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台旅馆的隔壁,是一家海产货物的堆栈,孙丘立的一间狭窄的房间,特别地紧接着这堆栈的门口。所以他转到房间后还不曾睡上几时,便又被堆栈前的一阵杠担声,落货声,以及一些与重荷挣扎的从胸肺中迸出来的嘶叫声,与劳动者所特有的互相咒骂的粗暴声所惊醒了。
一时茶房提了一壶开水进来,即向他说:
“孙先生,你家昨晚起夜的时候,在厨房那面,见着有猫子的形迹没有呀?”
突被这样一问,孙丘立便觉得脸上有些发红;但他还不曾回答时,田焕章又继续说道:
“不知是那家的猫子,真厉害;从前两晚起就来偷我们的‘番菜’吃,昨晚连我们特别盖上的木板也都弄翻了。伙计们以为是在夜里有人起来偷去私卖,现在都在那边闹。但是昨晚是我守夜,那里有人起来偷呢!”
孙丘立不知这话是在为他辩护,抑是由于真的不知道;可是他的发跳的胸窝,却随着这一段话而暂时安定下去了。于是他带着无事的口吻说:
“猫子我倒不曾见过;不过我知道你们开的饭,都是客人们吃剩了的东西,还有什么番菜给猫子偷呢?”
“是的呢,你家。但是你不见我们吃了过后,再剩得有鱼刺,肉骨头,油煎菜等时,我们都要拿来合并在一起的么?就是因为要这样一碗一碗的翻并起来的原故,所以伙计们都叫它‘番菜’。据说别的地方还有称它为‘龙虎斗’的呢。”
孙丘立也滑稽地笑了。他乘兴又故意说道:
“那末,就给猫子偷一点又何妨呢!总不外是肚子饿才去偷呀!”
可是他即刻见着田茶房不惟无他那样滑稽的语调,而且更板起劲来说了:
“孙先生,你那能知道。一般有钱人们见着菜不合口胃时,就要骂厨房,打下人;殊不知他们吃剩了的菜,那些穷光蛋们却不能任意地吃个饱呢。你猜!你隔壁的那些力夫们,整天被那些外国运来的货包子压得精疲力尽之后,吃了些什么!……”
孙丘立暂时把耳朵侧了过去,果然那整天不断的,用杵杠拍着节奏的“嗐哟!嗐哟!嗐!嗐!”的苦力们的急迫而呻吟的喊声,又重新鼓进他的耳朵来了。但茶房即刻又把话继续下去:
“你以为那些残羹剩菜不值钱么?把它拿到前花楼或河街去加上几桶水,再用点干柴烧涨,你看那些力夫们都拼命地化费两个铜板来抢!”
这样谈呀谈的,孙丘立才知道他昨夜所偷吃的残羹,竟是劳动者们所食的“番菜”;而且茶房们的贩卖这样的“番菜”,竟是一笔很大的外水。不过事情的逼迫,并不曾使他有推想这些仔细的余裕,因为田茶房把话题一转,这回的确是关乎他自身的事了:
“孙先生,我看你还是早些设法到南京去好了。你的病虽然还待调养一会,但我想你在这里只有把病拖延下去的。”
“是的,路费一到我就起程,这里的伙食,我也忍耐不下了。”
“伙食么!现在连拿点开水,账房都要说闲话了!”
“啊?我的栈房钱才一个礼拜未付,账房就可恶到这样么?”
“唵!这种地方,认得的只是钱;有钱的来栈,就称呼得大人上大人下的,对无钱的人,他们就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田茶房的话刚说到这里,只听见“你把那——”的京调声音,拍和着一双拖鞋的踏响,另一个茶房弹着指头,摇摆地走进来了。半新旧的棉袍,斜挂在肩上,都市流痞的特征,十足地表现在脸上。这人名叫王金华。
王金华虽然是在这旅馆中当茶房,但他却有不明不白的一手,使旅馆的账房也不敢得罪他——与其说是不敢得罪,宁说还要利用他。譬如旅馆中栈下了缺少事故的学生,或初次出门的旅客之类的人,偶一粗心时他便会使你的银钱或重要行李损失一点数目,但如有阔绰而势大的客人们偶然失掉了什么东西时,他却也有即刻去清察回来的本事。譬如与孙丘立一同来这里的朱大人,有一次从娼妓桂红的房中转来见着自己的手提皮包失了踪时,他即去追问账房,账房便即刻去托附王金华,王金华于三小时内便去把替他捉拿回来了。他为何有这样的路数,一般人都不知道;大家对他的这种本领的怀疑,往往被他是什么“帮”的小首领一句话解释了。
“喂,是你在这里么;昨晚上好不快活呀!她妈的,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家伙!哈哈哈……”
王金华走进这窄小的房中,一见着田焕章也在这里,便放着粗糙的喉音这样连说带笑起来。
“从来独安里的窑子我没有遇过一个好的;你看那龟蛋们满脸的胭脂,满身的绸缎,但只要你上床去把她的上下衣服一脱,她妈的,才不是脚下的疳疮,就是腰间的梅毒——一身都是烂肉!唵,老田,昨晚那只乡下猫真舒服,年纪又小,肉又好,又——”
“哟,你开心了!”
