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餘不接我片紙支字,怕你底脖子也望長了吧?來信說,“涵哥,我很不放心你不是病了吧?怎麼連去幾信不答覆我呢?……”薇弟!你猜得果然不差,我確是病了;不但病,我差不多還觸過了死神底衣袖。真沒想到,在今天,薇弟,還能給你寫這封信!
自從那次夜遊以後,——記得前函曾告訴你過——我精神一天萎靡一天,腦子常常昏眩,肺部在工作時常覺微痛,但依然要掙扎着作事;直到五月十二日,我這架肉機器是再沒有動轉的機能了!梅雨連綿,郵差們常常誤班,十一日南陽一帶的郵件未到,所以那天便到了“雙班”。郵袋是滿爲雨水淋透了,因爲郵差沒有把油布帶着。平常信件都泡漲得稀糟,大半都破爛模糊得無法寄遞了,掛號郵件雖保護得周密一點,用有粗紙或小布袋包裝着,但也一樣完全溼透了。既是雙班,郵件又是溼的,遇到有破口或裂縫時,便得報知局長跟同驗看,還要發“驗據”通知原寄局,因爲掛號郵件是有很大關係的;——所以那天要比尋常加三倍地忙碌。從下午一點到七點,不擡頭不停手地拚命幹,僅只大體清理出頭緒來。然而,肉機器是太運用得劇烈了;當我由公事房出來往外去吃飯的時候,忽覺天旋地轉,心地模糊,吐了一大口鮮血以後,便暈昏過去,不省人事了!
夜間甦醒過來,似乎覺得身體在牀上躺着,渾身痠疼欲碎,心中痛苦萬分,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娘呵”!便彷彿聽見有人說道,“不要緊了,不要緊了,黃先生會說話了!”我睜開眼來,看見陰森森的小屋裏,殘燈如豆,那忠厚的雜役老陳,面上呈着嚴肅而哀憫的表情,靜立在我底牀前。“黃先生,現在覺得心裏怎樣?喝水不?”他又誠摯地看着我底面孔,溫柔地問。我搖搖頭表示不要之後,不知不覺地從內心裏衝出一股熱淚;他也雙目潤滋滋地,映着燈光發亮。呵呵,那時我底心中是如何深沉地感激他呵!——這情景不是畫家最好的取材嗎?
老陳去把局長尹君請了出來,接着同事田君也來了,尹君是個不到四十歲矮小精幹而很和善的人,他一向對我的情感就很不錯,平時見我那般苦惱着,常常用溫和的言語勸慰我。記得我患病的前一天,他還勸我說,“年青人初到社會上做事,自然有許多不舒暢的地方,慣了也就好了。郵局的事情雖乾燥痛苦,過兩年能考升了郵務員,或調到清閒的地方,自然不至像現在了,你何必那樣終天苦悶着呢?唉,好生保重身體呵!你不見你一天天地消瘦嗎?”在苦悶欲死的時候,經他這種懇切的勸告,也委實給我不少的慰安,雖然我並不希望考升什麼郵務員!
