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三部 暴風雨的蹤跡|1

  第一章 祕密監禁

  一千七百九十二年秋,那從英格蘭去法蘭西的旅客在途中緩緩前進。即使在現已被推翻的不幸的法王還高踞寶座的全盛時期,旅客們也會遇到太多的麻煩阻礙他們的行程:糟糕的道路、糟糕的設備、糟糕的馬匹,何況此時勢易時移,還有了新的障礙:每一個市鎮的大門和鄉村稅務所都有一群愛國公民,他們手中那國民軍的毛瑟槍,以最大的爆炸力準備好了隨時發射。他們擋住過往行人進行盤問,查驗證件,在自己的名單上找尋他們的名字,然後或放行、或擋回、或扣押,一切取決於他們那反覆無常的判斷或想像,一切為了那還在曙光中的共和國的最大利益──那統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

  查爾斯.達爾內剛在法國走了不到幾法里便開始明白,除非自己在巴黎被宣布為良好公民,否則,便再也沒有通過這些鄉村公路回家的希望。現在他已是無論如何非到巴黎不可了。他明白,每一個不起眼的村落在他身後關上的大門、每一道落下的普通的路障都是一道橫亙在他和英格蘭之間的鐵閘。他從四面八方所受到的極其嚴密的監視使他感到,即使被收在網裡或關在籠裡送往巴黎,自己所失去的自由也不會比這更徹底。

  這種無所不在的監視,不但在一段旅程上要阻攔他二十次,而且在一天之內還要耽誤他二十次。有時是騎馬趕來把他追了回去,有時是趕到前面擋住他的去路,有時又是騎馬同行看管著他。那天他在公路上一個小鎮筋疲力竭地躺下時,已隻身在法國旅行了許多日子,可距離巴黎還是很遠。

  若不是隨時想到受難的加伯爾從阿巴依監獄發出的信,他是再也沒有力量繼續前進深入重地的。他在這個小地方的警衛室所遇到的嚴重麻煩使他感到自己的旅途上已出現了危機。因此當他半夜三更從被指定過夜的小客棧叫醒的時候,並不太驚惶失措。

  叫醒他的是一個畏畏縮縮的地方官員,還有三個戴著粗糙的紅便帽、銜著菸斗的武裝愛國者。他們在床邊坐了下來。

  「外逃分子,」那官員說,「我要把你送到巴黎去,還派人護送。」

  「公民,我沒有別的願望,只想去巴黎,護送倒可不必。」

  「住口!」一個紅帽子用毛瑟搶槍托敲打著被子吼道,「別吵,貴族分子。」

  「正如這位好心的愛國者所說,」那怯生生的官員說道,「你是個貴族公子,因此必須有人護送──還必須交護送費。」

  「我別無選擇,」查爾斯.達爾內說。

  「選擇!你聽他說些什麼!」剛才那凶狠的紅帽子說,「護送你,不讓你吊在路燈杆上,這難道還不好麼!」

  「這位好心的愛國者說的話總是對的,」那官員說,「起來,穿上衣服,外逃分子。」

  達爾內照辦了,然後被帶回了警衛室。那兒還有些戴粗糙的紅便帽的愛國者。他們正守在篝火旁吸菸、喝酒、睡覺。他在那兒付了一大筆保護費,便在凌晨三時跟護送人一起踏上了泥濘不堪的道路。

  護送人是兩個騎著馬的愛國者,戴著綴有三色徽章的紅便帽,背著國民軍的毛瑟搶,挎著馬刀,一邊一個陪著他走著。被護送者控制著自己的馬,但他的韁繩上卻鬆鬆地繫了另一根繩子,那一頭挽在一個愛國者的手腕上。他們就像這樣冒著打在面頰上的急雨出發了。馬蹄踏著龍騎兵式的沉重步伐在市鎮的凹凸不平的街道上和市外深深的泥濘裡吧噠吧噠走著。就這樣走完了通向首都的泥濘的路,除了馬匹要換、速度不一之外再沒有什麼變化。

  他們在夜裡走路,破曉後一兩個小時便休息睡覺,黃昏又再出發。護送人穿得極破爛,用乾草裹著赤裸裸的雙腿,也用它披在襤褸的肩上擋雨。這樣叫人押著旅行,使他感到很不舒服。有一個愛國者又常喝得醉醺醺的,粗心大意地提著槍,也使他隨時感到威脅。除此之外查爾斯.達爾內並沒讓種種不便在胸中喚起過任何嚴重的恐懼。因為他經過了反覆思考,認定這種情況跟一樁還不曾審理的案子的是非無關。到他提出申辯時,那阿巴依監獄的囚犯可以證實。

  但是等到他們黃昏來到波維城發現街上擠滿了人的時候,他卻不能不承認形勢十分嚴峻了。一群陰森森的人圍了過來,看著他在驛站院子裡下了馬,許多喉嚨大叫道,「打倒外逃分子!」

  他正要飛身下馬,卻立即停住,重新坐好了,把馬背當作最安全的地方,說:

  「什麼外逃分子,朋友們!你們不是親眼看見我是自己回法國來的麼?」

  「你是個該死的外逃分子,」一個釘馬掌工人手拿榔頭暴跳如雷地穿過人群向他奔來,「你還是個該死的貴族分子!」

  驛站長插身到那人和騎馬人的韁繩之間(那人顯然想去拉馬韁)勸解說,「讓他去,讓他去,他到了巴黎會受到審判的。」

  「受審判!」馬掌工搖晃著榔頭說,「好!判他個賣國罪,殺頭。」人群一聽便大喊大叫,表示贊成。

  驛站長正要把他的馬往院子裡牽,達爾內卻擋住了他(這時那醉醺醺的愛國者手上還挽住達爾內的韁繩的一端,坐在馬鞍上沒動),等到聽得見他說話了,才說道:

  「朋友們,你們誤會了,再不就是受了欺騙。我不是賣國賊。」

  「他撒謊!」那鐵匠叫道,「自從法令公布之後,他就成了賣國賊。他的生命已交由人民處理。他那受到詛咒的生命已不是他的了!」

  此時此刻達爾內在人群的眼裡看到了一種衝動,仿佛他們馬上就要撲到他的身上來。驛站長急忙把他的馬牽進了院子,護送者的兩匹馬緊挨著他,把他夾在中間。驛站長關上了那搖搖晃晃的雙扇門,並上了杠。釘馬掌的在門上砸了一榔頭,人們嘟噥了一會兒,卻再也沒做什麼。

  「那鐵匠說起的是什麼法令?」達爾內向驛站長道了謝,跟他一起站在院子裡時問道。

  「有那麼回事,是出售外逃人員財產的法令。」

  「什麼時候通過的?」

  「十四日。」

  「我離開英國就是那天。」

  「大家都說這只是其中之一,還會有其它的法令頒布──即使是現在還沒有──,要放逐所有的外逃分子,外逃回國的人也一律處死。那人說你的命不是自己的,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現在還沒有這些法令吧?」

  「我能知道什麼!」驛站長聳聳肩說,「可能現在就有,也可能以後才有,都一樣。你能希望什麼?」

  他們在閣樓裡的乾草上休息到半夜,等到全城都入睡之後再騎馬前進。在這次荒唐的騎馬旅行中他發現許多日常事物發生了近於虛幻的荒唐變化,一個驚人的現象是人們似乎很少睡覺。在荒涼的路上經過了寂寞的長途跋涉之後,他們往往會來到幾間可憐的村舍面前。村舍不是沉浸在黑暗裡,而是閃耀著火光,村民們在半夜三更像幽靈一樣手牽著手圍著一株乾枯的「自由之樹」轉著圈子,或是擠在一起唱讚頌自由的歌。所幸在波維城的那天晚上人們睡覺去了,否則他們是難以脫身的。他們繼續前進,走向孤獨與寂寞,叮叮噹噹地穿過提前來到的寒冷與潮濕,穿過全年沒有收獲的變得貧瘠的土地。土地上出現的變化是:燒掉的房屋的黑色廢墟和愛國者巡邏隊的突然出現──他們在所有的道路上執勤,猛然從隱蔽處鑽出來,收緊韁繩站住。

  清晨的陽光終於在巴黎的城牆前照到了他們身上。他們走近的時候路障關閉著,並有重兵把守。

  「這個囚犯的證件在哪兒?」衛兵叫來的一個神色堅毅的負責人問。

  查爾斯.達爾內聽到「囚犯」這個難聽的字眼當然不高興,便請求對方注意他是法國公民,自由的旅客,是因為時局動蕩被人硬派給了保衛人員的,而且為此付了費。

  「這個囚犯的證件,」那人根本沒聽他說的話,仍然問道,「在哪兒?」

  證件在醉醺醺的愛國者帽子裡,他把它拿了出來。那人看了看加伯爾的信,表現出幾分驚詫和意外,仔細地打量了達爾內一會兒。

  那人一言不發離開了護送隊和被護送的人,走進了警衛室,這三個人騎著馬等在城外,查爾斯.達爾內提心吊膽地望了望四周,發現城門是由警衛隊和愛國者共同守衛的,後者比前者要多得多。他又發現雖然運送給養的農民大車和那一類的車輛及商販進城很容易,出城卻十分困難,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人也很難。等著出城的有一大群各色各樣的男男女女,自然還有牲口和車輛。對人的檢查很嚴格,因此人們通過路障十分緩慢。有的人知道距離檢查到自己的時間還長,便索性倒在地上睡覺,或是抽菸。其他的人則有的談話,有的走來走去。他們無論男女,都一律戴著紅便帽,綴著三色帽徽。

  達爾內在馬背上觀察著這一切,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發現自己站到了那個負責的人面前。那人指示警衛隊打開路障,給了那醉酒的和清醒的護送隊員一張收到被護送者的收條,然後要他下馬。他下了馬,兩個愛國者牽著他那匹疲倦的馬,掉轉馬頭走了,沒有進城。

