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第八信

薇弟如握:

  正盼着你覆信告我故鄉近來的景況,今晨忽接自汴來書,很詫異你爲什麼距開學還有一月已經返校了;信讀完後,方知你這次回裏飽受了刺激,因不能忍受才早日離家。讀到琴姊因婚姻失意以致憂憤而服毒自殺的慘劇,我也不禁忿火中燒,悽然淚下;手足情深,哪能不使你憤懣悲哀呢?不過來信有許多悲觀失望的話語,我忍不住要說幾句話。本來,我們現在正是思想奔放狂熱着尋求真善美的青年期,不幸生在這時代,這社會,接觸的處處是黑暗,是污濁,是罪惡,怎不刺傷我們純潔的心靈,使我們感到悲憤與失望!——可是我們便投降社會讓它惡化嗎?絕對不能呵!我們一日不死,我們白的腦髓與紅的血液一日還有機能,我們要和它搏戰一日!來信說,“生活在這血腥肉臭的社會,真真是活地獄,倒不如死了的痛快!”未免過於萎靡了。

  薇弟!你底性情本來太柔弱了,受了這種打擊,自不免流於悲觀。你要知道,正因爲現社會是可詛咒的活地獄,所以我們要作個積極的革命者,作個破壞現社會的戰士和建設新社會的工程師,去造成個天國的社會,遺留給我們底子孫。我們如果只厭恨這地獄,只求逃避這地獄的法子而不求改造它的方策,那麼,恐怕這地獄要成爲永遠的地獄了!總之:這地獄的社會一日不毀滅掉,人類底痛苦一日不得解脫;合理的美的社會一日沒建設成,人類底幸福一日不能獲得。我們不可灰心,也不必望洋興嘆,因爲只要努力,多少總有它底代價的。薇弟,不要悲觀,悲觀不是我們覺悟青年應有的傾向。我們要認清我們底敵人就是這萬惡的現社會;我們底生活受了它底壓榨,我們底心靈受了它底蹂躪,我們底親愛者受了它底摧殘,我們應有劇烈的反應,更堅決地鼓起勇氣來向它猛攻!復仇!復仇!我們要復仇!打它個落花流水,重新建設我們理想的世界!請你緊記着我們以前說過的話,“我們青年底使命,就是要用我們底力去搗毀一切黑暗的淵窟,用我們底血去澆滅一切罪惡的魔火;拯救阽危的祖國,改造齷齪的社會,乃是我們應有的惟一目標與責任。”振作起來喲!薇弟!我們要預備着橫刀躍馬,衝鋒陷陣哩!

  最後我要誠懇地勸告你的是,你底身體本也不很強壯,務望好自珍重,不要過事憂鬱。至於說家中叔伯們底不和,嬸母們互相勃谿,那不過是大家庭的賜與,只要不影響到你上學,可以不必管它。縱憂心又能怎樣呢?

  我底心境,近來又發生大的激變了;勉強壓抑着情感過了兩月渾然木然的生活,蓬勃的心火,又熊熊地燃燒起來。

  思想與情感本是壓抑不住的。自從病癒後,因爲想着家貧母老,假使再把自己戕賊了,就要演成至慘至慘的悲劇,加以自負是覺悟青年中的一個,更不願以死解脫個人,輕易放棄自己底使命;所以勉力剋制着思想,只求精神上不感過深的痛苦,打算再忍耐着作年餘的工作,俟把負債償清,就即刻脫離這半死人的生活去追求我底前途。但近來思想底門是再緊閉不住了,苦痛與悲憤的火藥庫也因之而爆發。我睜着眼睛望,我閉着眼睛想,社會且不論,這樣內憂外患奄奄一息的國體,這樣蠅營狗苟醉生夢死的民衆,我無論如何不願像這樣生活下去,做這種只好木頭人做的工作。十天以來,我底靈魂在叫囂,在狂喊。當我在點數匯款或開寫匯票時,它在我耳傍高叫,“死豬呀!”“麻木不仁的死豬呀!”我底心便被這叫聲刺疼了。當我做完了事或躺或望着休息時,它又“殺呀!流血呀!死呀!死呀!”地狂呼着。

  夜間,一合上眼便朦朧地做種種的夢。夢見無名的惡獸,貓頭鷹,響尾蛇,鱷魚,蠍,帶翅的狼,……夢見勇士,戰場,死屍,狼藉的血肉,惡魔底頭顱,肢體,腸,肥的黃油,……有時似乎聽見母親底聲音在喊,“涵兒!平靜些!平靜些罷!我底孩子!”但靈魂答她說:“老太太,請不用管閒事吧,他是屬於我的!”夢境依然演下去,無名的惡獸,毒蠍,帶翅的狼,追奔逐北的勇士,惡魔底頭顱,肥的黃油,……薇弟!像這樣內心煎熬的情形一天天地演下去,我這已受了深重劍像的羸弱的軀殼,如再經一度病症的發作,恐怕就再沒有苟延生命的希望了!呵呵,薇弟!我應當怎樣纔好,怎樣纔好呵!

  昨天夜裏,思想像野馬般馳騁,踐踏得我身心都說不出地痛苦,到下兩點還不能閤眼;叫臭蟲和蚊子更盡力吸吮我底血液,我率性起來,打算往寨外去透透悶氣,但腦子暈得利害,我只得坐在院中苦思我究竟應當怎樣。現在我底計劃已大體決定了,不知能否做到。我打算再忍受五個月的煎熬,到舊曆年底一定跳出這斫喪我肉體和精神的牢獄來。預計那時我可以有一百五十元的積蓄,除去欠舅舅和二叔的債,別人的大概可以償清;只要使母親不過於爲家計勞心,我對家庭也就沒有許多顧念了。離開後我打算先回裏在慈母膝前作兩月的承歡,把家事料理料理,然後再出來找我生命之泉底流瀉處。母親或者不放我去作她認爲有危險性的一切事情,但至少我總可以做我願做的工作。(?)不過,這兩個月的生活我又怎樣排遣呢?

  頭很疼,不寫了吧。

秋涵十二,八,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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