“Mr黃,這是醫生留下的藥,叫你醒來吃的。——現在不覺怎樣難受吧?”尹君指揮着老陳把藥用開水沖和了,親自端放在我牀頭的小桌上,這樣輕輕地說。我只能用目光向他表示感謝,因爲很難說出話來。老陳扶我起來把藥水喝了幾口,心裏似乎寧靜清楚了許多。
“局長田君,請……請睡吧。我……我不要緊的。——老陳也去睡。”過了一刻,我沒絲毫氣力地格磔着向他們說。
“不要緊,天早哩。你服了藥心裏覺得好些吧?醫生說,你底病很——唉,不要緊,靜養幾天就會好的。我已替你向總局請了假,你底公事暫且叫大家幫着辦,不必擔心。好生安睡,不要心裏亂想,難受,那與你底病很不相宜。——老陳!睡醒動點,怕黃先生夜裏要水。”尹君見我清醒了過來,安慰了一番,回後宅去了。
從那夜起,我開始了傷心的病苦生活。薇弟,舉目無親的我,二十天以來呻吟病榻之上,把生死本已置之度外;不過,想到假使真就此死去,那是一出多麼悽慘傷心的悲劇!老母弱妹得着我底噩耗將如何地搶地呼天,慟哭昏絕!她們底前途將如何地零丁孤苦,無依無靠!……我不禁伏枕啜泣了!六天前我還未能起牀的時候,接到了一封母親底親筆信,——以前多半是妹妹代寫——現在抄給你看看她是怎樣深摯細密地愛我,又是怎樣提心吊膽地懸念着她惟一的愛兒。
涵兒覽。又二十幾天不見你來信了,我很不放心。你每次來信,雖然總是說身體強健,叫我不要掛念,但每讀你信中的言辭,總覺得常是流露着憂鬱的神氣。你底字也覺枯燥燥地,不像在學校時寫得那樣潤澤了。涵兒!我怕你辦事總很受苦吧!你底身體不像你所說的強健吧?唉!可憐的孩子,媽是怎樣地天天操着你底心呵!又這麼許久不接你信,你是怎樣了呢,孩子?昨天夜裏,我做了個不好的夢,夢見我正在堂屋裏紡花,你芸妹從外面吆喝着說涵哥回來了;我見你牽着芸兒走進來,兒呵!你簡直瘦得不成樣子了!我還沒站起,你就撲到我底懷裏,抱着我底手,仰頭看着我微笑。你頭髮亂蓬蓬地蓄得那樣長法,你臉是那樣慘白,連嘴脣都沒有血色;我撫摩着你渾身僅落一把幹骨頭了!我緊緊地抱住你哭了,你也哭了,芸兒也伏在我肩上哭了。後來,芸兒聽見了我夢中的哭聲,把我喚醒,枕上還有溼溼的眼淚。兒呵!你現在身體究竟如何呢?快快寫信給我!有近來照的像片,也寄一張來。天氣又熱了,你底心裏難過病沒發吧?爲母親的恁大年紀了,你務要好生保重呵!我和你芸妹身體都好,不要掛念。收此信後速速寫信來!
母諭 五月廿四號
薇弟!我讀罷這信是如何地如何地難受呵!我恨不能即刻飛到故鄉,去安慰與我相依爲命的慈母,我只有心酸落淚!直到前天,可以勉強伏枕寫字了,才寫了封信回。我說我近來身體很好,請她老人家不要懷念;我又說這一向公事比較忙,所以沒顧得寫信,不過並不怎樣吃苦;我又把去年暑假在開封照的像片從臺紙上揭下附寄了回去,說是接到來信現照的,因爲像片洗不出來,所以遲了幾天才覆信。呵呵,惟一至愛的母親呵!你底孩子是欺騙了你了!——但是,薇弟,倘若把真情告訴了她,那不是要撕碎慈母底心嗎?
在悽愴病苦的境況中,局長尹君夫婦對我的好意,是我萬分感激而且要永遠銘記心頭的。我一切的醫藥等事,都是尹君費心使人料理。他常來我底病室用溫言安慰我,說我病勢很重,要得安心養息,不可再胡思亂想,自己苦惱自己,以致加病。他勸我要爲自己底前途作想,爲家庭作想,好自珍養,並允許我病好以後,把我調開掛號處,另派我管理其他較輕鬆點的事情。他說我激烈的脾氣是致病的根源,勸我以後要遇事耐處,不要自尋苦惱,斫喪自己底身體。尹夫人更常常叫老陳送湯送水的,有時還親自來看我,說許多作客異鄉無人照顧,處處得自己珍重等熱腸的撫慰話。——他們對我真算愛護周至了。薇弟,不想在這人心鬼蜮,豺狼橫行的社會中,我居然感受了這樣純潔真摯的“人底愛”,真鼓起我不少的勇氣來。
現仍每日服藥水二次,病已大體痊可,惟精神稍差了。請勿懸念。
涵十二,六,三,倚枕三次書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