  他隨著引路者走進了一間警衛室。那裡有一股劣質酒和菸葉的氣味,士兵們和愛國者們有的睡著,有的醒著;有的醉了,有的沒醉,還有的處於睡與醒之間、醉與未醉之間的種種中間狀態,或站著或躺著。警衛室的光線一半來自越來越暗的油燈,一半來自陰沉的天空,也處於一種相應的曖昧狀態。辦公桌上公開放著表冊,一個相貌粗魯、皮膚黝黑的軍官負責著這一切。

  「德伐日公民,」軍官對帶領達爾內的人說,同時拿起一張紙準備書寫,「這個外逃分子是埃弗瑞蒙德麼?」

  「是他。」

  「你幾歲了,埃弗瑞蒙德?」

  「三十七。」

  「結婚了沒有,埃弗瑞蒙德?」

  「結婚了。」

  「在哪兒結的?」

  「在英國。」

  「理所當然,埃弗瑞蒙德,你的妻子在哪?」

  「在英國。」

  「理所當然,埃弗瑞蒙德,我們要把你送到拉福斯監獄。」

  「天吶!」達爾內驚叫起來,「你們憑什麼法律關我,我犯了什麼罪?」

  軍官抬起頭來望了望。

  「你離開法國以後我們有了新的法律,埃弗瑞蒙德,和新的定罪標準。」他嚴峻地笑了笑,繼續寫下去。

  「我請你注意,我是自覺到這兒來的,是應一個同胞的書面請求來的,那封信就在你面前。我只要求給我機會辦事,不能耽誤。這難道不是我的權利麼?」

  「外逃分子沒有權利可言,埃弗瑞蒙德。」回答是麻木的。軍官寫完公文,重讀了一遍,撒上沙吸了墨水,遞給了德伐日,上面寫著「密號」。

  德伐日用公文對囚犯招了招手,要他跟著走。囚犯服從了,兩個武裝的愛國者形成一支衛隊跟了上去。

  「跟曼內特醫生的女兒結婚的,」他們走下警衛室臺階往巴黎城方向走去,德伐日低聲問道,「就是你麼?那醫生原來在巴士底獄做過囚犯的。」

  「是的,」達爾內驚詫地望著他,回答道。

  「我叫德伐日,在聖安東尼區開酒店。你也許聽說過我吧?」

  「我的妻子就是到你家去接他父親的,是麼?」

  「妻子」一詞好像提醒了德伐日什麼不愉快的事,他突然不耐煩地說,「以法蘭西的新生兒、鋒利的斷頭臺小姐的名義說話,你是為什麼回到法國來的?」

  「我一分鐘以前作了回答,你是聽見的。你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麼?」

  「是對你很不利的真話,」德伐日皺緊了眉頭,眼睛筆直望著前面說。

  「在這兒我的確給弄糊塗了。這兒的一切我都從來沒見過。變化很大,很突然,很不公正,我完全給弄糊塗了。你能幫幫我的忙麼?」

  「不行,」德伐日說,總是筆直望著前面。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能回答麼?」

  「也許能,但得看是什麼問題。說吧!」

  「在我被這樣冤枉送進去的監獄裡,我能跟外面自由通信麼?」

  「你以後就知道了。」

  「不會不讓我申訴就預先定罪把我埋葬在那兒吧?」

  「你以後就知道了。可那又怎麼樣?以前別人不也同樣在更惡劣的監獄裡被埋葬過麼?」

  「可並不是我埋葬的,德伐日公民。」

  德伐日只陰沉地看了他一眼作為回答,然後便堅持沉默,繼續往前走。他像這樣陷入沉默越深,要他略微軟化的希望便越少──也許那是達爾內的想法。因此他趕快說:

  「我必須通知現在在巴黎的一位紳士臺爾森銀行的羅瑞先生,告訴他一個簡單的事實,我已經被投入拉福斯監獄。不加評論。這事對我極為重要,這一點你比我更明白,公民。你能設法辦到麼?」

  「我不能替你辦任何事,」德伐日固執地回答,「我只對我的國家和人民盡義務,我發過誓要為他們工作,反對你們。我不願意為你辦事。」

  查爾斯.達爾內感到再懇求他已是枉然,自尊心也受到了傷害。他們默默地走著,他不能不感到老百姓對押著囚犯在街上走已經習以為常,連孩子們也幾乎沒注意他。幾個過路人轉過腦袋看了看;幾個人向他搖晃指頭,表示他是貴族。衣著考究的人進監獄,已不比穿著工裝的工人上工廠更為罕見了。在他們經過的一條狹窄、黑暗和骯髒的街道上,有一個激動的演說家站在板凳上向激動的聽眾講述國王和王族對人民犯下的罪惡。他從那人嘴裡聽到的幾句話裡第一次知道了國王已被軟禁,各國使節已離開巴黎──除了在波維之外,他在路上什麼消息也沒聽到。護衛隊和普遍的警惕把他完全孤立了。

  他現在當然知道自己所陷入的危險要比他離開英國時嚴重得多,也當然知道周圍的危險正在迅速增加,而且增加的速度越來越快。他不能不承認當初若能作幾天預測,他也許便不會來了。其實他從剛才的情況推測所產生的擔心還遠不如後來的實情那麼嚴重。前途雖然險惡,畢竟還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還糊裡糊塗抱著希望。只等時針再轉上幾圈,那歷時幾天幾夜的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將給收獲季節塗上了一個巨大的血印。那才是遠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呢,有如十萬年前的事一樣。對那「新生的鋒利的女兒斷頭臺」他還幾乎連名字也不知道,一般的老百姓也不知道。那馬上就要出現的恐怖活動也許連後來參預的人也還難以想像。溫和的心靈即使作最陰暗的估計,也很難猜想出那樣的局面。

  他很擔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受到痛苦,會跟妻女慘痛分離,甚至認為那已無法避免。可是更進一步他卻再無明顯的畏懼。他就是懷著這樣難堪的不安來到了拉福斯監獄,進入了陰森的監獄大院的。

  一個面部浮腫的人打開了一道結實的小門,德伐日把「外逃分子埃弗瑞蒙德」交給了他。

  「見鬼!外逃分子怎麼這麼多呀!」面部浮腫的人叫道。

  德伐日沒有理會他的叫喊,取了收條,帶著他的兩個愛國者夥伴走掉了。

  「我再說一遍,真他媽見鬼!」典獄長單獨跟他的妻子在一起時說道,「還要送來多少!」

  典獄長的老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說了一句,「要有耐心,親愛的!」她按鈴叫來的三個看守都響應這種情緒,一個說,「因為熱愛自己唄。」在那樣的地方作出這樣的結論,可真有些不倫不類。

  拉福斯監獄是個陰森森的地方。黑暗、骯髒,因為骯髒,到處散發著被窩難聞得可怕的臭氣。由於管理不善竟會那麼快就把全監獄都弄得那麼臭,真是奇特。

  「又是密號!」典獄長看看公文嘟噥,「好像我這兒還沒有脹破似的!」

  他把公文怒氣沖沖往卷宗裡一貼,查爾斯.達爾內只好等了半個鐘頭讓他消氣。達爾內有時在盡有拱門的十分牢固的屋子裡踱踱步,有時在一個石頭座位上休息休息,總之無法在長官和他的部下的記憶裡產生印象。

  「來!」長官終於拿起了鑰匙串,「跟我來,外逃分子。」

  在牢獄淒清的微光中他的新負責人陪著他走過了走廊和臺階,幾道門在他們身後哐哐地關上,最終走到了一個有著低矮的拱頂的屋子,屋裡滿是男男女女的囚犯,女囚犯坐在一張長桌邊看書、寫字、打毛線、縫紉和刺繡,大部分男囚犯則站在椅子後,或是在屋裡閒踱。

  由於把囚犯跟可恥的罪惡和羞辱本能地作了聯想,新來的人在人群前畏縮了。但是在他那離奇的長途跋涉之後卻出現了最離奇的經歷:那些人立即全部站了起來,用那個時代最彬彬有禮的態度和生活中最迷人的風雅與禮儀接待了他。

  監獄的幽暗和監獄的行為奇怪地籠罩了人們優雅的動作,使它在與之不相稱的骯髒和痛苦的環境中顯得不像在人間。查爾斯.達爾內仿佛進入了死人的行列。滿眼是幽靈!美麗的幽靈、莊嚴的幽靈、高雅的幽靈、浮華的幽靈、機智的幽靈、青年的幽靈、老年的幽靈,全都在荒涼的河岸上聽候處置,全都向他轉過因為死亡而變了樣的眼睛──他們是死了才來到這兒的。

  他一時嚇呆了,站著一動不動。站在他身邊的典獄長和行動著的看守在一般執行任務時雖也看得過去,但跟這些悲傷的母親和妙齡的女兒一對比,跟芳姿綽約的佳麗、年輕的少婦和受過優秀教養的成熟的婦女等人的幽靈一對比,便顯得異常粗鄙。在他一切的經歷之中,這個充滿幽暗身影的場面使他的滄桑之感達到了極點。毫無疑問,這全是幽靈;毫無疑問,那漫長的荒唐旅行不過是一種日益加重的沉痾,是它帶他到了這陰暗的地方的。

  「我以在此處相逢的不幸的夥伴們的名義,」一個氣派談吐都雍容華貴的先生走上前來,「榮幸地歡迎你來到拉福斯,並對你因受到災禍落入了我們的行列深表慰問。但願你早日化險為夷。在其它的場合若是打聽您的姓氏和情況恐怕失於冒昧,但在這兒能否有所不同?」

  查爾斯.達爾內集中起注意力,字斟句酌地作了回答。

  「但願你不是密號?」那人說,一面望著在屋裡走動的典獄長。

  「我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但我聽見他們這樣叫我。」

  「啊,太不幸了!太遺憾了!不過,要有勇氣,我們這裡有幾個人起初也是密號,可是不久也就改變了。」然後他放開了嗓門說,「我遺憾地轉告諸位──密號。」

  一陣喁喁私語表示著同情,查爾斯.達爾內穿過屋子來到一道鐵柵門前,典獄長已在那兒等候。這時許多聲音向他表示良好的祝願和鼓勵,其中婦女們輕柔的關切聲最為明顯。他在鐵柵門前轉過身子,表示衷心感謝。鐵柵門在典獄長手下關上了,幽靈們從此在他眼裡永遠消失。

