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二六

  二六



  第二天我們就去給思特里克蘭德搬家。勸說他搬到施特略夫家裡來需要絕大的毅力和更多的耐心,幸而思特里克蘭德病得實在太重,對於施特略夫的央求和我的決心都做不出有效的抵抗了。在他的軟弱無力的咒罵聲中,我們給他穿好衣服,扶著他走下樓梯,安置在一輛馬車裡,最後終於把他弄到施特略夫的畫室裡。當我們到達以後,他已經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好一言不發地由我們把他放在一張床上。他的病延續了六個星期。有一段日子看上去他連幾個鐘頭也活不過去了,我毫不懷疑,他之所以能夠活下來完全要歸功這位荷蘭畫家任勞任怨的護理。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比他更難伺候的病人。倒不是說他挑剔、抱怨;恰恰相反,他從來也不訴苦,從來不提出什麼要求,他躺在那裡一語不發。但是他似乎非常怨恨你對他的照顧;誰要是問一問他覺得怎麼樣、有什麼需要,他輕則挖苦你一句,重則破口大罵。我發現這個人實在讓人厭惡,他剛一脫離危險,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

  「見鬼去吧,你。」他一點不客氣地回敬了我一句。

  戴爾克.施特略夫把自己的工作全部撂下,整天服侍病人,又體貼,又關切。他的手腳非常俐落,把病人弄得舒舒服服。大夫開了藥,他總是連哄帶騙地勸病人按時服用,我從來沒想到他的手段這麼巧妙。無論做什麼事他都不嫌麻煩。儘管他的收入一向只夠維持夫妻兩人的生活,從來就不寬裕,現在他卻大手大腳,購買時令已過、價錢昂貴的美味,想方設法叫思特里克蘭德多吃一點東西(他的胃口時好時壞,叫人無法捉摸)。我什麼時候也忘不了他勸說思特里克蘭德增加營養的那種耐心和手腕。不論思特里克蘭德對他多麼沒禮貌,他也從來不動火。如果對方只是鬱悶懊喪,他就假裝看不到;如果對方頂撞他,他只是一笑置之。當思特里克蘭德身體好了一些,情緒高起來,嘲笑他幾句開開心,他就做出一些滑稽的舉動來,故意給對方更多譏笑的機會。他會高興地遞給我幾個眼色,叫我知道病人已經大有起色了。施特略夫實在是個大好人。

  但是更使我感到吃驚的還是勃朗什。她證明了自己不僅是一個能幹的、而且是一個專心致志的護士。你再也不會想到她曾一度激烈地反對過自己的丈夫,堅決不同意把思特里克蘭德帶回到家裡來。病人需要照料的地方很多,她堅持要盡到自己一部分責任。她整理病人的床鋪,盡量做到在撤換床單時不驚擾病人。她給病人洗浴。當我稱讚她的能幹時,她臉上露出慣有的微笑,告訴我她曾經在一家醫院做過一段時期。她絲毫不讓人看出來,她曾經那樣討厭過思特里克蘭德。她同他說話不多,但是不管他有什麼需要,她都很快地就能知道。有兩個星期思特里克蘭德整夜都需要有人看護,她就和她丈夫輪班守夜。我真想知道,在她坐在病床旁邊度過漫漫長夜時心裡在想些什麼。思特里克蘭德躺在床上,樣子古怪怕人,他的身軀比平常更加削瘦,紅色的鬍子亂成一團,眼睛興奮地凝視著半空;因為生病,他的眼睛顯得非常大,炯炯發光,但那光亮顯得很不自然。

  「夜裡他跟你說過話嗎?」有一次我問她。

  「從來沒有。」

  「你還像過去那樣不喜歡他嗎?」

  「比以前更厲害了。」

  她用一雙安詳的、灰色的眼睛望著我。她的神色非常恬靜,我很難相信她居然能像那次我看到的那樣大發脾氣。

  「你替他做了這麼多事,他謝過你嗎?」

  「沒有。」她笑了笑說。

  「這人真不通人情。」

  「簡直太可惡了。」

  施特略夫對她自然非常滿意。她這樣把他撂給她的擔子挑了過來,而且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他無論怎樣做也無法表示對她的感激。但是他對勃朗什同思特里克蘭德彼此的關係又有些不解。

