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碑十六

  离汉口两三里远,有一个小镇叫桥口。那里有自来水厂,磨粉厂,制革厂,纱厂,……完全是一个工厂地带。在这些工厂中,有一家规模最大,而可容纳两三千工人的,就是××人办的××纱厂,现在孙丘立带了一排兵正向着这家厂走去。

  沿途上有污脏的露天小店,店傍往往是三两只小鸡在拼命觅食;有矮小的茅屋,屋畔也大都是那末一匹瘦猪在烂棚下掘污泥。然而也常与一般城市的外廓一样,这里,一面尽管是这样的贫民窟,是污秽,惨淡的总汇,一面却也常常有高耸的货栈及庞大的仓库之类,在傲视着一切。

  但在这路途上,最受人注意的,便是那些零星地散布着的童子团。这些拿着棍棒,披了一块红领巾的小家伙,一见着孙丘立走过,便将两脚一并,一只手拦腰一比,同时嘴上也喊出一声清脆的“敬礼!”几月前还是鼻浓满面的泼皮孩子,现在竟是这样的有信仰和礼仪化了。

  走到镇上,孙丘立即将队伍排列在厂前的两列对立着的工人宿舍间,自己即先进厂去办交涉。及到大门前,他见着门口上已经有五六个女工在那里一面把守,一面又在嘻嘻打笑;都是十五六岁的半大脚女子,每人手中也拿着一条棍,身上穿着深蓝色长袍,头上罩了一顶荷叶形的蓝色帽子。踏进大门,门内正是办公厅;一个大马蹄形的柜台圈内,坐着几个××办事员,而一见着身穿军装的孙丘立时,大家的阴沉沉的眼睛,即一齐转成了惊诧和敌意。但待孙丘立抓住一个作传达的中国人说明了来意时,这才又穿出办公厅,经过极长的甬道,被引到一个敞厅上来了。

  敞厅上只有空桌子和条凳,而且有两面竟用短栅隔着,似乎是发工资之类的地方。前面长甬道紧联着工人们的进出口,口上的木栅傍,有一个印度司阍无精打采的来回踱着。后面工房内响出沉重的机器声,显然一切都尚未受着城内的事件的影响。孙丘立一边等一边无目的地端详着这一切,忽然一阵皮鞋声响起,一个矮胖的××人带着一个戴瓜皮帽的买办,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先生是从那儿来的?”

  矮胖子满脸狐疑,但竟能说着三不象的北京话。

  “从保卫局来;大概贵处已经知道昨天汉口发生的事情的……”

  颇有些怕对面听不懂似的,孙丘立故意把话放慢,然而日本人却意外敏捷,立刻接着他的话,说:

  “是的,……可是,只是公司来过电话,所以,还不知道详细。……先生来的贵干呢?……”

  “就因为昨天的纠纷,汉口那面,竟有人乘机捣毁了贵国的几家铺子;保卫局深恐这边也因为人心的激动,或者流氓之类的乘机捣乱,会发生同样的不幸事件,所以特派兄弟带了一排兵来保护贵厂,现在队伍已经休息在外边的。……”

  孙丘立努力说得使对面容易懂,但这次,对面却似乎懂不清了。于是只见那××人傲然将头一偏,对尾后的买办咕噜了句什么,同时买办便必恭必敬,倾身下来,笑怩怩的将丘立的话解说了一番。

  “哦,那好极了。”矮胖子回头过来,脸上也即刻露出笑意。“我们这面也正恐怕有乱人进来。……”

  “是的,所以很想贵厂立刻找个空的地方,好让兵士们进来住扎。”

  于是××人又回头过去向买办咕噜了一阵,买办这才笑怩怩的过来约着孙丘立去察看房间,商议铺位,计划伙食。……待一切都定妥后,孙丘立便在甬道旁边的两道门壁上贴上了“保卫队临时住扎处”的条子,即将休息在外面的兵士带进来了。

  将几处岗位派定后,孙丘立坐在临时搁好的木板床上松一口气,几里路的徒步过后,又加上这一阵琐碎事务,他微感觉疲倦了。可是不一刻,他又起来抓住傍边的帽子,而在房里约略踱了几步之后,便又向外边走去了。

  一踏出大门,他忽见着守在那里的几个女工把脸藏在荷叶帽下,对他嗤嗤地笑,伧促间,他竟疑惑是自己的脸上涂了墨,但仔细一看,原来其中还有两个紧紧靠住墙壁,各自并好一双半大脚,挺着胸脯,比了个卫兵敬礼的姿式,而一见着已被孙丘立望见了时,这才又嗤的一声,跟着大家羞怩怩的笑弯了腰干。

  “你们的工会在那里?”

