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還未着紙以前,我握着筆的手在瑟瑟地抖顫,渾身都在戰慄,熱淚橫溢,滿濺在信箋上!薇弟!你當已猜得下面寫的是什麼消息了!滿飲了一大杯白酒,心頭似稍鎮定;現在我要把兩月來所遭受的一切,盡情地傾訴與惟一的愛友。除了你,薇弟!我這滿腔致命的愴慟,煎灼的悲憤,齧心的悶苦,更能向誰去宣泄呢!
九月四日清晨,在信陽下車以後,天還不到五點鐘的樣子,我一刻也沒曾休息,便乘着曉風,歸心似箭地徒步往東奔來。除去了一小包替換的衣服和十幾元錢之外,什麼都沒攜帶;打算一天一夜趕到家,所以決計連土車也不僱,自己掮着小包步行。在烈日炎炎的大熱空氣中疾馳,心煩欲爆,汗流如雨,我恨不能一步飛到故鄉慈母底面前。因爲天氣的溽熱和心頭的焦燒,一天中除了喝水,吞人丹,沒有進半點食物。傍晚到羅山,我很詫異自己走路的神速爲從來所未有,不到十個鐘頭已走百二十里了;但兩腿痠痛得不易擡起,腳掌上又磨了幾個制錢大小的水泡,實在不能再撐持前進了,雖然一心惦記着病中的慈母,精神上並不倦乏。我不得已在西關一家小客店中歇下。
晚餐時,雖然勞頓了一天而且沒有吃一點東西,不但不覺得飢餓,腹中反飽脹得利害;勉強喝了半碗米湯。飯後又吞了一包仁丹,緊張亢進的心神,才漸漸弛緩下來。在板鋪上賴賴地躺着,剛想朦朧睡去,忽聽店家小兒呼喚媽媽的聲音,又打動了我漸趨寧靜的心情,腦中幻出母親偃臥病榻望兒眼穿的情景,忍不住掉下幾滴熱淚。疲倦飛去了,我不能再睡下去。起來小院中來回走了兩趟,覺得兩腿已活動許多,腳上的泡因睡前已用針刺破,又蒙店主婦底好意給弄了些鍋煙子敷上,——她聽說我是因母病歸家,對我非常同情,——這時也不覺得疼了,我決然要照原定的計劃,夜行歸來。
同屋的兩個客人已經睡熟了,我輕輕地喚了店主人來,付了帳,說我夜裏還要趕路。店主人也是很仁勇的,他說,“黑夜間路上怕不好走哩,先生。俺們這兒也不像往年那樣平靜了,聽說上月,湖北的豬客在閔家崗大天白日就被搶了。天又陰沉沉地,你看,先生,還是明天再走吧。”他極誠懇地說着,同時走到門口,向天上張望了一下。我說路是常走的,又沒帶多少行李,想不要什麼緊。走到院中,見天上果然滿布着黑雲,沒有半點星光,心裏也有些微遲疑,但轉倏又決定非走不可了。店主人又說天是黑得太利害了,總要帶個燈火纔好;說罷從他屋裏取了個小玻璃燈籠出來。店主婦也聞聲出來了,牽着她七八歲的小女孩。
“哦,先生黑夜裏還要走嗎?老太太有點小災星想來不要緊的,何必這樣着急呢?唉,像先生這樣年青人,能這樣孝心真難得,炎天烈日深更半夜地還要往家裏走。——腳還痛嗎?”店主婦帶着矜憫的神情溫和地向我說,接着一聲深深的長嘆。
“不痛了,塗上鍋煙子就不痛了。……”不知感情怎麼那樣容易觸動,那和藹婦人底溫語,使我覺得鼻端一酸,再也答不下去了。呵呵,薇弟!現在想來,愛我有逾生命的慈母,我對她何嘗有像她愛我的一半的愛呢?孝心,我是如何地痛心而且慚怍呵。
店主婦說燈籠算借我用好了,店主人又爲我買了兩枝洋燭和一匣火柴,他們一定不收代價,我只好在臨行時,把一張湖北官票塞在小姑娘手裏。我提着燈籠掮着包袱,很有些依戀不捨地走出了店門,街上闃靜黝黑,寥無人跡,大概已有十一點左右了。走了數十步以後,回頭看,屋內的燈光,隱約地映着店門前那一雙樸純仁厚的夫婦和他們那天真燦漫的小孩,似乎還在目送着我底燈光人影,那真摯的人類至上的同情,到今天還是深深鐫印在我底心底。
