想出去。如果你樂意,我還想跟你擲骰子呢,」醫生說。

  「如果可以說說心裡話,我並不想擲骰子。我今天晚上不適於跟你較量。茶盤還在那兒麼,露西?我看不見。」

  「當然為你準備著。」

  「謝謝,我親愛的。寶寶平安無事地上床了吧?」

  「睡得很香呢。」

  「那就好,一切清吉平安!我不知道這兒的一切有什麼理由會不清吉平安,謝謝上帝。我可是煩了一整天,卻又不如過去年輕力壯了!我的茶麼,親愛的?謝謝。來,來,坐到圈子裡來,咱們靜靜地坐著,聽聽回聲。你對回聲還有你的理論呢。」

  「不是理論,而是幻想。」

  「那麼,我聰明的寶貝,是幻想,」羅瑞先生拍拍她的手說,「可今晚的回聲非常多,而且響亮,是麼?你聽聽看!」

  這一小圈人坐在倫敦那黑暗的窗前時,遠處的聖安東尼區卻有疾速、瘋狂、危險的腳步興起,並闖進他人的生活。那腳步一染上猩紅就不容易洗淨。

  那天上午,聖安東尼區有黑壓壓的一大片衣衫襤褸的人潮水一般湧來湧去。在攢動的人頭上不時有光芒閃過,那是熠耀在陽光下的刀槍的光芒。聖安東尼的喉嚨發出巨大的吼聲,赤裸的手臂的森林在空中搖擺,有如冬季寒風中乾枯的枝條,所有的手指都往武器或類似武器的東西抓去,無論它在多遠的地方。武器是從下面的深處拋上來的。

  是誰拋上來的,是從哪兒拋上來的,從哪兒開始拋的,是什麼人經手拋的,人群中沒有人看見。武器一次幾十把,搖晃著、顫動著跳了出來,出現在人群的頭上,有如電閃。跳出來的還有毛瑟槍、子彈、火藥、炮彈、木棍、鐵棍、刀子、斧子、長矛。總之,頭腦發熱的聰明人所能發明或設計出的一切武器都有。得不到別的東西的人們便用血淋淋的手從牆上挖出石頭和磚塊。聖安東尼的每一次脈動和心跳都疾速而火熱,像是發了高燒。那兒的每一個人都發了狂,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火辣辣地準備拿出生命作犧牲。

  翻騰的水的漩渦總有一個中心,眼前這紛亂的人群所圍繞的中心就是德伐日的酒店。沸騰的鍋裡的每一滴水(每一個人)都受著漩渦中心的德伐日的吸引。此時為火藥和汗水弄得滿身髒汙的德伐日正在發出命令,分配武器,把這個人往後推,把那個人往前拉,拿走一個人的武器交給另外一個人,正在震耳欲聾的喧嘩中苦幹著。

  「別離開我身邊,雅克三號,」德伐日叫道,「雅克一號,雅克二號,你們倆分頭活動,把這些愛國者盡量多地聚集在身邊。我老婆在哪兒?」

  「呃,這兒,你看見的!」老板娘仍然跟任何時候一樣鎮定,只是沒有織毛線。她那堅定的右手攥住的是一把斧頭,而不是較為溫和的常見工具,腰帶上還插了一把手槍和一柄殘忍的刀。

  「你要到哪兒去,老婆?」

  「我現在只跟著你,」老板娘說,「以後你會看見我走在婦女隊伍最前面的。」

  「那就來吧!」德伐日放開嗓門大叫,「愛國者們,朋友們!咱們已經作好了準備。到巴士底去!」

  人潮開始動蕩,發出一聲怒吼,仿佛整個法蘭西的喉嚨都集中到了那一個令人憎惡的字眼上。人潮一浪接著一浪,越捲越高,淹沒了城市,來到了那個地點。警鐘響了,戰鼓響了,人潮在新的海岸上發著狂,大聲地咆哮著。攻擊開始了。

  深深的壕塹、雙重的吊橋、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樓。大炮、毛瑟槍、火焰與煙霧。酒店老板德伐日穿過了火焰,穿過了煙霧,又進入了火焰,進入了煙霧。人潮把他送向了一尊大炮,而他在轉瞬之間已成了炮手。他像個英勇的士兵激戰了兩個小時。

  深深的壕塹,單吊橋,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樓。大炮、毛瑟槍、火焰與煙霧。一座吊橋放下來了!「幹呀,同志們,幹呀!幹呀,雅克一號,雅克二號,雅克一千號,雅克二千號,雅克二萬五千號;以所有的天使和魔鬼的名義──你願用誰的名義都行,幹呀!」酒店老板德伐日還在大炮前幹著,大炮早燙手了。

  「跟我來,婦女們!」他的妻子老板娘叫道,「哼!等把這裡拿下來之後,我們也可以像男人一樣殺人的!」婦女們發出如饑似渴的尖叫,跟在她的身後。她們的武器各不相同,但是心中的饑渴與復仇的心情卻一樣。

  大炮、毛瑟槍、火光與煙霧,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塹、單吊橋、厚重的石壁和八個巨大的塔樓。有人受傷倒下了,洶湧的人潮作了不大的調整。閃亮的武器,通明的火炬,一車車潮濕的柴草冒著煙、四面八方的工事上的苦苦廝殺。尖叫、排炮、咒罵,奮不顧身的勇氣,炮聲、撞擊聲、叮噹聲,人潮的憤怒的咆哮。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塹、仍然是單吊橋,厚重的石壁和那八座巨大的塔樓。酒店老板德伐日還在他的炮前。大炮已激烈地打了四個小時,已經是雙倍地發燙。

  要塞裡升起了白旗,談判──白旗在戰鬥的風暴之間依稀可見,聲音卻聽不見。人潮突然無法估量地擴展開來、洶湧起來,把酒店老板德伐日捲過了放下的吊橋,捲進了厚重的外層牆壁,捲進了投降了的八座塔樓。

  席捲著他的人潮勢不可當,就連吸一口氣轉一轉頭都困難,仿佛是在南太平洋的狂濤裡掙扎。他終於來到巴士底監獄外面的場院裡。他在那兒憑借了一堵牆的轉角的力量才掙扎著向四面看了看。雅克三號差不多就在他身邊;德伐日太太仍然帶著幾個婦女,已離監獄不遠,隱約可見,手裡拿著刀。到處是騷動、興奮、令人耳聾的瘋狂的混亂,令人震驚的呼喊,卻也有激怒的啞劇場面。

  「囚徒!」

  「記錄!」

  「祕密牢房!」

  「刑具!」

  「囚徒!」

  在所有的呼喊聲中,在一萬個破碎的字句中「囚徒!」是為洶湧而入的人潮應和得最多的。仿佛有無窮的人在無窮的時間和空間裡應和著。最早進入的人押著監獄的官員,並威脅說,若是有任何一個祕密角落沒有公開就立即殺死他們。這陣人潮捲過之後,德伐日已把他結實的手放到一個監獄看守胸前──那人頭髮花白,手執火炬。他把他跟其他的人分開,逼到了牆壁面前。

  「告訴我,北塔怎麼走!」德伐日說,「快!」

  「我會真實告訴你的,」那人回答,「如果你跟我走的話。不過那兒已沒有人。」

  「北塔一〇五是什麼意思?」德伐日問,「快!」

  「意思麼,先生?」

  「那是囚徒還是牢房的名字?你想找死麼?」

  「殺死他!」雅克三號正走過來,叫道。

  「是牢房的名字,先生。」

  「帶我去。」

  「那就這邊來。」

  帶著一向的渴望神情的雅克三號顯然因為談話並不往流血的方向發展而感到失望了。他抓緊了德伐日的手臂,也抓緊了看守的手臂。在這短暫的會談裡他們的三顆頭攢在了一起──那時要想彼此能聽見只能如此,因為人潮已衝進要塞,淹沒了過道與階梯,發出了激烈的喧囂。外面,人潮也以一種深沉嘶啞的吼叫衝擊著四面的牆壁;吼叫之中還不時有騰空而起的吶喊爆發,像是升到空中的浪花。

