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所以把我送進南洋公學附屬小學,因爲他希望我將來能做一個工程師。當時的南洋公學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工程學校,由附屬小學畢業可直接升中院(即附屬中學),中院畢業可直接升上院(即大學),所以一跨進了附屬小學,就好像是在準備做工程師了。我在那個時候,不知道工程師究竟有多大貢獻,模模糊糊的觀念只是以爲工程師能造鐵路,在鐵路上做了工程師,每月有着一千或八百元的豐富的薪俸。父親既叫我準備做工程師,我也就冒冒失失地準備做工程師。其實講到我的天性,實在不配做工程師。要做工程師,至少對於算學、物理一類的科目能感到濃厚的興趣和特殊的機敏。我在這方面的缺憾,看到我的弟弟在這方面的特長,更爲顯著。我們年紀很小還在私塾的時候,所好便不同。當時我們請了一位老夫子在家裏教着“詩云子曰”,並沒有什麼算學的功課,但是我的弟弟看見家裏用的廚子記賬的時候打着算盤,就感覺到深刻的興趣,立刻去買了一本“珠算歌訣”,獨自一人學起什麼“九歸”來了。我看了一點不感覺興味,連袖手旁觀都不幹。我只有趣味於看綱鑑,讀史論。後來進了小學,最怕的科目便是算學。當時教算學的是吳叔釐先生。他的資格很老,做了十幾年的算學教員,用的課本就是他自己編的。我看他真是熟透了,課本里的每題答數大概他都背得出來!他上課的時候,在黑板上寫着一個題目,或在書上指定一個題目,大家就立刻在自己桌上所放着的那塊小石板上,用石筆的的答答地算着。不一會兒,他老先生手上拿着一個記分數的小簿子,走過一個一個的桌旁,看見你的石板上的答數是對的,他在小簿上記一個記號;看見你的石板上的答數不對,他在小簿上另記一個記號。我愈是着急,他跑到我的桌旁似乎也愈快!我的答數對的少而錯的多,那是不消說的。如我存心撒爛污,那也可以處之泰然,但是我卻很認真,所以心裏格外地難過,每遇着上算學課,簡直是好像上斷頭臺!當時如有什麼職業指導的先生,我這樣的情形一定可供給他一種研究的材料,至少可以勸我不必準備做什麼工程師了。但是當時沒有人顧問到這件事情,我自己也在糊里糊塗中過日子。小學畢業的時候,我的算學考得不好,但是總平均仍算是最多,在名次上仍佔着便宜。剛升到中院後,師友們都把我當作成績優異的學生,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實際上是不行的。
但是大家既把我誤看作成績優異的學生,我爲着虛榮心所推動,也就勉爲其難,拼命用功,什麼“代數”哪、“幾何”哪,我都勉強地學習,考的成績居然很好,大考的結果仍僥倖得到最前的名次;但是我心裏對這些課目,實在感覺不到一點興趣。這時候我的弟弟也在同一學校裏求學,我們住在一個房間裏。我看他做算學問題的時候,無論怎樣難的題目,在幾分鐘內就很順手地得到正確的答數;我總是想了好些時候才勉強得到,心裏有着說不出的煩悶。我把這些題目勉強做好之後,便趕緊把課本擱在一邊,希望和它永別,留出時間來看我自己所要看的書。這樣看來,一個人在學校裏表面上的成績,以及較高的名次,都是靠不住的,唯一的要點是你對於你所學的是否心裏真正覺得很喜歡,是否真有濃厚的興趣和特殊的機敏;這隻有你自己知道,旁人總是隔膜的。
我進了中院以後,仍常常在夜裏跑到附屬小學沈永癯先生那裏去請教。他的書櫥裏有着全份的《新民叢報》,我幾本幾本地借出來看,簡直看入了迷。我始終覺得梁任公先生一生最有吸引力的文章要算是這個時代的了。他的文章的激昂慷慨,淋漓痛快,對於當前政治的深刻的評判,對於當前實際問題的敏銳的建議,在他的那枝帶着情感的筆端奔騰澎湃着,往往令人非終篇不能釋卷。我所苦的是在夜裏不得不自修校課,尤其討厭的是做算學題目;我一面埋頭苦算,一面我的心卻常常要轉到新借來放在桌旁的那幾本《新民叢報》!夜裏十點鐘照章要熄燈睡覺,我偷點着洋蠟燭躲在帳裏偷看,往往看到兩三點鐘才勉強吹熄燭光睡去。睡後還做夢看見意大利三傑和羅蘭夫人(這些都是梁任公在《新民叢報》裏所發表的有聲有色的傳記)!這樣準備做工程師,當然是很少希望的了!
(原載1936年1月1日上海《生活星期刊》第1卷第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