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裏,遊客多,趣味也雜。有人喜歡騎上備着花鞍子的阿拉伯駱駝,繞着金字塔和人面獅身的司芬克斯大石像轉一轉;也有人願意花費幾個錢,看那矯健的埃及人能不出十分鐘嗖嗖爬上爬下四百五十尺高的金字塔。這種種風光,熱鬧自然熱鬧,但總不及夜晚的金字塔來得迷人。
我去的那晚上,乍一到,未免不巧,黑沉沉的,竟不見月亮的消息。金字塔彷彿溶化了似的,溶到又深又濃的夜色裏去,臨到跟前才能看清輪廓。塔身全是一庹多長的大石頭壘起來的。順着石頭爬上幾層,遠遠眺望着燈火點點的開羅夜市,不覺引起我一種茫茫的情思。白天我也曾來過,還鑽進塔裏,順着一條石廊往上爬,直鑽進半腰的塔心裏去,那兒就是當年放埃及王“法老”石棺的所在。空棺猶存,卻早已殘缺不堪。今夜我攀上金字塔,細細撫摸那沾着古埃及人民汗漬的大石頭,不能不從內心發出連連的驚歎。試想想,五千多年前,埃及人民究竟用什麼鬼斧神工,創造出這樣一座古今奇蹟?我一時覺得:金字塔裏藏的不是什麼“法老”的石棺,卻是埃及人民無限驚人的智慧;金字塔也不是什麼“法老”的陵墓,卻是這個民族精神的化身。
晚風從沙漠深處吹來,微微有點涼。幸好金字塔前有座幽靜的花園,露天擺着些乾淨座位,賣茶賣水。我約會幾位同去的朋友進去叫了幾杯土耳其熱咖啡,喝着,一面談心。燈影裏,照見四處散立着好幾尊石像。我湊到一尊跟前細瞅了瞅,古色古香的,猜想是古帝王的刻像,便撫着石像的肩膀笑問道:“你多大年紀啦?”
那位埃及朋友從一旁笑應道:“三千歲啦。”
我又撫摸着另一尊石像問:“你呢?”
埃及朋友說:“我還年輕,才一千歲。”
我笑起來:“好啊,你們這把年紀,好歹都可以算做埃及歷史的見證人。”
埃及朋友說:“要論見證人,首先該推司芬克斯先生,五千年了,什麼沒經歷過?”
旁邊傳來一陣放浪的笑聲。這時我們才留意到在一所玻璃房子裏坐着幾個白種人,正圍着桌子喝酒,張牙舞爪的,都有點醉意。
埃及朋友故意乾咳兩聲,悄悄對我說:“都是些美國商人。”
我問道:“做什麼買賣的?”
埃及朋友一癟嘴說:“左右不過是販賣原子彈的!”
於是我問道:“你們說原子彈能不能毀了金字塔?”
同遊的日本朋友吃過原子彈的虧,應道:“怎麼不能?一下子什麼都完了。”
話剛說到這兒,有人喊:“月亮上來了。”
好大的一輪,顏色不紅不黃的,可惜缺了點邊兒,不知幾時從天邊爬出來。我們就去踏月。
月亮一露面,滿天的星星驚散了。遠近幾座金字塔都從夜色裏透出來,背襯着暗藍色的天空,顯得又莊嚴,又平靜。往遠處一望那利比亞沙漠,籠着月色,霧茫茫的,好靜啊,聽不見一星半點動靜,只有三兩點夜火,隱隱約約閃着亮光。一恍惚,我覺得自己好像走進埃及遠古的歷史裏去,眼前正是一片世紀前的荒漠。
而那個凝視着埃及歷史的司芬克斯正臥在我的面前。月亮地裏,這個一百八十多英尺長的人面獅身大物件顯得那麼安靜,又那麼馴熟。都說,它臉上的表情特別神祕,永遠是個猜不透的謎。天荒地老,它究竟藏着什麼難言的心事呢?
背後忽然有人輕輕問:“你看什麼啊?”
我一回頭,發現有兩個埃及人,不知幾時來到我的身邊。一個年紀很老了,拖着件花袍子;另一個又黑又胖,兩隻眼睛閃着綠火,緊端量我。一辨清我的眉目,黑胖子趕緊說:“是周恩來的人麼?看吧,看吧。我們都是看守,怕晚間有人破壞。”
拖花袍子的老看守也接口輕輕說:“你別多心,是得防備有人破壞啊。這許許多多年,司芬克斯受的磨難,比什麼人不深?你不見它的鼻子麼?受傷了。當年拿破崙的軍隊侵佔埃及後,說司芬克斯的臉神是有意向他們挑戰,就開了槍。再後來,也常有外國遊客,從它身上砸點石頭帶走,說是可以有好運道。你不知道,司芬克斯還會哭呢。是我父親告訴我的。也是個有月亮的晚上,我父親從市上回來得晚,忽然發現司芬克斯的眼睛發亮,就近一瞧,原來含着淚呢。也有人說含的是露水。管他呢。反正司芬克斯要是有心,看見埃及人受的苦楚這樣深,也應該落淚的。”
我就問:“你父親也是看守麼?”
老看守說:“從我祖父起,就守衛着這物件,前後有一百二十年了。”
“你兒子還要守衛下去吧?”
老看守轉過臉去,迎着月光,眼睛好像有點發亮,接着咽口唾沫說:“我兒子不再守衛這個,他守衛祖國去了。”
旁邊一個高坡上影影綽綽走下一羣黑影來,又笑又唱。老看守說“我看看去”,便走了。
黑胖子對着我的耳朵悄悄說:“別再問他這個。他兒子已經在塞得港的戰鬥裏犧牲了,他也知道,可是從來不肯說兒子死了,只當兒子還活着。……”
黑胖子話沒說完,一下子停住,又咳嗽一聲,提醒我老看守已經回來。
老看守嘟嘟囔囔說:“不用弄神弄鬼的,你當我猜不到你講什麼?”又望着我說:“古時候,埃及人最相信未來,認爲人死後,纔是生命的開始,所以有的棺材上畫着眼睛,可以從棺材裏望着世界。於今誰都不會相信這個。不過有一種人,死得有價值,死後人都記着他,他的死倒是真生。”
高坡上下來的那羣黑影搖搖晃晃的,要往司芬克斯跟前湊。老看守含着怒氣說:“這夥美國醉鬼!看着他們,別叫他們破壞什麼。”黑胖子便應聲走過去。
我想起什麼,故意問道:“你說原子彈能不能破壞埃及的歷史?”
老看守瞪了我一眼,接着笑笑說:“什麼?還有東西能破壞歷史麼?”
我便對日本朋友笑着說:“對了。原子彈毀不了埃及的歷史,就永遠也毀不了金字塔。”
老看守也不理會這些,指着司芬克斯對我說:“想看,再細看看吧。一整塊大石頭刻出來的,了不起呀。”
我便問道:“都說司芬克斯的臉上含着個謎語,到底是什麼謎呢?”
老看守卻像沒聽見,緊自比手劃腳說:“你再看:他面向東方,五千年了,天天期待着日出。”
這幾句話好像一把簾鉤,輕輕掛起遮在我眼前的簾幕。我再望望司芬克斯,那臉上的神情實在一點都不神祕,只是在殷切地期待着什麼。它期待的正是東方的日出,這日出是已經照到埃及的歷史上了。
一九五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