  德伐日、看守和雅克三號手牽著手以最快的速度穿過了終年不見陽光的拱門,穿過了黑魆魆的洞窟的猙獰的窄門,走下了洞穴狀的層層臺階,爬上了石頭與磚塊砌成的嶙峋而陡峭的石梯──那東西與其說像階梯,倒不如說像乾涸的瀑布。在某些地方人潮還從他們身邊捲過,特別是剛開始的時候;但在他們下行了一段又上了一座塔樓之後,他們就孤獨了。在這兒,夾在厚重的石壁和拱門之間,要塞內外的風暴在他們耳裡只剩下了一種沉悶的壓抑的聲音,仿佛外面的噪音已經差不多破壞了他們的聽覺。

  看守在一道矮門邊站住了。他把一把鑰匙塞進了一個咔咔作響的鎖裡,慢慢推開了門,在他們低頭進門時說:

  「北塔一〇五!」

  牆壁高處有一個窗戶,窗戶上沒有玻璃,鐵柵森嚴,前面還有一道石屏擋住,要見到天空得彎下腰往上看。進門幾步有一個小小的煙囪,煙囪進口也用沉重的鐵柵封閉。壁爐上有一堆輕輕的陳年的柴灰。屋裡有一張板凳、一張桌子、一張鋪著草墊的床、燻黑了的四堵牆,一堵牆上還有一個生了鏽的鐵環。

  「拿火炬慢慢照照這幾堵牆壁,我還要看一看,」德伐日對看守說。

  那人照辦了,德伐日眼睛緊緊地跟著炬火觀察。

  「停!──看看這兒,雅克!」

  「A.M.!」雅克三號貪婪地讀著,嗓門嘶啞。

  「亞歷山大.曼內特,」德伐日用他那沾滿了火藥的黝黑的手指畫著那兩個字母,對著他的耳朵說,「這兒他還寫著『一個不幸的醫生』。而且,毫無疑問,在這塊石頭上劃日曆的也是他。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撬棍麼?給我。」

  他手裡還抓著放炮的火繩杆。他迅速換了工具,轉向蟲蛀的桌凳,幾棍子把它們敲了個粉碎。

  「火把照高一點!」他對看守怒氣沖沖地說,「雅克,仔細檢查一下這些破木片。喏!這兒有刀,」他把刀扔給他,「把床墊劃開,搜查一下鋪草。火把照高一點,你!」

  他狠狠地盯了看守一眼,爬上了壁爐,從煙囪裡往上看,用橇棍敲打著,撥弄著煙囪壁,捅著橫在煙囪上的鐵柵。幾分鐘之後掉下了一些灰泥和塵埃,他轉過臉躲開了,然後便在煙囪裡、陳年的柴灰堆裡、在他那武器截穿的一道縫裡仔仔細細地摸索。

  「木前頭、鋪草裡都沒有麼,雅克?」

  「沒有。」

  「咱們把這些東西集中到牢房正中。好了!生火,你!」

  看守點燃了這堆東西,火苗躥得很高,也很熱。他們讓火堆燃燒,重新彎下身子從低矮的拱門走了出來,沿著原路回到了院子裡。這時聽覺也似乎重新恢復,他們又回到了洶湧澎湃的浪潮聲裡了。

  他們發現人潮在起伏激盪,尋找著德伐日。聖安東尼正高叫著要求它的酒店老板去負責監押那死守巴士底獄、向人民開炮的要塞總監。沒有德伐日那總監就無法被押到市政廳去受審,沒有他那總監就會逃掉,人民的血就得不到報償了(多少年來一文不值的血現在突然值錢了)。

  那位冷酷的老軍官身穿灰色大氅,佩帶紅色勳章,站在那仿佛緊裹著他的氣勢洶洶的人潮中很為惹眼。可是在那無所不在的喧嘩之中卻有一個人泰然不動。那人是個婦女,「看,我的丈夫來了!」她指出了他,叫道,「看,德伐日!」她緊挨著那冷酷的老軍官站著,不挪一下地方,而且,在德伐日等人押著他通過街道時也寸步不離;在他被押到了目的地有人從背後打他時,她也寸步不離;在積聚了長期仇恨的刀子拳頭狠狠地像雨點般地落在他身上時,她仍然寸步不離。等到他受了傷倒地死去之後,她卻突然活躍起來,一腳踩在他脖子上,揮動她那早作好準備的殘忍的刀把他的腦袋割了下來。

  聖安東尼執行他那可怕的計畫的時刻到了。他要把人當作街燈一樣掛起來,表現自己能夠成為什麼樣的人,能幹出什麼樣的事。聖安東尼的血液沸騰了,暴虐與鐵腕統治的血濺灑出來,濺在要塞總監屍體橫陳的市政廳臺階上,濺在德伐日太太的鞋底上──為了把屍體砍作幾塊,她曾用腳踩在屍體上,「把那邊那燈放下來!」聖安東尼瞪大了眼四處尋找新的殺人工具,然後叫道,「他還有個兵士在這兒,讓他留在這兒站崗吧!」那個哨兵叫人晃裡晃蕩吊了起來。人潮又往前湧去。

  黑色的氣勢洶洶的海濤,浪濤與浪濤間的破壞性的升騰與撞擊,那撞擊的深度那時還無法估量,其強力也還沒有人知道。激烈地震蕩著的無情的人海裡,復仇的呼號,經過苦難的熔爐鍛煉得僵硬的臉,在那臉上憐憫再也留不下痕跡。

  人潮的面孔上活躍著各種各樣猙獰的和狂怒的表情,其中唯有兩組面孔──各為七張──卻呆板得如此與眾不同。海洋從來不曾沖刷出過比它們更令人難忘的沉船碎片。七個囚徒突然被衝破他們墳墓的風暴解放出來,被高高地舉在眾人頭上。他們感到害怕、茫然、惶惑、驚訝,仿佛末日審判已經到來,而在他們周圍歡天喜地的人們的靈魂都已無可救藥。還有七張面孔被舉得更高,那是七張死去的面孔,耷拉下的眼皮和半露出的眼睛等待著末日審判。面孔雖冷漠,卻帶著一種有所期待並未死心的表情,很像是作了一個可怕的停頓,準備著抬起垂下的眼簾,用沒有血色的嘴唇作證:「是你殺了我!」

  七個囚徒被釋放了出來,七個血淋淋的人頭插在了矛尖上,那受到詛咒的有八個堡壘的要塞的鑰匙、某些被發現的信件、很久以前就懷著破碎的心死去的囚徒的遺物──諸如此類的東西在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被聖安東尼的震天動地的腳步聲護送著通過了巴黎市街。現在,但願上天擊敗露西.達爾內的幻想,不讓那腳步侵入她的生活!因為那腳步疾速、瘋狂,而且危險;而在德伐日酒店門前跌破了酒桶多年之後,那些腳步一旦染成紅色是很難洗淨的。



  第二十二章 海潮仍在洶湧

  形容憔悴的聖安東尼只歡喜了一個禮拜。他用美味的友誼擁抱和慶祝使他那又硬又苦的麵包盡可能地鬆軟了些。德伐日太太又照常坐到她的櫃臺後接待著顧客,只是頭上不戴玫瑰花了,因為密探們深厚的兄弟之情已在短短的一週之間轉化為異常的警惕,不敢把自己送上門去讓聖安東尼發落。那兒路面的街燈正帶著一種不祥的彈性搖晃著呢!

