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第三信

薇弟!

  又許久沒給你信了。你累次來信誠摯體己地安慰我,雖然讀時不免更加難受,但每次接到你底來信,也實在感到莫大的慰安,像是痛苦流離於異鄉的漂泊者遇見了故人一樣。

  現在一切手續都比較熟習了,既不用俯首下心地向別人請問,作事也迅捷許多;工作因局長尹君見我實在太吃苦,又分了些給旁人做,總算輕鬆些許。(聽說我管的這部分以前原有人幫辦,從我來後便滑脫了,可見這鬼蜮社會中何處不是險詐呵!)不過工作的多寡,只是肉體上的事情,我所最不能堪的乃是這使我靈魂枯焦的精神上的痛苦!假使叫我作一個與天真爛漫的兒童爲友的小學教師或者作一個馳驅疆場的革命戰士,就是無論怎樣勞苦,有內心的愉快調劑着,也是不會覺得苦痛的呀。

  在苦悶的極度時,自殺兩字也曾在我底腦際盤旋,但是我素來主張有血要痛痛快快地流,要拿它換點代價,要用它洗去些這社會上的污跡;自殺是太懦弱了。我極端反對自命覺悟的青年自殺,我要忍耐着奮鬥下去。不過——我惑疑,我做着這種木死的工作就算是與社會奮鬥嗎?慚愧喲!這不過是爲生活爲麪包而賣掉自己底靈魂罷了!我所想像的奮鬥是要用我們烈焰般的生命力和一切的罪惡搏戰,不是這樣無意義地使靈魂受罪呵!

  近半月來差不多夜夜失眠。每天晚上,工作完畢以後,我揀一份晚車來的晨報,踽踽回到這湫隘而又潮溼的小屋內,靜靜地躺在牀上,把正張草草看完後,再細細咀嚼副刊,——這算是我一天中有自我靈魂的時候,因爲在白天我不過是一架肉機器罷了。有時報看完了,極力想逃入睡鄉休息休息整天的疲乏,但翻來覆去,腦子裏思潮起伏,哪裏能睡得着呢,想,想,想到血腥肉臭的社會,想到千創百孔的國體,想到革命,想到流血,想到死;最後又想到故鄉,故鄉的慈母,慈母的愛,……思緒糾紛着,幻景顯現着,直到街上的柝聲已敲四下,前面郵差和鄰房同事底呼聲震耳,那時或者腦汁已暫時涸竭了,方纔朦朧睡去。

  記不清是那天夜裏了:無論如何不能成寐,心躁如焚,遍體發燒得像一爐炭火,呼吸時肺部像壓着沉重的大石,腦腔脹疼得像要破裂,——我真不能再忍受了!我發瘋似地披衣起來,赤腳拖鞋,喚醒了雜役老陳,叫他把大門打開讓我出去。

  “這時候了,黃先生,還往哪兒去?”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問。“用你管!”我滿腔的煎苦與忿怒無處發泄,毫無道理地大聲斥叱他。他見我生氣,反而微笑着端燈把門開了。

  暮春的夜的微風,吹得我如釋千斤重負;身上的熱度似乎退了,心裏也清醒許多,只有兩頰和雙手還火團般滾熱。胸部在牀上咆哮時抓破了,這時被衣服磨擦着,微覺痛疼。我漫無目的地飛步亂跑,也不知經過了些什麼地方,模模糊糊地跑上了寨牆。我仰天用力呼吸涼爽的夜氣,緊握着雙拳,在胸前鼕鼕地捶擊着,更大聲地呼嘯了幾下。心神稍稍平靜以後,我決計乘着朦朧的月光往野外去作一次痛快的夜遊,藉以消除我心頭鬱積的苦悶。