夜中,在茫茫黑暗的天地裏,一燈磷火,伴着我瘦長的孤影,幽默地奔向漸近的故鄉。溫潤的微風輕輕吹着,白日的炎威已經消滅,身體倒很覺清快。除了路旁林樹被風撼動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和我腳步的彳亍聲而外,一切都是死一般沉寂。燈燭時被風颳滅,幸虧帶着火柴,我又感激店主人想得周到。
行近孫鐵鋪時,忽然下起疾劇的大雨來,我只得急趨路旁一果古樹下暫避,但渾身早被淋得溼透了。在樹下蹬伏着,眼前是無邊的漆黑,天際偶有電光閃耀;耳畔只聽得狂風驟雨的聲音,如山崩海嘯,如萬馬奔騰。心頭是突突亂跳着。驀地一聲霹靂,驚震得我頭暈欲僕。我心裏想,不知那時店主人夫婦,是怎樣地惦記着我。幸喜沒有一刻便風平雨息了,我重新點着燈籠,依然打起精神向前奔去。絲絲霧雨,還不斷地霏霏落下。道路經急雨一衝,表皮泥濘不堪,一踏一滑,甚是難走,曾經跌倒了好幾次。
到寨河集天已大亮,雨也完全住了,這時乃覺得飢腸轆轆,身軟無力。在一家飯鋪吃了一大碗綠豆稀粥和兩條油餜,覺得異常香甜。飯後起身,因爲一路行來愈東泥濘愈甚,想是這邊雨下得更大些,所以率性把襪鞋脫了,第一次嘗試赤腳走路的滋味。心疾步速,不到晌午,便已望見了我家莊前那棵最高的銀杏樹了。喜樂與憂念交迸,使我幾乎下淚;我知道我底身體已在闊別兩年的故鄉景物底懷抱裏了。
雨後的驕陽,蒸發得大地上一陣陣水汽上升,遙望村莊林、樹,都是煙霧繚繞的。在離家半里的地方,我在水塘中把腳洗淨了,穿上襪鞋,恐怕太狼狽了,到家要使病中的慈母見了傷心。當走近圍溝的路壩時,心中忽然起了一種不安的疑懼;想着,假使第一眼看見的是大門上兩方白紙呵,……我心頭顫跳着不敢再想下去了。進了路壩迎面撞見了二叔家的六弟,他愣愣地說,“你是四哥嗎?我,大媽昨晚上還念着你哩!”從他底話語中,我知道並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才把緊張的心絃緩下。
六弟替我提着包袱,剛走到堂屋院中,他就“四哥回來了!四哥回來了!”地高聲喊嚷着。芸妹聞聲早從屋裏跑出來,兩年多不見,我差不多有些認不得她了。我心中覺有無限酸楚,緊握着她底手,跟着她走進母親底病室。房中有些什麼人我全沒看見;當我踏進房門的時候,首先映入我底眼簾的,便是母親那側臥枕上清瘦黃白的臉,和露在被外的枯乾的雙手。大概她也聽見了六弟底喊聲,她那無神而慈祥的目光,正向房門口注視着。當我喊了聲“媽!我回來了!”我見兩顆晶瀅的淚珠,從她底眼角流到她枯縐的臉上。薇弟喲!那時我底心中是如何地難受,如何地痠痛呵!我跑到牀前,抱住她底脖頸,失聲哭泣了。我把當時心頭所感的悲哀和半年來在社會上所受的侮辱與創痛,都變成慟淚盡情傾瀉在慈母底懷中。
恐怕過於使母親傷心,我制止了滿腹辛酸,慰問她底病狀。這時我纔看見菁姊攜着小甥女兒站在牀前,據說她爲侍候母親底病,已回我家半月了。她告訴我母親患的是大便下血癥,每天少則數次,多則十餘次;請了好幾位大夫服藥都不見效,病勢只一天天地加重。她說着眼圈紅了。聽了她底敘述,想到母親爲我們姊弟辛苦一生,心血嘔盡,這病症一定是操勞過度體氣虧弱的結果,覺得心如刃剸,禁不住熱淚外衝。母親左手撫按着我底肩頭,右手摩弄着我底面頰,用微弱的聲音問長問短。她叫我不要擔心,說是因病中極掛念我,才使舅舅打電報叫我回來;她問我何時接得電報,怎麼會走得那樣快法;她說我底面容比上次寄回的像片差得多,問我爲什麼那樣瘦弱;最後她問我餓不餓,叫芸妹去打荷包蛋我吃,還囑咐叫打得嫩些。——呵呵!薇弟!這種慈母無邊的熱愛,我是永遠永遠再也沒福享受了!
