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窗小品五十六 除夕苦憶

  民國二十四年冬,予自滬解《立報》職務,將北歸。一夕接家中兩電,囑勿行。旋接航函,知日本特務機關,在乎搜捕新聞教育兩界反日人物,忝居榜末。不得已,遂中止南京。廢歷除夕,聚飲於葉古紅家。葉川人,好與新舊斗方名士遊,慧劍兄所謂詩醫也。其家在湖北路之東,面臨外交部花園。城北故曠闊,景至蕭疏,時雪花如掌,凍霧迷天,宇宙銀裝,荒林積素。葉於小樓上,盛陳年飯,案上巨瓶插蠟梅天竹高三四尺。電炬通明之下,更燃紅燭如椽,銅柱雙擎。屋角白銅巨爐,鏤花作蓋,其中煤火熊熊,滿室生春。玻璃窗上,雪花撲打,水汗淋漓,於窗隙窺外交部大廈,真是瓊樓玉字。加以斷續爆竹聲,城南北遠近相應,年味盎然也。

  葉妻魏新綠,女票友,北地胭脂也,與周南素善,預約作天津女兒新年裝。時則穿桃花袍,着紅襪紅履,且於鬢邊插巨朵紅花,周身盡赤。餘哀樂中年,唯作微笑。葉齒豁頭童,睹其豔妻,樂不可支。既而友人郭冷廠、陶榮卿等三五人來圍座把盞,即席賦詩,餘得一律,不復盡憶,中有“已無餘力憂天下,只把微醺度歲闌”之句,蓋餘固別有感慨也。(事後葉以詩鈔示周邦式兄,揭載《中央日報》,易君左兄見而好之,和之至再。)詩酒闌珊,隔窗外視,雪涌如潮。湖北路稍遠通衢,夜深聲寂。偶有討帳人攜燈籠過樓下,衣帽盡白。其前有馬車,輪蹄破雪,的撲作聲。車上堆食盒,亦似爲過年忙者。予等乃嗟嘆一般年味,各各賞鑑不同如此。於是古紅豪興大發,撤席作竹戰,予不善此,與新綠坐爐邊剝花生,談梨園故事。天將明,雪稍止,葉着僕呼一轎式馬車來,送客歸寓。車由來龍巷入丹鳳街,人家擁寒閉戶,門上春聯,與地上尺厚積雪對照,紅白益顯。曉色溟濛中,見二三拜年人,着新衣在風檐下零落行走,便非昨夜趣味。蓋丹鳳街是舊南京街道,仍有人自行其古風也。

  當時草草過此一夕,初無深感。六年來,古紅早已作古,新綠飄泊天涯,境遇至劣。郭在西安,五六年不晤。陶死蘭州。餘與南,拋別老幼,託跡陪都。長安不易居,借茅屋兩椽,避居山谷。又屆歲除,亦復聊煮魚肉, 同飽晚餐。方案之上,油燈之光如豆大,以竹凳反置,上支鐵鍋,燃木炭數根,藉除寒氣。時門外瘦竹一叢,風吹之颼颼作響,雪子如珠撲入門戶。飯後守歲小坐,與南迴首舊事,一語三嘆,人猶此人,雪猶此雪,除夕猶此除夕,非其地,非其時矣。谷中無爆竹聲,取舊錶視之,僅十句鍾,而萬籟均寂,宇宙若死,探首戶外,漆黑無光,伸首不見其掌。亟掩戶回視,南擁被酣然入夢矣。伸紙追記,擲筆惘然。三十年農曆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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