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十四日書,知已平安抵裏;父母兄弟,歡聚一堂,樂何如之!勞你炎熱中跑到鄉下去看家母,我也不說感謝的話了;遙想你回裏享天倫之樂,又計算我和慈母愛妹已整整地隔別了兩年,心裏十分難受。舊曆年底,我定要想法子請假回去一趟。
記得去年暑假,你我和梧波、直卿,大家都留在校中沒回去;我們同住在二齋第十五室,每天除讀書外,談天,辯論,打球,下棋,是如何地快樂!有時當月明人靜的清夜,我們悄悄地跑到沉寂幽祕的操場去,你和直卿吹着清婉的洞簫,我和梧波輕輕地唱歌和着,那又是多麼使人欣然陶醉的情境?現在,我已成了個桎梏加身的獄囚了!唉,往事不堪回首!
提起月夜來,我又想起那永遠鐫記在我心頭的一夜了:你還記得吧,去年中秋節的晚餐後,一輪皓月已上樹梢,除了少數同學在校園和操場散步外,多半都三三五五地出去消遣行樂,尋親訪友去了,宿舍裏靜默默地沒半點聲息。我們倆攜着手走出了校門,向校左傍的荒湖坡漫然行去;你活潑地談着兒時過中秋的趣事,我只低頭不語。忽然你擡頭凝視着我說:“涵哥,兩天來你怎麼像很憂鬱的樣子呢,心裏有什麼事情嗎?”我悽愴地回看你一眼,沒有答話;你也沒再問下去。過了片刻,你又指着那巍然孤聳的鐵塔說:“到那裏玩玩去吧?矗入霄漢的高塔,伴着明月下的塔影,一定很有趣。”我依然無言,隨你攜着手走去。
在鐵塔下回繞着蹀躞了半晌,又拜訪了銅佛寺裏的大銅佛,遠遠地聽見有笑語嘈雜聲傳來,想是又有其他的同學來了,孤僻的性情使我們離開了那裏,由小徑向東走,最後我們跑上了城牆。蒼茫的太空淨無點雲,平時稠密地佈滿天宇的繁星,多被明月的光輝掩蔽了,只有疏星八九,拱衛着晶瑩皓潔的月後。我們互相偎倚着靜立於一座小炮臺上,鑑賞那偉大的自然之真美;遙望城外的鄉野,披着神祕靜淡的銀紗,隱隱約約地煙霧繚繞,像是夢中的純美世界;城內的房屋街市,映着月光,也如銀妝玉琢;街上螢火般的稀疏的電燈,更覺淡遠,使我們忘卻了那是風沙漠漠的汴梁。
對着那種幽美清寂的境地,更勾起了我心頭的悲哀,我仍然是黯然沉默着。低吟了“今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兩句以後,你又開始講話了。你說,“還記得麼,暑假中一天下午,我們同直卿、梧波幾個從這裏跳下城去——那時城牆下的沙土堆得更高些,離城垛口還不到三尺;——在一家瓜園裏,十六個子兒買了個很大的西瓜,晚上拿回去一頓吃完了,後來落得肚子疼;直卿還下了幾天痢哩!……”你說着笑了,我也報你以勉強的微笑。薇弟,現在猜測你那時的心理,大概是特意地想出這段話來,用以排解我底憂鬱吧?
