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星期沒給你寫信了。我近來的生活頗寧靜;不過這種寧靜,只是強制地不往痛苦上着想,並不是自自然然的內心的安適。換句話說:我是在過一種自己哄自己,竭力避免精神上痛苦的虛僞凡庸的生活。這種情形怕也不能保持多長時候的。日前尹局長又被調往他處去了,於我可說是去了個良師益友,我表面平靜的生活,又經一番波動,惘然如有所失;在這社會上想找一個他那樣的好人,怕真是鳳毛麟角呵!新局長姓王,福建人,很像個臭官僚樣子。
以前只是在煩惱苦悶中討生活,對於所接觸的事物,都不曾仔細觀察;近來感覺似乎敏銳起來了。周遭的一切,都足以打動我底心情,——不,是我有意地去注意他們。那是我分散思想避免痛苦的法子。(思想真是痛苦的根苗呵!)你願聽我所見聞的故事嗎?現在先談談我設身處地的,國人稱爲辦理最完美的郵政事業。
沒寫以前,我暴烈的火性又有些把持不住了!
郵政組織和行政大概是這樣:北京設一個郵政總辦,統轄全國的郵政事務;雖說隸屬於交通部,但一切職權完全操於這位洋總辦老爺之手,交通部簡直問不着!以下,分每省爲一郵區,(也有一省分兩區的,如東西川。)設一總局,一郵務長,管理全省的郵務。全國二十幾個郵區的郵務長,據尹君說,除掉兩個中國人,也盡是洋老爺們!(其餘高級人員也多半是外國人。)郵務長以下,有什麼郵務官,郵務員,郵務生,揀信生,以至信差,聽差,雜差,郵差等等。在“官”“員”“生”之中,又有什麼“超”“一”“二”“三”四等,每等又分三級。
這種階級森嚴的鬼制度,或者就是大家說郵政辦得好的一種原因吧?
郵局人員底薪金制度和差別,真是奇特得令人驚異:自郵務員以上,都是按海關銀兩計算,郵務長和郵務官,月薪都是幾百兩以至千餘兩,就是低級的郵務員,至少一月也可以拿到四十兩。不知爲什麼,自郵務生以下便都按銀元計算了。郵務生月薪廿八元,揀信生十四元,信差九元,那些像牛馬般累死累活的雜差郵差們,一月僅能賺八塊錢,還要扣五毛做“押款”!加薪的辦法,更加使人切齒了!“長”和“官”等每加都是幾十兩幾十兩,他們心目中視爲下等人的差役們哩,揮了整年的血汗,辦事還不要有一點錯處,才能加上五毛大洋!郵務員以上的人員,除了每月有種種特別名義的津貼,年終更有什麼養老金啦,防後金啦,成千成百的大洋往腰裏裝,至於下級人員底所謂年底雙薪,不過是他們吃得腦滿腸肥了,從牙縫中剔出些骨屑來利誘這些牛馬們多賣點苦力氣,不要心存非分!呵,沒入郵局以前,我不知社會上會有這樣可詛咒的複雜階級,更沒想到一個機關的人員,——郵差也是人吧!——他們工作的報酬,能相差幾十倍以至幾百倍!呵呵,這鬼魅的社會!這混蛋的郵局!
有些人說學問才識高的人工作報酬率也應當高,在我已經覺得是一種謬論了;但郵局中那些月拿幾百元幾千元的人們,他們有什麼學問才識!他們底學識不但不見得比郵務生揀信生高到哪裏去,怕不如他們的盡有盡有。就連那些奴性的中國人視爲神聖的洋老爺們,也不過是些教徒和流氓,想在中國發一注小財好回去享樂幾年,哪有什麼學識!
經濟的享受既有如此的差別,論起工作,他們高級人員所做的只是些行政管理方面的清閒事情,煩重爲機械的主要工作,盡都是郵務生以下的人員替他們做!前天,這裏來了個姓謝的巡員(inspector),除了見他和胖得像豬似的新局長出去逛了兩天外,沒見他作半文錢的事情。他們出去當然離不了打牌,吃酒,逛窯子!——想起我們一滴血一滴汗地掙命來維持這班蛆蟲似的東西們享樂,我又不禁痛恨切齒氣憤填膺了!
還有一件我百思莫得其解的奇事,便是所謂“洋員”所享的特別權利。他們可以直接被任爲高級人員,不像我們華人須經考試錄取,入局後得一步一步地升。同等同級的人員,他們底薪金要比華人多十分之二三,我真想不出是什麼道理來!他們有的服務幾年之後,要回國樂一年,不但得給他全年的薪金,還有什麼旅費啦,這費那費啦,務要滿載而歸。中國郵政權還沒有訂條約送給外人吧,不知爲什麼這樣信任洋老爺們,讓他們把持了二十餘年,到如今還不收回自己辦?難道現在中國人還連辦郵政的知識也沒有嗎?呵,中國窮了,洋老爺們富了!
郵局中最可憐的要算郵差了,在這赤日炎炎的火熱天氣,他們挑着八九十磅重的郵件,一日夜要走二百里的路程,稍一延誤,還要受罰款的處分;但每月七塊半錢的薪水,在這米珠薪桂的時候,已經連維持他們個人底生活也不充足呀!他們如再有妻子兒女呢?——幸而他們多半是單身窮漢。寫到這裏,我忽想起一個叫黃得元的郵差底故事來。他是個蠢笨而老實的大漢;據他底夥伴們說,他是他們中食量最大的,每頓要吃飽的話,要得三碗麪條還得饅頭二斤。因爲他很少吃飽過,所以常常“誤班”。關於填寫單冊呈報郵差誤班的事情,是歸封發處那位姓金的揀信生辦理,他是個狡獪的北京人,每月十五元的薪金,一個老婆和兩個孩子都賴他養活,在拮据的生活之下,他總想着敲詐旁的同事以至可憐的郵差們。郵差們誤班了,他底條件是給他買一盒菸捲,便可以填上不誤;但是,黃郵差連飯都沒得飽吃,哪有錢給這位先生買菸卷呢,他沒幹兩月便另尋生命之路去了。罰款到有好幾元,還是局長尹君給墊出的。郵差們在這重重壓迫的生活之掙扎中,庸愚的便隱忍着吃盡人間的辛苦,狡黠的便作出種種不法的事情來,像爲人私運藥丸鴉片等事。呵!這不是這鬼魅社會虐待勞動者逼出的罪惡嗎?
國人都說郵界是中國最清白的機關,不知它內幕裏黑暗,揭穿了怕和齷齪的政學各界,都是一丘之貉。據說,開封總局有個姓鹿的郵務官,因爲善拍洋郵務長的馬屁,所以紅得了不得。凡局中月薪四十元以上的人員每星期都要被招往他家去賭博一次,不應命就要遇事想法子擺佈你;郵務生想考升郵務員的,不把他賄賂好,關節打通,是決無希望的,不管你學問怎樣。於是一班無恥的蛆蟲們,請他聽戲啦,吃花酒啦,是極尋常的事情;甚至說還有認他做乾爹的!呵,中國人!中國人!寫至此我希望把郵政收回自辦的心,又自相矛盾地冷然消去了!
拉拉雜雜地寫了這許多,不知你讀時作何感想。在我們這病入膏肓的中國,什麼事不是包膿裹血烏煙瘴氣呵!
想已放暑假了,你何時旋里,望先函告我,好赴車站等候一晤。
涵十二,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