  孙丘立率性就抓住她们问。大家把痴笑忍住了,可是没有一个作回答。待他问第二次时,其中才有一个脸红红的用手向宿舍那面一指,嘴里也说了句什么,但几乎还未被人听清楚时,自己便早又埋头下去,笑得无法制止了。

  于是孙丘立只好丢了这些玩皮女孩,向着前面的两列宿舍走去。宿舍系用红砖造成,颇显着坚固象,但却一律矮小,狭隘,而且一间单房就是一家。有的死沉沉的关着门,从窗口望去,只见锅炉,床铺,桌,凳,都乱杂地挤在一起;有的只剩一个污脏的孩子爬在房门前,傍边屎尿拉了一大堆;有的则仅是一匹斑猫懒懒地睡在窗子上,仿佛只要有了主人去上工,自己就很可以百事不管一样。路上撒满了甘蔗渣,花生壳,或橘子皮之类,空中也充满着一股灰尘和煤烟的污浊气。

  走完了这两排平行的房子,都没有见着工会的招牌。待从尽头处一转拐,在一段空地的对面,即刻又有一堆矮小的房子远远出现。待他横穿过去,才知道这也是一条短小的市街;其中有杂粮铺,有小饭馆,……而在一家茶肆隔壁,他终于把工会找着了。

  一踏进门去,内面便是一间宽敞的集会处。屋心中有两根斜柱头撑住屋顶,上面鱼鳞甲的瓦片和肋条般的搁板,骨棱棱的现在头上。正壁上一幅总理象照例配上党国旗,遗嘱,及那附“对子”,壁下有两张白木桌子和四五条板凳。一切都很简陋,但一切都很整洁。

  听着了丘立的脚步声,后面即静静地走出一个人来;一套清洁的蓝色粗布短装,穿在结实的身上,而一见着孙丘立时,便用一种沉着而微近乎迟钝的声音问道:

  “同志,想找什么人?”

  “我想找会里的负责人,有点关于厂里的事情,要谈谈。”

  “好的,请少坐一下。”

  那人说着便又掉身进去了,依然是那末静静地。孙丘立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所简朴的庙宇:不特室内异常肃静,连传达人也似乎特别有一种敬虔的信仰和严肃的举动。于是他坐在板凳上,漠然地幻想着这次出来的人将是什么面孔,身上穿着什么衣服,谈话时会是如何模样,而不一刻他便听着一阵脚步声渐次从远处响过来了。

  “啊!”

  孙丘立不竟惊叫一声,弹簧似的站起来了。

  来人似乎也跟着一怔,立刻止住脚步,暂时与他对看了一刻,但似乎随即认出了孙丘立的面影,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你是从前凤台旅馆的田……”

  田司务?田同志?孙丘立跳动着胸窝,抢上一步,但伧促间,竟不知怎样招呼才好。

  “是的,我是田焕章。”

  来人温和地一笑,又微微打量他的军服,皮带,皮绑腿之类,俨然象匠人欣然地审视自己经过一番苦心后的完成的创作品。

  “从前在旅馆内面多承看照!”