  「你知道,我看見過他們在一起坐了好幾個鐘頭,誰也一句話不說。」

  有一次我和這一家人一同坐在畫室裡,這時思特里克蘭德的身體已經快好了,再過一兩天就要起床了。戴爾克同我閒聊。施特略夫太太在縫補什麼;她縫的東西我是認得的,那是思特里克蘭德的一件襯衣。思特里克蘭德仰面躺著,一句話也不說。有一次我看到他的目光停在勃朗什.施特略夫身上,帶著一種奇怪的嘲弄神情。勃朗什感到他正在看自己,抬起眼睛,他們倆彼此凝視了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臉上會有這樣的表情:她的目光裡有一種奇怪的困惑,也許是──但為什麼啊?──驚懼的神色。思特里克蘭德馬上把眼睛移開了,開始悠閒地打量起天花板來;但是她卻一直注視著他,臉上的神情更加不可解釋了。

  幾天以後,思特里克蘭德就下地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衣服穿在身上就像稻草人披著一件破褂子似的。他的鬍鬚凌亂,頭髮很長,鼻子眼睛本來就生得比一般人大,因為害過這場病,更顯得大了一號;他的整個外表非常奇特,因為太古怪了,反而不顯得那麼醜陋。他的笨拙的形體給人以高大森嚴之感。我真不知道該如何確切地表達他給我的印象。最觸目的一點倒不一定是他的裸露無遺的精神世界(雖然屏蔽著他精神的肉體幾乎像是透明的),而是他臉上顯示的那種野蠻的欲望。說來也許荒謬,這種肉欲又好像是空靈的,使你感到非常奇異。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原始性質;希臘人曾用半人半獸的形象,像生著馬尾的森林之神啊,長著羊角、羊腿的農牧神啊,來表現大自然的這種神祕的力量,思特里克蘭德身上就有這樣一種力量。他使我想到馬爾塞亞斯【註】,因為他居然敢同大神比賽音樂,所以被活剝了皮。思特里克蘭德的心裡好像懷著奇妙的和弦和未經探索過的畫面。我預見到他的結局將是遭受痛苦的折磨和絕望。我心裡又產生了一種他被魔鬼附體的感覺;但你卻不能說這是邪惡的魔鬼,因為這是在宇宙混沌、善惡未分之前就存在的一種原始的力量。

  【註】馬爾塞亞斯:古代小亞細亞弗里吉亞國的一個吹笛人,同阿波羅比賽吹笛失敗,被大神殺死。

  他身體仍然很弱,不能作畫。他沉默不語地坐在畫室裡,天曉得腦子裡在想什麼。有時候他也看書。他喜歡看的書都很怪;有時候我發現他在閱讀馬拉美【註一】的詩。他讀書的樣子就像小孩子一樣,動著嘴唇一個字一個字地拼讀。我很想知道那些精巧的韻律和晦澀的詩句給他一些什麼奇怪的感情。另外一些時候我發現他浸沉在嘉包里奧【註二】的偵探小說裡。我想,他對書的選擇表現出組成他怪誕性格的不可調和的方面;我對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很有趣。儘管他的身體很弱,但是仍像往常一樣,從不講求舒適,這真是他奇怪的個性。施特略夫喜歡把起居環境弄得舒服一些,畫室裡擺著一對非常柔軟的扶手椅和一張長沙發椅。思特里克蘭德從來不坐這些椅子;他並不是矯揉造作,故意表示甘於艱苦,而是因為不喜歡它們。有一次我來看他,畫室裡只有他一個人,我發現他正坐在一隻三腳凳上。如果叫他選擇的話,他會喜歡不帶扶手的硬背椅。他的這種習性常常叫我很惱火。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這麼不關心周圍的生活環境的。

  【註一】斯臺凡.馬拉美:(一八四二─一八九八),法國象徵派詩人。

  【註二】艾米爾.嘉包里奧:(一八三五─一八七三),法國最早的偵探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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