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碑十三

  外面,时时刻刻在增加沸腾:街傍天天有着青年男女在扭靠着墙壁,手舞脚蹈地演讲,街心中常常有一长串群众象潮水似的扬着“打倒列强!……”的歌声走过。

  可是孙丘立的队里则恰与这一股热狂的空气相反:知道位置不久了的队长,整天抱着烟枪出气,队士们更乐得拖着鞋子到小巷中去游逛。

  这象快要没落的大户,快要倒坍的舞台的营盘,直到孙丘立进来了两星期时才抽了最后的一口气;一天早上,局上的一个勤务兵送来了两封公缄,一封上面写的是旧队长“另有任用,着即移交”,另一封则是正式委任分队长孙丘立为队长。

  这消息一传达出来,孙丘立的沉闷的房间便顿时起了紧张。他固早知道有这末一回事,但这事一旦展开在面前时,他依然不能不有许多顾虑:旧队长想来倒不至于公然倒乱,可是对下面的人一应付不好,那便很有借故打麻烦的可能。

  移时,他听着门外果然起了一股不安的空气,许多队士都在窗前走动,而在脚步声中还杂着窃窃的偶语和“换队长了!”的呼声。整个队里显然都跟着冲动了。孙丘立两手抄在背后,在房中慢慢地踱着,心想着前队长会怎样来办移交,在移交时会发生怎样的意外,同时也想着这流氓们也许因为这一个全面的大转变的威压而会俯伏下去。然而就在这时,他便听着有人在敲门,跟着走进来的,就是那两位最与他相白眼的分队长。

  “跟分队长贺喜!”

  走在前面的一个竟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脸上的一块疤子还笑得分外起劲。

  “我们早知道要换队长了,不晓得就是分队长高升起来。”

  后面补了一瓣金牙齿的一个也赶上来,跟着立了一个正。

  可是这意外的卑躬,倒反使孙丘立感着惶惑了。他只好即刻请两人坐下,随着又一人倒了一杯茶。而在两人谦谦虚虚,坐定之后,他又见那疤子脸呷了一口茶,扫了一下喉咙,先开口说:

  “唔,队长刚来不久,……唔,其实这里面,这里面的弟兄们都很能革命的,很能革命的。”

  说着便车身过去望了金牙齿一眼,那金牙齿也就跟着开了腔:

  “对了,现在是讲革命的时代,我们都想跟队长一样讲革命道理,以后还要请队长指教指教。”

  噢,原来这些家伙竟有软硬两套!既明白了来意,于是孙丘立也就象老于事故似的,一阵“好说好说”,“帮忙帮忙”之类,终于把两人打发出去了。

  可是两个分队长刚走之后,又来了书记,书记之后,跟着又是庶务。有的进来打拱,有的进来弯腰,而且都老是那末“贺喜贺喜”,“指教指教”的一套。孙丘立觉得这些人又可怜,又可笑;也想不到这末一个小机关,竟有一种大衙门内的章法。

  午饭后才是队副代表队长前来办移交。一个四十开外的矮胖子,腋下挟了一大卷名册和表格之类的文件,右手上还拎着一个装印鉴的方纸盒。别瞧不起他走起路来是鹅行鸭步,他这队副的资格就有了十多年,而在队里究竟办过了几多次的移交,连他自己也委实不大清楚,——虽然闲下来时,他也偶然在同事面前卖气力地计算着某队长之后是某某,某某之后又是某队长。总之,在今天以后,又得劳他多计算一个队长的姓名了。

  “恭喜队长……×队长有点事不能够亲自来,所以叫兄弟把这些文件送来点交,请队长看一看。”

  队副不慌不忙,将卷纸之类放到条桌上,开始啃老调。额上的皱纹,被他那不大清白的微笑,一直笑上了剃光了的脑顶。

  孙丘立先接过一本队士的名册过来看,只见那些“刘得胜”“马占彪”一类的名字下面,时而加上了“补进”,时而标明着“缺出”,时而又写着“请假”之类的记号,简直弄得眉目不清,似乎一切都是临时造成的。

  “簿子上的人都全在队上么?”