  德伐日太太雙手抄在胸前坐在清晨的光與熱裡,研究著酒店和街道,酒店裡和街道上都有幾撥又骯髒又痛苦的閒漢,但在他們的苦難之上現在卻高踞著一種明顯的權力感。歪放在最倒霉的腦袋上的最破爛的睡帽都帶著這樣一種桀驁不馴的意思:「戴破帽的我知道過日子有多困難,但是你可知道戴破帽的我要你的命又有多容易?」以前沒有工作的瘦骨伶仃的光胳膊現在隨時準備好幹活,因為它可以出擊。幹編織活的婦女手指很毒辣,她們已有過抓拉撕扯的經驗。聖安東尼換了副模樣;幾百年的錘打把他敲成了一種模樣,可最後這幾錘的作用卻最為巨大,把他錘出了另一副表情。

  德伐日太太帶著聖安東尼的婦女領袖的氣派,壓抑著心頭的讚許,坐在那兒觀察著這一切。她的一位志同道合的姐妹在她身邊編織著。這個婦女很矮而頗胖,是一個饑餓的雜貨小販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的母親。這位副手已經贏得了「復仇女神」的美譽。

  「聽!」復仇女神說,「注意!有誰來了?」

  一陣迅速傳遞的嘟噥聲飛快傳了過來,有如從聖安東尼區邊緣直牽到酒店門口的一連串鞭炮突然爆炸。

  「是德伐日,」老板娘說,「安靜,愛國者們!」

  德伐日氣喘吁吁地跑進屋子,拉下了頭上的紅便帽,四面看了看,「各處人員注意!」老板娘又說,「聽他說話。」德伐日站在那兒喘著氣,背對著門外急切的眼睛和張開的嘴;酒店裡的人全都倏地站了起來。

  「說吧,當家的,什麼事?」

  「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消息!」

  「怎麼回事?」老板娘輕蔑地叫道,「另外一個世界?」

  「這兒的人還想得起老傢伙富倫嗎?他曾說過挨餓的人可以吃草。他不是已經死了,進地獄了麼?」

  「想得起!」所有的嗓子都說。

  「是關於他的消息。他還跟我們在一起呢。」

  「跟我們在一起!」所有的喉嚨都吼叫了起來,「死了還跟我們在一起麼?」,

  「沒有死!他非常害怕──他有理由害怕──於是設法裝作已經死了,搞了個假出殯。但是有人發現他還活著,躲在鄉下,便把他抓了起來。我剛才還看見他往市政廳去,已經作了俘虜。我說過,他有理由害怕我們。你們大家說!他有理由害怕不?」

  那七十多歲的不幸的罪人若是聽見了這眾口一聲的回答,即使不明白自己有什麼理由害怕也會從內心深處害怕了。

  隨之而來是一陣深沉的靜默。德伐日和他的妻子彼此凝視了一會兒。復仇女神彎下了身子,有大鼓的響動傳出,那是她從櫃臺後自己腳邊把它搬了出來。

  「愛國者們!」德伐日以堅定的聲音說,「準備好了沒有?」

  德伐日太太的刀立即插進了腰帶;大鼓在街上響起,仿佛有魔法讓大鼓和鼓手一起飛了出去;復仇女神發出可怕的尖叫,雙臂在頭頂上揮舞,仿佛有四十個復仇女神集於她一身,衝進了一間間的屋子,去鼓動婦女們上街。

  男人們個個讓人見了可怕,他們殺氣騰騰地,從窗口上瞧了一下便抓起自己所能到手的武器,潮水般的上了街。婦女們的樣子能讓最勇敢的人也心裡發冷。她們丟開了赤貧生活帶來的家務,丟開了孩子,丟開了趴在光禿禿的地板上的饑餓、赤裸的老人和病人,披頭散髮地跑了出來,此呼彼應,以最野性的呼喊和行為投入了瘋狂的活動「姐姐,壞蛋富倫給抓住了!」「媽媽,惡棍富倫給抓住了!」「女兒呀,無賴富倫給抓住了!」然後,又有二十來個婦女加入了她們的行列。她們敲著胸脯,扯著頭髮,尖聲地叫道,「富倫還活著。」「富倫,那傢伙告訴餓肚子的人說他們可以吃草。」「富倫,在我沒有麵包給我爸爸吃的時候,那傢伙卻說他可以吃草。」「富倫,我這奶裡因為窮,沒有了奶水,他卻說我的娃娃可以吃草。」「啊,聖母呀,這個富倫。」「啊,天吶,我們的苦難呀。」「聽著,我死去的孩子和我病弱的爸爸:我跪在地上,跪在石頭上起誓,我要為你們向富倫報仇!丈夫們,弟兄們,小夥子們,給我們富倫的血。」「給我們富倫的頭,給我們富倫的心。」「給我們富倫的身子和靈魂。」「把富倫碎屍萬段,埋到泥土裡去,讓青草從他身上長出來!」這樣叫著,許多婦女便發起狂來,忘記了一切,打著旋兒,跟朋友們毆打撕扯,直鬧得暈了過去,全靠家裡的男人救助,才沒有被人踩在腳下。

  可是,她們卻一點時間也沒有浪費,一點也沒有!這富倫此時正在市政廳,有可能被釋放。只要聖安東尼還沒有忘記他們所受過的苦難、羞辱和冤屈,就絕不能釋放他。拿起武器的男人和婦女從聖安東尼區一哄而出,跑得飛快,並以極大的吸引力把最後的人都帶了去。不到一刻鐘,聖安東尼的心臟除了皺巴巴的老太婆和哭鬧著的兒童之外就再也沒有人了。

  再也沒有人了。他們此時已擠滿了那個醜陋、邪惡的老頭兒所在的審判廳,並往外面漫溢,進入了附近的場地和街道。德伐日夫婦、復仇女神和雅克三號第一批到達,站在大廳裡距離那老頭兒不遠處。

  「看呀!」老板娘用刀指著叫道,「看那老流氓捆在那兒。對,在他背上捆上一捆草。哈!哈!捆得好。現在就讓他吃草!」老板娘把刀夾在腋下好像看戲似地鼓起掌來。

  德伐日太太背後的人把她滿意的理由告訴了自己背後的人,他們背後的人又向別人解釋,別人又再向別人解釋,於是附近的街道便也響起了掌聲。同樣,在兩三個鐘頭的吵鬧中篩了不知道幾大籮的話裡,德伐日太太常有些不耐煩的意見,曾以驚人的速度在遠處得到響應,因為有幾個身手矯捷得驚人的人爬到了建築物外面,從窗上往裡瞧。他們很熟悉德伐日太太,便充當了她跟外面的人群之間的活電報。

  最後,太陽升高了,把一道慈祥的希望或保護的光直射到那老囚徒的頭上。這樣的恩寵太過分了,不能容忍。那些留在他身邊礙手礙腳為時太久的廢物全都給轟走了,聖安東尼抓住了他!

  這事立即直接傳到了最遼遠地區的人群裡。德伐日剛剛跳過一道欄杆和一張桌子把那倒霉的可憐蟲死死抱住、德伐日太太剛跟上去一把抓住捆緊他的一根繩子、復仇女神和雅克三號還沒來得及跟上、窗戶上的人還沒來得及像猛禽撲下棲木一樣竄下、一片吶喊便已掀起,似乎吼遍了全城,「把他抓出來!抓他到街燈下去!」

  跌倒了,爬起來,頭衝下摔在大廳外的臺階上;時而跪下,時而站起;時而兩腳著地,時而仰面朝天;挨揍,被幾百隻手塞到臉上的一把把的乾草、青草悶得透不過氣來;被扯,被揪,傷痕累累,喘氣,流血,總在哀告,總在乞憐;有時奮力抗拒,滿是痛苦。人們便你拉我扯讓出一小片地方,看他表演;有時成了一塊死木頭從森林般的腿叢裡拖出。他就像這樣被抓到了最近的街角,那兒掛著一盞要命的燈。德伐日太太在那兒對他撒了手──貓對耗子可以撒手──然後一聲不響平平靜靜地望著他,等著別人作準備;而他卻向她哀求。婦女們一直對他尖聲亂叫,男人們則凶狠地叫著要在他嘴裡塞進青草再殺死他。第一次,把他吊了上去,繩子斷了,他尖號著被抓住。第二次,把他吊了上去,繩子又斷了,他又尖號著被抓住。然後繩子發了慈悲,把他吊住了。他的頭立即插在了一枝矛尖上,嘴裡塞了足夠的青草,可以讓整個聖安東尼的人看得手舞足蹈。