經過你幾次的慰問和追詢,我把憂鬱的原因告訴你了:我告訴你幾天前接到的那封家信是我憂悶的種子;我告訴你家中因秋收飢歉,生活艱困,外債累累,無法應付,種種窘苦的情狀;我告訴你我求學的費用一半是由在武昌作事的舅舅接濟,現在舅舅底事情又脫去了;我告訴你寒假後我是再沒有上學的希望了,不知前途是怎樣不幸;最後我告訴你使我萬分難受的是,數月以後,便是六載同學三載同居比兄弟還要親愛的你我生離死別的時候!——你雙手緊握着我底右手,頭斜倚着我底右肩,彼此抖顫着作無聲的啜泣;你底熱淚溼透了我底制服和汗衫,我底熱淚滴落在你蓬亂的發上。呵,那人間真摯純潔神聖之友愛底一幕呵!現在稍一瞑目尋思,那情景依然活現在我底眼前。傷心的往事,寫來不禁淚下,字跡也沾得模糊了;怕也要惹出你幾滴酸淚來。
關於我近日生活的情狀,因爲今天夜裏很涼爽,又不覺疲乏,我把近幾天的日記抄寄你,你可以知道得更詳細一點。我近來的心境,又似乎不能保持半月前那樣虛僞的平靜了。還沒告訴你,寫日記也是我一月來採用的一種排遣的方法;隨便用文語寫的,也沒整理,想不免生碩雜亂的地方。
廿四日
夜中思緒紛雜,煩熱欲死,朦朧睡熟者僅三四小時,晨五時半起,赴郊外散步,歸後稍覺爽適。約十一時有年三十餘之男子寄信者,突向餘問曰:先生貴姓黃耶?餘乍不能識渠爲誰何,移時方憶起乃餘幼時鄉中常見之小販王某;據云三年前即來此經商,現已小有資,且娶妻生子,家於此矣。渠去後,一信差告餘曰:彼爲先生之同鄉乎?是發“白丸”財者也。餘不禁憤然慨然!籲,中國人見錢眼黑,何事作不出!有知識者且大都爲金錢而蠅營狗苟,造作無限罪惡,遑論此種愚民!下午,匯兌款者皆少,讀《創造週報》一期。六時匯兌事停止後,赴魁升園沐浴並理髮。歸時覺喉間微痛,買青果數枚食之,稍愈。晚來刮小涼風,一日溽暑頓銷。
廿五日
夜來微雨,喉痛已愈,晨起仍往郊外散步。雨後空氣,清新溼潤而微帶土香,吸之沁然。佇立高粱田畔之小丘上望東方日出,空際薄雲被日光映射,如緋色之鮫綃;日升處尤美極,由粉紅而淡紫,而玫瑰色,而橙紅,最後則金赤燦爛之太陽,妝竟婀娜而出矣。因逗留稍久,回局已七時餘。早餐後,同事金君問借洋兩元,餘殊不懌,因渠善敲竹槓,前已借過兩次,並不提還字,轉思其妻兒贅累,生活維艱,又不忍拒絕,終又借彼兩元。然餘固非富兒,不能似此作菩薩心,且渠爲人亦不值善意相助,此蓋最末次矣。十一時,匯款者甚擁擠;一丘八來,因不耐等候,出言詈罵,餘隻得忍受,因前牛某管匯兌時曾被一排長打傷左目爲餘所親見也。生於此兵匪世界之中國,尚有何話說!吾恨無長劍誅盡萬惡軍閥耳!晚十時接母親諭,謂樑家女已成人,伊母曾數次至我家催速辦婚事,讀罷心躁如焚。婚姻問題,乃餘久欲解決之一大心事。彼女貌既可厭,複目不識丁,而性情又極潑悍;最使我見而欲嘔者,則爲其裹如驢蹄之雙足!伊父縱腰纏十萬,秋涵寧賣身作婿耶?故餘今春寧廢學,不願受其資助。一向以母親與伊家有瓜葛親,婚事又系母親所主持,所以未提出取消婚約者,恐拂老人之心也。然似此沉默因循,不啻養癕遺患,年終回裏,當澈底解決一切。夜中思潮起伏,不能安枕,又似病前狀態。復起燃燈讀創造,但蚊蚋狂肆叮咬,亦不能耐。卒至二時後始漸睡去。
廿六日
六時餘方起牀,頭微痛,心地煩悶甚,照例之晨起野外散步亦未履行。日間精神亦極頹喪。無他事可記。
廿七日
夜中睡未足。晨五時,同事田君呼我起,同往寨外散步。田君乃一誠樸之青年,卒業於開封之甲工校,爲同事中與餘最相得者。盥洗後,遂相偕出。優然漫步于田塍上,曉風輕拂,將吾連日之憂鬱吹去不少。後至一小河邊,乃憶起爲吾病前夜遊狂歌之處,追想當時情景,恍然如夢。談及郵政內幕之腐敗,外人之專橫,人員之卑污,又互述學生時代生活之快樂,彼此憤然然。後論及教育問題,據田君雲,以偌大之駐馬店,商務發達不亞於郾許,然除一回族所立之育英小學及一教會小學外,並一官立小學亦無之;於此亦可見中國教育之一斑矣!歸來時,聞路旁促織爭鳴,聲如清磬,鉤起兒時情趣,彼此各就草叢中覓捉一頭;但朝露未乾,土壤粘溼,弄得兩手泥污,又自哂尚未脫孩子氣也。下午,有丘八二及一着便服者攜款三千元來匯寄,閱匯單知系泌陽縣縣長張某寄其家者。按郵章一人在一日中只限匯六百元,丘八蠻不講理,頗費脣舌,後方允分兩日寄。詢一丘八,知張到任尚未滿一月,竟已收括盤剝如許造孽錢矣!嗚呼!中國之官吏,中國之人民,中國之前途!終日與阿堵物廝混,令人煩膩欲死,吾鄉有“過路財神”一語,其斯之謂歟?一笑。噫,吾之大好時光,盡銷磨於此種木偶生活中,實堪痛心;奈何奈何!