  看完最后一页,孙丘立将名册合上,一面不由不暗暗注视着队副的脸色,这样问。可是队副并不怎样狼狈,只把眼睛转了两转,象老狐狸似的,说:

  “不瞒队长……也有几位刚缺出去的,还来不及补上。”

  孙丘立心下明白:这所谓刚缺出去的,也许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可是他终于又从队副手中把薪水账簿接过来了。果然,他见着不特自己的薪水因为扣着委任书不发而少算了一星期,即那些类乎浮报的名额,也是个个都在照着数目支薪。这时他真有几分为难:假如要从这些地方追究起去,一定就会生出麻烦。不追究,则这些流氓说不定又会把自己当成傻子看待。但正在他的迟疑中,队副似乎已经看懂了他的心思,而先笑出满脸不自然的皱纹来了:

  “嘿嘿,照理说,队长这里是吃了点亏。”队副伸个指头指着他的薪水数目,随又放低声音说:“但是队长是明白人,这里事都是明中去,暗中来;以后队长名下的忙,我们是一定帮得到的。嘿嘿,×队长是下台人,万事都要请队长海涵一下。……”

  孙丘立不觉苦笑了,为的是不懂得什么叫“明中去,暗中来”,但总觉得这才是这种人的真正的一调,比两个分队长的“革命,革命”来得自然而直爽,因之也就反觉得要中听一点。其实一点不错,一个人一踏进了腐烂的,鬼怪的旧社会中去,就往往不得不这样啼笑皆非的“中听”下去的,因之现在的孙丘立也就拿定了暂时一切不追究,只待接收过来再整理的方针,把账簿关上,其余的什么表格之类,当然也就跟着有爬尸(Pass)过去了。

  “嘿嘿,队长是明白人,办移交根本就是一件马虎上头的事……”

  在递“印把子”的时候,队副满面光彩,得意地说,觉得自己毕竟不愧是专家。

  “啊啊,是是……兄弟刚到这里来,一切都希望队副不客气地指导。”

  “好说,好说。”队副忙起来连连应声,但随又坐下,“不瞒队长,这里的事是难办一点,第一,嗳,要手熟。比如烟,赌,娼,盗类的案子,象队长远方来的人,都很难得明了。这全靠要有熟手,全靠要有熟手……不瞒队长,我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这些情形我都很晓得。”

  用不着看那副狐狸象,孙丘立已经晓得队副的肚子了。但一听着烟,赌,娼,盗等类的事,他不能不承认队副说的是老实话。因之同样在一阵“帮忙,帮忙”,把队副打发出去之后,他的心竟不能象先前那样爽快。自从离开学校,这还是第一朝到真正的社会上来办事,而办事的地点,又遇着是这末复杂而多鬼祟的保卫局下面的保卫队。

  第二天一早,他就命令号兵吹一个紧急集合号,将全队人召集在旷场上去作一次检阅,同时也算是“就任式”。可是待他站到一个高土墩上去一望,下面排着的三分队人就象一部久抛在旷野上的坏机器:有的不曾打绑腿,有的忘了戴帽子,有的纽扣吊着直摆,而大家的脚下,又是一幅渣滓连天的脏地。

  就在这幅脏地上,他对大家说明了保卫队的责任,宣布了今后的纪律,再规定了每天的出操和重要地带的卫戍等事后,他忽然将其中服装不整齐的份子另外集合在一边,豫备在这就任的第一天,就要给一个赏罚与大家看。

  “刚才说过,军队中纪律就是生命;表示纪律的精神,就在服装的整齐。那末象这些绑腿不打,帽子不戴的弟兄们是不是该罚?”

  他毫不管这些另集合在一傍的坏份子,只站到高处去厉声地向全体问。

  可是大家都不响。早就注视着他的许多好奇的眼睛,这时似乎更转成了敌意。但这,早是孙丘立所豫料着的,于是他不慌不忙,又继续说道:

  “大家晓得,今后既然要每天出操,就得要先打扫操场;大家以为该罚,就叫他们去挑渣滓,铲污泥,填粪池……若说不该,就大家一齐去。——该不该罚?”

  “该罚!”

