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子江上有三個半火爐,爲南昌、漢口、重慶。南京則半個也。當炎暑達百度上時,此間富貴人士,頗思北戴河青島牯嶺,不得已而思其次,則爲在京、滬冷氣間看電影。予畏暑如人,不免有思,然思與富貴人大異,思吾鄉車水之農人。
吾鄉居皖中,無井,以池塘儲水。五六月之間,旱。農人乃架水車於塘沿,汲塘中水以灌田。水車有大小,小者長一二丈,以木格夾隔板於中,俗呼之爲龍。龍頭有兩鐵鈕,各套一木拐。拐動紐轉,節節引水上,此手車也。力巨者,一人可任之。大者龍長四五丈,木板以五六百節計,龍頭支無沿之輪四或三。輪滾上有腳踏,人踏之而輪轉車動。人不能憑空而立,則有一木架,作欄杆狀,農人扶而立之,以足車水。
日之午,驕陽蒸發田中之水上升,熱不可當。禾稻雖生水中,猶炎燒作青草味。村中大樹葉,均萎靡下垂。狗臥樹陰下,吐其長舌,水牛匿泥坑中,微露其首。車水之農人,則赤背跣足,腰圍藍短褲,車水不已。架上或支布棚,或不支,然支棚亦僅蔽日於當頂時。故皮膚焦黑,轉作紅色。胸前汗如蠶豆大,若巨霖之下滾。天愈熱,需水愈急。俯視足下水,從龍口滾滾而出,則作喲呵之聲以呼風。然風輒不至,人乃誤農人爲歡呼也。
車水工作,須半夜起,日入而止。農人立轉動之車輪上,凡十餘小時。家近者,可歸餐。否則有婦人或童子,以竹籃送飯至樹陰,呼而食之。食飯外,唯農人藉抽旱菸,得小歇。附近或無樹陰,即坐水濱烈日中,於腰間拔旱菸袋出,將田岸上所置燃火之篙草繩,就菸斗吸之。偶視同伴,尚作一二閨闥謔語,以自解嘲。蓋除此外,亦無以調劑苦悶與枯燥也。試思,此味與坐重慶洋房中,開電扇飲冰水意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