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气打乌的时候,长街上有一长串车子直向前冲,而一遇着前头一部有阻碍时,车夫们便一齐叫着“留到!”,“留到!”用力站住,但终于每个人的拖柄都要在前一辆的背上猛撞一下,坐的人也就跟着要把身子前后一颠。
在这一串车子中间,孙丘立坐着,很发急。七点钟快到了,而车子老是这末一走一停,望着会要赶脱最后一趟的轮渡。
车子拖到汉阳门,已经是七点过了五分。完了!他想只有冒着危险坐划子。可是待他走到江边一看,下面的轮渡竟还未开,虽然上面已经是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于是他即刻飞跑下去,而在他刚攀住轮口上的柱子时,机器舱的铃子便响了。
一挤进舱中,他便看出今天有什么地方发生了不寻常事情。船上有许多人在兴奋地谈着,也有许多人在紧张地听:
“他妈的,要捣乱就跟他收回来!不理他,他反不甘心。”
“……怕他有枪!人多了,他敢打!”
“对喏,收回英租界的时候我就亲眼见过:大家从江海关一网涌过去,他妈的,守在江边的几个英国兵,拖起机关枪回头就跑!”
“是呀,那时候不晓得什么人一下就爬到江汉关顶上去将青天白日旗一扯,同时一长串笾炮就从上面放下来,——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听说德租界的××铺子统被打坏了,许多人还要冲进×租界去。……”
“还不是!他的妈的短脚干,以为还是从前,可以乱杀人!”
长衫,短裤,军服……各色各样的人物,和腔调,就这样各自兴奋着脸孔,闹动了全船,而大家都是那末表示着自信和力,充满着紧张和痛快。孙丘立想抓住人问个底细,然而在这种情形下,反因自己的这一身军服而不便问。但这越使他心急;在这到处都是火药库的地方,本随时都会来一个爆发,但不料这爆发就在自己离开了职守的这简短的下午。
下船后,他即刻跑上一码头,但街上倒意外平静。于是他急雇一辆车子到怡园,想看看后城马路一带如何,可是下车来,除了见着大家的脸孔都有些兴奋而外,也不见有特别的大变动。待约走了一刻,他才听见前面一片歌声响起,一队兵应着长官的哨子,悲壮地唱着《满江红》,往×租界那面去了。他想事情一定是发生在那面。于是穿过交通路,他急折回本队来。
回到队里,他急向韦志成的房间走去,想问本队是否曾受调动,或者总队是否有电话及命令之类下来,但一到门前,他竟不得不突然站住了;房内隐隐有一阵𠺝𠺝的笑声传出,似有一个人被压在床上,连气都透不过来一样。
“起去……会有人来的。”被压住的人似乎勉强止住笑,挣扎出这末两句。
“坏家伙,才过了这几天,就变了心。”
丘立听出这是韦志成的声音。他觉得奇怪,在这样紧张的时候,怎么韦志成会关在房内瞎闹呢?于是他一脚把门踢开,踏了进去,果然见着韦志成螃蟹似的,正摊开四肢,爬在那个女孩子模样的勤务兵身上,扁长的嘴巴还口涎滴滴的在勤务兵的脸上乱咬。
“真正岂有!外边发生了天大的事情都不晓得,还在这里穷开心!”
韦志成即刻坐了起来,可是对于孙丘立所说的“天大的事情!”不特并不惊异,而且还有些满不在乎的神气。他简单地哼了一声,说:
“什么天大事!不过死了个把黄包车夫而已。”
“只死了个黄包车夫?可是我刚才在后城马路见着一队队的兵向着×租界开去,据说那边说不定要开火。……”
“要开火?”韦志成张嘴一笑,似乎已看出孙丘立是在故意夸大其辞。“我猜准是你还不知道底细。”
“的确还不知道。不过在船上听着许多人讲得形势汹汹的,上岸来也的确看见开了一队兵去,——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
“事情小当然也不算小。据说,先有一个××水兵坐车回×租界,可是坐了车却不给钱,——也许是给得太少。这当然是使车夫不依的。但待车夫跟上去追讨时,冷不防那水兵回头就是一拳,硬将他打倒在地下。坐车不给钱还要打人?旁边有几个车夫就这样大抱不平,一齐上前去,想捉住凶手。但这时,凶手便即刻拔出刺刀来乱斫乱杀,弄得好几个受了伤,其中有一个竟因伤重死了。……”
“那水兵呢?”孙丘立性急地问。
“当然扬长而去了。”韦志成依然是那末不慌不忙,“可是这消息马上传遍了码头,传到了工会,一下整个武汉都知道了。你想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不激动公愤的么!于是有许多人就主张乘这机会收回租界,有的更不客气就将租界外面的几家××店子打得稀烂。……我正得着这个消息的时候,总队的电话就来了,但你猜是什么?”
“叫你在队里玩勤务兵,是不是?”