  這一天的惡行尚未結束。聖安東尼已經因吶喊與舞蹈而血脈賁張,所以在黃昏時又再次熱血沸騰,憤怒起來。那是因為聽說被處置了的那人的女婿,另一個欺壓百姓的人民公敵,已帶了一支由五百名騎兵組成的衛隊進入了巴黎市。聖安東尼用大幅的紙張公布了他的罪惡,然後抓住了他──哪怕他有一支龐大軍隊保護他也會把他抓去跟富倫作伴的──並把他的頭和心臟插在矛尖上。聖安東尼帶了這一天的三個戰利品形成了一支豺狼的隊伍在街上遊行。

  男人和女人直到深夜才回到哭喊著的、沒有麵包的孩子們身邊。然後可憐的麵包店就受到一長串人的包圍,他們耐心地等著買蹩腳的麵包。在他們空著有氣無力的肚子排著班時便互相擁抱,慶祝當天的勝利,用以消磨時間,並在閒聊中重溫勝利的喜悅。幾個襤褸的長串逐漸縮短,終於消失。高高的窗戶上透出了微弱的燈光,街頭生起了小火,幾個鄰居一起在火上烹調著,然後在門口吃起了晚飯。

  晚飯不多,量不足,沒有肉,也沒有別的佐料,只有劣質的麵包。然而人和人的友誼卻給這硬邦邦的食物加上了營養,從人和人之間碰撞出了幾星快樂的火花。參與了那天最凶狠的活動的父母跟他們的瘦弱的孩子們溫情地說著話;情人們在周圍和眼前這樣的世界裡愛戀著,懷著希望。

  德伐日酒店跟最後一批客人分手時已經快天亮了。德伐日先生一邊關著門,一邊啞著嗓子對妻子說: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親愛的!」

  「呃,不錯!」老板娘回答,「差不多到了。」

  聖安東尼睡著了,德伐日夫婦睡著了,就連復仇女神也跟她的雜貨小販睡著了,大鼓也休息了。大鼓的聲音是唯一不曾為流血與忙亂而改變的聲音。作為大鼓保管人的復仇女神還可以把鼓叫醒,讓它發出跟巴士底獄陷落或老富倫被抓之前相同的聲音,可聖安東尼懷裡的男男女女的嗓子都啞了。



  第二十三章 烈焰升騰

  有泉水瀉下的那個村子發生了變化。修路工每天仍去那兒的大路上敲石頭賺幾塊麵包糊口,讓他那無知的靈魂不致離開他那消瘦的身體。懸崖頂上的監獄不像以前那麼威風凜凜了。還有士兵守衛,但人數少了;還有軍官管著士兵,但不知道士兵們會幹什麼──只知道他們也許會幹出一些並沒有命令他們幹的事。

  殘破的農村四面伸展;除了荒涼之外再也生產不出什麼。每一片綠葉,每一片青草,每一片莊稼的葉子都跟苦難的人民一樣萎縮、可憐。每一件東西都躬著腰,頹廢、受壓、氣息奄奄。住宅、籬笆、家畜、男人、女人、孩子和承擔著他們的土地──全都精疲力盡了。

  曾是最高貴的君子的爵爺大人們也曾是國家的祥瑞。他們是豪華燦爛的生活的彬彬有禮的典範,他們給一切都帶來騎士的風采,在其它類似的問題上也起過巨大的作用。作為一個階級,爵爺大人們曾以種種形式給奢華的生活增添了光彩。奇怪的是,專為爵爺大人們設計的大千世界竟然會那麼快就被絞盡了、榨乾了!永恆的安排無疑是患了目光短淺的毛病!可是實際情況就是如此。一無所有的人已被榨乾了最後的一滴血,刑具的最後的螺絲已經多次使用,受刑者已經崩潰,現在那螺絲轉來轉去,再也咬不住什麼了。大人們只好離開這樣令人喪氣而又無法解釋的現象,逃得遠遠的。

  但是這座村子和許多類似的村子的變化並不在此。數十上百年來大人原本只對這村子進行擠壓絞榨,很少親自光臨,只有狩獵尋樂時例外──他有時獵取的是人,有時獵取的是獸。而為了蕃息野獸,大人為它們的生長留出了大片土地,讓它荒廢。不,不,村子的變化不在於少了那身分高貴、雕像般漂亮、受福也賜福的面孔,而在於多了些身分低下的陌生面孔。

  這個時期,修路工在灰塵裡孤獨地幹活。他很少費腦筋去思考自己是從塵土中來,也必歸塵土的道理。他花時間過多考慮的倒是晚飯太少,若是有吃的他可以吃下多少的問題──在這個時期,他從他那孤獨的勞動中一抬起頭來往前面一望,總會看見一個粗野的人影步行著走上前來。這在這一帶以前是罕見的,可現在卻已習以為常。那人影走上前來,修路工便會毫不意外地發現,那是一個幾乎像野人一樣毛毿毿的高個兒,腳上的木鞋就連修路工看去也嫌太累贅。那人凶猛、粗獷、黝黑,浸漬了多少大路上的風塵和泥漿,滲透著多少低地沼澤的潮氣,身上粘滿了森林僻路上的荊棘、樹葉和苔蘚。

  那個七月天的正午就有這樣一個人像鬼怪般向他走來。那時,他正坐在一道陡壁下的石堆上想方設法躲避著一場冰雹。

  那人看了看他,望了望山谷裡的村子、風磨和懸崖頂上的監獄,在他那不明情況的心裡認清了這些目標之後便用一種勉強聽得懂的方言說:

  「情況如何,雅克?」

  「良好,雅克。」

  「那就握個手吧!」

  兩人握了手。那人在石堆上坐下。

  「沒有午飯?」

  「現在只有晚飯了,」修路工露出饑餓的樣子說。

  「現在時興不吃午飯,」那人咕嚕道,「我在哪兒見到的人都不吃午飯。」

  他拿出一個黑糊糊的菸斗,裝上菸絲,用火鐮點著了,叭叭地抽出紅光,突然拿開,用拇指和食指撮了個東西進去,那東西燃起了火苗,隨即化作了一縷青煙。

  「那就握個手吧,」看完了這個動作,輪到修路工說話了。兩人再度握手。

  「今晚麼?」修路工說。

  「今晚,」那人把菸斗送到嘴裡,說。

  「哪兒?」

  「這兒。」

  他和修路工都坐在石頭上,彼此默默地望著。冰雹在他們之間灑落,仿佛是小人國的刺刀在襲擊。村子上空的天終於放晴了。

  「指給我看!」於是旅人來到山頂,說。

  「看!」修路工回答,伸出了手指,「從這兒下去,對直穿過街道,經過泉水……」

  「通通見鬼去!」那人打斷了他的話,眼珠對著景物骨碌碌地轉,「我不從街上走,也不從泉水過。那該怎麼走?」

  「那麼!村邊山頂那一面,大約兩個里格。」

  「好的。你什麼時候下班?」

  「太陽下山。」

  「你下班之前叫醒我好嗎?我已經走了兩個晚上沒有休息了。我抽完菸,就會像個娃娃一樣睡著的。你願叫醒我嗎?」

  「沒問題。」

  旅客抽完了那鍋菸,把菸斗揣在懷裡,脫掉大木鞋,躺倒在石頭堆上,立即睡著了。

  修路工幹起他那塵霧彌漫的活兒來。這時含著冰雹的雲翻滾著散開了,露出了一道青天,景物也隨之閃出一道銀輝。現在用紅帽代替了藍帽的小個子修路工似乎被石堆上的人形迷住了,眼睛常朝他轉過去,手上的工具雖機械地幹著活,看來已沒有多大作用。那人那青銅色的皮膚、亂蓬蓬的鬚髮、粗糙的紅色羊毛帽、家織呢和野獸皮混雜湊成的粗劣衣服、因為生活困苦而消瘦的健壯的個兒、睡著時那慍怒而凶狠地抿緊的嘴唇,這些都使修路工肅然起敬。旅客走了許多地方,腳已磨破,足踝上有傷,流著血;他那巨大的木鞋塞滿了樹葉和草。走了那麼遙遠的路,這鞋實在太沉重。他的衣服磨出了許多洞,身上也有許多傷。修路工彎下腰想看看他掖在胸口或其它地方的祕密武器,但是沒看見,因為他睡覺時雙臂合抱在胸前,捂得緊緊的,很像他那抿緊的雙唇。在修路工眼裡,深溝高壘的城市的柵欄、哨所、大門、壕塹、吊橋在這個人面前都如煙雲一樣容易消散。等到他抬頭看看地平線和四周時,他那小小的幻想之中有許多跟此人類似的人影正在所向披靡地撲向法蘭西各個中心城市。

