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的心

  已經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初,頭一陣子落過場大雪,冬天早來了。誰知近來一變天,飄飄灑灑又下起細雨來,冰雪化了,到處化得泥湯漿水的,走路都插不下腳去。原先封得嚴嚴實實的大江小河,又化了凍,邊邊岸岸的冰上浮着層水,只有背陰的地方冰還比較結實,時常可以看見朝鮮小孩蹲在小爬犁上,雙手撐着兩根小棍,飛似的滑來滑去。

  這一天,雨不下了,怪陰冷的。晚間我坐在燈下讀着本叫《斯大林教養的人們》的書,正在驚歎着蘇聯人民那種英雄的品質,這時我接到個電話。我不清楚是誰給我的電話,但我知道這是個好心腸的人。他說:

  “你知道麼?今天傍晚在安州車站犧牲了個戰士。他見一個朝鮮小孩滑冰掉到水裏,趕緊去救,也陷下去。他把小孩救上來,自己可沉下去了。是個很好的同志啊!又是一個羅盛教!”

  我去看那位烈士時,他已經裝殮好,平平靜靜躺在那兒。他的神情很從容,像是睡覺。我定睛望着他的臉,我不認識他,但我又十分熟悉他。從黃繼光身上,我熟悉他;從羅盛教身上,我熟悉他;從千千萬萬中國人民身上,我更熟悉他。他的面貌一點不驚人。誰要以爲這樣人身上準有許多驚心動魄的東西,那就錯了。

  他只是個頂簡單的中國人,幾句話就可以交代清楚他的一生。他叫史元厚,山東長清人。他像所有貧苦的農民一樣,一下生過的就是苦日子;也像所有機靈的孩子一樣,有時會想出很可笑的法子,對地主報個小仇。譬如說,把地主的南瓜挖個洞,往裏拉糞;還有一回,把些毛毛蟲的毛撒到地主被窩裏,害得地主黑夜睡覺,渾身刺的又癢又痛。到後來,他長大了,流落到濟南拉洋車。再到後來,就參加了部隊。

  史元厚家裏有老父老母。這對老人像所有父母一樣,不管兒子的鬍子多長,還把兒子當小孩看待,總怕兒子冷了不知添衣服,餓了不知道吃。千里迢迢,也要託人捎去做孃的連宿打夜帶着燈做的老山鞋,還要在信上千叮嚀萬叮嚀,就怕兒子晚上睡覺不蓋被,受了涼。

  史元厚家裏還有個沒過門的妻子,叫紹英。這個妻子可不像早先年的婦女,只知刷鍋燒飯抱孩子,她卻在鎮店上唸書。史元厚曾經寫信問她想要什麼東西,心裏先猜了猜,以爲離不了是些花兒粉兒一類東西。過幾天紹英回信了,寫的比史元厚都清楚,要的卻是支鋼筆。

  來朝鮮以前,史元厚接到父親的信,裏邊說:“你爹老了,生活什麼不缺,就是缺個孫子,要是你肯聽話,頂好早一天回家成了親吧。”史元厚的心攪亂了。翻騰半宿睡不着,第二天起來便向上級寫申請書。

  他素來愛說愛鬧,永遠不惱,別人也愛找他開玩笑,順着史元厚的音都叫他“史落後”。旁的戰士見他寫申請書,笑着四處噪:“‘史落後’打報告要娶媳婦了。”

  史元厚應聲笑着說:“就是嘛,你管得着!”以後接連寫了七次報告。但他要求的不是回家,卻是上抗美援朝的最前線去。

  一九五三年二月,正是敵人妄想從我們戰線後方登陸作戰時,史元厚跟着隊伍到了朝鮮。隊伍一到,立時打坑道,挖工事,進行反登陸作戰的準備。史元厚挖戰壕磨得手起了血泡,扛木頭把肩膀都壓破了皮,照樣像匹小騾駒子,又踢腳,又撒歡。他這人話語多得出奇,旁人說話,就愛插嘴。有時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惹得戰士們笑他說:“我看你上一輩子準是個啞巴,一肚子話,都憋到這輩子了。”他也不惱。要是旁人叫他逗惱了,他會抱住你笑着說:“怨我!怨我!”

  穿戴他從來不講究好看,衣服鞋襪,總是縫縫補補的。

  誰要問他:“你是怎麼回事啊?新發的鞋也不穿,留着爛在箱子底麼?”

  史元厚會笑着答應說:“誰說不穿?早磨掉半邊底了。”

  你不必多問,準是他見誰沒穿的,又給了人。他就是這麼個人,和誰都處得來,手又大,只要是他的東西,你自管拿去用。在我們生活當中,我們隨時隨地會遇見這樣人,一點沒什麼可注意的。可是就在這樣人火熱的胸口裏,卻藏着顆高尚的無產階級的心。

  春天的夜晚,還是森涼森涼的。史元厚站在山頭的哨位上,守望着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國土。一聽見半空中飛機響,槍就握得更緊。敵人想投傘兵呢,投了就消滅他。山風一吹,飄起股青草的香氣,他忽然會想起了家。這種帶點泥土氣息的草味,他從小便聞慣了。一時間,彷彿他警衛着的不是朝鮮,卻是他的本鄉本土。他想象得出家裏人正在做什麼。父親一時出現在他的腦子裏。老人家披着棉襖,擎着根麻秸火,咳嗽着,正在給牛拌夜草。他娘卻坐在熱炕頭上,嗚嗚搖着紡車,也不用什麼燈亮,抽的線涮溜極了。還有他的愛人紹英,怎麼也沒睡?你看她坐在麻油燈下,歪着頭,輕輕咬着下嘴脣,準是在給他寫信。他懷裏就揣着愛人的一封信,寫些什麼呢?簡直像個指導員,淨給人上政治課。不用你訓,我是個青年團員,懂的比你多得多了。是誰把我造就得像個人了?是誰關心我這個,關心我那個,幾次三番派祖國的親人來看我們?你放心,我會對得起黨,對得起祖國人民的。

  當時連里正學習邱少雲的事蹟,史元厚不知怎的,變得特別蔫,整天不大開口。

  同志們問道:“你是不是有病?”