  果然这以兵士来制裁兵士的方法终于奏了功,孙丘立的话一完,只听得一声喝响,大家都表示赞成,而且刚才那些含敌意的眼睛,竟反笑出了声。至于被制裁的几个人,也不曾料到有这末一着,于是在大家解散回营之后,也只好老着一副倒楣象,慢慢去找锄头,粪箕,扫帚之类来开始工作。

  一面,队里面也开始了值星官的派定,兵士的重新编制,办事日程的规定。从此这一部死沉沉的机器,便渐渐活动起来,而在第二个清晨,天空一发白,便有缭亮的号声从队里响出,不久那块新打扫出来的操场便有了一队队的黑色衣服在跑动,四周的人家都被那调整脚步的哨笛及兵士们的“一二三——四”的喊声惊醒了。

  为着自己升了队长,自己的分队长便又空出来了。在他未进来时,这一脚当然也是前队长兼领着薪水。可是现在他却想补一个能干的人进来,而且全队的整理,正就从此下手。他想起了龙华,但不知这位朋友已经委好了工作否。这一天他将重要的事务交代与值星官,正想过江去看一看,可是手上刚拿好了铜板袋,忽然传令兵走来报告外面有客来会,而且据说是一个女的。这可不能不使他惶惑了,他想在这里并没有相熟的女同志。待他怀着好奇心站在房门口等,果然,不一刻传令兵后面跟了一个身躯肥圆的女子走来,几乎使他疑惑是自己的眼睛发了花。

  “呀,蓉姊!”

  他不觉惊叫一声。

  “万猜不到是我来了么,我想一定要骇你一跳的。”

  蓉姊也连笑带讲,急赶过来,似乎满身都为欢喜所激动,圆浑的胸脯不断地起伏着,连话声也是气咻咻的。

  “真不曾想到是你?——蓉姊是几时到这边来的?”

  “快一个礼拜了。真是大家都料不到会在这里遇着。你猜,猜我是怎样知道你在这里的?”

  可是待孙丘立还来不及猜,她早又继续下去了:

  “你一定猜不着的。这武汉地方真奇怪,一下把许多人都团在一起,转来转去都会使你要碰到熟人;这简直象是大家会朋友的地方一样。”

  “是不是施璜也到了这边?”

  一下听不出蓉姊的话头,丘立才这末问了一句,一面想着施璜或许会来,而且若果真的来了,也说不定有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可能。

  “不是。我一个人来的。”

  听着施璜的名字,蓉姊这才似乎不好意思似的,把缭亮的话声放低,同时她见着门外有好几个兵在逛来逛去的望她了。

  “那末现在住在那里?”

  “中大女生宿舍。那天正在长街上走,便偶然遇着了两个从前的女中同学;她们是刚出省来考进去的,现在还没有上课,她们就叫我搬进去一同住。”

  蓉姊这才坐了下来喝着孙丘立倒好了的茶,一面黑黝黝的眼睛,也开始向屋内打望。孙丘立觉得她比从前更胖了些:身上一件深蓝色的哔叽旗袍箍得紧紧的,脚背上的肌肉,依然是那样肥圆圆的挤出了鞋口。

  关于施璜与蓉姊的事,是他到广州后从曹孝植的信中知道的。原来自从他离开了叔父的家庭后,只有蓉姊有时偷着机会来见他,而待他到了广州后,也不好写信到叔父家里去。幸好曹孝植转学到北京后,才告诉他,说叔父已经回省,蓉姊则由施璜介绍到一个医院中去学看护,而且暗示着两人间颇有相好的可能。但是今天蓉姊却说是一个人来的,而且又住的是中大的女生宿舍,这就使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那末施璜为什么不一道来呢?”他忍不住问。

  “他……到上海去了。说是那边缺少人手。临走时,他叫我先到这边来进‘训练班’,他缓一下再来。本来他介绍得有人同路的,但一到武昌就遇着了两个旧同学,为着起居方便些,我就搬去一道住了。恰巧那天一个同学有一位同乡来会,据说那人也是从黄埔出来的,当时我问那人认不认得你,他才说不特认得,而且你那天还到他那里去借过军服。那人的名字好象叫——”

  “两湖书院的韦志成!”孙丘立抢先叫出来了。

  “对了,大概是那末一个名字。猜不着么?”

  “这样转弯抹角的,真是神仙也猜不着!”

  两个人又一同笑了。是久别重逢的快活的笑,温暖的笑。这笑声象一股阳光散播到屋内,连那污黑而腐蚀的墙壁都似乎增了光辉,潮湿而生霉的地板也灿耀起来了。继续蓉姊又向丘立问了些几时来,和队里的事可好等类的话,似乎刚才的一种兴奋才慢慢变成了一股又辛酸又慰藉的心情,望着,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渐次浮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水,使她不得不忙抽手帕出来揩。

  “时间真算过得快!自从那年分开过后,不觉快两年多了。前些时,他们还说怕你也去打仗打死了呢!”