  小門通向一道上行的石梯。他們一共走了四十步(坐了半小時牢的囚犯計了數)。典獄長打開一道低矮的黑門,他們進入了一個孤立的囚室。那兒又冷又潮,寒氣襲人,卻不黑暗。

  「你的,」典獄長說。

  「我為什麼要單獨監禁?」

  「我怎麼知道。」

  「我能買筆、墨水和紙麼?」

  「給我的命令中沒有這一條。會有人來探望你的,那時你可以提出要求。現在你可以買食物,但別的不能買。」

  牢房裡有一張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床草墊。典獄長在出門前對這些東西和四堵牆壁做了一般的檢查。這時面對著他靠在牆上的囚犯心裡忽然閃過一種飄忽的幻想:那典獄長面部浮腫,全身浮腫,腫得嚇人,像個淹死了、泡脹了的屍體。典獄長離開之後,他仍然飄飄忽忽想著,「我也好像是死了,扔在這兒了。」他在草墊前站住,低下頭看了看,帶著噁心之感想道,「死去之後身子就跟這些爬來爬去的活物為伍!這就是死的第一種狀態吧!」

  「五步長,四步半寬,五步長四步半寬,五步長四步半寬。」囚徒在牢房裡走來走去,數著步子。城市的怒吼像捂住的鼓聲,夾雜著陣陣狂呼傳來:「他做過鞋,他做過鞋,他做過鞋。」囚徒繼續丈量,只是加快了步伐,想讓他的心靈跟著身子一起迴避那句重複的話,「小門關掉之後便消失的幽靈群。其中之一是一個穿黑衣的少婦,靠在窗戶的漏斗狀斜面上,一道光照著她的金髮……為了上帝的緣故,咱們騎上馬繼續去吧!從還有燈光照亮的人們還沒有睡覺的村子穿過去!……他做過鞋,他做過鞋,他做過鞋……五步長四步半寬。」種種零亂的思想從心的深處跳了出來,翻騰起伏。囚徒越走越快,他頑強地計著數,計著數,城市的吼聲有了變化──仍像捂著的鼓隆隆地響,但在升起的聲浪中,他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哭號。



  第二章 磨刀石

  臺爾森銀行設在巴黎聖日耳曼區,是一幢大廈的側翼,由一個院落與外面相通,用一堵高牆和一道結實的門跟街道隔斷。這幢大廈本屬於一個大貴族,他原先住在這兒,是避難時穿上他家廚師的衣服越過邊界逃掉的。現在他已成了個逃避著獵人追捕的野獸。可是在他「輪迴轉世」之前他卻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當初要用四個精壯漢子給他的嘴準備巧克力的大人,剛才提到的那位廚師的服侍還在外。

  大人逃掉了,那四個精壯大漢便以時刻準備好心甘情願地割開大人的喉嚨來洗清拿過他高薪的罪行,那是要奉獻到曙光中的共和國祭壇上去的──統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大人的住宅當初只是暫時查封,後來就沒收了。因為形勢發展極快,一個法令跟著一個法令迅猛下達,到了秋季九月三日的夜裡,執行法律的愛國者委員們已占領了大人的大廈,給它掛上了三色徽記,在華美的大廳裡喝著白蘭地。

  若是在倫敦的臺爾森銀行有了幢巴黎的臺爾森銀行那樣的大廈,那是會氣得負責人發瘋、在報紙上弄得他聲名狼藉的,因為銀行的院子裡若是有了栽著橘樹的箱子、櫃臺頭頂上若是有了長著翅膀的小愛神,那責任感強烈而且極重體面的不列顛負責人將如何解釋?可是那些東西又是的確存在的。臺爾森把小愛神用白粉塗掉了,但天花板上還有一個小愛神穿著涼爽的薄綃,從早到晚望著銀錢(這倒是他的一貫行徑)。這個異教徒娃娃和他身後的掛了幃幅的神態,嵌在牆壁裡的鏡子,和那些年齡還不算大、稍受誘惑就在公共場合跳舞的職員,若是在倫敦的隆巴底街難免會弄得銀行破產。可是法國的臺爾森銀行儘管有著這些東西,卻照常生意興隆;只要時局平靜,不會有人見了便大驚小怪抽走存款的。

  今後哪些錢會從臺爾森銀行取走?哪些錢會永遠留在那兒,再也沒人想起?哪些金銀器皿和珠寶飾物會在臺爾森的倉庫裡失去光澤,而它的寄存人則在監牢裡憔悴或是橫死?有多少臺爾森銀行的帳目在人世會無法結算,只好轉到另一個世界去處理?那天晚上沒有人能說清楚,賈維斯.羅瑞先生也說不清楚。他懷著這些問題苦苦思索了許久。他坐在新燃起的木柴火邊(那年遭災歉收,偏又冷得很早),他那誠實而勇敢的面龐上有一種陰影,那陰影比頭頂上搖晃的燈光所能投射的、比屋裡一切所能扭曲反射的都要深沉──是恐怖的陰影。

  他在銀行裡住了幾間房。他對銀行當局的忠誠使他變成了銀行的一部分,像一株結實的長春藤。偶然的機會使他們從愛國者那兒對大廈主樓的占領獲得了某種保證,但是耿直的老人對此卻從不寄予希望。院落對面的遊廊之下有一個寬大的停車場,那位大員的幾部馬車居然還停在那兒。兩根廊柱上固定有兩支火炬,正火光熊熊地燃燒著。火光下外面的空地上有一個巨大的磨刀石。那東西草草安裝,似乎是從附近的鐵匠鋪或其它車間匆匆搬來的。羅瑞先生站起身來望著窗外,看到這些無害的東西,不禁打了個寒噤,又回到了爐火邊的座位上去。他原先不但打開了玻璃窗,而且打開了外面的橫格百葉窗,這時他又把兩層窗戶都關上。他已凍得全身發抖了。

  高大的牆與結實的門外傳來了城市常有的嗡嗡之聲,偶然插進一種難以描述的鈴聲,那鈴聲妖異、鬼氣,仿佛是某種性質特別的反常的東西正往天上飛升。

  「謝謝上帝,」羅瑞先生交叉著雙手說,「幸好我在這個可怕的城市裡沒有親人。願上帝憐惜危險中的人們!」

  大門的門鈴立即響了。他想,「是那些人回來了!」便坐在那兒靜聽。可是並沒有他所預料的衝進院子的喧囂,大門反倒砰的一聲關上了,一切又歸於平靜。

  心裡的緊張與害怕刺激了他,使他為銀行擔起心來。形勢的劇變自然會令人擔心,也使人緊張害怕,不過他那地方倒是門衛森嚴。他站了起來,想去找保衛大樓的可靠的人,這時他的門卻突然開了,闖進來兩個人。一見來人他大吃一驚,倒退了回來。

  是露西和她的父親!露西向他伸出了雙臂,臉上帶著常有的集中而緊張的真誠,仿佛是造物主有意印到她的臉上,要她在這個生命的重要關頭表現出力量似的。

  「怎麼回事?」羅瑞先生弄糊塗了,喘不過氣來,「出了什麼事了?露西!曼內特!究竟是什麼事?為什麼到這兒來了?是怎麼回事?」

  她臉色蒼白,神情慌張,死死地盯住他的臉,在他的懷裡喘著氣,求他說,「啊,親愛的朋友!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露西?」

  「查爾斯。」

  「查爾斯怎麼了?」

  「在這兒。」

  「在這兒,在巴黎?」

  「到這兒好幾天了──三、四天吧──我不知道是幾天──我方寸太亂。一樁善行使他不辭而別,來到了這兒。他在城門邊給逮捕了,送到牢裡去了。」

  老人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大叫,幾乎同時,大門的門鈴再次響了,一陣喧囂的腳步聲和話語聲衝進了院子。

  「有什麼事,這麼喧鬧?」醫生說,轉身向著窗戶。

  「別看!」羅瑞先生叫道,「別看外面!曼內特,有生命危險,別碰百葉窗。」

  醫生轉過身子,手還在窗戶上,帶著一個勇敢的冷笑說:

  「我親愛的朋友,在這城市的生活裡我有一張護身符呢!我曾是巴士底的囚徒。在巴黎──不僅是在巴黎,在法國──無論是誰,只要知道我曾是巴士底的囚徒,都是不會碰我的。他們只會擁抱我,懷著勝利的感情把我抬起來,熱情得叫我受不了。我往日的痛苦給了我一種力量,讓我能順利通過一切路障,讓我知道了查爾斯的下落,而且把我送到了這兒。我知道會這樣的;我知道我能幫助查爾斯擺脫一切危險。我就是這樣告訴露西的。──那是什麼鬧聲?」他的手又放到了窗戶上。

  「別看!」羅瑞先生迫不及待地叫道,「不,露西,親愛的,你也不能看!」他伸出手摟住她,「別那麼害怕,親愛的。我向你們莊嚴宣誓,我並不知道查爾斯受到了傷害,甚至沒有想到他已來到了這個要命的地方。他在哪個監獄?」

  「拉福斯。」

  「拉福斯。露西,我的孩子,你辦事一向勇敢能幹,現在必須鎮靜,並嚴格按照我的要求辦,因為有許多你想不到、我也說不出的問題要靠鎮靜才能解決。今天晚上採取任何行動都已無濟於事,因此你絕不能出門。我這樣說,是因為為了查爾斯我必須要求你做的事是極其困難的。你必須立即服從,不能動,不能出聲。你必須讓我把你送到後面的屋子裡去,好讓我跟你父親單獨談兩分鐘。這事生死攸關,你千萬不能耽誤。」

  「我服從。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我只能照辦,沒有別的辦法。我明白你的真誠。」

  老頭兒親了親她,催她進了他的房間,鎖上了門,然後匆匆回到醫生面前,打開了窗戶和一部分百葉窗,把手搭到他手臂上,跟他一起往院子裡望去。

  他們看到一大群男女:人數不多,沒有擠滿院子,總共不到四十或五十人,距離也不近。是占領大廈的人讓他們從大門進來使用磨刀石的;他們安裝那東西就是為了這個。這地方方便而且僻靜。

  可是,那是些多麼可怕的人!幹的又是多麼可怕的工作呀!

