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寧墓揹着克里姆林的高牆,前面便是叫做“紅場”的大廣場——遇有閱兵或是其他遊行大會,都在這裏舉行。墓的全部是用深紅色的大理石建造的,雖不甚高大,而氣象卻非常嚴肅。門口有紅軍的兵士兩個持槍守衛,矮矮的門上刻着俄文“列寧的墓”字樣。進門之後,有石階引着向下走——向地窖走。向下走時,轉過兩三個彎,在每一個轉彎處也都有紅軍的兵士持槍守衛着。我們這兩人一排的隊伍很靜肅地向下走,最後走到一個地窖,靠牆的周圍是略凸的兩人一排可以通行的行人道,中央便是列寧的玻璃棺所在處。這玻璃棺是三角形(尋常的棺材是長的四方形,棺材頭是四方形,列寧的玻璃棺是長的三角形,棺材頭是三角形),全部是玻璃造的,裏面有電燈很亮地照耀着,腰以下有絨氈罩着,腰以上全部現出;身上穿的有人說是工人的衣服,看上去是古銅色的嗶嘰制的,形式和在中國所謂“中山裝”的一樣,兩臂都放在外邊,一隻手放在腰際。枕頭是紅綢制的,頭上沒有戴帽,可看見紅黃色的頭髮,中央已禿。宛然如生,完全像閉着眼在睡覺。棺的兩頭各有一個紅軍的兵士持槍立正着,氣象很嚴肅。我們想到列寧雖死,他的後繼者仍能本他的主義和策略,努力向前幹,天天在那裏建設,時刻在那裏發揚光大,他雖死而未死,中國成語所謂“雖死猶生”,他很近似,所以就算他不過是閉着眼在睡覺,也未嘗不可。
我們兩人一排的長隊,很靜肅地在這玻璃棺的四圍走過,大家的眼睛當然都齊集在這玻璃棺裏的“閉着眼在睡覺”的那位人物,出來的時候,還看見紅場上成羣結隊的數千人在那裏等候着。
在歸途中,縈迴於我的腦際的,還是剛纔看到的在那玻璃棺裏的“閉着眼在睡覺”的那位人物。在蘇聯的建設得着了成功的今日,我們也許很容易想到他的成功,但我在此時卻想到他在失敗時期對於艱苦困難的戰鬥和克服,卻想到他的百折不回屢敗不屈的精神。
他的三十年的政治活動可當做一部戰鬥史讀。
讀過俄國革命史的人都知道在革命鬥爭中有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的對立;前者是由列寧領導的。他對於孟什維克始終不肯馬虎遷就(因爲他看準了布爾什維克政策的正確,孟什維克路線的錯誤),在當時卻有不少人希望這兩派能合作,怪列寧固執,責他毀壞了黨,甚至於說:“假使他在什麼地方失蹤,死去,那是黨的多麼的幸運!”孟什維克的健將丹因(Dan)也說過這樣的憤語,列寧的一位最忠實而勇敢的老友克立成諾夫斯基(Krzhizhanovky)曾對丹因問道:“一個人怎能毀壞全黨,而且他們抵抗這一個人就那樣的無用,以致詛咒他快死?”丹因回答得很妙,他說:“因爲沒有別一個人像他那樣每天二十四小時都爲着革命忙,除想着革命沒有別的念頭,甚至在夢中所見的也只是革命。你想像這樣的一個人,你能奈他何呢!”
說列寧繼續不斷地奮鬥,這固是事實;但我們如不再作進一步地研究,這種說法仍近於膚淺。尤其重要的是他的革命的行動——百折不回的鬥爭——是根據於他對於主義的徹底地瞭解和信仰;他拿住了這個舵,無論遇着什麼驚風駭浪,別人也許要嚇得驚惶失措,在他卻只望清彼岸,更加努力向前邁進。他在無論如何困難、艱苦和失敗的時候,他的信仰從來沒有絲毫動搖過——我認爲這是他所以不受失敗沮喪的最大原因。
當一九〇六年全黨代表在斯德哥爾摩開會的時候,孟什維克佔多數,列寧所領導的一派失敗,他的信徒有些不免垂頭喪氣的,列寧咬緊牙根,對他們說道:“不要埋怨,同志們;我們斷然要獲得勝利的,因爲我們是對的。”他在失敗中認爲“斷然要獲得勝利”,這不是空中樓閣,是有“對的”根據。有正確的主義做根據的策略,纔是“對的”策略。
但是“對的”政策卻也不能自動——不能由袖手旁觀而坐待其成的——必須有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努力,纔有達到目的的希望;列寧在被刺的前一剎那,在米契爾生工廠(Michelson)裏工人會議中演講,最後一句話是“非戰勝即死亡”,這不是一句空話,他的一生便是這句話的表現。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列寧一生的政治活動,始終不是立於“個人的領袖”地位,卻總是代表着比任何個人都更偉大的一個以勤勞大衆爲中堅的大“運動”;這運動在他未產生以前就存在,在他死後還繼續着下去的。
1935年2月1日夜,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