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

  他回到校里,看见一队教师聚集在会客室内谈话。他们很起劲地说,又跟着高声的笑,好像他们都是些无牵挂的自由人。

  他为的要解除他自己底忧念,就向他们走近去。可是他们仍旧谈笑自若,而他总说不出一句话,好像他们是一桶水,他自己是一滴油,终究溶化不拢去。没有一息,陶慕侃跟着进来。他似来找萧涧秋的,可是他却非常不满意地向大众说起话来:

  “事情是非常希奇的,可是我终在闷葫芦里,莫名其妙。萧先生是讲独身主义的,听说现在要结婚了。我底妹妹是讲恋爱的,今夜却突然要独身主义了!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立时静止下来,头一齐转向萧,他微笑地答:“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谋立刻就向慕侃问:“那末萧先生要同谁结婚呢?”

  慕侃答:“你问萧自己罢。”

  于是方谋立刻又问萧,萧说:“请你去问将来罢。”

  教师们一笑,哗然说:

  “回答的话真巧妙,使人坠在五里雾中。”

  慕侃接着说,慨叹地:

  “所以,我做大阿哥的人,也给他们弄得莫名其妙了。我此刻回到家里,妹妹正在哭,我问母亲什么事,母亲说──你妹妹从此要不嫁人了。我又问,母亲说,因为萧先生要结婚。这岂不是奇怪么?萧先生要结婚而妹妹偏不嫁,这究竟为什么呢?”

  萧涧秋就接着说:

  “无用奇怪,未来自然会告诉你的。至于现在,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说着,他站了起来似乎要走,各人一时默然。慕侃慢慢地又道:

  “老友,我看你近来的态度太急促,像这样的办事要失败的。这是我妹妹的脾气,你为什么学她呢?”

  萧涧秋在室内走来走去,一边强笑答:

  “不过我是知道要失败才去做的。不是希望失败,是大概要失败。你相信么?”

  “全不懂,全不懂。”

  慕侃摇了摇头。

  正是这个时候,各人底疑团都聚集在各人底心内,推究着芙蓉镇里底奇闻。有一位陌生的老妇却从外边叫进来,阿荣领着她来找萧先生。萧涧秋立刻跑向前去,知道她就是前次在船上叙述采莲底父亲底故事那人。一边奇怪地向她问道:

  “什么事?”

  那位老妇只是战抖,简直吓的说不出话。一时,她似向室内底人们看遍了。她叫道:

  “先生,采莲在哪里呢?她底妈妈吊死了!”

  “什么?”

  萧大惊地。老妇气喘的说:

  “我,我方才想到她两天来没有吃东西,于是烧了一碗粥送过去。我因为收拾好家里的事才送去,所以迟一点。谁知推不进她底门,我叫采莲,里面也没有人答应。我慌了,俯在板缝上向里一瞧,唉!天呀,她竟高高地吊着!我当时跌落粥碗,粥撒满一地,我立刻跑到门外喊救命,来了四五个男人,敲破进门,将她放下来,唉!气已断了!心头冰冷,脸孔发青,吞吐出来,模样极可怕,不能救了!现在,先生,请你去商量一下,她没有一个亲戚,怎样预备她底后事。”老妇人又向四周一看,问:

  “采莲在那里呢?也叫她去哭她母亲几声。”

  老妇人慌慌张张地,似又悲又怕。教师们也个个听得发呆。

  萧涧秋说:

  “不要叫女孩,我去罢。”

  他好似还可救活她一般地急走。陶慕侃与方谋等三四位教师们也跟去,似要去看看死人底可怕的脸。

  他们一路没有说话,只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向西村急快地移动,田野是静寂地,黑暗地,猫头鹰底尖利鸣声从远处传来。

  在这时的各教师们底心内谁都感觉出寡妇的凄惨与可怜来。

  四五位男人绕住寡妇底尸。他们走上前去。尸睡在床上,萧涧秋几乎口子喊出“不幸的妇人呀!”一句话来。而他静静地站住,流出一两滴泪。他看妇人底脸,紧结着眉,愁思万种地,他就用一张棉被将她从发到脚跟盖上了。邻居的男人们都退到门边去。就商量起明天出葬的事情来,一边,雇了两位胆大些的女工,当晚守望她底尸首。

  于是人们从种种的议论中退到静寂底后面。

  第二天一早,陶岚跑进校里来,萧涧秋还睡在床上,她进去。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陶岚问,含起泪珠。

  “事情竟和悲剧一般地演出来──女孩呢?”

  “她还不知道,叫着要到她妈妈那里去,我想带她去见一见她母亲底最后的面。”

  “随你办罢,我起来。”

  陶岚立刻回去。

  萧涧秋告了一天假,进行着妇人的丧事。他几乎似一位丈夫模样,除了他并不是怎样哭。

  坟做在山边,石灰涂好之后,他就回到校里来。这已下午五时,陶慕侃,陶岚──她搂着采莲──,皆在。他们一时没有说,女孩哭着问;

  “萧伯伯,妈妈会醒回来么?”

  “好孩子,不会醒回来了!”

  女孩又哭:“我要妈妈那里去!我要妈妈那里去!”