  磨刀石有一對把手。兩個男人瘋狂地搖著。磨盤一轉動他們便揚起臉,長髮往後耷拉,那樣子比塗得滿面猙獰的最可怕的野蠻人還更恐怖,更殘忍。他們裝上了假眉毛和假八字鬍,猙獰的臉上滿是血汙和汗漬,由於狂呼大叫而弄得面部歪扭,由於獸性的興奮和睡眠不足瞪得眼睛骨碌碌轉。兩個暴徒不斷地搖著,粘結的頭髮時而甩下來遮在眼睛上,時而甩回去掛在後腦上。幾個婦女把酒遞到他們嘴邊,讓他們喝。血在灑落,酒在灑落,磨刀石的火花在灑落,形成了一片血與火的氣氛。放眼看去,那群人沒有一個不是滿身血汙。他們脫光了上衣,你推我擠,往磨刀石靠近。他們四肢和身上滿是淋漓的血跡和髒汙;他們穿著的破布爛衫也沾滿了血汙。男人們像妖怪一樣掛滿了搶來的女用花邊、絲綢和彩帶,那些東西也浸漬了濃濃的血汙。他們帶來磨利的戰斧、短刀、刺刀、劍也全都有殷紅的血。有些砍缺了的大刀是用條條薄綃和撕碎的衣服纏在持刀人手腕上的,材料雖不同,卻都露出同一種殷紅。使用武器的狂人把武器從大片的火花中搶過來便往街上衝時,同樣的殷紅也在他們瘋狂的眼裡出現──那種眼睛任何一個還沒有變成野獸的人見了都恨不得一槍瞄準,把它消滅,即使少活二十年也情願。

  這一切都是在轉瞬之間看見的,有如快被淹死或處在別的生死關頭的人所看到的世界──如果那世界存在的話。兩人離開了窗口,醫生在他的朋友死灰色的臉上尋求答案。

  「他們在處死囚犯,」羅瑞先生低聲說,四面瞥著關緊的屋子,「如果你對你的話有把握,如果你的確有你自認為具有的那種力量──我相信你是有的──把你自己介紹給這些魔鬼吧!讓他們帶你去拉福斯。也許來不及了,這我不知道,但再也不能耽擱。」

  曼內特醫生捏了捏他的手,沒顧得戴上帽子就衝了出去。羅瑞先生重新關好百葉窗時,他已到了院子裡。

  他那飄拂的白髮,引人注目的面龐和把武器像水一樣向兩邊分開的滿不在乎的自信很快就讓他進入到磨刀石周圍的人群正中。活動暫時停頓,他匆匆地低聲說起話來,聲音隱約,聽不真切,羅瑞先生隨即看見他被包圍了起來,站在二十個男人的行列正中,這些人肩靠著肩,手扶著肩把他簇擁了出去。人群高叫著「巴士底囚徒萬歲!到拉福斯營救巴士底囚徒的親人!讓巴士底囚徒到前面去!到拉福斯營救囚徒埃弗瑞蒙德!」一千條喉嚨叫喊著響應。

  他心驚膽戰地關上了百葉窗和玻璃窗,拉上了窗簾,然後匆匆跑去告訴露西,她的父親得到了人民的幫助,已去尋找她的丈夫去了,同時卻發現露西的女兒和普洛絲小姐已跟她在一起。很久以後,當他夜靜更深坐在那兒望著她們時,才想起自己並未因她們的出現而驚訝。

  這時露西已抓住他的手昏倒在他的腳下。普洛絲小姐已把孩子放在他的床上,自己的頭也漸漸垂到美麗的孩子枕旁。啊,那可憐的妻子痛哭著度過的漫漫長夜呀!啊,她的父親一去不歸、音訊杳無的漫漫長夜呀!

  黑暗中的大門門鈴又兩度響起,人群又衝了進來,磨刀石再次旋轉,再次發出茲茲之聲,「什麼事?」露西害怕了,叫道。「別作聲!士兵也在這兒磨刀,」羅瑞先生說,「這地方現在是國家財產,是當作兵器庫之類的東西用的,親愛的。」

  一共來了兩次,但第二次磨得沒有力氣,而且斷斷續續,接著便天亮了,他從攥著他的手中解脫出來,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一個人正從磨刀石旁的路面上茫然地四面窺視。那人滿身血跡,仿佛是從戰場上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重傷士兵。不久,這位精疲力竭的殺人者便在朦朧的曙光中看到了大人的一輛馬車,並向那華麗的交通工具走去。他鑽進車裡,把自己關了起來,在那精美的車墊上休息去了。

  羅瑞先生再次望向窗外時,地球這大磨刀石已經轉動,太陽已在院裡映出一片血紅。那小磨刀石卻還孤零零地站在清晨靜謐的空氣裡,猩紅一片──那猩紅卻不是太陽染成的,太陽也帶不走。



  第三章 陰影

  業務時間一到,在羅瑞先生辦慣業務的心裡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之一就是:他無權讓一個在押的外逃分子的妻子停留在臺爾森銀行的屋簷下,給公司帶來危險。為了露西和她的孩子他可以拿自己的生命、財產和安全去冒險,但由他負責的巨大公司卻不屬於他,對待業務責任他一向是個嚴格的辦事人員。

  最初他想過德伐日,想再找到那家酒店,跟老板商量在這座瘋狂狀態下的城市裡安排一個最安全的住所。但是那令他想起德伐日的念頭同時也否定了他:德伐日住在騷亂最嚴重的地區,無疑在那兒很有影響,跟危險活動的關係很深。

  快正午了,醫生還沒有回來。每一分鐘的耽誤都可能給臺爾森銀行帶來危險。羅瑞先生只好跟露西商量。她說她父親曾說過要在銀行大廈附近租賃一個短期住處。這不但不會影響業務,對查爾斯也是好的,因為即使他被釋放出來,也還沒有離開巴黎的希望。羅瑞先生便出去找住處。他在一條小街的高層樓上找到了一套合適的住房。那樓靠著一個蕭條的廣場,廣場周圍高樓的百葉窗全都關閉,說明住戶早走光了。

  他立即把露西、孩子和普洛絲小姐搬到那裡住下,盡可能為她們提供了舒適的條件──比自己的條件好多了。他把傑里──他那腦袋很能挨幾下──留給她們看門,自己便回去了。他為她們又是著急又是痛苦,日子過得極其緩慢沉重。

  日子好難挨,一天終於過去,銀行下班了。他又回到前一天晚上那屋裡思考著往下的步驟。這時他聽見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人已來到他面前。那人目光犀利地打量了他一會兒,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願為你效勞,」羅瑞先生說。「你認識我麼?」

  這人身體結實,深色鬈髮,年紀在四十五至五十。因為想得到回答,來人重複了一下剛才的話,也不曾加重語氣:

  「你認識我麼?」

  「我在別的地方見過你。」

  「也許是在我的酒店裡。」

  羅瑞先生很感興趣,也很激動。羅瑞先生說:「你是曼內特先生打發來的麼?」

  「是的,是他打發來的。」

  「他怎麼說?他帶來了什麼消息?」

  德伐日把一張打開的紙條遞到他急迫的手裡,那是醫生的筆跡:

  「查爾斯安然無恙。我尚難安全離此。已蒙批准讓送信人給查爾斯之妻帶去一便條。請讓此人見她。」

  紙條上的地址是拉福斯,時間是一小時前。

  「跟我到他妻子的住地去一趟,好嗎?」羅瑞先生大聲讀了條子,高高興興放下心來說。

  「好的,」德伐日回答。

  德伐日的回答奇特而機械,可是羅瑞先生幾乎沒注意到。他戴上帽子,兩人便下樓進了院子。院子裡有兩個婦女,一個在打毛線。

  「德伐日太太,肯定是。」羅瑞先生說,約莫十七年前他離開她時她幾乎是同樣的姿態。

  「是她,」她的丈夫說。

  「太太也跟我們一起去麼?」羅瑞先生見她也跟著走,問道。

  「是的。讓她來認認面孔,認認人。為了他們的安全。」

  羅瑞先生開始注意到了德伐日的生硬態度,便懷疑地望了他一下,然後帶路前進。兩個女人都跟了上來。另一個女人是復仇女神。

  一行人盡快穿過了途中的街道,走上了新居的樓梯,被傑里放進門去。他們看見露西一個人在哭。她一得到羅瑞先生帶給她的有關她丈夫的消息便高興得發了狂,攥住交給她條子的手不放──她卻沒想到那隻手晚上對她的丈夫幹過些什麼,若是有機會又有可能對他幹什麼。

  「最親愛的──鼓起勇氣來。我一切如常。你的父親對我的周圍很有影響。不能回信。為我吻我們的孩子。」

  寥寥數語,再也沒有了。但收信人已是喜出望外。她離開了德伐日轉向他的太太,吻了吻一隻幹著編織活兒的手。那是一種熱情的、摯愛的、感謝的女性動作,但那手卻毫無反應──它只冷冷地、沉重地垂了下去,又開始編織起來。

  在和那手的接觸中有某種東西很令露西掃興。她正要把字條往胸衣裡放,卻怔住了,兩手停在了脖子邊,惶恐地望著德伐日太太──那個女人正冷漠地、無動於衷地瞪著她那抬起的眉頭。

  「親愛的,」羅瑞先生急忙解釋,「街道上常常出事,雖然未必會波及到你,但德伐日太太卻想見見她在這種情況下可以保護的人,跟她認識一下──到時才能認得人,我相信是這樣,」羅瑞先生說。他說著這些安慰的話,卻也在猶豫,因為三個人的生硬表情給他的印象越來越深,「我說得對吧,德伐日公民?」