  半带着追忆的眼睛,蓉姊这样喟叹着,丘立知道她还是与过去一样的温柔。

  “真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本来在广州时都想写信的,但恐怕检查出来孙传芳的大刀队把你们请去了。”

  “他到不会来请一个不中用的女子。不过施璜到犯了两次危险,这回到上海还不晓得怎样呢!”

  “他很小心的,只要军队早些打拢就好了。”

  两人正这末谈着,忽然队里一阵爽快的号声响起,孙丘立知道已经是午餐的时候了。于是他即刻提议一同过江去吃饭,同时也好顺便去找龙华。待两人一同走到营门口,蓉姊忽然听着一声“立正”喝来,只见左右两边岗棚内的卫兵一齐把枪举起,使她正不知怎样是好,但她见着丘立将手轻轻往额上一举,便已走出门来了。

  “你说刚才那两个兵是给谁行礼呀?”

  待走到旷地的中心上,蓉姊即偏过头来,两只眼睛笑迷迷的瞧住丘立问。丘立一下即会得这问话的意思了:

  “当然是给蓉姊行的。”

  “我想也是的。天地间那有不给阿姊行礼,反给弟弟行礼的事呢!”蓉姊胜利地笑着,但随又改成了似羡慕又似叹息的口调说:“总之你现在算好了,一进一出都有人行礼。阿姊真不中用,还是两年前那个样子。”

  “还不是全靠这根斜皮带!假若还是挂起前两年那个菜篮子,恐怕连进去会人也不准吧。”

  “不过,从前挂菜篮子的人现在竟挂上了皮带,这不能不说是你的努力,同时也正是这两年中的大变动呢。”

  “是喏,外边固然算这样大变动了,但不晓得在省内的叔父现在在做什么了。”

  “大概是不很如意罢。据说刚回去时当了一个中学校长,但跟着就受学生反对,有一次还几乎挨打。不过近来又听说因为见了北伐军的胜利,正要打算进党了。”

  “他也进党?——那样反对孙文,赞成吴佩孚的人!”

  丘立的话声几乎是惊叫。这消息不仅使他感觉意外,而且使他愤怒,同时当年叔父摔他的杂志的那幕喜剧往心上一晃,他几乎叫出“打倒投机份子!”的流行语来。但这时蓉姊似乎已懂得他这心情,慢慢对他婉然一笑,说:

  “是呀,现在差不多什么人都要来当国民党了。”

  “蓉姊可接过他的信?”

  “从不曾。这些都是从省内出来的人说的。我现在是一个无人管束的人了。”

  “是的,蓉姊也总算挣脱了囚笼了。”

  但是蓉姊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听着丘立的话,她虽然回了一个微笑,但那笑意是很勉强,很寂寞,而且终于慢吞吞地叹了一口气:

  “挣算是挣脱了,但毕竟女子也还是女子:从前关在屋内的时候觉得气闷不堪,现在这样漂泊起来,又似乎渺茫得很。丘立,自从那年大家分散过后,今天还是第一次遇着亲人呢!”

  “在南京不是有施璜么?”丘立疑讶地问。

  “有他……还不是……他整天东跑西跑,而且常常几天不回来。”

  “那倒不错,这种人总是忙的。蓉姊也找点忙的事情来做做就好了。”

  “施璜也还不是总那末讲,但我总是怕做不来。”

  两人正这末肩并肩的,边谈边走,可是一到后花楼交通路的口子上,傍边忽然走出一个老女丐来拦住了去路:

  “老爷,太太,给个大角子吧……太太,你们成双成对的呀!”

  蓉姊顿时双颊发红,却又不便责骂,只用两只难乎为情的眼睛望住丘立,那意思是说:“你看,她说这怪话呢!”