  這人繼續酣睡。冰雹一陣陣灑落,陽光與陰影在他臉上交替,冰珠打在他身上噗噗地響,又被太陽化作粒粒的金剛鑽,可他全然不理會。太陽終於落了山,映出了一片晚霞,修路工收拾起工具打算下山回村了,這才叫醒了他。

  「好!」睡覺的人用手肘撐起身子說,「山頂那邊兩個里格麼?」

  「大約兩個。」

  「大約兩個。好!」

  修路工回家去了,灰塵因為風向的緣故在他前面飛捲。他很快來到了泉水邊,擠進牽到那兒喝水的瘦牛群裡,向滿村的人耳語著,似乎連牛也通了消息。村裡人吃完了可憐的晚餐並不按平時的習慣爬上床去,而是走出門來待在那兒悄悄傳播著一個離奇的消息。等到村裡的人在黑暗中到泉水邊會集時,又有一種離奇的觀望動作傳播開來:大家都往同一個方向的天空眺望,似乎等待著什麼。當地的主要官員加伯爾先生不放心了,一個人爬上自己的屋頂,也往那個方向看;他又躲在煙囪後偷看屋下泉水邊黑暗中的面孔,同時通知了掌管教堂鑰匙的聖器保管員,說不定過一會兒需要敲鐘。

  夜色漸濃,刮起了風,圍繞著並孤立了古老的府第,使它變得幽深的樹林開始在風前搖擺,仿佛在對那黑魆魆的巍峨的建築發出恫嚇。雨點像個報急信的使者瘋狂地跑上了那兩排臺階,敲打著巨大的門,仿佛要喚醒屋裡的人。一陣陣不安的風刮進了大廳,刮過了古老的矛和刀,再嗚咽著刮上了樓梯,吹拂著最後的侯爵睡過的床邊幃幔,四個步履沉重鬚髮零亂的人穿過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樹林,踏倒了長草,碰斷了枯枝,小心翼翼地來到了院子裡,在那兒點起了四把火,然後四散分開。於是一切又歸於黑暗。

  但這黑暗並不長久,府邸立即以它自己的光離奇地照亮了自己,仿佛正要變成一個發光體。然後一道火花四射的烈焰在前排建築物的背後燃燒了起來,從透光處顯露,照亮了欄杆、拱門和窗戶,接著火焰便越燃越高,四面擴展,越發明亮了。很快,二十來扇大窗戶都爆出了火焰,喚醒了石雕人面,一個個從火裡往外瞪著眼。

  留在莊園裡的少數人在一陣嘁嚓低語之後備了馬,有人騎著馬跑掉了。驅馬聲、濺水聲穿過了黑暗,在村裡的泉水邊停住了。那馬噴著白沫站在加伯爾先生的大門口,「加伯爾先生,救火呀!叫大家來救火呀!」警鐘緊急地敲著,卻沒有別的救援出現(即使有,也沒有來)。修路工和他那二百五十個鐵哥兒們都在泉水邊交叉著雙臂,望著天上的火柱,「肯定有四十英呎高,」他們冷淡地說,卻一動也不動。

  從宅邸來的騎馬人和噴著白沫的馬穿過村莊嗒嗒嗒衝上石梯來到峭壁上的監牢門前。一群軍官在門前看火,一群士兵離他們遠遠的,「長官,長官,救火呀!莊園燒起來了,早點去還可以搶救出些值錢的東西!救火呀!救火呀!」軍官望望士兵,士兵卻望著火。沒有誰下命令,大家聳了聳肩,抿了抿嘴,「只好燒了!」

  騎馬的人嗒嗒嗒跑下山穿過街道時,村子照了個通亮。修路工和二百五十個鐵哥兒們產生了一男一女常有的靈感:燃起蠟燭來慶賀。他們便都進了屋子,在每一扇昏暗的小玻璃窗後面點起了蠟燭。這兒物品普遍匱乏,大家便頗不客氣地去向加伯爾先生借。那位官員很不情願,稍一猶豫,過去在權威面前十分恭順的修路工這時卻說:「砸了馬車燒篝火倒也好玩,驛馬也能燒烤了吃呢!」

  人們聽憑府邸在那兒熊熊燃燒。烈火呼嘯著發起狂來,炙熱的風從地獄般的火海裡刮出來,似乎要把這座華廈刮個灰飛煙滅。白熾的火苗跳躍飛騰,照出石雕人面似乎在忍受著折磨。大塊大塊的石材木料崩塌。鼻子上有小窩的石雕人面被埋掉了,可隨後又從煙火裡露了出來,儼然成了那殘酷的侯爵的臉──他正在火刑柱上挨燒,在烈火中輾轉掙扎。

  府第燃燒著;附近的樹木一讓火舌舔到便乾焦萎縮;遠處的森林被那四個凶惡的人點燃之後又用一道新的煙霧的森林把那燒得白熾的華廈包圍起來。熔化的鉛和鐵在噴泉的大理石盆裡沸騰,燒乾了泉水;蠟燭筒形的塔樓尖頂在高溫前像冰一樣熔化,滴落下來變作了四個奇形怪狀的火池;堅實的牆壁以結晶的紋樣作樹枝形迸裂,迸出了巨大的豁口和裂縫。鳥兒們嚇昏了,在空中打著旋兒栽進大熔爐裡。四個凶猛的形象在他們造成的燈塔光裡大步地沿著為黑暗所包裹的道路向東西南北四面走去,走向新的目標。火光照耀的村子已奪走了警鐘,趕走了法定敲鐘人,自己歡樂地敲了起來。

  這還不夠,被饑饉、大火和鐘聲沖昏了頭腦的村子想起了加伯爾先生還要收租稅,便急於要跟他談判,儘管加伯爾先生近來只收了一點分期交納的賦稅,而地租房租則分文未收。他們包圍了他的房子,傳喚他出來當面交談。加伯爾先生只好把大門死死關閉,躲起來考慮辦法。考慮的結果是重新躲到那排煙囪背後的屋頂上去。這回他下定了決心,若是門被闖開,他便從雉堞頂上栽下去抓住一兩個人同歸於盡(他是個南方人,個子雖小,復仇心卻很重)。

  加伯爾先生在屋頂度過了一個漫長的黑夜。他很可能是把遠處的府邸當作了蠟燭,把打門聲和快活的鐘聲當作了音樂。至於搖晃在他那驛站門前街道邊的不祥的路燈就更不用提了,村裡人曾大呼小叫要拿他去跟路燈交換地位呢。他在黑漆漆的死亡的邊緣整整度過了一個夏夜,隨時準備照既定的決心栽下去!那提心吊膽的滋味足夠加伯爾受的了。可是友善的黎明終於到來,村民的燈心草蠟燭也噼噼啪啪地熄滅了,人們快活地分散開去。加伯爾先生暫時搶得了一條性命,下到了地面。