  德伐日陰沉地望了望他的妻子,只哼了一聲表示默認,卻沒說話。

  「你最好把可愛的孩子和我們的好普洛絲都留在這兒,露西,」羅瑞先生竭力從口氣和態度上進行安慰地說,「我們的好普洛絲是個英國小姐,不懂法語,德伐日。」

  這位小姐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她比任何外國人強;她這信念也絕不會因任何苦難和危險而改變。此刻她抱著膀子出來了,用英語向她第一個瞧見的人──復仇女神──說,「唔,沒問題,冒失鬼!但願你身體還不錯!」她對德伐日太太則咳嗽了一聲──那是不列顛式的,可那兩位誰都沒太注意。

  「那是他的孩子麼?」德伐日太太說,第一次停下編織,用編織針像命運的手指一樣指著小露西。

  「是的,太太,」羅瑞先生回答,「這是我們可怕的囚徒的唯一愛女。」,

  德伐日太太和她的夥伴的影子落到了孩子身上,似乎咄咄逼人、陰森可怕,嚇得她的母親本能地跪倒在她身邊的地上,把她摟在懷裡。於是德伐日太太和她夥伴的陰影似乎又咄咄逼人、陰森可怕地落到母女倆身上。

  「夠了,當家的,」德伐日太太說,「我見到她們了,可以走了。」

  但是她那勉強控制的神態中卻已露出了隱約不明的威脅,雖只是些蛛絲馬跡,卻也使露西警覺起來。她伸出一隻哀求的手拉住德伐日太太的衣服:

  「你會善待我可憐的丈夫吧!你不會傷害他吧!如果可能,你會幫助我見到他吧?」

  「在這兒你的丈夫跟我無關,」德伐日太太完全不動聲色地望著她,回答道,「在這兒跟我有關的是你父親的女兒。」

  「那就請為了我憐憫我的丈夫,也為了我孩子憐憫他!我要合攏雙手祈求你的憐憫。你們幾個人裡我們最害怕的就是你。」

  德伐日太太把這話當作一種讚揚,望了望她的丈夫。一直在不安地啃著拇指指甲望著她的德伐日立即板起面孔露出嚴厲的樣子。

  「你丈夫在那封短信裡說了些什麼?」德伐日太太瞪了她一眼,笑著說,「影響,他說了有關影響的話麼?」

  「我的父親對我丈夫周圍的人有影響,」露西匆匆從胸衣裡取出信來,驚惶的眼睛望著提問題的人,沒有看著信。

  「他的影響肯定能放他出來的!」德伐日太太說,「那就讓那影響發揮作用吧!」

  「作為妻子和母親,」露西極其真誠地說,「我乞求你憐憫我,不要使用你的影響反對我無辜的丈夫。用它去幫助他吧!啊,大姐,請想一想我吧,作為妻子和母親!」

  德伐日太太一如平時冷冷地望了望乞求者,轉身對復仇女神說:

  「自從我們跟這孩子一樣大以來──甚至還沒有她那麼大以來,我們見過的妻子和母親還少麼?我們就沒有想到過她們麼?我們不是還常常見到她們的丈夫和父親被關到監牢裡,不能跟她們見面麼?我們不是一輩子都在看見自己的姐妹們受苦麼?看見自己受苦,孩子受苦,沒有錢,沒有穿的,沒有吃的,沒有喝的,受痛苦,受壓迫,受輕賤麼?」

  「我們再沒見過別的東西,」復仇女神回答。

  「我們受了多年的苦,」德伐日太太的眼睛重新回到了露面身上,「現在你想想看!一個妻子和母親的苦對我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她又繼續打起毛線走了出去。復仇女神跟著她。德伐日是最後一個出去的,他關上了門。

  「勇氣,親愛的露西,」羅瑞扶她起來說,「勇氣,勇氣!到目前為止我們的一切還算順利──比最近許多不幸的人不知要強多少倍。振作起來,要感謝上帝!」

  「我希望,我並非不感謝上帝!但那可怕的女人似乎給我和我所有的希望籠上了陰影。」

  「廢話,廢話!」羅瑞先生說,「你那小小的勇敢的胸懷裡哪兒來的這種悲觀失望呢!一道陰影,那算得了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露西。」

  儘管他這樣說,德伐日夫婦的態度也留給了他一個陰影,他在心裡的隱祕之處也十分著急。



  第四章 風暴中的平靜

  曼內特醫生直到離開之後的第四天早上才回來。他把那段可怕的時間內發生的許多事都對露西成功地保了密,許久之後她才聽說一千一百個手無寸鐵的男女老少已被群眾殺死。這場恐怖勾當讓四個白天和四個夜晚陰雲密布。她周圍的空氣也都充滿了被害者的血腥味。她只聽說有人進攻了監獄,所有政治犯都遭到危險,有些人被群眾抓出去殺死了。

  醫生要求羅瑞先生嚴格保密(其理由他其實不用細講),然後告訴他說,人群把他帶過了一個屠殺的現場,來到了拉福斯監獄。他在監獄裡看到一個自封的法庭開庭。囚犯一個個分別被押了上來,由法庭迅速下命令集體處死或是開釋,也有少數幾例又被送回了牢房。他被引路的人送到了法庭上,自報了姓名和職業,又說曾在巴士底獄受到沒經過審判的祕密監禁達十八年之久。審判官席裡有一個人站了起來證明他所說的是事實,那人就是德伐日。

  他看了桌上的花名冊,肯定了他的女婿還存活著的囚犯名單裡,於是苦苦請求審判官們──他們有的睡著了、有的醒著、有的滿身血汙、有的乾淨、有的清醒、有的醉了──保全他的性命、給他自由。由於他是已被推翻的制度的引人注目的受害者,他們對他表現了慷慨而瘋狂的歡迎,而且同意立即把查爾斯.達爾內帶到這個無法無天的法庭審訊。達爾內差不多快被釋放時,有利於他的潮流似乎受到了某種沒有解釋的阻擋(醫生沒弄明白),於是祕密開了個小會,交換了幾句話。然後坐在主席座位的人便通知曼內特醫生,囚犯還須扣押,但因為醫生的緣故,要作安全扣押,不受侵犯。隨即一聲令下,囚犯又被帶走,關進了監牢。醫生於是強烈要求批准他留下,以便保證他的女婿不至因惡意或偶然被交給暴民。(暴民們在大門外要求殺人的叫囂曾多次淹沒了審判的發言)他得到了批准,便留在了流血的大廳裡,直到危險過去。

  他決定對他在那兒所見到的景象,包括倉促進餐和睡眠在內,隻字不提。囚徒們被砍成幾塊時人們那瘋狂的殘忍令他吃驚,可同樣令他吃驚的還有囚犯得救時人們那瘋狂的快樂。他說有一個囚犯獲得釋放,來到了街上,卻叫一個野蠻人誤傷,挨了一長矛。有人求醫生去給那人裹傷,醫生從同一道大門走了出去,卻發現傷者躺在一群撒馬利亞人手臂上,而撒馬利亞人卻坐在被他們殺死了的人的屍堆上。在這場惡夢裡這群人以光怪陸離的前後矛盾的態度幫助了醫生,以最和善溫柔的關心照顧了傷號,為傷號做了一個擔架,而且小心翼翼地把他抬離了現場,然後又抓起武器投入了一場屠殺。那屠殺非常可怕,醫生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卻還是在中途昏了過去。

  羅瑞先生聽著推心置腹的密談,望著現已六十二歲的朋友的臉,不禁擔心起來,害怕這種恐怖的經歷會引發往日那危險的疾病。可是,他卻從來沒見過他的老朋友像現在這個樣子,有現在這樣的性格。醫生第一次感到了他經歷過的苦難原來是一種力量和權威。他第一次感到他已在那熊熊的烈火裡鍛煉成了鋼鐵,現在可以打破他女婿的牢門,把他救出來了,「往日的一切都通向一個好的結果,我的朋友,並不完全是浪費和破壞。當初我心愛的女兒幫助我恢復了健康,現在我也要幫助她恢復跟她一體的最親愛的那個部分。我要靠上天的幫助完成這一工作!」這就是曼內特醫生此時的情況。賈維斯.羅瑞看到了他那燃燒的目光、堅定的面容、沉著有力的表情和態度。當他心目中醫生過去的生活似乎永遠像一座多年停擺的時鐘,可現在他確信他又以被廢棄後所積蓄的沉睡的精力嗒嗒地走了起來。

  即使當時醫生要克服的困難比現在還要大得多,在他那堅持不懈的努力之下困難也是會退讓的。當他堅持在內科醫生崗位上時,他的任務是為各種層次的人治病:自由人和不自由的人、有錢人和窮人、壞人和好人。他聰明地運用了他的影響,不久便成了三個監獄的獄醫,包括拉福斯監獄。他現在可以安慰露西說,她的丈夫沒有再受到單獨監禁,而是跟其他囚犯監禁在一起;他每週都要跟他見面,並從他的唇邊直接帶給她甜蜜的消息;有時她的丈夫自己還給她一封親筆信(雖然從不由醫生轉交),但卻不準她給他寫信,因為在有關監獄的種種想入非非的懷疑之中,最想入非非的懷疑是指向有海外親友或跟海外有長期連繫的外逃犯的。

  醫生的這種新生活無疑是坐臥不寧的,然而精明的羅瑞先生卻看出有一種新的自豪感支撐著他。那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高尚的自豪,不曾沾染不當的色彩。但是他卻像觀察珍奇事物一樣觀察著他。醫生知道,在那以前在他女兒和朋友的心目中,他過去的牢獄生活都跟他的苦難、困頓和弱點相聯繫。現在不同了,他知道那過去的考驗已給了他力量,而女兒和朋友正把查爾斯最終安全獲釋的希望寄託在他的力量上。他為這一變化而欣喜。他領著頭前進,讓那兩人像弱者依賴強者一樣依賴著他。他跟露西往日的關係現在顛倒了過來。顛倒那關係的是他切身體會到的感激,摯愛之情。她為他做過那麼多事,現在他能為她做一點事,他為此自豪,此外別無理由,「看起來很稀罕,其實很自然,也很正常,」羅瑞先生友好而精明地想道,「領頭前進吧,親愛的朋友,繼續前進吧,你是最合適的人。」

  儘管醫生努力奮鬥,從不鬆懈,想讓查爾斯.達爾內獲釋,或至少得到審訊,但是,當時的社會潮流卻太迅猛激烈,使他無法抵擋。新的時期開始了,國王受到了審判、判了死刑、砍掉了腦袋,那「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向武裝進攻的世界宣布了「若不勝利寧可死亡」。巴黎聖母院巨大的塔樓頂上黑色的旗幟日夜招展。三十萬人的大軍為抗擊全世界的暴君響應號召從法蘭西各地猛然崛起,仿佛田野上遍撒了龍牙【註】,結滿了果實:從山上也從平原上;從岩石上,也從碎石上和沖積土壤上;在南方明朗的天空之下,也在北方積雲的天空之下;從丘陵裡,也從森林裡;從葡萄園,也從橄欖地;在剪過的草地上,也在割過的莊稼地上;沿著廣闊的河流的結著果實的河岸,也沿著海岸的沙灘,到處都結出了龍牙的果實。有什麼個人的憂患能抗衡「自由元年」的滾滾洪流呢──那洪水是從下面湧起的,而不是從天上落下的,天上的窗戶緊閉著,而不是敞開著!