身體本已十分脆弱的我,加以盛暑中日夜奔波,路上又遭了雨淋,到家的下午,便也撐支不住臥牀病倒了。連日高熱相繼,只覺昏昏沉沉的。那時真苦了菁姊和芸妹,她們一方面要侍奉母親底病,一方面又要看護我。臥病時只於芸妹每次給我送飲食的時候,向她詢問母親底病狀若何,她總是告訴我說漸輕了;但從她那滿含悲愁的面色中,我知道她是在隱瞞着哄慰我。我想掙扎起來,可恨轟轟然的腦子和癱軟的身體不允許我!我萬分不願叫母親知道我也病了,但從到家那天下午,便沒有再去她房中看她,那是不可掩諱的事實呀!不知病危的慈母,聞得她兩年多不見新自異鄉歸來的愛兒又臥病不起,是如何地擔心憂慮!更不知菁姊芸妹,她們在那黯淡的環境中,周旋於兩個親愛的病者之間,心頭又是怎樣一種滋味!呵,我那可詛咒的病!可詛咒的病!
九月八號那天——呵呵,那不幸的日子——我晚餐喝了半碗稀粥,身體似乎稍清爽些;約有八點多鐘的時候,我正在似睡未睡地靜躺着,忽然芸妹和六弟張忙地跑進房來,芸妹格磔地哽咽着說,“哥,能起來不?媽——媽要你!”見了這幅情景,我觸了電似地心神一震,預覺着似乎有大禍將要到來;我不顧一切地用力從牀上跳起,不是他們扶住,幾乎跌倒。我讓他們攙架着踉蹌地奔向母親底房中。
淒涼慘淡的病室中,燈光暗暗,人影搖搖,呈着紛擾緊張的現象。許多人團團地圍在病榻左右,菁姊匍伏牀上,顫嘶地一聲聲“媽!醒醒!媽!醒醒!”地叫着。薇弟呵!那時我心中是什麼一種滋味,我是描寫不出了!母親雙目緊閉着,面容較我抵家時我見的更加枯槁。我走上去緊抱住她微溫的雙手,對着她耳畔高聲呼喊;或者她聽出了那是愛兒底聲音吧,她那密閉着的雙目,慢慢地微微睜開了。當她那遲滯的目光瞅見我的時候,身體輕輕振動了一下,似乎掙扎着有什麼話要說,但青白的嘴脣動了兩動,淚光瀅瀅,終未能說出一字來!氣息漸漸細弱,目光漸漸失散,五分鐘以後,她便拋棄了愛兒愛女與世長辭了!……
在衆人哀哭號啕中,我狂喊了幾聲親愛的媽媽,便暈倒在牀前的踏板上了。被喚醒後,我無論如何要守着母親,但大家都勸說要保重自己底身體,纔算是體貼母親底意思,終被舅母三哥六弟等把我抱扶着送回房去。臨去的時候,我緊貼着母親冰冷靜謐的面頰,作了個永訣的長吻;淚珠滴落在她凹陷的雙眶中,像是她也在抱着愛兒不捨而流涕!——呵呵,薇弟!我是如何地痛心,我是如何地自責自恨!三年來異鄉漂泊,在慈母病危的時候回來了,不但沒有親自奔走醫藥,盡心服侍,自己反又生起病來,使愛我有逾生命的垂危的慈母擔心而病癒加重;呵呵,我是如何的一個罪人喲!最使我時時想起便傷心痛哭的是,我這次回來,僅只在抵家那天親近了母親不到兩點鐘的時間,第二次會面的剎那,便是她永遠離我而瞑目長逝的時候了!尤其是除了最後滿含着熱愛與留戀的一瞥,連一句諄囑訣別的訓語也未曾聽到!呵呵,薇弟!真的痛苦我是已經領略夠了,真的悲哀之辛酸苦辣的毒液,如今又叫我飽嘗痛飲!呵,人生!這可詛咒的人生!我是深惡痛絕了它,我是真真地疲倦了!我並不是個什麼愚昧的孝心者,然而母親與我實在是相依爲命,她是我精神深處的撫慰者,是我生命的光明,是我靈魂的寄託,失掉了這樣一個真正當得起母親的母親,我底一切勇氣,希望,熱情,豪志,都冰消了!都冰消了!假使有造物者,有上帝,有神,我咒罵他們這些狗彘不食的東西;這世界上多少惡徒多少匪類他們不去消除,他們偏奪去我惟一的母親,他們只會使一切的惡滋長,一切的善泯沒,一切的黑暗迷漫蓬勃,一切的光明黯淡澌滅!