廿八日
今日天氣熱甚,稍一勞作,即揮汗如雨。上午十時左右,忽聞後宅有乓乒之聲傳出,一信差往伺之,出語衆曰,怪,我新局長竟在局內聚賭耶?蓋駐鎮閩人頗不少,自“蘿葡”來此後,(蘿葡乃同事戲加新局長之別名,言其無能也。)時有男女往來,笑語嘈雜,今方知其爲作此種勾當。聞某省長且於省署中狎妓聚賭矣,區區一郵局長聚賭於郵局內,有何足奇!嗚呼!腥臭爛污之中國乎,自官吏以至人民,靡亂醉生夢死之走肉行屍,不知汝尚能苟延幾許時日也!傍晚匯兌事結束後,獨自往寨牆乘涼晚眺;時赤日已墜,微風輕沓宜人,而燦爛之晚霞尤綺麗可愛。登高四望,意態爽然;以視伏處於湫隘沉悶之辦公室,真有天國地獄之感。少頃,則暮色蒼茫,羣星顯現矣。正凝眺間,猝聞有悠揚婉轉清脆激越之歌聲盪漾於晚風中;求所自來,則見耶穌堂之小花園中,三五兒童,正圍繞一白衣人輕舞酣唱。白衣人則美國老處女Miss Taylor也;但可謂善尋樂者矣。轉思此天真漫爛之兒童,倏將變爲麻木不仁之基督徒,又不禁憤憤。
二十九日
清晨散步歸來,口燥渴甚;值局前有賣豆漿者,飲兩小碗,覺甚甜美;較吾鄉所賣者尤精細白嫩。不食此物恐不止三數年矣。因此竟惹起幽渺之鄉思,悵惘久之。上午八時,有南陽郵差徐文祥來,狀極狼狽,謂所挑運之包裹兩袋,行經泌陽東某地被土匪劫去,匪曾發一槍擊渠,幸未中,但左股爲刀背擊傷,使非叩頭求命,已作刀下鬼矣;現連夜趕來報告云云。言次,淚流不止。渠爲一五十餘老人,已作郵差近念年,經此一驚,受傷後又連夜奔波,偃臥席上不能動,厥狀至悽慘。可憐我郵差!今日較昨尤煩熱,身體極不舒適;夜餐未曾進膳。夜間不能寐,思想又龐亂無主,心頭痛苦難狀。
好了,手也酸了,眼也澀了,前昨兩日的不再寫了吧。從這點零亂的記載中,除我個人底生活狀況以外,你或能看出些這社會上形形色色的鬼把戲。這雖只是我個人在微小的生活範圍和近於剎那的時間內所觀察的社會現象,其中,就有的是欺騙,卑劣,齷齪,暴毒,搶劫,殘殺,……一切的罪惡;推之於整個的社會,大概也就是如此呢!真的,在中國這現社會上只有罪惡,只有罪惡!
潢水綠波,禾田秧浪,依然如故吧?暇時望多送給我點故鄉的消息。
秋涵十二,八,一,夜二時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