  在无法中,丘立只得锵的一声,一个铜板投到地上,同时又叫了一声“走开!”才算把老女丐打发走了。

  暂时两人都不好意思的走着,蓉姊更觉得心里有些发跳。待一直走出了后花楼的口子,“洋街”上几部黄包车飞围过来,才使他们丢掉了异样的感觉,一人搭上一辆,向江边跑去了。

  原来这条路是一头直达后城马路的怡园,一头直通江边的一码头。怡园是华租两界的黄包车的交接处,一码头则来往着过江的轮渡,所以平常街傍的行人总是特别涌挤,街心上也总是两股车子的洪潮互成逆流。

  这时最惹蓉姊注意的,便是那些车上的,走着的三三两两的女兵:她们身上都是那末一套灰布军衣,腰间缠一根皮带,脚下也大概是一双帆布胶底鞋。在起初时,左臂上还有三道黑圈子作为标记,后来则人数愈来愈多,连这标记也跟着失掉,只有靠矮小的身料,突出的臀部和微耸的乳峰在勉强表示她们是女性。这些女性在这里都有亲戚?或者都有恋人?她们除了拿着旗子讲演而外,还干些什么?她们夜间在那里睡呢,——未必也都跟那些男子混在一道?这末想来,蓉姊便觉得这些女子简直是一种神秘的存在,而对这种神秘性,她又只感觉茫然。她不能说这不应当,因为施璜曾对她说明这是“封建思想”,但也不敢说这是对的,因为这一切都超过了她的理想太远。

  车子在一码头停下了。四面八方奔来的人在这里成了总汇,而且大家都要去先抢轮渡,所以斜坡上分外杂沓,涌挤。蓉姊混在人群内面,一时觉得奶傍有一只手撞一下,一时又觉得鞋上被人踏一脚。而一到了趸船上,大家更开始拼老命,轮渡离岸还两三尺远,上面早就有人踪跳下来,下面也有无数的人想要飞攀上去,于是两边互相一阵推,一阵撞,弄得一只很大的轮船也倾斜了好几十度。这时蓉姊一下子被后面的人挤上前去,一下子又被前面的人挤退回来,后来还是丘立先跨过轮去,死死捉住她的手才将她拖上去了。

  轮上几列矮凳子早已被人站住,四周也已几乎无立锥的余地;但后面依然是人潮乱冲进来,蓉姊觉得有一个高个子紧贴住她,而且两只粗大的臂膊还绕过胸前来一探一试的。她不敢返望,只死死地用两手护着胸脯,好容易才跟着丘立挤到了一个角落上。

  “蓉姊,你站这面来。”

  见着一些流氓家伙,老是在乘势乱撞,丘立便用手撑住船壳,勉强在胸前留出一个空间,一面回头过来说。

  于是蓉姊果然用手抚着他的肩膊,弯着腰肢,从腋下扭到前面,然后掉过身来与丘立面逼面站着,形成了一个被保护的姿式,可是正在这时,后面忽然又是一潮人倒压过来,望着丘立的一只手从壁上一滑,便全身扑到蓉姊身上,暂时无法起来,而四周也跟着起了一阵狂笑。

  “真是把头都挤昏了!”

  待两人重新站直时,蓉姊的脸已经胀得绯红,一面又抽出手巾来当作扇子直摇,似乎很有些透不过气。这时他们偶一从侧面的窗口望去,船头已经开出一半,但趸船上还有人象猴猿似的,老在向着船尾上攀跳。

  “你想自从北伐军到了过后,骤然增加了这末多人,那有还不挤的。”丘立依然一只手死抵住船壁,站着。

  “都怪你们这些当长官的管束不好;先阵过来的时候,也被几个兵挤得令人闷气。”

  “军队中那会不有吊二郎当的人,——尤其是那些新改编过来的家伙。以后蓉姊要过江的时候,请早点通知我,我一定开两排兵来保护。”

  “是呀,弟弟当了队长,也应当好好孝敬一回阿姊才是。”

  “打倒封建思想!”

  两人正孩子气的这末谈着,冷不防侧边有两个抱公事皮包的家伙嗤的一声笑来,这才使他们脸红红的把话收住了。

  在汉阳门又经过一次冲锋,才挤上了岸。在长街的一家小馆子中吃过饭,孙丘立即将蓉姊送到校门,自己折回斗级营来找龙华。

  可是他一进旅馆,龙华竟意外不在,待问明茶房,才知道是在上午搬过江去了。但今天他必须找着一个熟人;队里面两个饭桶分队长纵然可以让它多吃两天饭,但缺着的一个却不能不即刻补上。在这伧促间,他忽然想起了曾去借过衣服的那位“草包”韦志成,说不定在那面还可以找着多余的人。于是他即刻又叫一部车子到两湖书院去了。

