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年——汉口。
前花楼的凤台旅馆正被浓密的夜霭包围着。已是午夜过了两点,但客厅上的牌局还不曾散,各间客房内的鸦片声也嗤——嗤——的正响得起劲。
旅馆的一间狭隘房中,栈着一个初由农村逃出的大病后的青年。每在夜间很早,茶房便来把门外的电门给他关上,使他只无聊赖地躺在黑暗中辗转,让一切的嘈声在耳膜上打闹。
这一晚上,他也听过了窗洞外的往来的步脚声,小贩敲打的铜锣或竹梆声,也听过了街声渐次稀薄后的那位老乞丐从胸肺的深处所涌出来的似哭泣又似歌唱的乞讨声。
然而,这些早已听熟了的声音,并麻木不了那𠺝𠺝作响的空腹,他最后等待着的,还是那客厅上的“拍”“拍”的麻将声早完。……
“唵,可惜可惜!”突的,牌桌上有一个人说。
“要是张翁的红中迟打一手呀!”
“那末,这回要归对面和了。”
又是两个人这样附和。
继续是一些银钱声和一些呵欠声响应在客厅上。孙丘立(这位农村来的青年的姓名)知道是牌已经打完,胸前的脉膊,便不知不觉地加紧跳了几下。他急忙翻身起来,但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的身体,经这样一动,眼内不觉现了几个火圈;于是他急忙把眼帘紧闭着。但这时隔壁的房间又熏来几股鸦片的气味,使他口腔内跟着涌出了几股涎液,几乎昏晕过去。
过了一晌,他便轻轻地蹑足到客厅来;麻将桌已经收好,只有一个茶房呼呼地睡在角落上。他高兴这回不致有人来打扰他的动作了,但一回首过去,他瞥见着另一个茶房还坐在茶桌傍边打盹。他急忙想偷过这重难关,但事情偏不凑巧,壁上的时钟,这时忽然铛铛地继续打了三下,坐着的茶房醒过来了。他仔细看去,幸好这是素来忠厚而对他很好的田焕章,所以他虽在窘迫中,却能比较安心地说:
“田司夫,毛房的电灯关了没有?”
“已经打了三点钟了,那有还不关的,你去打开好了。”
茶房说了过后,打了个欠呻,即把头倚到桌上去睡了。
孙丘立走出了客厅,暂时顺着往厕所的路走去,但待把门壁上的电灯扭开后,他却举起后踵轻轻地后退转来了。
正是三月的夜阴。外面的冷风,还一阵一阵的向屋内吹送,使孙丘立的病后的身躯,打了无数个寒噤。他转到走廊的半途,即逃也似的,从侧门内溜去,再过一个天井,即走到厨房里去了。屋内泛着一股食物气味,这气味通过他的嗅觉而侵到肠胃时,他只觉得舌下的涎液一股股地奔涌,心胸不由得不益加慌乱地跳动起。于是他很熟习地走近了厨案旁边,伸手去摸着了一个瓦器的大钵。这钵子虽然与昨晚的位置无变更,但上面却多盖了一块木板。孙丘立战兢兢地把这个木板揭下,两个指头便本能地往钵内伸下去了。待他接连把钵内的残菜捻起来嚼了几口,他才觉得耳鼓上盖着的薄膜一松,头脑就比较清晰了些。于是他又走到厨案的另一傍,这里是砖石砌成的一个大灶;灶上的煤火,虽然已用湿泥封去,但泥口中间,尚留有一个小小的空隙。这样他便急忙转来又在钵内择了几块较大的肉脔,拿到炉灶的泥口上烘热过后,再行食去,他觉得这带着微温的油脂,更是芳香得多了。
得着了物质营养的孙丘立的身体,这才稍微平静,两只腿已没有从前那样抖战得厉害了。可是得着了物质的补充的脑经,这时却忽地恢复了思考作用;他一想起自己是在偷食有钱人唾弃下来的残羹时,一种恐被人发现的恐惧,便又使他不得不把那“生的要求”暂时抑压下去,而即刻轻手轻脚地转到自己的房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