  我繞出寨外,順着鐵道漫步南行,擡頭是滿天繁星,伴着一彎下弦的眉月,點綴在蒼茫無限的太空;遍地都是麥田,近前的可以隱約看出蒼綠的麥苗,漸遠漸變,成一片黝黑。大概是我的神經起了變態吧,那夜的星真是美麗極了:火紅的,蒼綠的,金黃的,絳紫的,——我從未見過那樣美麗的星們!遠處的村莊和樹木,在淡淡的月光下掩映着,似煙似霧,更帶着一種描寫不出的神祕幽靜的情調,夜色像嬰兒底嫩脣憨笑般使人陶醉,微風像少女底素手撫摩般使人舒適。大千世界,萬籟俱寂。偶有一兩聲村犬遙吠,輕輕杳杳地傳進我底耳鼓,清脆超俗,使我覺得那討厭的畜生也似乎有些可愛了。——呵呵,那無上神美的夜之樂園,夜之天國喲!

  我吸飲着醇醪般的空氣,鑑賞着詩畫般的夜景,優然緩步,飄飄欲仙;後來走到一個距車站數裏的小河邊,兩腿有些微痠軟,我不願再往前進了。我臨風靜立在鐵橋上,覺得我是世界上惟一的存在者,我便是上帝,便是宇宙底真宰。我欣視着天上的星,水中的星,天上的月,水中的月;諦聽着琤的水聲,像爲我奏着人間所無的九天韶樂。呵呵,那偉大的自然把我底心陶融得比河水還平靜,煩惱,痛苦,一切的一切我都忘記了。大概是長久幽錮的靈魂一旦得到真正自由的快樂使然吧,我忽然覺得要唱歌,於是我走下了鐵橋,在河岸上引吭高歌起來。唱了嶽武穆悲壯的“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的《滿江紅》,唱了李後主優柔的“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浪淘沙》,我把所記得的愛唱的歌曲都唱遍了。——假使村中有人聽見,他們怕要說是鬼哭吧。——我跳着唱着,跳得累了,唱得累了,就在岸傍麥田裏躺下低吟着休息。

  不知是磷火還是燈光,在遙遙的東南方,我看見一星綠火。這使我想到:順着那方向幾百裏以外,便有兩城對峙,中夾一流潢水,那便是我親愛的故鄉。由故鄉又想到母親,想到妹妹,不知她們那時是否安睡,或者正話念着她們底愛兄愛兒。因爲思想的集中,使我恢復了心理的常態,我無力再跳下去唱下去,於是頹然倒睡在麥田中悽迷悵惘地,沉思着。

  忽然,四圍都黑暗起來,原來是烏雲把月光掩蔽了。土丘樹影,黑魆魆地有如鬼物;我幽美的幻覺完全消失了。麥苗本是很潤溼的,加以侵曉的涼風吹得很緊,使我覺得冷氣森森砭人肌骨。我於是懶懶地站起身來,不知不覺地又向這繁囂的車站走回來;當我走到這污穢的地獄門前,已經是晨光熹微的時候了。——呃!呃!我爲什麼要回來,要回到這剝蝕我靈魂的魔窟來喲!

  不知怎的,近來食量也小極了;吃飯時味如嚼蠟,一天所進的食物,怕還沒在學校時的一頓多。今天偶然對鏡自照,見面黃如紙,雙目凹陷,顴骨高聳,自己也覺得驚愕。薇弟,假使你現在看見我,怕不敢認這是別後月餘的涵哥了吧。呵呵!像這樣煎熬下去,恐怕不到民國十二年的終了,我就要離開這齷齪的世界!——那是太不值得了!那是太不值得了!我是要留着這軀殼同它搏戰的!真到萬分不能忍的時候,我一定要離開這魔窟,任他前途是怎樣渺茫!怎樣黑暗!就是死,我願死在慈母底懷裏,把這副皮囊葬在潢水畔的故鄉;或者漂泊天涯尋求我底生命,到生不下去的時候,找一個痛快的死所;我不願在這魔窟裏一天天地銷磨我底脂膏,斫喪我底靈魂,直到咽最後一口氣!——不過,親愛的薇弟,使我牽腸掛肚不能遽去的還是因爲怕爲我操勞一世年近六旬的慈母過於爲家計憂心呵!……我再寫不下去了!

涵十二,四,三十,雞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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