  一到门口,守卫先与他立了个正,然后由傍边的传令兵引到了传室。室内一个人在壁上贴着的许多纸单上翻了一翻,即回头向他说:

  “请进去罢,条子还没有出来,大概还在里面。”

  孙丘立暂时摸不到头脑,但也就沿着湖边的一条极长的回廊,直向内面走去了。

  回廊上虽常常遇着成群的学兵,但全院听不出一点嘈杂声息。墙壁上到处刷着青天白日旗,廊柱上也到处挂起标语牌,其中还间或看得出“肃静”,“纪律”等类的字样。想着自己队里仅有三排人便时时是那末的喧闹来,觉得与此处真有天壤之别。

  从半掩着的门口,他见着韦志成的房中有一个女兵默默地坐在凳子上,行李箱子张着口躺在屋当中,傍边伴着一堆零乱东西,——他疑惑自己走错了路。但待他一踏进去,忽然床上站起一个人来,却依然是韦志成。

  “啊,孙丘立,来得好!我正打算找你。”

  韦志成一站起来即同时这样说,样子似乎有了什么不爽快的事情发生。原因是他生有一副特长的下巴,心里一遇着不痛快的时候,那下巴便分外跷得高,说起话来,口水也要往外溅,而现在就恰是这末一副神气。另一面,那女兵见着孙丘立走了进来即默默地埋头出去了。

  “怎么,无事弄些女学兵进来,真吊二郎当!”

  且不管韦志成为什么要找自己,孙丘立坐下来这样说,一面心里颇觉有些尴尬。可是韦志成却呵呵大笑起来了:

  “哈哈,女学兵!真是眼睛生到额角上去了!可是也难怪你,许多人刚进来都要认错。”而在一阵粗笑之后,韦志成又勉强压着喉咙向孙丘立说:“你看,该还漂亮么!我觉得我们没有女同志的人,都应当有这末一个小孩子来服侍一下。”

  正在这时,成问题的女学生即拎着一壶茶进来,可是待茶壶刚放到桌上,韦志成即忽然抢上前去,将他一把拉过来坐在床上,随又用手捧起他的脸来边笑边说:

  “秀实,你看,刚才孙队长说你是个女兵,你承认不承认?……不承认?谁叫你生得这漂亮。你妈妈还要替你补上这末一颗金牙齿!……”

  孙丘立这才明白刚以为是女学兵者,果然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勤务兵。但那眉清目秀的脸庞,和羞羞怩怩的见人便埋头的态度,使初见的人,决不相信是一个男孩子。

  “……好,小家伙,快倒茶吧。”

  说着,韦志成便突又一把把勤务兵推开,恢复了先前的跷下巴象:“喂,孙丘立,说正经话——你那里找得着事情么?”

  “正差一个人。谁要找工作呢?”

  “就是我。”

  “吊二郎当!你这里不是干得好好的么?”

  “狗子才开玩笑。我明天就搬出去了。”韦志成胀红着脸孔,口水也几乎飞溅到对方身上。而在孙丘立转眼望着室内的大箱子及零乱的行李时,他又眨眨眼睛,似赌气又似怕人听见般地补充道:“他们不要我干了,我还干什么呢!”

  孙丘立心下明白了:原来这里也有一个大整理。同时也了解了进来时,传达处的人的翻壁上的条子,大约也是在看有没有韦志成的“行李放行证”之类。可是韦志成从前既系同期,而且除了与其绰号相符——有点“草包”气而外,也真是个“无所谓”的人。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觉得有些碍难拒绝了。

  “好,那就请你帮忙吧。不过恐怕委屈你:是一个分队长的职务,少尉阶级,月薪五十元。”

  “叱!你怕我真是个想升官发财的人么?说我老韦也不革命了,那才笑话!莫说五十元,从前学校每月只发两元零用钱,我老韦也过活了来的。”

  韦志成显然因为撤职而带了几分牢骚,但在两下决定之后,似乎也就释然而终于又恢复了那股“草包”气。望着,他一下又走去把勤务兵拖了过来,当成孩子似的一面玩弄,一面说:

  “秀实,我已经决定了,你又向那里去呢?回去怕不怕你妈妈打你?……率性也请孙队长带你去吧,孙队长很好的,快去行个礼,他会带你去的。”

  说着便向孙丘立前面一推,可是勤务兵却脸红红的站到一傍去不说话,只是默默的低着头玩弄手指。那样子的确又可怜,又可爱,连孙丘立看了也有些舍不得。于是他问:

  “他的家在那里?”