兩天兩夜我滴水未進,心頭是痛極而麻木了,在牀上哭倦了睡,睡醒了又哭。喪事的一切都是舅舅料理。舅舅雖不像一般冬烘先生相信超度亡魂的事情,但拗不過婦女們底迷信,究竟請了幾個道士來諷經誦咒;鐃鈸鐘鼓的聲音傳進我底耳朵來,像是無數的毒蠍,從耳竅直攢進心窩,齧食我心臟的全部!第三天出殯的時候,——呵,我又心中痠痛得寫不下去了!讓我再喝杯酒,再喝杯酒!
第三天清晨出殯的時候,我昏昏迷迷地睡着一無所知,只彷彿聽見哀切的哭聲和嘈雜的語聲混合着嚷亂了許久,以後便寂然了。呵!薇弟!就在那樣悽迷的睡夢中,慈母底骨軀也永別了她辛苦四十年住居的宅院,永別了她臥病暈昏的愛兒,被人擡往墓地葬埋於黃土之下去了!不知是上午還是下午,我醒轉過來,房中伴守着我的只有個不相識的老嬤,據說她是舅母家的女僕,大家都送葬去了,特別留她伺候我。送葬!呵,那兩字像一滴王水滴進了我底心窩!我遍體震顫着想爬起來去看看母親究竟怎樣地被埋下土去,但還未坐起,便又腦海雷鳴,痹軟地倒下。那老嬤忽然問我吃不吃什麼東西,說是舅母臨行時吩咐的;真蠢呵!她竟在那時問我吃起東西來!不知怎樣想起,我腦中浮現一個酒字,於是怒視着她大聲說:“拿酒來!我要喝酒!酒!”呵,那誠實可愛的老婦人,她救了我。是懾於我底盛怒吧,她果然服從我底命令,尋了一壺酒來。我抖顫着依枕把壺抱起,生平第一次痛飲那醇醪;呵呵,酒!酒!從那時起,我深切地領略了它底可愛,深切地拜識了它底功德!
二次醒來已是夜中了,燈光下,看見菁姊,芸妹,舅母等圍坐在我房中窗下的桌傍,把金銀箔折成冥餜;這使我憶起外祖母死去的那年,母親曾與姨母舅母們在燈下做這種工作的情景,如今,這工作又是爲她而作的了!她們都是滿面淚痕,芸妹更雙目紅腫得桃子似地悲愁可憫,我只覺心頭麻木痠痛,熱淚橫流着。那時窗外正淅淅瀝瀝地下着悱惻悽愴的秋雨,雨滴時而被風吹打在窗紙上,嘩嘩地亂響。薇弟喲!人間至悽慘至可悲泣的情境,怕沒有更甚於此的了吧!
菁姊忽回頭看見我在睜眼醒着,她趕忙跑過來問我心裏怎樣,是否飢餓,又埋怨我不該任意喝酒。大概是酒精在腹內作燒的原故,我覺得燥渴異常,遂把他們爲我熬好的糊米茶呷了半碗。我問她們何時回來的和母親殯葬時的情形,她們流着淚不願多說。靜默了半晌,芸妹說我兩天來更瘦得利害了,我說我願意死,死了好同母親一塊;又惹得她伏在我枕畔低聲沉痛地啜泣。那天夜裏,她們都去安歇了以後,我對着殘燈,聽着秋雨的淅瀝,想着冥臥荒野中的母親,怕霪雨已浸透了她新填的浮土,滴滴血淚,伴雨聲直流到天明。
喪事完畢後,只有菁姊還留着同芸妹作伴,過那以淚洗面的生活;我呢,終日呻吟病榻,椎心泣血,靜候着死底降臨。在駐馬店時每想到死的問題,母親底小影即刻就浮現在我底腦中;這時是沒有母親可念戀的了!以前是滿懷着雄心與熱情,這時已完全心灰意冷;以前認定自殺是懦弱的行爲,這時幾乎是焦急地希望着速死。然而,人類究竟是感情的動物,一個孤苦零丁可憐的妹妹,又軟化了我欲死的決心。中國湯藥我是不相信且十分厭惡喝的,但每當她把那苦水煎好端放在我牀前,含淚哀勸我飲服的時候,她那哽咽悽顫柔弱的聲音,使我心酸欲碎,我閉着呼吸把它一氣喝完了。醫生說我外感的病已經沒有了,只是哀慟過度身體虧弱得利害,吃幾劑溫補的藥好生靜養着,慢慢就會好的;加以我憐戀着愛妹更懸想着恢復康健後的將來,添了些微死灰復燃的希望與勇氣,所以暈眩一天天減去,身體也日漸強硬起來。到十月二號已經可以扶杖起牀了。