  【註】龍牙:希臘神話中,勇士卡德摩斯外出尋找妹妹,路遇一惡龍,將它殺死,遵照女神雅典娜指點,將龍牙播種於地,遂長出許多武士,他們互相廝殺,最後剩下五人,幫助卡德摩斯建成忒拜城。

  沒有休止,沒有憐憫,沒有和平,沒有寬鬆的休息,也不計算時間。雖然晝與夜總按創世的第一個晝夜便存在的常規循環不已,其它的計算卻已不復存在。一個民族像高燒病人一樣發出了狂熱,時間是無從把握的。一時劊子手舉起國王的首級讓人民觀看,打破了整個城市不自然的沉默;又一時,幾乎像在轉瞬之間,他那面目姣好的妻子的首級又捧了出來。牢獄中八個月淒慘的寡婦生活與苦難已讓她花白了頭。

  按照在這種情況下流行的奇怪的矛盾法則,時間是漫長的,雖然它火燒火燎地飛逝著。京城裡的革命法庭,全國的四、五萬個革命委員會,還有那剝奪了自由或生命的一切安全,並把善良無辜者交到邪惡的罪犯手裡的嫌疑犯法,沾滿了無處申訴的無辜者鮮血的監獄,這些新東西剛建立不久便已形成了固定的秩序和性質,幾週之間已仿佛成了歷史悠久的成規。其中的佼佼者則是一個仿佛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世界的地基裡冒出來的越來越為人們所熟悉的猙獰形象,──那位犀利的小姐,芳名斷頭臺。

  它是俏皮話的主題:「治療頭痛的最佳良藥」;「藥到病除,使你頭髮永不花白」;「它讓你的皮膚特別嬌嫩,頃刻蒼白」;「國家級剃頭刀,一切腦袋保證剃光」;「誰要親吻斷小姐,往小窗戶瞧一眼,一個噴嚏就栽進她口袋裡。」它是人類復興的象徵,取代了十字架的地位。它的模型被佩帶在扔開了十字架的胸口上。凡是十字架叫人否定的地方,它就受到膜拜和信仰。

  它剃掉的腦袋太多,它汙染的土地和它自己都成了紅糊糊臭烘烘的一片。它可以像個拆卸玩具一樣分成零件給年輕的魔鬼玩,而到形勢需要時又可以重新裝配使用。它讓雄辯者說不出話來,讓強有力者跌倒在地,讓美與善遭到廢棄。二十二個聲名顯赫的朋友,二十一個活的,一個死的,它在一個早上把他們全砍掉了腦袋,只費掉了二十一分鐘。《聖經.舊約》中的那個大力士的名字落到了使用那東西的官員頭上,但是那位官員有了這個武器卻比他的同名人還要強有力,眼睛也更瞎,每天都在拆除著上帝的殿堂。

  醫生在這樣的恐怖行為和恐怖人物之中昂首闊步地行走。他深信自己的力量,謹慎地堅定自己的目標,從不懷疑自己最終能救出露西的丈夫。然而強大而深沉的時代潮流匆匆地流過,猛烈地捲走了時光。醫生雖仍照樣堅定自信,查爾斯卻已在獄中度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之久。那年的十二月,革命越來越凶殘瘋狂。南部的條條河流堆滿了夜間被暴力淹死了的屍體;南部的冬季的太陽下囚徒被成排成排成片成片地槍殺。醫生仍然在恐怖中昂首闊步地行走。那時的巴黎城沒有人的名氣比他更高,也沒有人的處境比他更奇特。在醫院裡和監獄裡他沉默寡言,溫和親切,是個少不了的人;他用他的醫術為殺人者和受害者同等地服務,但卻是個局外人。在他救死扶傷之際,當年巴士底囚徒的外表和故事使他遠離眾人。他從沒受到過懷疑,也從沒受到過傳訊,仿佛他的確是大約在十八年前就已死去、現在才復活的,或者索性是一個活在芸芸眾生中的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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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鋸木工人

  一年零三個月。在這段時間裡露西無時無刻不感到斷頭臺明天就會砍掉她丈夫的頭。囚車每天都載滿了死刑犯,顛簸著沉重地馳過街道。可愛的姑娘,漂亮的婦女;棕色頭髮的,黑色頭髮的,花白頭髮的;年輕的人,壯實的人,衰老的人;貴族出身的,農民出身的,都是斷頭臺小姐的一杯杯紅色的美酒,都是每天從監獄可憎的黑暗地窖裡取出、來到陽光下、通過街道給小姐送去消解她的饞渴的美酒。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最後一項可要容易辦到得多:啊,斷頭臺!

  若是那突然的橫禍和時間的飛輪把醫生的女兒嚇了個目瞪口呆,使她只好懷著失望靜待結果到來的話,她的遭遇也不過是和千百萬人的遭遇相同。但是,自從她在聖安東尼區閣樓裡把那白髮的頭摟到自己青春的胸前以來,她一向忠實於自己的職責,在受到考驗的時候尤其如此,正如一切沉默忠誠善良的人一樣。

  在她們搬進了新居、父親開始了常規醫療工作之後,她就把她那小小的家庭安排得井井有條,仿佛她丈夫就在身邊。一切都有固定的地點和固定的時間。她跟在英國家裡全家團聚時一樣按時給小露西上課。她用一些小花樣來欺騙自己,裝出相信全家即將團聚的樣子──她為丈夫早日回家做些小準備,給他準備了專用的椅子,把它跟他的書放在一邊。除此之外,她還專為一個親愛的囚徒莊嚴禱告,那人跟許多不幸的人一起生活在監牢裡死亡的陰影之下。那幾乎是她所能用言語傾訴、宣洩自己沉重的心曲的唯一的途徑。

  她的外表變化不大。她跟孩子都穿類似喪服的樸素的深色服裝,卻全都跟歡樂日子裡的彩色服裝一樣,收拾得整整齊齊。她鮮活的臉色沒有了,以前那專注的神情經常出現而不再是偶然一現了。除此之外,她仍然很漂亮,很美麗。有時她在晚上親吻她父親時會哭出聲來,泛溢出全天壓抑的憂傷,而且說她在上天之下唯一的依靠就是他了。他總是堅定地說:「他遭到的變化沒有不讓我知道的,我知道我能救他,露西。」

  他們的生活改變了,幾個禮拜後的一天晚上,父親一回家就告訴她:

  「我親愛的,監獄裡有一個高層的窗戶,下午三點鐘查爾斯有時可能到那兒去。若是你站在街上我告訴你的那個地方,而他又到了窗口,他認為他有可能看見你──但他能否到窗口,卻得由許多偶然因素決定。不過你是看不見他的,可憐的孩子,即使看見了,也不能有所表示,因為那對你不安全。」

  「啊,告訴我地點吧,父親,我每天都去。」

  從此以後,不論什麼天氣,她總要到那兒去等兩個鐘頭。時鐘一敲兩點她已站在那兒了,到了四點才斷了念頭離開。若是天氣不太潮濕或不太惡劣,能帶孩子,她便帶了孩子去。平時她一個人去,但是從沒有錯過一天。

  那是一條彎曲小街的一個黑暗骯髒的角落。那裡唯一的房屋是一個把柴鋸成小段便於燒壁爐的工人的小棚屋,此外便只有牆壁。她去的第三天,那人便注意到了她。

  「日安,女公民。」

  「日安,公民。」

  這在那時是法定的招呼形式。不久前在較為徹底的愛國者之間不自覺形成的這種模式,現在已成了人人必須遵守的法律。

  「又在這兒散步了麼,女公民?」

  「你看見的,公民!」

  鋸木工是個小個子,手勢特別多(他以前幹過修路工)。他望了望監獄,用手指了指,叉開十個指頭放到臉前,代表鐵欄杆,裝出窺看的滑稽樣子。

  「可這跟我沒有關係,」他說。他又去鋸木柴了。

  第二天,他探出頭來找她,見她一出現就跟她打招呼。

  「怎麼,又到這兒來散步了麼,女公民?」

  「是的,公民。」

  「啊!還有個孩子!她是你媽媽麼,小女公民?」

  「我要回答是的麼,媽媽?」小露西靠近她,低聲問。

  「回答是的,乖乖。」

  「是的,公民。」

  「啊!不過,這可沒有我的事。我的事是鋸木頭。看見我的鋸子了麼?我把它叫作我的斷頭臺。啦,啦,啦;啦,啦,啦!他的腦袋掉下來了!」

  他說著話,木柴掉了下來,他把它扔到籃子裡。

  「我把我自己叫作木柴斷頭臺的參孫。又看這兒!嚕,嚕,嚕;嚕,嚕,嚕!這個女人的腦袋掉下來了!現在,是個小孩。唧咕,唧咕;劈咕,劈咕!小孩腦袋也掉下來了。滿門抄斬!」

  他又把兩段木柴扔進籃子,露西打了個寒顫。要想在鋸木工工作時到那兒去而不被他看見,是不可能的。從那以後為了取得他的好感,她總是先跟他說話,還常常給他點酒錢,他也立即收下。

  這人好管閒事,有時在她凝望著監獄的屋頂和鐵窗、心兒飛向丈夫而忘了那人時,她會立即回過神來,卻見那人一條腿跪在長凳上望著她,手中忘了拉鋸,「可這不關我的事!」那時他又往往說,馬上又拉起鋸來。

  無論在什麼天氣──在冬天的霜雪裡,春天的寒風裡,夏天炙熱的陽光裡,秋天綿綿的細雨裡,然後又是冬天的霜雪裡,露西每天都要在這裡度過兩小時,每天離開時都要親吻監獄的牆壁。她去六次,她的丈夫也許能看到她一次(她的父親這樣告訴她),有時也可能連續兩天都能看到,有時也可能一兩個禮拜都看不到。只要他有機會看見她,而且確實看見了她,這就足夠了,為了有這種可能,她情願一週七天,每天去站一整天。

  這樣的活動又把她帶到了十二月,她的父親仍然在恐怖之中昂首闊步地走著。一個微雪的下午,她來到她總要去的角落。那是一個瘋狂的喜慶日子。她來時見到房屋點綴了刺刀,刺刀頂上點綴了紅便帽,屋上還掛著三色彩帶,還有標準的口號(字母也常用三個顏色書寫):統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要不毋寧死亡!