  “就在汉口歆生三马路。家里只有个母亲。这孩子的确很聪明,在这里,我天天教他写一张字,读一课书,——长进得很快。”

  “可惜我那边分队长没规定有专用的勤务兵,只是队上有两个供公用。”

  “那末,未必你当队长的就连一个勤务兵也用不起?真的,你把他带去罢,这末好一青年,的确应当培植一下。不然他就只有失业了。”

  望着孙丘立似乎有意,韦志成便益加怂恿。一面孙丘立也觉这话不错;一想着从前自己也过过勤务兵一样的生活时,便有一股同情和爱怜的心涌来,而终于决心把这勤务兵收下了。

  “好,”他也走过去牵住孩子的手,“你愿意去么?不过去后要照常写字读书的,不要一空就学赌钱,逛街。”

  孩子点点头,嫣然笑了。笑样既酷似女孩,同时唇角上又有一颗金黄的牙齿微闪一下,使人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不久,外边一阵号声响起,跟着到处都有人走动,但一切都显得很严肃,毫没一种慌张嘈杂气象。继续便是远远的号令声,和报数声,孙丘立知道已经是晚餐时刻了。

  “明天会罢。”他起来把肩上的皮带搬正。“还不回去,恐怕我那些流氓队伍快要去宿窑子去了。”

  韦志成并没有留他。同时也从床柱上取下皮带来往肩上一挂,两人便一同走出了房门,待一到那一长联的回廊头上,两人又随便歪着头,手往额角上一举,行了个“黄埔礼”,同时韦志成很感叹地说:

  “明天会。……学校的饭只能吃这一顿了!”

  回到队门,天色快已打乌。孙丘立注意听了听各房的动静:幸好除了有些杂话声而外,倒也没意外的骚扰。于是他想先理值星官室去看看有没有人请假,派到各处去维持秩序的队士有无特别的报告之类,但刚走到过道上,便有一斜肩膀的兵向他走来,他知道是传令的。

  “报告队长,房里有客在等。”

  “姓什么?”

  “报告队长,来了很久了,大概是姓——王吧。”

  折回自己的房门,孙丘立果见房内有一个人在踱来踱去,样子似乎等得很不耐烦。但一进去便知道并不是什么姓王的而正是龙华,并且连行李也搬来了。

  “真是!等了你好半天,你一出去我就来的。”龙华一见着丘立,则停止了脚步,样子象有些怕冷,话声有些打颤。

  “怎么?大概旅馆的‘隔壁戏’已经听够了吧,连铺盖都带来了。”望着对面一幅作急相,孙丘立却故意开玩笑。

  “莫吊二郎当,真的有事要找你一下。”龙华一边说一边更抖得厉害。“工作已经分配下来了,要即刻去接事,但我一个又不敢去。……”

  “原来是上场怯!……我看你还是回书店去打包裹,开发票罢——亏得你还与老板闹过架来的。”孙丘立依然是故意向这位老朋友开玩笑,但及见龙华的脸是那末发青,急得哭笑皆非的样子,这才满意地恢复了正经。

  “是什么地方呢?怕得这个样子。”他问。

  “要我去接收一个警查分署。”

  “丢那妈,尽把人向这些流氓地方派,也难怪你怕。”

  “所以我想找你一同先去接个头,看看形势;不然那些家伙不要命地跟你来一下,那就糟了。”

  孙丘立不言语,心里在筹划。而约莫一瞬,他即得了一个主意:

  “本来我去一下也可以。不过今天我已在外边跑了一大天,现在得有许多事要办;同时现在是从上面整个解决过来,想来对方也不敢乱来,我们若装腔作势的,倒反为不好。但为着安全计,我派两个兵与你作保镳,叫他们带支盒子炮去,外面上就算是你的勤务兵好了。”

  龙华踌躇了一下,但毕竟也就因为有盒子炮而胆壮起来。身上虽然还有点抖,但却欣欣然地说:

  “好的,那我就去接收了,转来在这里睡觉。”

