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四五

  四五



  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如果不是由於偶然的機緣到了大溪地,我是肯定不會寫這本書的。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經過多年浪跡最後流落到的地方正是大溪地;也正是在這裡他創作出使他永遠名垂畫史的畫幅。我認為哪個藝術家也不可能把晝夜縈繞在他心頭的夢境全部付諸實現,思特里克蘭德為掌握繪畫的技巧,艱苦奮鬥、日夜處於痛苦的煎熬裡,但同其他畫家比較起來,他表現自己幻想中圖景的能力可能更差,只有到了大溪地以後,思特里克蘭德才找到順利的環境。在這裡,他在自己周圍處處可以看到為使自己的靈感開花結果不可或缺的事物,他晚年的圖畫至少告訴了我們他終生追尋的是什麼,讓我們的幻想走入一個新鮮的、奇異的境界。仿佛是思特里克蘭德的精神一直脫離了他的軀體到處漫遊,到處尋找寄宿,最後,在這個遙遠的土地上,終於進入了一個軀殼。用一句陳腐的話說,他在這裡可謂「得其所哉」。

  我一踏上這個偏遠的島嶼,就應該立刻恢復對思特里克蘭德的興趣,這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事實是,我手頭的工作卻占據了我的全部精神,根本無暇顧及與此無關的事;直到在大溪地住了幾天以後,我才想到這個地方同思特里克蘭德的關係。我畢竟同他分手已經十五年了,他逝世也已有九年之久了。現在回想當時的情況,在我到大溪地之後,不論手頭的事多麼重要,我本來應該立刻把它拋諸腦後的;但事實卻不是這樣,甚至一週以後我仍然無法從冗雜的事務中脫身出來。我還記得頭一天早上,我醒得很早。當我走到旅館的露臺上時,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圍著廚房轉了一圈,廚房的門還上著鎖,門外一條長凳上,一個本地人,旅館的一個侍者,睡得正酣,看來一時我還吃不上早飯。於是我漫步到濱海的街道上。僑居在這裡的中國人已經在他們開的店鋪裡忙碌起來了。天空仍然呈現出黎明時分的蒼白,環礁湖上籠罩著死一樣的沉寂。十英哩之外,莫里阿島佇立在海面上,像是一座聖杯形狀的巍峨要塞,深鎖著自己的全部祕密。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從離開威靈頓以後,日子似乎過得非常奇特。威靈頓整齊有序,富於英國風味,使人想到英國南岸的一座濱海城市。這以後我在海上航行了三天,波浪滔天,烏雲在空中互相追逐。三天以後風停了,大海變得非常寂靜,一片碧藍。太平洋看來比別的海洋更加荒涼,煙波浩渺,即使在這個水域上作一次最普通的旅行也帶有冒險意味。你吸到胸中的空氣像是補身的甘香酒,叫你精神振奮,準備經歷一些你從來未料到的事。但是你除了知道已經駛進大溪地,朦朧中感到走近一塊黃金的國土外,它絕不向你洩露別的祕密。與大溪地構成姊妹島的莫里阿島進入你的視野,危崖高聳,絢爛壯麗,突然從茫茫的海水裡神祕地一躍而出,像魔棒召喚出的一幅虛無飄渺的彩錦。莫里阿巉岩嶙峋,有如蒙特塞拉特島【註】被移植到太平洋中。面對這幅景象,你會幻想玻里尼西亞的武士正在那裡進行奇特的宗教儀式,用以阻止世俗凡人了解某些祕密。當距離逐漸縮小,美麗的峰巒形狀愈加真切時,莫里阿島的美麗便完全呈現出來,但是在你的船隻從它旁邊駛過時,你會發現它仍然重門深鎖,把自己閉合為一堆人們無法接近的陰森可怖的巨石,沒有人能闖入它那幽森的奧祕中去。誰也不會感到驚奇:只要船隻駛到近處,想在珊瑚礁尋覓一個入口,它就會突然從人們的視線裡消失,映入你眼簾的仍是太平洋一片茫茫碧波。

  【註】蒙特塞拉特島:英屬西印度群島中的一個島嶼。

  大溪地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它是一個高聳海面的綠蔥蔥的島嶼,暗綠色的深褶使你猜到那是一條條寂靜的峽谷。這些幽深的溝壑有一種神祕氣氛,淒冷的溪流在它深處琤琤鳴濺,你會感到,在這些濃蔭鬱鬱的地方,遠自太古以來生活就一直按照古老的習俗綿綿不息地延續到現在。大溪地也存在著某些淒涼、可怖的東西。但這種印象並沒有長久留在你的腦中,這只能使你更加敏銳地感到當前生活的歡樂。這就像一群興高采烈的人在聽一個小丑打渾,正在捧腹大笑時,會在小丑的眼睛裡看到淒涼的眼神一樣;小丑的嘴唇在微笑,他的笑話越來越滑稽,因為在他逗人發笑的時候他更加感到自己無法忍受的孤獨。因為大溪地正在微笑,它一邊微笑一邊對你表現出無限的情誼,它像一個美麗的婦人,既嫻雅又浪漫地向你展示她的全部美貌和魅力,特別是在船隻剛剛進入帕皮提港口的時候,你簡直感到心醉神馳。泊在碼頭邊的雙桅帆船每一艘都那麼整齊、乾淨,海灣環抱著的這座小城潔白、文雅,而法國火焰式建築物在蔚藍的天空下卻紅得刺目,像激情的呼喊一般,極力炫示自己鮮艷的色彩。它們是肉感的,簡直大膽到不顧廉恥的地步,叫你看了目瞪口呆。當輪船靠近碼頭時,蜂擁到岸邊的人群興高采烈而又彬彬有禮。他們一片笑語喧嘩,人人揮舞著手臂。從輪船上望去,這是一個棕色面孔的海洋。你會感到炎炎碧空下,色彩在炫目地旋轉移動。不論從船上往下卸行李也好,海關檢查也好,做任何事都伴隨著大聲喧鬧,而每個人都像在向你微笑。天氣非常熱。絢爛的顏色耀得你睜不開眼睛。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