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
兩年又過去了,也許是三年,因為在大溪地,時間總是不知不覺地流逝過去,沒有人費心去計算。但是最後終於有人給庫特拉斯醫生帶來個信兒,說是思特里克蘭德很快就要死了。愛塔在路上攔住一輛往帕皮提遞送郵件的馬車,請求趕車的人立刻到醫生那裡去一趟。但是消息帶到的時候,醫生恰巧不在家。直到傍晚他才聽到這個信兒。天已經太晚了,他當天無法動身;他是第二天清早才啟程去的。他首先到了塔拉窩,然後下車步行;這是他最後一次走七公里的路到愛塔家去。小路幾乎已被荒草遮住,看來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行人的足跡了。路很不好走;有時候他得跋涉過一段河灘;有時候他得分開長滿荊棘的茂密的矮樹叢。有好幾次他不得不從岩石上爬過去,為了躲避掛在頭頂樹枝上的野蜂窩。密林裡萬籟無聲。
最後他走到那座沒有油漆過的木房子前面時,他長舒了一口氣。這所房子現在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而且一片齷齪,不堪入目。迎接他的仍是一片無法忍受的寂靜。他走到陽臺上,一個小孩兒正在陽光底下玩兒,一看見他便飛快地跑掉了;在這個孩子的眼睛裡,所有陌生人都是敵人。庫特拉斯醫生意識到孩子正躲在一棵樹後面偷偷地看著他。房門敞開著。他叫了一聲,但是沒有人回答。他走了進去。他在另一扇門上敲了敲,仍然沒有回答。他把門把一扭便走進去。撲鼻而來的一股臭味幾乎叫他嘔吐出來。他用手帕堵著鼻子,硬逼著自己走進去。屋子裡光線非常暗,從外面燦爛的陽光下走進來,一時他什麼也看不見。當他的眼睛適應了室內的光線時,他嚇了一大跳。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麼地方來了,仿佛是,他突然走入了一個神奇的世界;矇矇矓矓中,他好像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原始大森林中,大樹下面徜徉著一些赤身裸體的人。過了一會兒他才知道,他看到的是四壁上的巨大壁畫。
「上帝啊,我不是被太陽晒昏了吧。」他喃喃自語道。
一個人影晃動了一下,引起他的注意,他發現愛塔正躺在地板上,低聲嗚咽著。
「愛塔,」他喊道,「愛塔。」
她沒有理睬他。屋子裡的腥臭味又一次差點兒把他熏倒,他點了一支方頭雪茄。他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屋裡的朦朧光線了。他凝視著牆上的繪畫,心中激盪著無法控制的感情。他對於繪畫並不怎麼內行,但是牆上的這些畫卻使他感到激動。四面牆上,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展開一幅奇特的、精心繪製的巨畫,非常奇妙,也非常神祕。庫特拉斯醫生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他心中出現了一種既無法理解、又不能分析的情感。如果能夠這樣比較的話,也許一個人看到開天闢地之初就是懷著這種欣喜而又畏服的感覺的。這幅畫具有壓人的氣勢,它既是肉欲的,又充滿無限熱情。與此同時它又含著某種令人恐懼的成分,叫人看著心驚肉跳。繪製這幅巨作的人已經深入到大自然的隱祕中,探索到某種既美麗、又可怕的祕密。這個人知道了一般人所不該知道的事物。他畫出來的是某種原始的、令人震駭的東西,是不屬於人世塵寰的。庫特拉斯醫生模模糊糊地聯想到黑色魔法,既美得驚人,又汙穢邪惡。
「上帝啊,這是天才。」
這句話脫口而出,只是說出來以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在下了一個評語。
後來他的眼睛落在牆角的一張草席上,他走過去,看到了一個肢體殘缺、讓人不敢正眼看的可怕的東西,那是思特里克蘭德。他已經死了。庫特拉斯醫生運用了極大的意志力,俯身看了看這具可怕的屍骸。他突然嚇得跳起來,一顆心差點兒跳到嗓子眼兒上;因為他感到身後邊有什麼東西。回頭一看,原來是愛塔。不知道什麼時候,愛塔已經站起來,走到他胳臂肘旁邊,同他一起俯視著地上的死人。
「老天爺,我的神經一定出了毛病了,」他說,「你可把我嚇壞了。」
這個一度曾是活生生的人,現在已經氣息全無了;庫特拉斯又看了看,便心情沉鬱地掉頭走開。
「他的眼睛已經瞎了啊。」
「是的,他已經瞎了快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