  那天晚上和另外一些晚上,一百英哩之內還燒起過許多處大火。那裡的官員有些卻未必那麼幸運。太陽出來時,他們已被吊在曾經很平靜的街道上──他們原是在那兒出生和成長的。也有的農村或城市的居民不如修路工和他的夥伴們那麼幸運。官員和士兵們進行了反撲,也把他們吊了起來。但是凶狠的人們仍然不顧一切,堅定地在東西南北四處活動。無論絞死了誰,火照樣放。官員們無論用什麼數學公式計算,也算不出絞架要造多高才能變成水,把那場大火撲滅。



  第二十四章 漂向磁礁【註】

  三年的疾風暴雨就在這樣的烈火熊熊、人潮洶湧中過去了──憤怒的海洋一浪高過一浪,衝擊著堅實的地面,永遠向前奔騰,從不後退,讓岸上的入看得心驚膽戰,目眩神駭。小露西的三個生日的金絲又織進了她家庭生活的平靜的經緯裡。

  那屋裡的人曾在多少個日日夜夜裡諦聽過街角的回聲,他們聽見眾多的雜遝腳步聲便總不禁心慌意亂。因為那種聲音在他們心裡已成了一個民族的腳步聲,它在一面紅色旗幟之下奔騰激盪,宣布他們的國家處於危急之中,並被一種曠日持久的魔法變作了瘋狂的野獸。

  【註】磁礁:《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凡有航船在此礁附近經過,船上的每顆釘子都會被吸走,船便解體。

  老爺們已經沒有人欣賞。他們在法蘭西已沒有人需要,因此大有被全部攆出國門的危險,甚至連性命也難保。正如寓言中那個鄉巴佬一樣,煞費力氣請出了魔鬼,卻叫魔鬼嚇得魂不附體,一句話也不敢問,立即逃之夭夭。老爺們也是這樣,在大膽地倒著唸主禱文【註】多年之後,在使用了許多召喚魔鬼的強力符咒之後,終於見到了魔鬼的猙獰形象,只好撒開高貴的腳丫子逃掉了。

  【註】倒著唸主禱文是巫覡用以召神降鬼的法術之一。

  當年宮廷裡那些顯赫一時的核心人物已經不見了,否則全國的子彈風暴準會在他們身上打出許多窟窿。他們從來就不是什麼棟梁之材──早就腐跡斑斑,有路西弗【註一】的驕傲,薩丹納帕路斯【註二】的奢侈和鼴鼠的盲目──而現在他們都跑了,都消失了。宮廷,從排他性的核心到最外層的陰險、貪婪、驕奢淫逸的腐朽圈子,也全都消失了。王權完蛋了;據最近消息,王室成員已在宮殿裡受到圍困,命運「懸而未決」。

  【註一】路西弗:基督教中,對墮落前的魔鬼撒旦的稱呼。撒旦最初居於天堂,名路西弗,因自大而被逐出天堂。

  【註二】薩丹納帕路斯:傳說中的亞述國王,以其奢靡的生活聞名。

  一千七百九十二年八月到了,老爺們此刻已經風流雲散,逃到了天涯海角。

  老爺們把他們在倫敦的總部和聚會場所設在臺爾森銀行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據說鬼魂喜歡在生前常到的地方出沒,因此沒有了錢的老爺們也常在他們過去存錢的地方出沒。何況那兒有關法國的消息來得最快,又最為可靠。再有,臺爾森銀行是個最慷慨大方的地方,對於從高位跌落的老主顧常給予闊綽的援助。而那些及時預見到即將來臨的風暴、看出會有搶掠和沒收的危險而事先把錢匯到臺爾森銀行的貴族們,總有他們手頭拮据的弟兄們來打聽消息。還必須加上一條,每一個從法國來的人都幾乎理所當然地要到臺爾森報到,同時報告自己的行蹤。由於諸如此類的原因,臺爾森銀行那時簡直就成了法國情報的高級交換站。由於此事已是眾所周知,所以前來打聽消息的人絡繹不絕,臺爾森有時便把最新消息扼要寫出,貼在銀行牆壁上,讓路過倫敦法學會的人觀看。

  一個霧氣沉沉的鬱悶的下午,羅瑞先生坐在辦公桌邊,查爾斯.達爾內靠桌站著跟他低聲談話。這兒是當年的悔罪室,後來作過銀行行長的接待室,現在變成了新聞交換站,人多得擠不下。離關門時間已不到半小時。

  「可是,即使你是世界上最年輕的人,」查爾斯.達爾內相當猶豫地說,「我仍然要建議你……」

  「我明白。你是想說我年紀太大?」羅瑞先生說。

  「氣候多變,路又遠,旅行工具又沒有把握,再加上一個四分五裂的國家、一個就連你去怕也不安全的城市。」

  「我親愛的查爾斯,」羅瑞先生快活而自信地說,「你正好說中了我應該去,而不是不該去的理由。我去是安全的。那兒有那麼多值得干擾的人,誰會來干擾我這個快八十歲的老頭子呢!至於說城市混亂,要不是因為城市混亂,這邊銀行幹嘛往那邊銀行派人呢──那得是臺爾森信得過的人,而且了解那邊城市和業務的一貫情況的人。至於路遠、車船困難和冬天的氣候,我在臺爾森這麼多年,銀行有了困難我不去誰去?」

  「我倒希望我能去,」查爾斯.達爾內略覺不安地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好哇!給你出主意,或是要反對你,實在太困難!」羅瑞先生叫了起來,「你是在法國出生的,可你竟想去?你可真會出主意!」

  「我親愛的羅瑞先生,正因為我出生在法國,我才常有這種想法(不過我並不曾打算在這兒細談)。我對受苦受難的人民有一定的同情,還放棄了一些東西給他們,因此也就不禁以為別人會聽我的話,我可能有力量勸說他們掌握好分寸,」說到這兒他恢復了一向的深思態度說,「就在昨天晚上你離開之後,我還跟露西談起……」

  「你跟露西談起,」羅瑞重複他的話,「是的。我真不明白你提起露西的名字怎麼會不臉紅!在這種時候竟然想到法國去!」

  「可是,我並沒有去,」查爾斯.達爾內微笑著說,「是因為你說起要到法國去,我才說的。」

  「可我確實要去法國。事實是,親愛的查爾斯,」羅瑞先生瞟了一眼遠處的銀行行長,放低了嗓子,「你想像不出我們做業務有多麼困難,那邊的帳冊文件又有多麼大的危險。上帝才知道,若是我們某些文件被搶走或毀掉,會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而那是很可能的。因為,你知道,誰也難以保證巴黎城今天就不會毀於大火,明天就不會遭到洗劫!現在必須不失時機地對這些帳冊文件進行準確選擇,把它們埋到地下或藏到安全的地方去。而能辦好這事──如果還有人能辦到的話──卻又不致浪費寶貴的時間的就只有我,別的人都不行。臺爾森知道這一點,而且提出了要求,我能退縮麼?我吃臺爾森的麵包已經六十年了!只因為我的關節有點僵硬就退縮麼?唉,在這兒這半打古裡古怪的老頭子面前我還是個娃娃呢!」

  「我真佩服你老當益壯的俠義精神,羅瑞先生。」

  「咄!廢話,先生──我親愛的查爾斯,」羅瑞先生又瞥了銀行行長一眼,「你得記住,在目前情況下,不論想把什麼東西運出巴黎都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在這幾天還有些你難以想像的怪人給我們帶來了文件和珍貴的東西。每個人通過關卡時腦袋都是掛在一根頭髮絲上的。(我對你說的這話要絕對保密,就是悄悄提起也違背了辦業務的規矩呢)換個時候我們的包裹是可以自由通行的,跟在經營商業的英格蘭一樣,可是現在辦不到。」