  史元厚說:“哼,我一頓吃五個大饅頭,還有病!”

  同志們都笑起來,又問:“那麼你是怎麼的了?”

  史元厚懶洋洋地說:“我怎麼也不怎麼的!出國的時候,咱說的什麼話,現時光蹲在朝鮮吃,一點功勞沒有,將來回去,怎麼回答祖國人民?看人家邱少雲!”

  嘴裏說着,他心裏便下了決心,要用整個生命去做他應當做的事,就像邱少雲一樣。

  轉眼到了冬天,朝鮮前線又飄了雪花。停戰協定簽字幾個月後,祖國的親人又衝風冒雪來看志願軍了。有一個蒙古族文工團來到史元厚那個部隊,都住在宿營車上,就停在安州車站附近。史元厚和幾個戰士被派去擔任警戒。

  車站背後是一帶土山,叫龍潭嶺。嶺腳下有一片大水塘,叫龍潭池,夏天常有人在裏邊洗澡,一跳下去不露頭,足有一丈多深。眼下凍了冰,像鏡子一樣亮,變成孩子們最留戀的滑冰好地方了。

  就是那個陰化天,黃昏時候,慰問團的同志將要到別處去了。警衛戰士都打好揹包,下了宿營車,打算回本連去。有人見史元厚沒下來,喊了他一聲,大家頭前先走了。走了很遠,才見史元厚提着槍走下車,神情有點發悶,對着慰問團露出戀戀不捨的樣子。都是重感情的人,這一分手,不知哪天才能再見到祖國的親人,誰能不留戀呢?

  先走的戰士走出多遠,背後忽然有人追上來喊:“你們一位同志掉到水裏去了!”

  大家急着往回跑,只見那龍潭池塌了一大塊冰,岸上丟着史元厚的槍,史元厚的衣服,人卻不見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坐在水邊上,渾身上下滴着冰水,哭都哭不出聲。

  原來這個小孩剛纔蹲在爬犁上滑冰,說聲不好,一下子陷下去。他的兩手扒在冰上,水浸到脖頸子,眼看就要沉底了,哭着喊起來。

  一個志願軍飛跑上來。這就是我們的史元厚同志。他扔下槍,脫了衣服,幾步滑到小孩跟前,伸手去拉那小孩,忽隆一聲,冰又塌了,兩個人都落到水裏去。只見史元厚在水裏鑽了鑽,露出頭來,雙手託着那個小孩,一轉眼又沉下去。他又鑽上來,又沉下去。第三次鑽上來時,他用盡力氣一推,把小孩推到冰上,他自己卻沉了底,再也浮不上來了。

  戰士們把他從水裏抱上來時,他的臉青了,胸口涼了。他已經用他整個生命做完他應當做的事,離開我們悄悄走了。他臨死會想到什麼呢?你是不是想到黨?想到你的祖國,你的親人?他只有二十五歲。他的短短的一生就這樣簡單,他死得也很簡單。可是,我不能不思索個問題。爲什麼我們的人民都這樣奮不顧身呢?自從出了個黃繼光,接着又是一個,又是一個。於今呢,又出來第二個羅盛教了。難道說奇怪麼?這正是毛澤東教養出來的人民啊。

  我去看了看那個小孩。小孩叫趙元弘,住在龍潭嶺背後,村名是三龍裏。爹原是勞動黨員,一九五〇年秋天敵人進攻朝鮮北半部時,把他爹抓去殺了。後來他母親也炸死了,趙元弘便靠伯父收養着。趙元弘拖着志願軍的大鞋,戴着志願軍的棉手套,見了我們一句話不說,用手套揉着眼,只是抽抽搭搭哭。他伯父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昨晚上難過得一夜沒好睡,臉色顯得很愁苦。一見我們,老人的下嘴脣直打顫顫,眼裏含着淚,好半天擦了擦淚,指着小孩,顫着音說:“都是爲這個孩子,一個志願軍死了,我永遠也忘不了!”

  誰又能忘得了呢?朝鮮人民用最隆重的葬禮,把烈士的遺體葬到龍潭嶺上。嶺下臨着龍潭池,史元厚就是在這兒把他的生命最後獻給了朝鮮人民。朝鮮人民又把龍潭嶺改叫做“史元厚嶺”,龍潭池叫“史元厚池”。千秋萬代,望見這片山,這片水,朝鮮的子孫就會想起這個人來。史元厚是個戰士,臨下葬,朝天放了幾排槍,這是一個戰士應得的尊榮。史元厚被埋葬了,但我知道,他那顆偉大的心卻依舊跳動着,跳動在千千萬萬中國人民的心坎裏。好同志,我寫的不只是你,我寫的正是中國人民的心。

一九五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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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朔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3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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