  陶岚向她说,一边拍她底发,亲匿的,流泪的:

  “会醒回来的,会醒回来的。过几天就会醒回来。”

  女孩又哽咽地静下去。萧涧秋低低地说:

  “我带她到她妈妈墓边去坐一回罢。也使她记得一些她妈妈之死的印象,说明一些死的意义。”

  “时候晚了,她也不会懂得什么的。就是我哥哥也不懂得这位妇人底自杀的意义。不要带小妹妹去。”

  陶岚说了,她哥哥笑一笑没有说,忠厚的。

  学校底厨房又摇铃催学生去吃晚饭。陶岚也就站起身来想带采莲回到家里去。她底哥哥说:

  “密司脱萧,你这几天也过得太苦闷了!你好似并不是到芙蓉镇来教书,是到芙蓉镇来讨苦吃的。今晚到敝舍去喝一杯酒罢,消解消解你底苦闷。以后的日子,总是你快乐的日子。”

  萧涧秋没有答可否,接着陶岚说:

  “那末去罢,到我家里去罢。我也想回家去喝一点酒,我底胸腔也塞满了块垒。”

  “我不想去。我简直将学生底练习簿子堆积满书架。我想今夜把它们改正好。”

  陶幕侃说,他站起来,去牵了他朋友底袖子:

  “不要太心急,学生们都相信你,不会哄走你的。”

  他底妹妹又说:

  “萧先生,我想和你比一比酒量。看今夜谁喝的多,谁底胸中苦闷大。”

  “我却不愿获得所谓苦闷呢!”

  ──一下子,他们就从房内走出来。随着傍晚底朦胧的颜色,他们到了陶底家。晚餐不久就布置起来。在萧涧秋底心里,这一次是缺少从前所有的自然和乐意,似乎这一次晚餐是可纪念的。

  事实,他也喝下许多酒,当慕侃斟给他,他在微笑中并不推辞。陶岚微笑地看着他喝下去。他们也说话,说的都是些无关系的学校里底事。这样半点钟,从门外走进三四位教师来,方谋也在内。他们也不快乐地说话,一位说:

  “我们没有吃饱饭,想加入你们喝一杯酒。”

  “好的,好的。”

  校长急忙答。于是陶岚因吃完便让开座位。他们就来挤满一桌,方谋喝过一口酒以后,就好像喝醉似的说起来:

  “芙蓉镇又有半个月可以热闹了;采莲底母亲的猝然自杀,竟使个个人听得骇然!唉!真可算是一件新闻,拿到报纸上面去揭载的。母亲殉儿子,母亲殉儿子!”

  陶慕侃说:

  “真是一位好妇人,实在使她活不下去了!太悲惨,可怜!”

  另一位教师说:

  “她底自杀已传遍芙蓉镇了。我们从街上来,没有一家不是在谈论这个问题。他们叹息,有的流泪,谁都说她应当照烈妇论。也有人打听着采莲的下落。萧先生,你在我们一镇内,名望大极了,无论老人,妇女,都想见一见你,以后我们学校的参观者,一定络绎不绝了!”

  方谋说:

  “萧先生实在可以佩服,不过枉费心思。”

  萧涧秋突然向他问:

  “为什么呢?”

  “你如此煞费苦心地去救济她们。他们本来在下雪的那几天就要冻死的,幸你毅然去救济她们。现在结果,孩子死了,妇人死了,岂不是──”

  方谋没有说完,萧涧秋就似怒地问:

  “莫非我的救济她们,为的是将来得得到报酬么!”

  一个急忙改口说:

  “不是为的报酬,因为这样不及意料地死去,是你当初所想不到的。”

  萧冷冷地带酒意的说:

  “死了就算了!我当初也并没有想到孩子一定会长大,妇人一定守着孩子到老的。于是儿子是中国一位出色的有名的人物,母亲因此也荣耀起来,对她儿子说:‘儿呀,你还没有报过恩呢!’于是儿子就将我请去,给我供养起来。哈哈,我并没有这样想过。”

  陶岚在旁笑了一笑。方谋红起脸,吃吃的说:

  “你不要误会,我是完全对你敬佩的话。以前镇内许多人也误会你,因你常到妇人底家里去。现在,我知道他们都释然了!”

  “又为什么呢?”萧问。

  方谋停止一息,终于止不住,说出来:

  “他们想,假如寡妇与你恋爱,那孩子死了,正是一个机缘,她又为什么要自杀?可见你与死了的妇人是完全坦白的。”

  萧涧秋底心胸,突然非常壅塞的样子。他举起一杯酒喝空了以后,徐徐说:

  “群众底心,群众底口──”

  他没有说下去,眼睛转瞧着陶岚,陶岚默然低下头去。采莲吃过饭依在她底怀前。一时,女孩凄凉地说:

  “我底妈妈呢?”

  陶岚轻轻对她说:

  “听,听,听先生们说笑话。假如你要睡,告诉我,我领你睡去。”

  女孩又说:

  “我要回到家里去睡。”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了!”

  “一个人也要去。”

  陶岚含泪的,用头低凑到女孩底耳边:

  “小妹妹,这里的床多好呀,是花的;这里的被儿多好呀,是红的;陶姊姊爱你,你在这里。”

  女孩又默默的。

  他们吃起饭来,方谋等告退回去,说学校要上夜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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