  龙华刚走不久,门上又有人轻轻拍了两下,继续便是一个满脸皱纹的头先探进来,原来是队副。来得好:正是在想知道今天队里的情形的时候,他想。可是队副一坐下来,却甚么报告都没有,只是讲着不相干的废话。

  “派到血花世界去守卫的兵换班回来没有?”丘立终于随便抓住一件事问。

  “啊,那——要问值星官才晓得。”似乎不曾料到有这一问,队副的样子颇抱歉。但在抱歉之余,却又把眼睛往上瞧瞧,说:“大概已经换回了吧。”

  大概!在军队中,这是顶不好的两个字眼。可是孙丘立只看在心上,说派到外边去住扎的军队应时时更换回来,在一个固定地方守卫久了,就很易舞弊等后,又随便问着外边是否有什么案件发生。

  “我正是来向队长报告这个的。”这回象是拿手好戏到了,队副满面春风,突然倾身过来,豫备说出一件大秘密。“总算是队长财运好:今天队长刚出去,弟兄们就在外面抓住了两起。现款到没有几多,但是两起都愿意拿钱出来要我们包。”

  “两起什么?”听不出头绪,孙丘立皱皱眉头。

  “赌。”队副跷跷大指姆。

  “要我们包?”

  “是的,要我们包。款子一家出了五百,一家只出三百五,——但大概还可以添。据我看来,两家每月合共一千是靠得住的。”

  孙丘立觉得闻所未闻。然而每月一千!恐怕自己的老头子辛苦一辈子也没有赚到这个数目。这末一想,忽然象背上浇了两股冷水,他弹簧般地站起来沿着办公桌子走了两步,但随又坐下去了:

  “你们从前也包过么?”

  “当然!”望着孙丘立满脸迟疑,队副便把凳子前移一步:“这决不会出事的;上面还不是包;不过他们包的是大的,我们包的是小的罢了。你想,一个汉口每天要出几十万的输赢,大大小小的赌窝不晓得有几多!”

  这些话一句句打进孙丘立的耳朵,一句句都成了意外的新闻,也一句句在那儿慢慢地作怪。“队长是明白人,这里的事都是明中去,暗中来!”——前几天办移交时的这几句话,这才算完全明白过来,而队副也的确没有撒诳。欲望?……廉洁?……现在只要一句话便可以有无数的金钱滚进怀内来,但也只要一句话便可以卖掉整个的灵魂。他感到异样的不安和烦燥。

  然而当这两种矛盾心正在剧烈作战时,傍边的队副又象老狐狸精似的作了更进一步的诱惑:

  “下面的弟兄们都是有路数的,以后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外水出来。单在这烟,赌上,前队长一年就有一万把的收入。至于下面的弟兄们讨光也不多。照从前的规矩,队长面前是一半,下面几个长官三成,剩下的才赏与散弟兄们。”

  “那末,今天抓的现款在那里?”

  孙丘立突然很暴燥地问。声音也有些厉。

  “在……还在下面的。隔一下就叫他们缴上来。”老队副带着狐疑的眼睛,含糊回答。

  “有多少?”

  “两起都不多。大约……一共有百把块钱。”

  可是这数目字,孙丘立几乎没有听清楚,他原也并不想要清查。他只两眼盯住队副,严肃地发出他的命令:

  “用不着缴上来了。就统统分给弟兄们罢。可是你得告诉他们。这只能有一次。至于说‘包’,那我可不敢答应。倘若以后清查出谁在外边再有这种舞弊行为,我也只有照着公事办的。”

  先听着现款要分配时,队副的团脸上的皱纹还堆着笑,但望着那笑意便渐不自然起来而终于变成了一种颦蹙,样子似乎在骂:“你这傻子!”但又有些敢怒不敢言。这时孙丘立方放松口气,象一个大人先打了孩子又去慰抚似的说:

  “队副,须得知道,现在革命军到了过后的政府,已经不比从前。所以这并不是我不准,实在是恐怕将来上面知道了,大家都不好看。”

  “是,是,这自然不错,现在我们大家都要讲革命的。”队副也终于苦笑着说。“不过既然有这样一回事,我们得报告与队长知道,行与不行,当然是要队长决定的。”

  这样,待队副退出去后,孙丘立才象从恶魔的诱惑中脱了出来而大松了一口气。他想:这样污浊的社会怎不会使许多人一进去就堕落,又怎不应当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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