  「你今晚真要走麼?」

  「真要走,因為情況緊急,不容耽誤。」

  「不帶人麼?」

  「向我建議過各種各樣的人,但我對他們不願發表意見。我打算帶傑里去。很久以來傑里就是我星期日晚上的保鏢,習慣了。沒有人會懷疑傑里除了是頭英國獒犬之外還會是別的什麼,除了撲向侵犯他主人的人之外,腦子裡還會有別的念頭。」

  「我必須再說一遍,我衷心佩服你老當益壯的俠義精神。」

  「我必須再說一遍,廢話,廢話!等我完成了這樁小小的任務,也許會接受臺爾森的建議,退休下來享幾天清福。那時候再思考人生易老的問題也不為晚。」

  這一番話是在羅瑞先生平時的辦公桌前說的,那時貴族老爺們就在桌前一兩碼遠處成群結隊地擠來擠去,誇口說不久就要對那些流氓進行懲罰。當了難民的倒霉老爺們和英格蘭當地的正統派,都覺得這場可怕的革命是普天之下僅有的一次──並未播種卻收穫了惡果。這是他們一貫的思路,仿佛這場革命並非是因為幹了什麼,或是沒幹什麼而引起的;仿佛並不曾有人在多年前就預言過革命必然到來似的(那些人對法國千百萬人民所受的苦難和原可為人民謀福利的資源的浪費與濫用早有認識);仿佛他們並不曾用明白的話語記錄下自己的觀察所得似的。這樣的胡說八道,還有老爺們種種異想天開的計劃(他們企圖重新實施當年鬧得民窮財盡天怒人怨的計劃),任何頭腦清醒明白真象的人也難以忍受而不表異議。查爾斯.達爾內此時滿耳朵就是這樣的論調,它們使他感到仿佛腦袋裡的血流已經亂成了一團,再加上早已使他不安的隱藏的內疚,他益發心亂如麻了。

  說話的人中還有皇家高等法院律師斯特萊弗,此時他正是春風得意,話匣子一開,嗓門就特別大。他正在向老爺們闡述自己的計劃:如何對老百姓進行攻擊,把他們從地球表面消滅,然後不靠他們照樣過日子。還加上一些類似於在尾巴上撒鹽以消滅老鷹的設想。達爾內對他的話特別反感。正當達爾內考慮是走掉不聽,還是留下插嘴時,注定要發生的事發生了。

  銀行行長來到了羅瑞先生身邊,把一封骯髒的沒有拆開的信放到了他的面前,問他是否發現了收信人的任何線索。那信放得離達爾內很近,他看到了姓名地址──一眼就看清楚了,因為那正是他的原名。那封面譯成英語是:

  「特急。英國倫敦臺爾森公司煩轉法國前聖埃弗瑞蒙德侯爵先生收。」

  結婚那天早晨,曼內特醫生曾向查爾斯.達爾內提出嚴格的特殊要求:有關這個姓氏的祕密必須繼續保持,不能洩漏,除非醫生同意取消保密。因此別的人誰也不知道那是他的姓,他的妻子不會懷疑,羅瑞先生更不會懷疑。

  「沒有,」羅瑞先生對行長回答,「我已向這兒的每個人打聽過,沒有人能告訴我這位先生的地址。」

  時鐘指針接近了關門時間,一大群人談著話從羅瑞先生的辦公桌前走過,羅瑞先生便拿出信來向他們打聽。這一個滿肚子陰謀和怒氣的老爺難民看了看,那一個老爺難民看了後,再一個,又一個,每一個都用英語或法語說了些有關這位失蹤侯爵的難聽的話。

  「侄子,我相信是──總之是個墮落的繼承人──被暗殺了的漂亮的侯爵的侄子,」一個說,「幸好,我不認識他。」

  「一個放棄了自己崗位的膽小鬼,」另一個說──說話的大人是藏在一車乾草裡腳朝天離開巴黎的,幾乎給憋死了──「是幾年前的事了。」

  「中了時髦理論的毒,」第三個人透過眼鏡順便望了望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跟最後一個侯爵作對,該繼承莊園時卻放棄了,把它交給了暴徒。現在他們會報復他了,我希望。活該。」

  「嗨?」粗喉嚨大嗓門的斯特萊弗叫了起來,「他真放棄了麼?他是那種人麼?我們來看看這個丟臉的名字,該死的傢伙!」

  達爾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碰了碰斯特萊弗的肩頭說:

  「我知道這人。」

  「你知道麼,天呀?」斯特萊弗說,「我感到遺憾。」

  「為什麼?」

  「為什麼,達爾內先生?你聽見他幹了什麼事麼?在這樣的時代,你就別問為什麼了吧!」

  「可我很想問問。」

  「那我就再告訴你一遍,達爾內先生:我感到遺憾。因為你提出了這種反常的問題而遺憾。有這麼一個人,因為受到了人世間最險惡最褻瀆的魔鬼信條的傳染,竟然把財產放棄給了世界上最壞的殺人如麻的流氓,而一個教育青年的人竟然會認識他。對此你卻要來回我為什麼感到遺憾,好吧,我來回答你。我是因為相信這樣的壞人會傳播毒素而遺憾的,這就是我的理由。」

  達爾內考慮到保密的需要,竭盡全力克制住了自己說,「你可能並不了解這位先生。」

  「可我懂得怎樣駁倒你,達爾內先生,」一貫居高臨下的斯特萊弗說,「我講給你聽。若是這傢伙也算是正人君子,我是怎麼也想不通的。你可以當面告訴他這話──並代我向他致意。你還可以代替我轉告他,我不明白他把自己在人間的財富和地位全放棄給了這些殺人暴徒之後為什麼沒有當上個草頭王。可是,不,先生們,」斯特萊弗四面望了望,打了一個響指,「我對人性略知一二,我可以告訴你們,像他那樣的人是絕不會把自己交給這樣的寶貝部下支配的。不會的,先生們,他總是一有風吹草動,老早就溜之大吉,腳板底下一向纖塵不染。」

  說完這話斯特萊弗先生又打了最後一個響指,在聽眾的一片讚揚聲中橫衝直撞擠出門去,踏上了艦隊街。羅瑞先生和查爾斯.達爾內在人群離開銀行之後單獨留在了桌旁。

  「你願意負責交這封信麼?」羅瑞先生說,「你知道交信的地方麼?」

  「知道。」

  「你能不能向收信人解釋一下,我們估計這信是因為希望我們能轉交才送到這兒來的,在這兒實際上已放了相當久了。」

  「我會解釋的。你是從這兒出發去巴黎麼?」

  「從這兒。八點出發。」

  「我馬上回來給你送行。」

  達爾內懷著對自己、對斯特萊弗和大部分其他的人的不安心情,盡快地走到法學會一個安靜角落,拆開信讀了起來,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巴黎,阿巴依監獄,

  1792年6月

  前侯爵先生:

  在長期冒著被村裡的人殺死的危險之後我終於被抓住了,遭到了殘酷的虐待和侮辱,然後被押著長途步行到了巴黎,沿途備受折磨。這還不夠,我的房子也給毀掉了──夷為平地。

  前侯爵先生,他們告訴我,使我受到拘禁、還要受到審判、甚至丟掉性命(若是得不到你的慷慨援救的話)的罪惡,是因為我為一個外逃貴族效勞,反對了人民,背叛了人民的權威。我申辯說,我是按照你的命令為他們辦事的,並沒有反對他們,可是沒有用。我申辯說我早在沒收外逃貴族財產之前就已豁免了他們欠納的捐稅,沒有再收租,也沒有訴諸法律,但仍然沒有用。他們唯一的回答是,我既然是為外逃貴族辦事的,那麼,那外逃貴族在哪兒?

  啊,最仁慈的前侯爵先生,那外逃貴族在哪兒?我連在夢裡都呼喊,他在哪兒?我抬頭問天,他會不會來解救我?可是沒有回答。啊,前侯爵先生,我把我孤苦無告的哀泣送到海外,但願它能通過名馳巴黎的了不起的臺爾森銀行到達你的耳裡!

