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第二信

薇弟!

  到此兩旬以來,我疲頓的腦海中不知受了多少刺激,生了多少變化!我是在過着痛苦麻木的生活,我所期望的半工半讀的計劃,已成了鏡花水月了!兩信皆收到;你叫我詳細告訴你我底工作與生活的情狀,真是一言難盡!我已從一個生龍活虎般的青年,一變而爲一個機械的奴隸了!只就工作時間說,從早七時到夜十時,差不多沒半點閒暇,甚至連吃飯都無定時,而且每飯都是生吞硬嚥地填下肚裏,丟下碗箸便即刻又要繼續這木死的工作。因爲一切手續都不諳習,更覺特別忙碌,所以一直耽延到現在,纔在暗淡的油燈下,振作起疲乏的精神答覆你。

  這駐馬店郵局在河南,據說是個出名煩忙棘手的局子,因爲辦事人不多而局務則麻煩得利害。往東經汝寧、沈邱,以至安徽潁上一帶,往西經泌陽、南陽,以至陝西商南一帶,以及附近各小車站的郵件,都經由此處轉寄。我管的部分叫“掛號處”,專管掛號郵件,更是這局中最麻煩的部分。

  我底工作情形大概是這樣:在我這張長五尺寬三尺的辦事桌上,滿排着七八十本印就格式的冊子,叫做“掛單”(Registered Letter Bill);每本上都標着一個地名,如北京,上海,徐州,漢口,……。背後的桌上還有十幾本,是往東西兩路——旱班——去的。所有本局收寄和外局發來轉寄的掛號郵件,得一件件地先分別路線夾入應發地方的“掛單”裏,然後在印就的空格中,逐件填寫它底掛號號數,由何處寄,收件人姓名,寄往何處等等。每天至少七八百過往郵件,每件需寫十餘字,固然是鉛筆草書,已儘夠使你腰痠背疼了。還有什麼封裝,覈對,銷號等等,更要費許多麻煩機械的手續。除“掛號處”底事情以外,還要兼辦快信的發寄,雖不似掛號郵件那樣繁多,但又須分一番心力;其餘什麼“查單”(Tracer)啦,“驗據”(Verification Certificate)啦,“回執”(Acknowledgmeat Returned)啦,更鬧得頭昏腦漲!——不多說了罷,我寫來也覺得頭疼!不細說明,你也莫明其妙,不知是些什麼東西!呵呵,這可詛咒的機械生活!

  薇弟!你當然知道的,我並不是希求安樂,更不是不能吃苦,我早覺得“不作工的不吃飯”是天經地義的真理,不過——薇弟!我做的這是什麼工作呵!據說在西洋最苦的苦工,一天也僅只規定作八小時的工作,其餘的時間可以娛樂,讀書;然而我底工作每天差不多有兩個八小時了!工餘的時間腰痠頭疼尚休息不過來,更那裏說得上讀書和娛樂!尤其使我想起便悲憤欲狂的,便是這萬惡社會剝奪了我應受的教育,壓迫着我拿宏富的精力來幹這麼牛的工作,斫喪我心靈的活潑,使我變成一架肉做的機器!

  做這種煩重的毫無生趣的機械工作,已經使我像烈日下旅行於沙漠之中一樣,像在沸鼎中煎熬一樣;而最使我難堪的是還要受那些所謂“老人”的同事底挪揄!他們藐視我這新來的弱小者,處處以白眼加我,與我以輕侮的惡意。在他們之中,除了前函所訴的田君而外,其餘盡是些醉生夢死蛆蟲似的東西;和他們朝夕相處已夠使人頭疼了,何況他們更敵視我欺侮我呢?

  最可惡的是一個姓牛的郵務生!他是“匯兌處”的管理員,據說是同事中入局最早的,所以管理的是最清閒的部分。當我初來時,局長曾當面囑他,以後我遇有什麼手續不懂,要他隨時告訴我;現在,我不知受了他底多少悶氣了!他那黑醜的鬼臉,他那陰毒的鼠目,他那吃吃的佯笑,使我看見他便感到憎惡與不安。我每次低聲下氣地問他,從未得過他和易的答覆;無論詢問他什麼,他總是怒視着你,聲色俱厲地說一句“不知道”!或者“你自己是幹什麼的!”薇弟,在這毫無人味的社會裏,所謂同情互助,都不過是好聽的名詞罷了,你所感到的只有冷酷,只有惡意!尤其是我們大部分的貴同胞,他們只知道互相忌妒,互相傾軋,互相殘害!同情?互助?他們根本不懂是什麼意義,他們更做夢也沒想過!

  處這種殘酷冰冷的環境,做這種枯燥刻板的工作,我想只有沒思想沒情感的行屍走肉,或者能像牛曳磨一般沉靜地向前曳去;然而——我是個活跳跳熱血洶涌的青年,我底神經並不麻痹,我底思想並不遲鈍。薇弟!在這種狀況之下的我底生活,你可以想像是如何地……呵呵,我形容不出是什麼滋味了!“歷盡艱辛好作人”,我也很想拿這話來自慰自勵,但肉體上的痛苦容易忍受,這精神上的剝蝕,怎生受得!我很願即刻離開這魔窟,不過想到渺茫的前途,負債的家庭,衰耋的慈母,離開後又將如何呢?呵,……煎熬着,……煎熬着!……

  辦公室的掛鐘已敲一下了,春夜的微風由窗隙吹入,殊感寒意。以後再談吧。

涵十二,四,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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