  孙丘立忍不住先感谢了旧日的那一段好意。但田焕章却反不好意思似的,即刻讷讷地说:

  “啊,那,那值不得一谈。”

  这时,起初的工人,又静静地送了两杯茶出来,两人便在靠壁的桌子两傍对面坐了。孙丘立觉得田焕章还是从前那样的一幅忠厚脸,老诚象,只是上面添了许多严肃气,而在这气象中仿佛藏着一种力,一股劲及类乎宗教式的信仰心,使人一见生敬。而更奇特的,是对于孙丘立的突然以一个军官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事,也并不表示怎样的惊异,似乎早就知道从前在旅途中穷病交加,而自己加以援助过的青年,一定会有今日的一变,现在他只垂着粗壮的两臂,穿着对襟上满有密密的布纽扣的工衣来静待这位青年的说出来意就够了。

  然而对于他自己的突然在这会所中出现的事,孙丘立却第一眼就表示惊讶,而现在手一端上茶杯,又不能不继续问道:

  “田同志是几时到这边来的?”

  “啊,那很久了。”田焕章微微将眼睛往屋脊上一望,但随又收了回来:“本来没有进凤台旅馆之前,就想到这边来的。”

  “那末,现在工会里面就是田同志负责?”

  “是。”

  田焕章即刻从短衣上的口袋里将筋绷绷的两手取出来放到桌上,同时倾着身子,做个豫备听话的姿势。这种毫无普通的闲谈而只急于事务的态度,又不能不使孙丘立再惊讶一次。

  “我现在住在保卫局——”

  “是。”

  “今天受着上面的命令,带了一排人到纱厂这边来——”

  “是。”

  见着田焕章两臂伏在桌上,一面接应着自己的话,一面注意倾听,于是孙丘立便也渐渐说明了×租界的水兵如何行凶,民众们是如何激昂,现在政府豫备怎样应付,末了又说明上面是如何希望厂里工人们暂时不必有罢工的举动等事。

  “对了,”在孙丘立的话略告一段落时,田焕章这才将身子一昂,仿佛一切都已明了,“现在武汉已经是成万数的工人失了业,帝国主义者又在加紧封锁,压迫,我们再不能罢工了。”

  “所以我们现在派兵来的目的,表面上虽说是保护他们,其实是监视他们,假使××人万一也把工厂封锁,与英国人一致行动起来,那,我们的困难也就更渐加大。”

  “是。现在我们要先打倒英帝国主义。”田焕章逐渐热忱地说,而语势也竟不是从前那样的拙讷。“昨天听着××人闹了事的时候,我们这里有几个委员就主张罢工,水厂那面还有同志来说愿意帮助去打厂;但是,我说不忙,没有得着命令,我们不能乱动;我想上面一定会派人来的——但万不料来的就是孙同志。”

  “对了,现在我们要保守革命的纪律,不要使××人得了借口;现在常常有厂主和店东借故关门来增加失业,来作要挟的。”

  田焕章沉着点首。继续伸手端着茶杯;可是并不喝,似乎在想还有什么话应得讲。约莫一瞬,他即放下杯子,略将巨躯移动一下,说:

  “好的,我们立刻将孙同志这意见说与各委员知道。昨天因为恐怕有人扰事,所以已经派了几个女童子团到厂门上去看守,现在可以撤回来了么?”

  “我看暂时不忙,她们也有她们的用处的。”

  “那末,孙同志打算在这边住多久?”

  “我明天早上就得回汉口。这里的事大概交与一个分队长办理。至于什么时候撤回军队,那就看上面的命令。”

  “好的;那我就在晚上过来和孙同志多谈一谈,还可以在厂里各处走一走;这真是难得遇见孙同志的好机会。”

  田焕章随即将两手收回衣袋,谈话就此告一段落。孙丘立还想多留一下,但略一筹躇,也即起身告辞。

  这时门外站着不少的人,似乎都在看带了一队兵进厂而又来到工会的这位青年军官在干着什么事。可是孙丘立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只梦幻般的穿过他们,逃也似的一直走了,这和田焕章偶然相逢的兴奋还强烈地留在他的心上。……

  待走到两排宿舍前时,忽然厂内一声汽笛长鸣,不久即有一群群的工人,像潮水似的从厂口涌出,又向四面八方流去,是正午放工的时候了。孙丘立笑迎迎的望着这些互相呼唤着,兴奋地谈论着,几乎压断了路的男女工人,心里不觉想到:

  “这些都是田焕章的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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