  看在對上天、對正義、對慷慨無私、對你高貴的姓氏的愛的分上,我懇求你,前侯爵先生,快來幫助我,解救我。我的錯誤是對你的真誠。啊,前侯爵先生,我祈禱你也以真誠待我!

  我從這可怖的監獄裡保證為你竭盡我悲慘不幸的綿薄之力,儘管我每一小時都在走向毀滅,前侯爵先生。

    你受到摧殘的加伯爾

    於巴黎阿巴依監獄

    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這封信把達爾內隱藏在心裡的不安變作了強烈的內疚。一個善良的老家人,唯一的罪過是對他和他的家庭的忠誠。他所遭到的危險此時似乎正帶著怨懟瞪眼望著他。因此,當他在法學會內徘徊躊躇思考著辦法時幾乎不敢正視過往的行人。

  他很明白,儘管他對使得他那古老家族的劣跡和醜名達於頂點的行為深惡痛絕,儘管他滿心憎惡地懷疑他的叔父,儘管他的良心使他厭惡那個說來應由他支持的破落家庭,他的做法卻並不徹底。他很明白,雖然放棄自己的地位並非當時新出現的想法,但是由於他愛上了露西,行動便不免倉促匆忙,淺涉即止。他明白應當作出系統安排並親自監督完成,但卻只是想想而已,並沒有做到。

  他所選擇的這個英國家庭所帶給他的幸福和永遠積極工作的需要,還有時代的迅速變化、層出不窮的麻煩──這一週的計劃推翻了上一週未成熟的計劃,下一週的事件又要求作新的部署,這樣的局面使他隨波逐流了。這一點他很清楚,也並非沒有感到不安,只是沒有對它作持續的、不斷加強的抵制。他曾關注時局,想找個行動的時機,時局卻變化著糾纏著拖了下去。然後貴族們便開始經過法國的陽關大道和偏僻小徑大批逃亡。貴族們的財產陸陸續續被沒收,被毀滅,連姓氏也快給抹掉了。這一切他都知道,法國的每個可能要追究他的新政權他也都知道。

  但他沒有壓迫過人,沒有關押過人。他不但遠離了橫征暴斂,而且主動放棄了自己那份收入,投入了一個不會偏袒他的世界,在那兒找到了自己的地位,賺來了自己的麵包。加伯爾先生按照他的書面指示處理了他那衰敗困頓的莊園財產。他要加伯爾體恤百姓,能給的都給他們──冬天給他們還了高利貸後留下的柴禾,夏天給他們還了高利貸後留下的農產品。加伯爾先生為了自己的安全毫無疑問早已提出過這些事實和證據為自己辯護,現在只好把這一切公諸於世了。

  這個想法促使查爾斯.達爾內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到巴黎去。

  是的,正如在古老故事裡的老水手一樣,海風和洋流已把他送進了磁礁的磁力圈,那礁石正把他不容抗拒地吸引過去。他心裡出現的每一件事都在越來越迅速有力地把他推向那可怕的磁力。他心裡隱藏的不安是:在他自己不幸的國土上某些壞人正在追求邪惡的目標。他明知自己比他們強,卻並不在那兒努力制止流血、堅持仁愛和人道的要求。他一半是壓抑這種不安,一半又受這種不安的譴責,禁不住把自己跟那個責任感很強的勇敢老人作了個尖銳的對比。這種不利的對比立即令他感到侯爵大人在冷笑,那冷笑令他無地自容。他也感到斯特萊弗在冷笑,他那根據陳舊的理由所發出的冷笑尤其粗野、令人難堪。何況還有加伯爾的信:一個無辜的囚徒,有了生命危險,要求他給予正義、榮譽和切實的名分。

  他下定了決心:他必須到巴黎去。

  是的,磁力礁吸引著他,他必須揚帆前進,直至觸礁為止。他並不知道有什麼礁石,也看不出有什麼危險。他已做過的事雖說不上完美,意圖卻很明顯,因而他感到,若是他在法國露面承認有那種意圖,他是會受到感激的。於是,他面前升起了種種行善光榮的幻想,那是多少志士仁人的樂觀的海市蜃樓。他甚至有了一種幻覺:自己能產生某種影響,把目前肆無忌憚的革命引上軌道。

  雖然下了決心,他還在那兒徘徊。他覺得在他離開之前這事既不能讓露西知道,也不能讓她爸爸知道。他不能讓露西承受離別之苦,而往事對她父親又是個諱莫如深的危險問題,因此只能讓他接受既成事實,而不必讓他承受提心吊膽、遲疑不決的痛苦。至於對自己處境的不利因素究竟應當讓她的父親知道多少,他也沒有多加考慮,因為他吃力地避免著在老人心裡喚起法國的舊事。這也是他不辭而別的原因之一。

  他來回地踱著步,匆忙地思考著,直到應當回銀行跟羅瑞先生告別的時候。他打算一到巴黎就去見這位老朋友,可現在對自己的打算卻只能隻字不提。

  銀行門口有一輛馬車,馬已備好,傑里也已穿好皮靴,一切齊備。

  「那封信我已經交到了,」查爾斯.達爾內告訴羅瑞,「我不同意讓你帶書面的答覆去,不過,請你帶個口信也是可以的吧?」

  「可以,我很樂意,」羅瑞先生說,「要是沒有危險的話。」

  「一點危險也沒有,雖然是帶給阿巴依監獄一個囚犯的。」

  「他叫什麼名字?」羅瑞先生拿著打開的筆記本說。

  「加伯爾。」

  「加伯爾。要我給關在牢裡的不幸的加伯爾帶什麼口信?」

  「很簡單:『信已收到,他立即趕來。』」

  「他告訴了你時候麼?」

  「他明天晚上就出發。」

  「提到什麼人沒有?」

  「沒有。」

  他幫助羅瑞先生穿上好幾層短衣和外套,裹得厚厚的,陪著他從古老的銀行溫暖的空氣裡走了出來,進入艦隊街的薄霧裡,「向露西和小露西轉達我的愛,」老羅瑞在分手時說,「好好照顧她們,等我回來。」查爾斯.達爾內在馬車離開時搖搖頭,意義不明地笑了笑。

  八月十四日晚他熬夜寫了兩封熱情洋溢的信。一封給露西,說明他有重大任務必須去巴黎一趟,並向她詳細解釋了他深信在那兒不會有危險的理由。另一封信是給醫生的,請他代為照顧露西和他們親愛的孩子,也談了上面的問題,並竭力保證不會出意外。對兩人他都答應一到巴黎立即來信報告平安。

  那一天好難熬──他跟父女倆在一起,心裡卻保留了共同生活以來的第一次祕密。要對坦誠相待、毫無芥蒂的他們進行清白的欺騙,確實令人難受。他滿懷柔情地望著快活地忙碌著的妻子,心裡更認定了不能把即將發生的事告訴她(他曾幾乎想對她和盤托出,因為沒有她無言的幫助,他做任何事都感到別扭)。這一天匆匆過去了。黃昏時他擁抱了她,也擁抱了跟她同名也同樣可愛的寶寶,裝作馬上就會回來的樣子(他藉口有約會外出,私下收拾了一箱衣物偷存在外面)。他便這樣進入了沉重街道的沉重的霧裡,帶著一顆比那霧還要沉重的心。

  那看不見的力量正吸引著他迅速前去,而漫天的怒潮與狂飆也都往那兒飛捲。他把兩封信交給了一個可靠的看門人,要他晚上十一點半送去,不能更早些,這才騎上去多佛的馬,開始了旅行,「看在對上天、對正義、對慷慨無私、對你高貴姓氏的愛的分上!」這是那可憐的囚徒的呼喚。他就是用這呼喚鼓起勇氣,拋開了他在這世上所愛的一切,向那磁礁漂流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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