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十七

  十七



  這件事過去大約五年之後,我決定到巴黎去住一個時期。倫敦我實在待膩了;天天做的事幾乎一模一樣,使我感到厭煩得要命。我的朋友們過著老一套的生活,平淡無奇,再也引不起我的好奇心了。有時候我們見了面,不待他們開口,我就知道他們要說什麼話。就連他們的桃色事件也都是枯燥乏味的老一套。我們這些人就像從起點站到終點站往返行駛的有軌電車,連乘客的數目也能估計個八九不離十。生活被安排得太有秩序了。我覺得簡直太可怕了。我退掉了我的小住房,賣掉為數不多的幾件家具,決定開始另外一種生活。

  臨行以前我到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家去辭行。我有不少日子沒同她見面了,我發現她有不少的變化,不僅人變得老了、瘦了,皺紋比以前多了,就連性格我覺得都有些改變。她的事業很興旺,這時在昌塞里街開了一個事務所。她自己打字不多,時間主要用在校改她雇用的四名女打字員的打字稿上。她想盡辦法把稿件打得非常講究,很多地方使用藍色和紅色的字帶,打好的稿件用各種淺顏色的粗紙裝訂起來,乍一看仿佛是帶波紋的綢子。她給人打的稿件以整齊精確聞名,生意利潤不小。但是儘管如此,她卻認為自己謀生糊口有失身分,總有些抬不起頭來。同別人談話的時候,她忘不了向對方表白自己的高貴出身,動不動就提到她認識的一些人物,叫你知道她的社會地位一點兒沒有降低。對自己經營打字行業的膽略和見識她不好意思多談,但是一說起第二天晚上要在一位家住南肯星頓的皇家法律顧問那裡吃晚飯,卻總是眉飛色舞。她很願意告訴你她兒子在劍橋大學讀書的事;講起她女兒剛剛步入社交界,一參加舞會就應接不暇時,她總是得意地笑了起來。我覺得我在和她聊天的時候問了一句蠢話。

  「她要不要到你開的這個打字所裡做點兒事?」

  「啊,不,我不讓她做這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回答,「她長得很漂亮,我認為她一定能結一門好親事。」

  「那對你將會有很大的幫助,我早該想到的。」

  「有人建議叫她上舞臺,但是我當然不會同意。所有有名的戲劇家我都認識,只要我肯張嘴,馬上就能給她在戲裡派個角色,但是我不願意她同雜七雜八的人混在一起。」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這種孤芳自賞的態度叫我心裡有點兒發涼。

  「你聽到過你丈夫的什麼消息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聽到過。說不定他已經死了。」

  「我在巴黎可能遇見他。如果我知道他什麼消息,你要不要我告訴你。」

  她猶豫了一會兒。

  「如果他的生活真的貧困不堪,我還是準備幫助幫助他。我會給你寄一筆錢去,在他需要的時候,你可以一點一點地給他。」

  但是我知道她答應做這件事並不是出於仁慈的心腸。有人說災難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貴,這句話並不對;叫人做出高尚行動的有時候反而是幸福得意,災難不幸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使人們變得心胸狹小、報復心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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