田焕章勉强这样回答了一句,即把开水壶提在手上,在床上的孙丘立,也一面注视着王金华的做丑角似的姿式,一面好奇地听着。喜不可忍的王金华又继续比起手势来说了:
“妈的,我见她还有些害羞,我才晓得她的生意做得不久;我偶然问起她的来历,她才说她的老子要抽大烟,五十块钱就把她卖进城来了。我见着她七呀八的说得要哭了,便即刻止住了她的口,妈的,莫花了钱买个不开心!”
本来这一段话,照例是不会向田焕章讲的,因为旅馆内还有好嫖野鸡的茶房,才是王金华谈话的对手。但今天他一从独安里转来时,即凑巧遇着账房吩咐了他一件事,他就毫不迟延地——他对于这些事从来不曾迟延过——一直走进了孙丘立的房间,田焕章即成了不得不听他这一段开心话的人了。
可是王金华虽然爽快地说了一大堆,却只见田焕章老是回答得不起劲;这没趣的感觉,才使他想起账房吩咐他的事情来;于是他的眼睛突然变成了阴险,一回头过来便揶揄地向着孙丘立说:
“喂,孙先生——钱还不来么?账房看朱大人的面下,才承认等你家中的钱来,现在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怎样呢?”
事情虽然不过是催账而已,但这样的口调,却颇有些令人难过;于是孙丘立只得穷窘地回答道:
“我想,过几天总可以来的。”
“你要晓得,朱大人昨晚到账房去打过招呼,说他不能再担保你的旅馆钱了。账房老板要你一两天内设法,不然就请你把被窝留下,另外高升。”
王金华吩咐式地说了过后即出去了,似乎颇有不愿与这样穷极无聊的人多谈的样子。继续田焕章亦出去了,房中仍然只剩下孙丘立躺在床上,以病后的身躯,抱着愁愤的心情。壁后的街头,仍然涌着苦力们运货的喊声和用着杵杠击地的律响……
孙丘立的脑海正幻闪着旅馆的账房就要来抢夺他的被窝,驱逐他到露天去的凶恶的景象,一下他果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逼近了;神经已变敏感了的他,心脏马上加紧地跳动起来。但待门开后,他才又放下了心,进来的仍然是田焕章。
“孙先生你家不要作急,过了两天之后再看罢。我们这里的伙计都是些穷人,但也只会专门欺侮穷人——”
田茶房一面打扫房间,一面这样说。正在窘迫和愤恨中的孙丘立,忽然得了这样的安慰,几乎使他感激得下泪;而且他想着这样的茶房,或者是所谓江湖上的侠义者了。于是他愤愤地急抢着田焕章的话说:
“王金华也不过是帮旅馆的人,为什么刚才竟装得那样的讨厌呢?”
“你那会晓得;他虽是在当茶房,他的不三不四的朋友却多得很。那一‘帮’人穷虽是穷,但却是不仇恨有钱人的。他们要用要穿的时候,只知道偷扒骗取,上他们的当的,反是无钱的人居多。”
田焕章整理好了房间后便又出去了。望着快要到了正午,旅馆中许多庄客,商人,闲暇者,消费者们,都渐渐地从鸦片的昏醉或麻将的疲劳中回醒过来,起来不断地打着呵欠,吐着一口一口的浓痰,等待着开饭。
孙丘立知道他的一碟咸菜,一碗豆芽汤及冷饭之类的饮食,必定要待其余的客人都吃完过后,才会摆在他面前来,所以他只好仍然躺在床上,脑内交替地印着田焕章及王金华的两个不同的姿影。他一想起前一个时,他觉得自己虽是在乌暗的黑焰中,却有一道毅然的红光点耀着,一忆及后一个时,便觉得四周又是迷瘴密阖起来了。不过即在这样的幻想中,那牢牢地抓住他的心的,还是“你要晓得,朱大人昨晚到账房去打过招呼,说他不能再担保你的旅馆钱了。账房老板要你一两天内设法,不然就请你把被窝留下,另外高升”的凶狠狠的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