猜不着韦志成对这件事的轻描淡写究是什么闷胡芦,孙丘立忍不住这样反刺一句。
“叫玩勤务兵还好一点!”韦志成这才愤然地站了起来,一脚踏到屋中,随又车身转来对着同坐在床沿上的孙丘立说:“不过叫的是派兵去保护××人!听着么,叫你明天一早就带一分队人到桥口的××纱厂去,一不准工人罢工,二不准有人侮辱帝国主义者。你刚才见着开去的兵,也说不定是去镇压民众的吧。”
望着,韦志成渐说渐愤激,口沫也往外飞溅,但一刻即又放低了声音,变成了十分鄙夷的神气:
“哼,说我老韦也不革命,把我赶出来;你怕硬要是什么才算革命么,笑话!要革现在就正是好革的时候了,为什么又要讲狗屁的策略!……”
孙丘立这才明白了韦志成是在因为前次的撤差而发牢骚。因之想着事实也许和所说的不无两样。为着明了个究竟起见,于是他遂决心亲自向局里走一趟……
经过半点之后,他又从局里回来,心里这才安定了。他将知道的一切告诉了韦志成,又劝了一阵不要因为一时的工作掉换而灰心等后,即挽着韦志成一同到×租界那面去看群众们的情形。
后花楼与×租界几乎是处在两个极端。两部车子轧出伊呀声,穿着“洋街”,直由西向东卸去。……昔时侵略者跳梁的地方,现在大都关门闭户,象给暴风雨洗刷过似的现出阴森气象,偶从十字街口的电柱上射下来的灯光,在黑夜里,似乎带着一股寒意。过法租界时,虽然灯火较多,而且也有洋铺子敞开门面,但一切都象受着极大的威胁而有一股怯懦气。……
待刚进旧时的德租界时,他们忽然见着有一辆救火车停在街心,而且还有一股水在向着一栋大洋房顶上濆。想着几家被捣毁了的××铺子就在这旧德租界,两人便在这里下了车。然而一下车后,他们却看不出个头绪,那栋房子既不象失火,而且除了几个救火队而外,连一个看的人都没有。
“大概已经散了吧。”
满以为出事地点就在这里的韦志成没兴趣地这样说。可是孙丘立仍主张继续前走,——纵然已经散了,也想一直到边界上去看他们在准备什么否。
于是他们又穿过了两条街;这才见着有三两成群的人由江边走上来,同时也有一部分人在边谈论边倒回去。而前面一个转角上复有一群穿蓝色短衣的纠察队,拿着棍棒站住,他们知道发生纠纷的地点,原来还在这边。待加紧脚步,两人从转角上一倒拐,果然,即刻有黑压压的一街人出现眼前,大家都在那儿转动着,停留着,有的还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的还在胜利地欢笑,时时无目的地乱喊打×××;其中自然有不少凑热闹的朋友,然而大部分都是穿着褛褴衣服的码头工人,及满身汗臭的黄包车夫之类,在那里真正地想复仇,真正地要借这机会发泄出饱压了无年数的怨气。
孙丘立和韦志成两人慢慢地往前挤去,不一刻便果然见着街旁有两家××铺子被打得稀糟烂;一家点心铺的招牌横躺在地下,玻璃窗成了无数的碎片,内面则桌椅也已粉身碎骨,膏饼之类,被践踏得满地。另一家则空无一物,只剩一个柜台,半埋没在倒坍下来墙壁的泥土内。一面在这些乱杂的人群中,复有人高高地站在板凳上,嘶着喉咙向大众劝晓,他们勉强听出那声音是:
“同志们都是很革命的,大家散回去得了,……政府会努力去交涉,不致使大家失望的,……我们要守革命的纪律。”
但大家依然是那末逗留着,转动着……虽然有一部分人听着劝告而退了回去,但即刻又有三五成群的补充上来。孙丘立和韦志成两人在这里看了一回,便又顺着街往江边走去,也想顺便在交界处看看×××有无异动。
“老孙,你今天是不是到你姊姊那里去过?”走到一个僻静处时,韦志成突然过来牵住丘立的手,问。
孙丘立即刻一怔,想不出这突然而来的问话是什么用意,伧促间,竟以为是韦志成知道了他今天的一切。但幸好韦志成即刻又把话继续下去了:
“我告诉你,你若是常常去的话,你千万不要在她同住的徐若英身上打主意。”
“是你已经豫约了的,是不是?”
想着韦志成的素来的“草包”气,而徐若英又正是他的小同乡,孙丘立猜定这其间定又有些蹊跷。
“那倒不是,不过我劝你,不要去白费心血就得了。”
“何以见得?”
“那末,……老实告诉你罢,那是已经有了恋人的;不过那恋人并不是男子而是一个同性,——就是她同住的密斯周,——你说该可奇怪!”
“你怎知道这样详细?想来你已经去白费过心血来的了。”
韦志成不回答,但随即敞开下巴,发出一阵异样的狂笑,直笑得眼泪口水都一齐往外长流,然后才突然敛住,很自暴自弃地说:
“所以,象我们这样的人,还是跟勤务兵寻寻开心算了吧:要革命,别人不相信,要恋爱,还敌不过一个女子,你想还有什么卵用!”
孙丘立这才知道韦志成的时时表现无聊的又一原因了。可是在韦志成的这种真率地绝望地告白之下,他竟毫没有嘲笑的心情;他即刻伸一只手臂过去拍着对方的肩膀,很同情而又带着鼓励的口气,说:
“老韦,那算得什么呢,——一个封建小姐也值得恋?而且你这次的掉换工作也不见得就是对你不相信;总之我们这样在下面干事的人,只好以上面的意见为意见的。比如眼前这件事吧,我们仿佛以为应当乘此机会多收回一个租界,可是在上面的暂把目标集中在一个帝国主义者身上的策略之下,也就只能跟着这样干。老韦,我看你还是不要太消极了吧。”
“这,我自然懂得,”这时,韦志成又慷慨地说,“不过,老孙,你是晓得的,说我老韦也不革命了,那才笑话!你看着,将来是有事实证明的。”
两人就这末很快地走到了江边。可是待他们再向着日租界那面走了几步,黑暗中突有几个纠察队拿着棍棒将他们拦住,据说前面××兵已经堆起沙包,架好机关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