病起後亟欲去拜奠母親底塋墓,明知那不過是靈渺的憑弔,總幻想着似乎可以在那裏重睹慈母底音容一樣,終於在十號下午同着芸妹和二叔家的七弟一塊去了。那天天氣是陰沉沉地,空際滿鋪着死灰色的濃雲,暮秋的寒風很尖厲地颳着,自然界的慘淡和我心頭的悲哀互相溶和了。祖塋離莊還不到五里,因爲兩腿的軟弱無力,怕足走有一個多鐘頭。蔥蘢的松柏叢中,墳丘累累,當我看見左方新築的一坯黃土的時候,我即刻便知那是母親底安眠處了;因爲一剎那間,我更隱約地憶起十二年前的冬天,在大雪紛紛飄舞中,從武昌運回的父親底遺骨,便是葬埋在那個所在。我悽迷地緩緩走進樹林,呆想着在另一世界中,父親和母親,或者真的相見了。擡頭前瞻,又彷彿看見母親底身影,在墳後一棵柏樹下立着。因爲凝神癡心地冥想着,滿含着兩眶酸淚,倒沒有慟哭出來;聽見芸妹在低聲飲泣,纔不禁握住她底手嗚咽了。傷痛地低徊流連了許久許久,七弟說天要黑下來了,不得不忍痛離開了那陰森淒涼的境地。
歸來時,靠着河岸緩行,秋風瑟瑟,木葉蕭蕭;澄清似練的河水,沉靜地傲然無顧地向前馳流,似乎表示這齷齪世界是毫無可戀;岸下蒼綠的荻洲,開着白花,更沙沙地奏着它詛咒人生的大麴。這一幅冷肅黯淡的秋色圖,使我覺得似痛苦,似悲哀,似頹喪,似憤懣,似朦朧,似昏迷,似……;使我欲哭無淚,欲語口鉗,欲喊不能發出聲來!人生的一切滋味,可以說叫我一霎時嚐盡了。我用力咬緊了下脣,剋制着呼吸回到家中,背地裏喝了兩碗酒,便昏然睡去。
現在,雖已起牀將近一月,但對於自己底歸來,差不多完全失望了。我已經成了個半殘廢的人;神經衰弱得稍用思想便覺頭目昏眩,體力和精神的萎殆是更不用提了,如果不能恢復健康,呵,我前途還能作些什麼!還能作些什麼!還有一個致命傷,便是這抓住我整個靈魂的內心魔苦,使我每天非用酒精來排遣不可!我現在簡直是一隻喪舵的破船,在無邊的海洋中漂泊,我是沒法駕馭它了!
呵,母親喪事中還有一件使人切齒痛心的事我還忘記寫了,這事說出固然是家族中的恥辱,但與其在我悶脹傷痛的腹中鬱結着,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宣泄出來。這便是至親骨肉的毫無人心!你知道我家是與二妹〔叔〕家鄰宅居住的,但自從父親死後,他對於我家底一切事情,從未有絲毫照顧過。前年萃姊出嫁的時候,——呵,這也是我心底一道抹不去的傷痕,她嫁後一月便故去了!——雖然極儉約地花了不到五百仟,已經是東挪西借了,後來我底學費實在無處可借,才由族長九叔祖向他商借了一百吊錢,還要我親筆寫了月利三分的借據!這次母親逝世,據菁姊說,除了他底長兒長媳和六七弟等小孩過來跑跑外,沒見他夫婦底影子來伸頭探望一下!這還不算什麼,最使我言之髮指的是,母親嚥氣的次晨,衣衾棺木等一概都還無錢置辦,舅舅往他家商請他籌措幾百仟墊用,他堅執着說無法可想,可是族人真知道他家中正有七八百仟放債現款剛收回!直捱到將近晌午,舅舅已在別處籌劃得差不多了,他方允許借給三百仟的期條;因爲我昏迷在牀上不省人事,他非要舅舅籤給收據不可!呵呵,薇弟!一個人把臭銅錢藏在家裏,寧肯讓他底至親骨肉屍體橫陳着不得入殮,稍有一星人味的都做不出來吧!呵,誰知現在人天性之涼薄竟至於此極喲!他也是個讀過幾本四書五經自命爲道學先生的臭紳士,成天唏噓浩嘆着人心不古,江河日下,不知他這種禽獸行爲,——我這樣說並不覺罪過,——睡夢中也有沒有些微良心上的疚責?我們中國像他這樣蒙着禮教之皮的禽獸,怕到處皆是呢!真的!中國不亡,是無天理!世界底末日或者也就要臨到了!
呵,天已大亮了,一月以後我前途的命運大概可以決定,屆時再告訴你吧。
涵十月二十八日晚五時至二十九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