  鋸木工那可憐的鋪面太小,整個門面也塞不下這條標語。不過他還是找了個人給他歪歪扭扭塗上了,寫到「死亡」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他在屋頂插了槍和便帽,那是好公民必辦的事。他還把鋸子擺在一個窗戶裡,標上「小聖徒斷頭臺」,那時那偉大鋒利的女性正受到普遍的崇敬。劈柴店關了門,主人也不在,露西一個人。她鬆了一口氣。

  但是那人離得並不遠,因為她馬上就聽見一陣騷動和一陣叫喊傳來,心裡不禁充滿了恐懼。頃刻間,一大群人從監獄牆角轉出,鋸木工也在其中,他跟復仇女神手牽著手。他們的人數不少於五百,可跳起舞來倒像有五千個妖魔鬼怪。除了自己的歌聲他們別無音樂,只能踏著流行的革命歌曲的節拍跳著,節拍踏得很重,仿佛是統一了步調在咬牙切齒。男人跟女人跳,女人跟女人跳,男人跟男人跳,碰見誰就跟誰跳。最初,他們只不過是一片粗糙的紅便帽和粗糙的破毛料的風暴,但到他們擠滿了那地方、停止了前進在露西身邊跳的時候,便變成了一片發著囈語的瘋狂可怖的幢幢鬼影。他們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彼此叭叭地擊掌,彼此揪抓著腦袋,單人旋轉,雙人旋轉,直轉到有的人跌倒在地。這時沒有倒下的又手拉手圍成圈子旋轉,圈子破了,又捉對兒旋轉,四個人旋轉,直轉到突然停步。於是重新開始,又是擊掌,又是揪腦袋,又是拉手,扯來扯去,反方向旋轉,再牽成大圈反方向旋轉。突然站住,稍停,重新踏起節拍,排成街道一樣寬的長排,低下頭,舉起手,尖叫著向前飛撲。就是廝殺也不及這種舞蹈的一半可怖。這是一種墮落得無以復加的遊戲。當初原很純潔,後來卻具有了這種鬼魅的形象。一種健康的娛樂變作了促使血液狂奔、知覺混亂、心腸狠毒的手段。依稀可見的幾分優美使得這種舞蹈益發醜惡了,它表現出一切本質善良的東西已經遭到多麼嚴重的扭曲與敗壞。舞蹈中露出了少女的胸脯,幾乎還未成年的美麗卻瘋狂的頭、精巧的腳在血汙的泥濘中蹣跚踏步。這一切都是脫了節的時代的象徵。

  這就是卡曼紐拉舞。舞蹈過去了,只留下露西心驚膽戰、不知所措地站在鋸木工屋前。輕盈的雪片悄悄地飛著,堆積得又白又柔軟,仿佛從來就沒出現過這場舞蹈。

  「啊,父親!」她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發現他站在面前,「多麼殘酷醜惡的景象。」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見過許多次了。別害怕!他們誰都不會傷害你的。」

  「我並不為自己害怕,父親,可我一想到我的丈夫,他還要聽憑這些人擺佈就……」

  「我們很快就可以使他不受他們擺佈了。我離開他時,他正往窗戶爬去,我便來告訴你。這兒沒有人看見。你可以對那最高的一個斜屋頂飛一個吻去。」

  「我要飛吻,父親,我把靈魂也一起飛給他。」

  「你看不見他麼,可憐的孩子?」

  「看不見,」露西說,急得直哭,吻著他的手,「看不見。」

  雪地裡有腳步聲,是德伐日太太,「向你致敬,女公民,」醫生說。「向你致敬,公民。」她信口回答。再也沒有話。德伐日太太走了,像一道陰影掠過白色的路。

  「把手臂給我,親愛的。為了他的緣故,擺出歡歡喜喜、勇敢堅定的神氣從這兒走過去。走得好。」他們已走過了那地點,「不會不起作用的。明天就要審訊查爾斯了。」

  「明天!」

  「不能浪費時間了。我已做好了準備,還有些預防措施,必須在他已經到庭時才能採用。他還沒有接到通知,但我知道馬上就會通知他的。明天審訊,同時把他轉移到巴黎裁判所的附屬監獄。我的情報很及時。你不會害怕吧?」

  她幾乎回答不出話來,「我相信你。」

  「絕對相信我吧!你提心吊膽的日子快要結束了,親愛的。審訊結束後幾個小時就會把他放回你身邊的。我已經把他保護得嚴嚴實實。我得看羅瑞去。」

  他卻站住了。他們聽見了沉重的車輪聲,非常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一部,兩部,三部。三部死囚車載著可怕的貨物在寂寂的雪地上走掉了。

  「我得看羅瑞去,」醫生帶了她走向另一條路,重複道。

  那可靠的老人還堅守著他的崗位,沒有離開一步。許多財產在充公或收歸國有時常常要諮詢他和他的帳冊。凡能為原主保留的,他都設法保留。臺爾森銀行代管的財業有多少,世界上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但他守口如瓶。

  暗紅與黃色的彩霞以及在塞納河上升起的霧氣表明夜已來臨。他到達銀行時天已幾乎全黑。當年宮廷顯貴那莊嚴的宅第已破敗不堪,很少有人居住。在庭院裡的一堆塵土和灰燼之上是幾個大字:國家財產。統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要不毋寧死亡。

  跟羅瑞先生一起的是誰呢?椅子上那騎馬裝是誰的?──那人不肯叫人看見。羅瑞先生剛從誰那兒激動而吃驚地跑了出來,把他心愛的人兒摟到懷裡?他轉回頭提高了嗓子往他剛才出來的屋裡說道,「轉移到巴黎裁判所附屬監獄,明天審訊。」那是她剛才結結巴巴說出的話,他又是在向誰重複呢?



  第六章 勝利

  由五位審判官、一個國民檢察官和立場堅定的陪審團組成的可怕的法庭每天開庭。他們每天晚上發出名單,由各個監獄的典獄官向囚犯們公布。典獄官有一句標準的俏皮話,「號子裡的人,出來聽晚報嘍!」

  「查爾斯.埃弗瑞蒙德,又名達爾內。」

  拉福斯的晚報終於這樣開始了。

  叫一個名字,那人就走到旁邊一個地點去,那是專為這種名列生死簿上的人準備的地方。查爾斯.埃弗瑞蒙德,又名達爾內,有理由知道這種習慣。他見過成百的人這樣一去不復返。

  他那浮腫的典獄官唸名單要戴眼鏡,一邊唸,一邊看犯人是否到位,每唸一個名字都要停頓一下,然後再繼續唸,直到唸完。唸了二十三個名字,回答的只有二十個;有一個已死在牢裡,被人忘掉了;另外兩個早已上了斷頭臺,也被人忘掉了。宣布名單的地方就是達爾內到達那天晚上犯人搞社交活動的屋子──有圓穹頂的。那批人在大屠殺中全死光了──那以後他還曾想念過他們,卻再也沒見到過他們──都死在斷頭臺上了。

  有匆匆的告別的話和祝願,但很快便結束了──因為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而拉福斯的人那天又忙著準備晚上的一個罰錢遊戲和一個小型音樂會。有關的人擠到鐵柵邊去掉眼淚,可是計劃中的文娛項目卻少了二十個人,需要增補,而關門時間又已臨近。時間太短了,到時候公用房間和走廊就要由獒犬通夜占領。囚犯們遠遠不是麻木不仁或缺乏同情心的,他們這種生活態度只是當時的條件逼成的罷了。同樣,雖然有微妙的不同,某些人又無疑曾受到某種狂熱和激動的支使去跟斷頭臺作過徒然的鬥爭,結果死在斷頭臺上。這並非言過其實,而是受到瘋狂震撼的公眾在心靈傳染上的一種瘋狂病。在瘟疫流行的時候,有人會受到那病的祕密吸引,產生一種可怕的偶然衝動,要想死於瘟疫,人們心裡都有類似的奇怪傾向,只是有待環境誘發而已。

  通向裁判所附屬監獄的通道不長,但很黑暗;在它那滿是蚤虱蟲鼠的牢房裡度過的夜晚寒冷而漫長。第二天,在叫到查爾斯.達爾內的名字之前已有十五個囚犯進了法庭。十五個人全部判了死刑,整個審訊只用了一個半小時。

  「查爾斯.埃弗瑞蒙德,又名達爾內」終於受到提審了。

  他的法官們頭戴飾有羽毛的帽子,坐在審判席上,別的人主要戴的是佩三色徽章的紅色粗質便帽。看著陪審團和亂紛紛的觀眾,他可能以為正常秩序顛倒了過來,是罪犯在審判著正直的人呢!城市中最卑賤、最殘忍、最邪惡的,而且從來沒缺少過那份卑賤、殘忍和邪惡勁的人現在成了主宰全場的精靈。他們或品頭論足,或鼓掌喝采,或大叫反對,或猜測估計,或推波助瀾,一律是肆無忌憚。男人大部分帶著某種正規武器,女人有的帶短刀,有的帶匕首,有的則一邊看熱鬧,一邊吃喝,許多女人打著毛線。在打毛線的婦女中有一個人手裡打著線、腋下夾著線團,坐在前排一個男人身邊。自從他離開城門之後,他便沒再見過那男人,但他馬上想起那就是德伐日。他注意到那女的在他耳邊說過一兩次話,便估計她是他的妻子。但是這兩個人最令他注意的是,雖然都盡可能坐得離他近一點兒,卻從來不瞧他一眼。他們好像下定了頑強的決心等待著什麼,眼睛只望著陪審團,從不望別的。曼內特醫生坐在庭長席下面的座位上,衣著樸素跟平時一樣,就囚犯所見而言,只有他和羅瑞先生跟法庭無關,穿的也是日常服裝,而不是粗糙的卡曼紐拉裝【註】。

  【註】卡曼紐拉裝:法國大革命時期革命者穿的衣服。寬翻領短上衣(它本身就叫卡曼紐拉衫),配黑色長褲,紅色便帽和三色腰帶。

  國民檢察官控訴查爾斯.達爾內為外逃分子,按共和國流放一切外逃分子、潛回者處死的法律應判處死刑。法令公布日期雖在他回到法國以後,但不能影響判決。此時他已在法國,而法令又已公布,他已在法國被捕,因此要求判他死刑。

  「殺他的頭!」觀眾大叫,「共和國的敵人!」

  庭長搖鈴要求肅靜,然後問囚犯是否曾在英格蘭居住多年。

  毫無疑問。

  那麼他就不該算是外逃分子了,是麼?他該怎麼稱呼自己?

  他希望按法律的意義和精神解釋,不屬外逃分子之列。

  為什麼,庭長要求知道。

  因為他早已自願放棄了他所憎惡的一個稱號,放棄了他所憎惡的一種地位,離開了他的國家,到英國靠自己的勤勞度日,而不是靠負擔過重的法國人民的勤勞度日。他放棄時,目前為法庭所接受的外逃犯一詞尚無人使用。

  對此他有何證明?

  他提出了兩個證人的名字:泰奧菲爾.加伯爾和亞歷山大.曼內特。

  但是他在英格蘭結了婚,是麼?庭長提醒他。

  是的,但對象不是英國人。

  是法國女公民麼?

  是的。按出生國籍是的。

  她叫什麼名字?家庭?

  「叫露西.曼內特,曼內特醫生的獨生女。這位好醫生就坐在那兒。」

  這句回答對聽眾產生了可喜的影響。讚美這位有名的好醫生的叫喊聲震動了大廳。受到感動的人們極其反覆無常,幾張凶惡的臉上立即珠淚滾滾,可剛才他們還咬牙切齒地瞪著他,仿佛按捺不住,要立即拉他上街殺掉。

  查爾斯.達爾內按照曼內特醫生一再囑咐的路子踩著這危險路上的每一步。醫生的謹慎意見指引著他面前的每一步,讓他對每一個細節都做好了準備。

  庭長問他為什麼到那時候才回到法國,而沒有早些回來?

  他沒有早些回來原因很簡單,他回答道,因為他放棄了財產,在法國無以為生,而在英國他以教授法語和法國文學度日。他之所以在那時回來是因為一個法國公民的催促和書面請求,那人說明他若不回來他就有生命之虞。他是為了挽救一個公民的生命回來的,是不計一切個人安危來作證、來維護真理的。在共和國眼裡這能算作犯罪麼?

  人群熱情地高叫道,「不算!」庭長搖鈴讓大家肅靜,可人們並不肅靜,仍然叫著「不算!」直到叫夠了才自行住嘴。

  庭長問那公民是誰。被告說那公民便是他的第一個證人。他還很有把握地提起那人的信,那是在城門口從他身上取走的,他相信可以在庭長的卷宗中找到。

  那信就在卷宗裡──醫生早安排好了,並向他保證過一定能找到。審訊到達這個階段,找出了那信宣讀了,又傳公民加伯爾作證。加伯爾證明屬實。公民加伯爾還極盡委婉和禮貌之能事暗示說,由於共和國的眾多敵人給懲治敵人的法庭製造麻煩,形成了壓力,他在阿巴依監獄稍稍受到了忽視,實際上已在相當程度上被法庭那忠於祖國的記憶所忘卻,直到三天前才受到審訊。審訊他時,陪審團宣稱由於公民埃弗瑞蒙德(又名達爾內)自動投案,回答了對他的指控,陪審團感到滿意,因此釋放了他。

  然後傳訊了曼內特醫生。他崇高的聲望和清晰的回答給了人們出色的印象。他繼續指出被告是他在長期監禁獲釋後的第一位朋友,在他和他女兒客居海外時,他一直留在英國,對他倆一片赤誠,關懷備至。他又說,那兒的貴族政府很不喜歡被告,實際上曾經以英國的敵人和合眾國的朋友的罪名對他進行過審判,意圖殺害。醫生依靠直接事實的威力和他自己的真誠,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介紹了上述情況,於是陪審團的意見跟群眾的意見統一了。最後他請求讓此時在場的一個英國人羅瑞先生作證。羅瑞先生曾跟他一樣在英國那場審訊中作過證人,可以證明他對該審判的敘述屬實。這時陪審團宣布他們聽到的資料已經足夠,若是庭長滿意,他們可以立即投票了。

  陪審團逐個唱名投票,每投一票群眾便鼓掌歡呼,大家眾口一詞支持被告。庭長宣布被告無罪。

  於是出現了一個極不尋常的場面。那是群眾有時用以滿足他們反覆無常的心理,或是為了表現他們的寬容和慈悲的一種衝動,或是用以對消他們的暴戾恣睢和累累血債的。這種極不尋常的場面究竟產生於上述哪一種動機沒有人說得清,可能是三種動機兼而有之,而以第二種為主吧!無罪釋放的決定才一宣布,人們便熱淚滾滾,跟別的場合熱血直流時差不多。凡是能撲到他身邊的人,不分男女都撲上來跟他擁抱。經過有損健康的長期囚禁的他差不多被累得昏死了過去。這也同樣因為他很明白,同是這一批人,若是捲入了另一種潮流,也會以同樣的激烈程度向他撲去,把他撕成碎塊,滿街亂扔。

  還有別的被告要受審,他得退場,讓出地方,這才使他從種種愛撫中脫出了身。下面還有五個人要同時以共和國敵人的罪名受到審判,因為他們並沒有用言論或行動支持過它。法庭和國家在達爾內身上失去的機會很快就得到了補償。達爾內還沒離開法庭,那五個人已被判處死刑,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被押到了他身邊。五人中的第一個舉起一根指頭──那是監獄裡常用的「死亡」暗語──告訴了他,這時他們全都接下去說,「共和國萬歲!」

  的確,那五個人再也沒有觀眾陪他們活動了,因為人們在達爾內跟曼內特醫生出門時已擠在了大門口。人群中似乎有他在法庭上見到的每一張面孔。只缺兩張,他四處尋找,卻沒找到。他一出門,人群又湧向了他,又是哭泣,又是擁抱,又是喊叫,有時輪著班來,有時一湧而上。一片狂熱直鬧得腳下河邊的河水也仿佛跟人們一樣發起狂來。

  人們從法庭裡或是從某間屋子或過道裡抬來了一張大椅子,把他塞了進去。他們在椅子上拉開了一面紅旗,在椅背上捆上了一根長矛,矛尖上掛了一頂紅便帽,便用肩膀把他用這輛勝利之車抬回了家,儘管醫生一再請求都沒擋住。他的周圍湧動著一片亂紛紛的紅便帽的海洋,從那風暴的深處掀起了許多死於這場海難的人的面影,使他多次懷疑自己是否已是神智不清,正坐著死囚車往斷頭臺去。

  人群抬著他向前走,像一個荒唐的夢中的遊行隊伍。他們見人就擁抱,並指出他叫人看。他們在街道上繞來繞去慢慢走著,用共和國的流行色照紅了白雪覆蓋的街道──他們也曾用更深的顏色染紅了白雪的街道。他們就這樣抬著他來到露西居住的大樓。她的父親趕在前面去讓她作好準備。等到她的丈夫下「車」站直身子,她便在他懷裡暈了過去。

  他把她摟在胸前,讓她那美麗的頭轉向自己,背著喧囂的人群,不讓他們看到她的嘴唇跟他的眼淚融合到一起。有幾個人開始跳起舞來,有的人便立即響應。院子裡迴蕩起卡曼紐拉歌的曲調。然後他們從人群裡找了一個年輕婦女塞進空椅子當作自由女神高高地抬了起來。人群又橫流放肆,泛濫到鄰近的街道、堤岸和橋上,卡曼紐拉歌吸引了每一個人,把他們捲了進去。

  達爾內緊緊地握住醫生的手,醫生勝利而驕傲地站在他面前;他又緊握了羅瑞先生的手,羅瑞先生才從奔流的卡曼紐拉隊伍裡擠過來,擠得氣喘吁吁;達爾內親了親小露西,小露西被抱起來,她用小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他擁抱了永遠熱情忠誠的普洛絲,是普洛絲抱起小露西給他親的。然後他才把妻子抱到懷裡,帶到樓上房裡。

  「露西,我的露西,我平安了。」

  「啊,最親愛的查爾斯,讓我按照我的禱告跪下來感謝上帝吧!」

  全家人都虔誠地低下了頭,在心裡致敬。等到她再次撲到他懷裡時,他對她說:

  「現在告訴你的父親吧,最親愛的,他為我所做的事是全法國沒有人能做到的。」

  她把頭靠到父親胸前,跟許久以前父親把頭靠在她胸前一樣。父親因為能報答女兒而感到快樂,他所經受的苦難得到了報償,他為自己的力量而驕傲,「你不能軟弱呀,我親愛的,」他抗議道,「不要這樣發抖,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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